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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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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事实)

正当济南那样潇洒的城池被x国的黄衣军用重炮轰毁之后的一个周年,显然是天下太平景象了!各处正在改新的制度,党部显出活力的控纵。又是那么好的春暮的风光,道旁娜婀的杨柳,慢慢摆着轻腰,燕子迅疾地在平绿的草地上翦动尾巴。t市渐入了一年的“盛年时期”。虽然还是微微有点春寒,而向晚的柔和醉人的海风,使人想起在楼头眺望;想起结伴到海岸上散步;想起上清宫的牡丹。这一切风光的爱好正不必是“有闲阶级”的遐想,以地方环境的关系,即是道旁堆石的工人,坐在机车上洒扫道路的司机者,小贩,早晚上工与散工的纱厂的男女,他们抬头便可望得见海波,嗅得到道侧园林的花香,也自然觉得舒畅,虽然没有多大欣赏的时间。

金黄日光,正荡漾于西方的绛色与蓝色彩霞组成的天空中,我在寓室的石阶上向西方凝望着:无数的渔帆袅娜地在海湾中飘泛着白影,与下面浩荡的空明中驳杂闪烁的日光云影调和,反映,点缀成一幅五彩的影片。而胶州湾最狭处相隔的山岸,在这明朗的天气之下隐约看得出岩石凹凸的显痕。一片淡蓝色,如画上的远山画法,仿佛被好事的人任意涂抹了几笔。

平静、美丽,柔和的色彩点缀着这残春的东方花园。我对于这等环境太熟了,然而自己在近二三年中无论对于何等自然美早已不像二十岁以前那样惊奇与快乐!好的风光自容易入目,却说不到绝对达到忘我的境界。纵使是在垃圾堆旁,与破布败絮上,或在怎样卑污的地方里也还有人生味的留连吧。因为明月清风与饮酒煮茗的昔年,以为是有兴感与激动,现在我已觉得索然了!不止在这一方,就是偶而读读书,以前嗜读的诗歌戏曲,每每绝不感疲倦地一气读下的名作,近来也不愿意去翻阅了。反而是少感动性的纯用理智去解析的文字倒可以平心静气地研究下去。在自己虽不十分明白心理的变化,却深深地觉得如果只将“文字销余日”的生活是单调而枯窘的。因此当着这么美好的时间与地方,我在走廊上杂花罗列的丛中只是无意义地徘徊而已。一点没有想作诗,或者有念远怀古的念头,觉得心中真成了石块一样沉重,呆笨,……任何事都不愿想。……

“先……生……”突来的低弱而曳长的声音。

幸得打破了我的沉重呆笨的心思!我倚着木栏看见从石级下面走上来一个短衣破帽的中年人。断了布纽的对襟白小衫,青粗布裤,赤足,一双穿了尖的乡下草鞋,他有一双清明的眼睛,却泛起了一层红翳,疏秀的眉毛斜扬在宽广的额上。由枯黄面孔与长细手指上可断定这不是个劳力的工人。他走到石阶尽处的绿色小栅门前便立定了。微微恐惶地向院中探望着,说出这两个字来没再言语,那意思当然是待我反问了。

“什……么,……你哪里人?”我问着,便走出廊子也到栅门边与他对立着。

“求求,……先生!实在难为情,这是我的头一遭呢!”中年人说着将草帽脱下,拿在左手里,是不是表示向我见面的礼仪不能断定。但草帽上的几个小孔露出麦秆的参差,却仿佛告诉它的命运不佳,追随着这末落拓的一个主人。

立时使我明白这是一个求助的弱者。虽然在都市中沿门求助是常有的事,并且也有以此作求食生计的流荡者,这可以说是在中国任何都市中除却高喊苦诉的乞讨之外,较为高明的求食方法。但这突来的短衣客人,从他的情态与言语中断定他倒真是第一遭。他没有熟习于这一行的惯语,也没有自然放胆的形态。但求食而这样,我倒反替他担心。曾见过悲切地哀诉,固然容易引起人皆有之的恻隐心,否则如恶化般的敲砖毒骂,也能使人十分憎恶有点少少的报酬,请他赶快离开。不过如这位不熟于求食之道的中年人,他将有什么报酬呢!

