连翘花的清香散在四月的绿槐阴下寂寂的草径中,印空法师正一个人在那里彳亍着。槐枝上藏着一对不知名的小鸟,一递一声地和鸣;宛转地唱着它们芳春的恋歌。真所谓艳阳的天气哩!柔柔的风,迟迟的日影,绿阴下只有留人沉醉的花香。印空法师因为天热了,将大藤笠提在左手里,右肩上用轻木杖背了一个小小的黄包。赭色绵绸的长衣,洁净的青布鞋子,慢慢地在这个地方走,简直是展开了一幅古代的图画。
印空法师从清早出了雾镇赶了二十多里的路,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他并不觉吃累,只是在道中搏动着心上的新奇,使得他几乎忘了对于一切的注意。诚然,柔的,软的,冶荡的眼光与圆白的颤肤;宛转朦胧中的声音,尤其是白罗帐上那个淡紫色的花毬,——不能不说是学佛法以来的初次经验了。他向来不明白摩登女是有种什么法术会将释迦的大弟子阿难弄到“女难”的困难地步?这是他多年读《楞严经》的一个疑团,现在可说是解释了一半。印空法师不是那种酒肉和尚,他对一切经义至少说有三十年以外的长功,他最晓得了别“相分”,须先经“见分”;他又明晓一切‘唯识’,须先由于一切“种识”,因比他是常常主张佛法及佛法的经验皆须实证,绝不是口头上参禅能以得到圆满的分解的。所以他在平日教导弟子们总以为天台宗的“离垢真如”是不彻底的野狐禅,他以为一切人,一切法,只要是本体清净,便会得到真正涅槃的地位。因此他从雾镇走回本寺时,却正沉惘在“见分”与“种识”的分析之中。
虽是本体健朗,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又是新经过异界的实证之后,走了二十里外的道路,不自觉地有些疲惫了。在花香鸟语中的春午,更使他觉得身体有些不能听从自己的意志了。转过这片几里长的槐树林子,已是乱石荦确,快近平山的入口。一道清流在石齿中潺潺地响着。石堆中有棵合抱的古树斜伸着长臂,散出青翠的深阴。山坡上时有倦卧的山羊咩咩地鸣叫,四围沉寂,仿佛被静的绿色包住了。印空法师到此将肩上的黄包放在窄窄的石梁上,从袖中取出麻布手巾来蘸着清流抹了抹脸上的汗珠,一边坐下肩着藤笠,向前面凝望。
富有佛学研究的印空法师对于世间味,——自然也可以说是法味,有了夜来的经验,他的坚定的心情在这青山坐对的时间里,不是动摇,不是追悔;更不是沾恋,他似乎是更清彻地了知。他三十年的佛学工夫每每自己决定:非有此一番体认,到底不能清楚。他不是好色的僧人,不是青年的动欲者,他这次坠入,——不能这样说,只是试入温柔之梦,也是他多年前的预定计划。他虽是的确能够作到体性全空的地步,然而什么是众生心,根本性?可是他常在参悟中不能把捉得住的。自然,男女间的勾当是人间生理与心理第一支配的力,也是三千大千法界中任什么有机物不可少的体验,他所以宁愿在规矩上犯了淫戒,而为实证这等所明法。他是大慧大勇的法师,绝不为拘守尺墨便不真知世间味的。
他懒懒地坐在巨石上,用冷水抹过脸上的汗珠方才觉得风凉了好多。他在休息中便开始了他的研究与回忆的实证。
女性的色体的诱惑虽不能将他的法体动扰,然他为了实证与所明上自己也是极度将庄严的面容举动变成浪子少年的嘻笑与活泼。同时在肉感的游戏中他从那二十余岁的异体中发现了有情世间的第一奇迹,——也是他第一次的认识。又从那少妇的口中听到许多关于世间的秘密与自然的奇事,知道了一个经验过爱的拘束困苦的妇人的忏悔与兴奋。所以这样的熏习使他本无一物的心觉悟了不少人间生活与悲慧的确解。
从肉颤的经过中走出回到这自然幽洁的境界里,他体认了不少的趣味;但在这久有定力的法师心中对于“一切世间诸行尽是无常”,以至于“遍体颤栗泪下如雨”的心境,与佛祖当初见了许多生老病死的现象后正端思维的情形相同。不是好奇,不是惊讶;更说不到迷恋,因为法师对于这些“结”早已解开了,但是究竟人生的最初悲趣充满他的心怀,使他到了这一个春午才把生命的奥秘抉破。同时由于最高的智慧与了解上泪痕滴滴湿透了襟袖。似乎一个少女悟到了流年似水的情形;又似乎勇猛的战士由血染的沙场中挣扎回来见到家中人的感动,非苦非乐。三十年佛理的研究,确没有这一次受感的重大,却不追悔,也不是憎恶。
回想自己在黄昏的旅店中改变服装;在狭巷的灯光下摹仿浪子的行径;以至粉光肌肉的拥抱,极度奋兴的疲弛,娇柔的低语,苦情的声诉,……他想着,寻索着,眼泪从他的眼中流出。
林中的百舌鸟住了啼声,晚日照着峰峦的回光映在磵流上,四围的绿阴渐渐变成阴暗。印空法师方才由过分的感动中抬起沉重的身体入了山口,转上山腰的寺院中去。
迅逝的光阴已经过去五年了。禅悦寺中的印空法师已快近六十岁了。虽以他坚定的修养,也有了苍然的胡髭,头顶上秃了一大半。他已不主持寺中事务,交付了他那几个弟子。他的修行的程度愈高,而在垂老的心胸中所蕴藏的苦闷却如一条永久缠绕的蛇一样,时时来咬蚀他那颗光明无碍的心。
正是枫丹露冷的晚秋;山上的树木少半数已经枯黄了。山东侧面有名的鉴生泉也渐渐的清澈,每到夜间遍山的秋虫唧唧地唱着不眠的秋曲,使得和尚们在空山夜觉后同起一种莫能言说的兴感。印空法师有一天在午睡后,拖了芒鞋穿着长衣,从卧室中踱了出来到弥勒殿上。仿佛是去看看山上的秋光。弥勒殿是寺中最后而占地最高的一个处所,小小的院子中有两株可以合抱的青枬,挺直的树干如同殿上的守卫一样。如团扇大的叶荫,罩在石砌道上,几乎漏不下些日影。当老法师懒洋洋踱过来的时候,恰好有个火夫在殿角上蹲着收石竹与剪秋罗的花种儿。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他没有家室,是山下小村中人家的一个孤子,老法师从十几岁将他带上山来,借他的劳力吃一碗佛门现成饭的。他是壮健而诚实的人,天真的憨态,与对于一切的朦懂,与印空法师的深邃的心思恰好相反。庭中的日影已经斜在檐角了,开残的砌旁小花都现出零落之色。这壮年的火夫蹲在一边正做他的工作,老法师静静地走过来立在他的身后,呆呆地看着。
“阿留,你来采些种子做什么用?”
火夫突然吃了一惊,回头来看了法师一眼,顿时他那黧黑的面容上泛出慰悦的笑容,粗粗的回声从他那厚嘴唇中迸出:
“师傅!咱寺里的花种不是很够用的了,——我知道不用再打出来,但我是……是人家要的,也是好事啊!还能不给人一些?……”
简直是风雅的相谈了,老法师也微笑道:“谁跟你要这些小花种儿?”