“头一遭!……现在只求点火车上买东西吃的钱,……便可回家去了。”这更不像求人的口吻。

“你是哪里?年纪还好……怎么到t市来的?”他踌躇与不安定的状态引起我的好奇心。

“我是峄县,……在许多山岭中的峄县,……头一个月来的,妻与四个孩子全来了!……变卖了家具来的!”他的颜色真诚地凄惶,不幸与失望笼罩住他的面部,“我是当过军人的!”他说至此头便低俯下去。“军人”二字在他没有一点的自傲,却反使他感到深深地愧悔?

“在哪边……谁的部下?”

“孙联帅,那时不是有李师长么,我在那儿当过连长……我在队伍里熬过七八个年头,……从清江浦后退时,沿着旱道到了沂水,日照,靠近这里的铁道线,我实在支持不了经受战争的苦痛,想起家中的妻子,如果死在道上恐怕谁也不会知道。便请了长假,好容易转回故乡。这事情已经两个年头了。……你,……先生,看我现在一身骨头却就是那一次战争与跑道的结果。到家中原想任管什么事都可以,不能,……实在是不能再到前敌上了!……没有地土没有事,嗳!……”他引动了对于过去的回思,声音有点凄咽。

“你做过连长又上过前敌那些地方,……没有钱么?”在我的脑子中记起了所谓中国军人的经验,但没有说得出口。

“地方上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只要不带着兄弟们,谁也瞧不起;瞧不起倒没什么,而一切人都监视着,私下里猜疑着,那般学生更时常辱骂,以为我们当过北军的军人,都不是好东西!然而……先生,这不过是我当时只能爬得到最苦不过的连长,……啊,他们,那些高级军官现在还是一样的得意。要人多呢?……我呢,做官不能,杀人没了胆子,吃饭没有地方!……”原来不是十分能言的人,在这夕阳返照小院落门前引起了他深藏的悲郁,或者他看我对于他比较是有点同情的所以便痛快地说出已往的经历。

“怎么来到t市?”我插问一句。

“身体不成,不能再拿指挥刀了。孩子们从十三岁到不满一周岁的,妻也多病,……先生,你说要怎么办!受尽了困苦,前些日子方听见这里的x国兵退走了,都换了新人。某局局长,我说是前任,现在又换了,这,先生你自然知道。……那姓莒的局长民国五年我同他在密县同作过讨袁的事,他是……我管理文书。……多年了,后来我飘泊着过杀人的日子,他或者早忘了,在故乡听说他被任了第一任的x局长。不是叫做“接收”么?我想这是我的一条生路了。写书信来求他照管,可也好,回信叫我即来,在局中可以有地方。本来我还不是完全门外汉,他是知道的,我便打定离开故乡的主意,卖了家具,出租了城中的住房,同妻子赶了两条铁路,到了!……到了这里,他却交卸了,全换了人,便连他的去处也听不到。我只是找他一个人来的,回去是没有费用的了,这里的军界都是新派,我去接近么,不敢!……”

他说到这句,我的南邻家正开了戏匣唱出引人倾听的调子,我不是专心去听的,但太凑巧了,清晰地送过来的头一句“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这中年的客人也在无意中停住口音向南面望了一望。

“我只得在小客栈住下,……卖字画度日,……笑话,像我还能懂得这个么!可是在工人的聚合场中有时要找人写信,求人写几个字是不容易的,我找到这条路比讨饭还好些,便终天在住小工的杂院里鬼棍,幸而天气还好,穿衣不用十分操心,但是六个人头呢,一天没有三五角哪能过得去。……”