“山下榉村的王三。”
“啊!他是终天出外打铁的人,我竟不信他还有这些闲心去种花?”老法师有点不信这天真的话。
阿留用破报纸将种子包了一包往怀里一塞,怕被老和尚发见不准他拿走似地,便赤红着面孔答道:
“是王三的妹子教王三向我要的,她说:‘你们庙里的花种儿很多,何苦不给俗人家一点点儿?’还说:‘没得见住庙念经的师傅们偏好养花儿!’师傅!这正是笑话哩!你不会生气?……”阿留说完还是将花种儿一手一手地采下。
老法师的机智是能以烛照一切的:一切的性,一切的谛,在常人看了是平凡,而在他的心中却能有所悟觉。他虽是有多年的修持工夫,然而以无漏慧来去对治烦恼,有时参到极处却每每感到不满;自然这不满的来源,他自己也分辨不出。这时听了痴憨的阿留的话却又不知在他那灵慧的心中证到哪里去了。“一点点儿的花种,偏好养花儿的,”仿佛讥刺与警告!这暂有的一个山村女孩子的要求,却将老和尚的心搅动了。他静看着桐荫在织成一片大的暗花席,在佛殿庭中,这光与影的眩然的认识;这象与觉的淆然的纷触眼前,如同那些久已存蓄的生之力在思念中重复翻动,又似乎在他记忆的网中忽然有摸不到边际的苦闷。情欲,苦与乐,去与往,超绝与执着,老法师在这一瞬时如同重历过未生与有生以来的种种经验。因为他少年的感觉原来灵敏,对于佛法上种种道理都用实证去体会,诚然,在一般和尚中他的生活丰富绝非那些只知念弥陀的所知道,可是他因修习,而苦闷,而实证,而追思,而感知,这其中的心境的超,伏,触,动,也绝不是容易剖析清楚的。
弥勒殿的后面石壁上蔓生着许多青青的小叶植物,沿着后墙外的窄狭石径上去,攀缘着可以爬到平山的峰顶。印空法师因为阿留几句话的联感,使他肃然的心情忽而不自怡悦起来,便背着手悄悄地由殿后的侧门走出。
阿留呆看了他一眼,莫明所以地怀着花种儿也从前面溜了。
是秋光烂漫的秋山了。老法师喘着气,攀援着些缘壁而生的茑萝走上去,莎草与蒿艾还生长得密茂,然而没有很绿缛的颜色了。樟松之类的大树都还不失它们的青翠,惟有翻叶的白杨被风吹动淡银的叶儿,与几株枫树相掩映,便觉出秋的意味来。
寂静罩住了很高大的全山,远望山前的盘道似有人马的踪影。老法师在一株大松根上偏坐下,幽境中又温习他的旧梦了。——自造的梦境,原是为了实证最大生活的起原与最大解脱的归根的,然而记忆与揣测使老和尚打不破这个空关——这真是一个铜墙铁壁的关隘!虽以四十年的道行,却仍在这烦苦的行径中讨生活。
风吹送着空山的各种天籁,金黄色的淡日挂在林梢,而山下的晚景也朦胧地隐在淡苍的烟霭里。老法师痴坐着,游离的心境正不知荡向何方?忽而火夫阿留从小径中急急地跑上来喊道:
“老师傅!……现在庙里有施团长从城来进香,请师傅去招呼,他说还有事哩!”
施团长是数年前在本城中驻防的一个豁达的军人,原是法师的旧友。因为他下得一手精巧的围棋,那时法师常常在山上与这位风雅的将官借一枰的子儿消磨半日光阴。及至他的军队移防他处,加入战争之后,虽也有信来,但是不恒有的了。后来这五年中只听说他为了急促的行军由城中走过一次,并且寄了一封道歉的信来,从此便不知这位军官的生活。不意在这时来到,使沉落在恍惚境界中的法师心意活泼起来。
“他自己来的?还是带了马弁和随从来的?”
“不”,阿留揩着汗答:“都不是,他是同他的太太,小少爷一同来的,没有兵也没穿军装,但是我总认得他。”
老法师便不再言语,沿着山径仍从后门中走回寺来。不过他的灵感在虚无中似乎告诉他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也许他到山中访友脱却了军人的习惯吧?然而太太与少爷同来,或是解职后的山游?这总是可疑惑的事!印空法师走到自己的住房里,正看见两个大弟子陪着施团长吃茶。可没看见太太与少爷。老法师看出施团长的浓髭长了半寸,紫中黝黑的面部,浓高的眉,坚定与文雅的姿势还和从前一样,不过风尘损掩了八年前面上的光彩,而他的态度却似乎没有以前的愉快了。久不见面的老友,在不期中相晤,自然不免先说了寒暄。然后施团长用他那沉重的声音,打着河南的腔调道:
“印师,想不到这次的拜谒罢!上一回由城中经过雾镇,仅仅住了两宿,那时实在太忙,因为我正在督运后方的军需,还兼负着到前线督战,仅仅两天,没曾得工夫来下一枰棋,真真对不起!哈哈……”
这为解释与道歉后的笑声,一听来,确是勉强与敷衍的语尾了!团长皱了皱眉头道:
“当官不自由!况且我们这样杀人的勾当!别后的事正是一言难尽,总之经历是有的,苦难也受够了,几年来的变化像你们这地方是不知道的,我呢,几天的安闲也不得,每每记起以前当小军官在这里驻防时的快乐来,简直是做梦。……一切事容后再说。这次我又回来了!自然地方不近,可是四五年来多了个累赘,你知道我自从亡妻故后是没再续的,现在……却有了人,也算得是太太吧。哈!……本来在这个年头儿正式不正式没有分别,已经随我过了五年了。
“五年了!”老法师很有兴味地听去,重复念了这一句,“可得恭喜呢!不是有一位小少爷吗?”
施团长微笑了,“因为在这镇上还有三五天的勾留,所以我带了内人与小孩子特来烧香,进谒,还有拜托的事。想来看老朋友的脸面上一定可以邀许的!……因为上山乏了,所以我也不客气,已托付令弟子招呼她们到客堂中休息去,明天绝早再来叩见吧。”
施团长的话在感喟中带有伤怀的情调,而在老法师听来也是觉得有深深的悲念咽在心头。
这是相互的灵感,也是他们都改变了!
接着这位饱经世变的军人方一段段地叙述他近几年中的行踪与事业。他到过了许多许多的城市与乡村,经过几次肉搏的剧烈战争,曾被敌人几次的伤害,总之:他是从硝烟弹雨中跑下来,现在他奉了长官命令,又到本省的边境上去布防。因为这样战争,在中国是年年的惯例,当军人的也没有怕上前敌的意念了!况且施团长虽是高级军官,却也是处处受了更高威权的严令,不知道自己的将来要怎么办。
种种谈话之后,直到黑影罩满了院宇,小沙弥将油灯燃上,他们吃过晚饭。
山中一宿象有许多更重要的话藏在施团长的胸中未曾说出。晚饭之后这位军官到客堂中看过他的妻子,重复由弟子引导回到老法师的禅室中来。
清秋的黄昏后,禅悦寺里直是寂静得如置身墟墓。他们在一盏高座的油灯下,对坐着矮的蒲团,守着一个乌漆的小凳,一壶清茗,一炉妙香,正在那里深谈。院子中的金茎竹劲叶儿刷刷地拂着檐牙,带出秋夜的声来。除此外只有正殿上的梵呗连续声,在做着读经文的晚课。
施团长在这极静的境中,脸上的容色也不似白天的苍黄与浮动了。他是怎样的一个善于体贴女子的武人。他因为兴趣与诚心起见,将随从的人安置在山下,同了妻子,一步步走上山来的;几点钟的疲劳,恐怕他的妻子不能支持,便先让他们安憩了,预备明天绝早礼佛——这是他夫人的几年前的志愿。因为平山是近处有名的灵山,而禅悦寺的住持者又是精研佛理的高僧。就是施团长虽是自己受过最新军事教育,对于神佛这类宗教仪式的崇敬向来是不理会的,但这次的朝山却有些不同。不但是顺从了夫人的要求,而且他不自禁地心也动荡起来。在施团长的豪爽与坚硬的心中,觉得也许有伟大奇秘的灵感出现。