这是一段凄凉的故事,虽然并不壮烈,也不神奇,在吃饱了大餐与提着司提克闲逛的绅士,太太们,或者不愿听这过于平庸的事,但正在心中十分感到沉重的我,却联想到人生的命运果然是由于社会的制度与英雄们的操纵么?幸与不幸,在我们这样的人间从何分剖?但是快乐与痛苦这正是人生之秘密的箱的两把钥匙,它总是让人投开的!不然你只好在箱子外面盲目地去猜测内中的珍宝,但一点却没得享受。

我在暗中祷祝这突兀的来客的福了!因为他曾经用他自己的钥匙开开这奇异的珍宝箱子的一角,虽然他这时仍然愿意作一个盲目的旁观者。

“果然,就是这样下去,那么挨到秋来我再作打算。在我们没出息的人也还可以混得过。但是可怜病倒了两个最小的孩子,妻也生着时常犯的伤寒,怎么支持?……先生,费了多少事找到了这边火车上的一位同乡,承他的情给了一张三等免票,到济南,还得走两天的旱道方得到家。究竟还是故土,即使讨饭,也还容易,况且像这当过外乡叫化子的人回去大约县里的人只有嗤笑。不会再有什么猜疑了!有时太困苦了,或者倒能引起人的怜悯的心肠吧?他们往往都自觉是可以傲人的,见了我这样不害羞的人能装出善人的架子来。……这自然也是说不准的事,不过我怎么能不回去呢!因为……求这两三天的路上饮食费,因为车票的时间所限,只好作这没脸的事。头一遭呢!唉!简直不能说是从前的军人,提起来给兄弟们丢脸!……”

他继续地说着,这失路的壮士两只红翳的眼睛里已添上一层湿波,以下的话自然不须提了。

我从衣袋中摸了不足一元的角票交给他,说些什么慰藉的话现在记不清了。想来是十分笨拙和不得体的虚伪的言语,他即时用粗布手帕抹了抹眼,低声问我的姓名、住址,我惨然地微笑着说“何必呢!”

太阳已将残余的金光沉到海中去了,瘦瘦的背影便在山下的马路的一端消失于快近黄唇的暗澹中去。

他永远地去了!我仍然诚实地祝福这失路的壮士!

在晚饭之前,我独坐在一棵铁脚海棠的花下,花早落了,却已发出润绿的小枝。草地上风光与这晚上的海边景色,十分调和。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并没有什么兴感,就是这刚刚消失去的失路军人的遭遇也引不起我多少悲恋。多得不可计数,在以前我常想去寻求这样事实加以描绘,且以丰富的同情给予这样不常见的人物,但现在却少有这么暇豫的心情了!遇到像这为生活,为妻,为多子的失业人,他恳切地叙明这段故事之后,我不能断定是在这大时代中应分有的还是不寻常的事件?我们即使能给他以怜悯的同情,叹息,与无力的诅恨,究竟能有什么补益?对于他们这些人,对自己,还不过只是一个“感怀”,“不遇”的古诗体的题目。

我木然地另在想什么事。

“息君,你在这里参禅悟道,还是想什么好梦?”一阵嬉笑的语音来到海棠花下。原来是友人c君,他右胁中还夹着一大本画册之类的东西。

“记起来了,呵呵,你在做纪念日吧?今儿正是五月三日!……”年轻,爱说话的c君说着,从草地中拉起我来。

“从哪里来?”我问,忽然也记起今天又是一个五月三日。

“宣传部。”他简捷地回答。

“有什么好书?”

“哈!xx人出版的济南占领纪念册,真厉害,多少铜板。……还有这些照例的,……”他说着将胁下的画册抛在地上。

我弯身检起,除却厚本金字的xx人纪念册外,那一卷是有一样的题目的“告军阀余孽书”,每张印着约近有几千言的文字。但在暗影模糊之中,我却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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