他们谈着,有时喝一口清茶。印空法师从他的忧郁的智慧中早已断定这次军官携眷朝山确有其他更重要的目的,绝不是只为松风下的一局棋,灯影中的一夕话。尤其是施团长沉忧的面貌仿佛内蕴着无边无际的深思,挂碍,这在老法师的眼中看出不禁有很重大的感慨了!从前他的洒落与勇武的精神,几年中变为这等不自信与执着的态度。两个不同的心对照起来,老法师自己的心弦也有点跃动。
“老师傅!……这次到宝刹来拜佛,固然是内人的愿望,……但是我还有可笑的要求!……”在一刻的沉默之后,施团长终于不能再忍似地慢慢地捻着半黄的下髭说。
“老施……你一来我便猜得有些异事了。我们相熟多年,自然用不到客气。”印空数着袖中的念珠。
“是啊!如讲客气的时候,我早就到我所经过的别处院刹去了!……我这要求还是内人的主张。可是我也久有此心。你听来好笑吧?简单的很,我们想将那个五岁的小孩,——他妈好容易同我替携着将他背上山来,就是这一点为了儿女的真诚,——这一份又傻又糊涂的心情,请鉴纳!我们想请求你收纳这孩子做个寄名的法外的儿子!……”团长这段吞吞吐吐的话,听那微颤的口音,的确是从肺腑中流溢出的挚情的希求。他止住了不往下说,大眼睛中仿佛含有晕痕,仰望着这髭发苍然的老和尚。
意外的要求,使富有机智的老法师一时竟含笑而又微愁地答不出来。在世俗的佛门中拜领儿子虽是常事,然而以教律著名的老法师却从没有过这类事。
“你是什么意思?”打不定主意的延宕回语。
“啊啊!难道你老师傅竟不懂得这点道理?一是为了我这五十岁的人虽娶过数房,但儿子却是第一次;不能免俗的内人是想托大和尚的清福,寄名来长养他。其次呢,咳!——这话太难说了!……”
施团长显见得是着重在此,他感动得厉害,迟疑了一会,继续他沉著悲切的语调。
“混了十几年的军人生活,其中的滋味简直述说不清。以师傅的鉴照,虽是终天礼佛唪经,但是知道的,——我不怕灾难,不怕死,更不计算将来如何了局,胡乱着,谁又曾得过了局?——不过有了拖累自然不同了!实话得从头说起:这个内人是——就是我后来的侧室,虽说是不出自有教育的人家,可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个良好女子。这不用多说,你晓得我是怎样破弃了七八年的独身生活要了她来!这段姻缘很快的成了。当初我不过为了一时的豪侠意义,然而不料后来却还有这样的好结果。总之,这都是过去的话了。师傅不是俗人,当然不必追根究底地问。——现在这便是我的第二个理由与希望:像我若没有一点牵累,在沙场上裹了尸算不得荣耀,可也没什么放不下,但近几年为了内人,为了小孩子,这种苦乐的循环趣味,已经将我的心用碎了。方从南阳调回,过河北去,恐怕大战期不过半年中的事。……我真不敢想将来!我是一个军人,年轻时便混入这等生活中来,福与罪不能提,可是这一次怯得很!不是怯将来的敌人,……所以我与内人的意见将这小孩子请师傅寄个名儿,或者可以给他添点福慧,就是将来如果有什么危难的时候,有一个世法外的,有道德的大和尚做义父,也许可以庇护他!……不伦类的话说来惹人发笑,莫说我是无胆量的军人,一颗心究竟是可以相通的,这是我们一点真诚,所以便这样上山来面恳!……”
这是一篇口述的诗歌,是一段动人的演辞。一个军人竟有这样恳切委婉的话。老法师在对面蒲团上听着,一点无明的火焰已经在他的心里燃烧出同情的光辉。这未来的因业,他没有拒绝的迟疑。
老法师没有拒绝的话,只是从他那深郁的脸上表出苦惋的同情来,点着白髭的下颔。
军官又接着说了许多话:以前的军人经验,对于世事失望的态度,以及明天礼佛与行寄名礼的事。
老法师不多答言,只时时微喟,与为同情而露出忧悒的微笑。
夜半了,一庭细雨在黑暗中催他们各自去寻觅过去与未来的梦。
秋雨后的次日绝早,军官同了他那将近三十岁的夫人与穿了小海军服的五岁孩子,在正殿上礼佛之后,便即时行了将孩子寄官拜老法师为寄父的礼节。在法器的响动中,老法师披了袈裟,高坐着受礼,简单而庄严。他们教孩子伏在法师膝下摩顶受记,老法师看见孩子清秀而颇有点古怪的面貌,不禁吃了一吓!同时又感到忽然给人家的孩子做父亲这件事,是有些蹊跷与不安的!
军官的夫人温良,活泼,恰是个时代的女子。当她与老法师行礼的中间,老法师微微向她注视了一下,仿佛曾经相识,而又迷离似的,心上动一动,而记忆却不给他以完全的认识。
军官的夫人也向着这老法师低首敬重,而若有深思,但这不过一瞬间的状态,军官对这法门礼节,十分欢喜!他过于相信老友与爱他的儿子了,眼角上噙着泪痕。
但因为军务的匆忙,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勤务兵已经上山来与他报告紧要公事。在九点以后,他们急急地享过法师预备的素食,便携着孩子上了征途。
他们都怆然!尤其是军官。再三执着孩子的小手,递给老法师,凄惶地希望有此一来能以免除了孩子未来的灾难!秋山疏翠里他们匆匆地别去。
老法师眼望着他们下了崎岖的小道,他的长睫毛下含有晕痕。
时间是予人以休息与变化的,有时因为年光的关系将人间的戏剧颠倒开演出来,将人与事的纷复奇妙偶合地自然地凑泊出来。这是宇宙中最能把持住的最高威权,一切的变化都在听时间的支配,运用,分解。
平山的山色自春徂秋仍然是旧有的状态;禅悦寺耸立山岩与丛林中不失其尊严,然而老法师现在呢?不但老了,简直是残年了。
冬令也像是人之残年似的,沉冷而黯淡,朔风密雪弥漫住山峰,涧,谷,秃林。苍石道上行人本来稀少,何况在这冬日的山中。一切生物都閟藏了它们的踪迹,只有三两只野兔在雪窟中奔蹿。这又是个黄昏时,禅悦寺中的灯光远射不出,只从负雪的疏林中透出几点黄淡的明光。印空法师自去岁以来常常病着,龙钟的躯体,虽有健适的修养也敌不过自然的演化,更抵挡不了心头上迷惘的悲哀。他左腿的瘫痪,一年以来管束他只可倚在高枕头上仰看淡黄色的天花板与窗外单调的风景。除了身体的痛苦之外,他的精神烦扰直是有生以来一个稀有的期间。不晓得是他修养后的灵悟,也不知是老来神经的过度衰弱,本来湛明无一物的心中总似有个沉重的东西在坠拖着;使得他常常在叹息与不安中空虚地度过。有时念着佛号,将类于明心见性的禅门至理自戒备着,然而无效。待到将这些道理放下的时候,胸中的云翳与疑团便重行展布开。
一个大雪的夜里,大地都披上了晶洁的白衣,全山沉默着。印空法师在不眠中觉得口渴,将伺候他的小和尚喊起,叫炖莲子羹与他吃。一盏油灯一跳一跳地,雪花拂在木格的纸窗中作出微响。法师苍瘦枯皱的脸仿佛一个古神的形象。外间的炭火泥炉中爆的炭声,渐渐听到。小和尚披了肥袖棉衣,瑟缩着蹲在一边,正是一幅古雅的绘图,然而有裂痕了!忽而有一阵急迫的敲门声传来。
印空法师在病中感觉分外灵敏,便吩咐小和尚去喊长工开门,小和尚睡眼朦胧着走出,约过了二十分钟以后,听见几人脚步声踏雪过来,都停在窗前了。依然是小和尚进来道:
“长工都不愿意开门,说这时候不定有什么歹人,况且城里正在闹革命,杀了好多人。还是我说师傅的命令,他们从钟楼上看清楚了,是一个叫化子。便开了,——奇怪!本来想留他到火房里住一宿,行个方便,但这叫化子指名说要见师傅,非见不可!不要见他,他宁愿死在山涧里,又不肯说什么事,现在还同长工在窗外等着呢。……”
印空法师这时垂尽的心思,忽然沉静起来,便点点头命化子进来,他很安然地,倒像是预期着的。
一个披了破絮袄与湿重麻衣的十八九岁的青年,立在暗暗的灯影下。没有帽子,纷披着长发,面色冻得紫肿了,而一双大的坚定的眼睛却仍然保持着严重有力的神情。看他的形态:颧骨很高,柔白的皮肤,与沉毅的精神。足以证明他不是常做沿门叫化的生意的,尤其奇怪,他上身穿得如此不堪,下面却是粗呢的洋服裤,一双为雪水浸透的黄皮鞋。
小和尚在门外静看着这一场怪剧。青年叫化子与病态的老法师互相凝视着,他们可以说是从不相识,但在神情的交换中,青年的记忆中,老法师的期待中,似乎全认识了。在这突然的相见之下,反而没得言语。
老法师昏眊的眼中忽然放出光明的色彩,仿佛三月中清明温润的池水。脸上虽略有惊奇的表情,然即时归于自然,便柔和地道:
“呵呵!——你终于来了!……”
青年叫化子出乎意外地答:“呵!你知道吗?我是谁,我还没说出!……”
老法师立时苦笑了一笑道:“难为你,却也难为我了!好吧,你的经历可以说说?……”
青年得了室中的暖气,将麻衣卸在地上,看了看旁边侍立的小和尚。
老法师便命小和尚去睡了,莲子羹方盛上一盏,在案上搁着。小和尚虽然看得有些疑惑,却禁不住瞌睡,便到另一间房里去。
室中只有这两个奇异的人,只有这两个为因业所颠倒的,两个如枯柳如春云的人物。
于是在青年的一阵倾谈之中,果然是印空法师的期待到了!
是这样的:青年是当年到这寺里来的施团长的儿子,也就是印空法师的寄名儿子。施团长自从那次带了妻、儿,下山去后,驻防他处,不到半年便调了前敌,加入讨逆战争,几十天的苦战结果在江边的一个芦洲上牺牲了。余下的寡妻,孤儿,便流落在未有战事的县城中。母亲的贤明,她从苦痛忍耐中做着手工,居然过了十年以外的日月。后来她并且在那远处的县城内与美国的女传教师熟识了,受了洗礼,因此这军官的孤儿居然得受过教会中学的教育。
不幸!勤苦忧伤的生活使这军官夫人在去年的秋日死去。她临终的时候,才对这十六岁的孩子切实告诉了些他从前一字不知的异闻。不但是说他在五六岁时在这个山上有一个印空寄父;并且说这个寄父其实就是他的真父!十六年的秘密从她垂危的深痛中说出来。她那年到这禅悦寺中来一见印空法师便完全认识,其实在上山时她是茫然的。她又最晓得自己儿子的激烈性格,她是真切的忏悔!嘱咐他如有过不去的时候,只有到禅悦寺中的一条路。
但是这次他所以于雪夜中来到,却不出那为命运播弄的母亲所预料。他自从母亲死后,便加入革命党,这次随了军队攻入县城,已经有些日子了。却不道忽而有党派的分裂,于是他这小首领便立时在被缉之列。事情是如此紧急,然而他知道距城几十里地的禅悦寺,为了生命,为了母亲的遗言,为了多年秘密的发现,他所以从苦难的雪夜中跑来。
他用吃吃的口音说明一切,老法师用清明炫彩的眼光注视着,终没动,也没言语。
窗外的朔风,狂吹起来,似是将人间的苦难被悲号吹散。
盏中的莲子心已烂了,没有苦味。然而谁也没吃得下!
雪落深山后的三日,以佛法闻名的印空法师圆寂了!隆重的佛家入塔礼仪行过。虽然在他那干萎的尸体中也许藏着人类的一点留连的悲哀,但他终得到了他的“涅槃”。
那夜中来讨宿的青年叫化子同时也不知去向。
又过了三日,县中的保安队中捉到一名c党员,因为用重典,——枭首,并且就悬在这平山的后山麓的大枫上,据说是在一个山洞中被乡民告发而捉获的。
这可怜的头颅,圆瞪着石卵般的目光,在高处正对着印空法师遗骨的上层塔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