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费了三小时的工夫我与杨君坐在游览船上把亚姆司特丹的海港看过了。
世界中各国家的海港的构造很少有第二个地方可与亚姆司特丹比论的。不是这地方的街道桥梁都比海面低下,所靠以防御洪流泛滥的是堤岸?沿着全城建筑的这伟大工程已经使人惊奇,而他们调节水流的更巧妙的方法是水闸(sluices)。一切船舶从外面来须经过这一道一道的“海关”。我曾亲看见他们的启闭,有若干专管这繁重工作的有训练的工人。船过了这一水闸,马上关闭了,再预备开第二道水闸。许多运河的支流都一例,这样海水方不易有大量的侵入。这真是中国旧式城堡前放吊桥的办法,自己的与救援人马到了,放下吊桥让其通过,即刻又吊上去,叫那些敌人望着没桥的护城河瞪眼。在这一点上荷兰人真做得到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地方凹下,本来时时有“陆沉”之虞,然而他们反能因此获得许多利益,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水国的乐园。
荷兰西北两方全是海岸线,而在偏对西北方如蟹螯似的有两个海岬,外狭,内宽,这里面便是所谓zuider
zee(南海)。南海的沿岸正成一个梅花形,西边一个尖瓣就是亚姆司特丹。如果你细找找它的方向,它的海岸是正对着东方的。
自然,我在游览船上一时难找清船去的方向。
初时狭长后来是宽阔的海面——这是船由运河开出往大海去时的景象。河岸上的风车,木房子,花圃,牧场中的牛群,渐渐在船后面退去了,所见到的只有海港的单调印象。
说是单调么,详细分析那正有我们许多不熟习的器物。几千万吨的巨轮,数不清的如白叶似的小舟,这还是一般港口的情形,独有靠着码头的起重机引起我很大的兴味。在大运河两岸一个个的码头上有多少?从船上一直望去,如编了透漏花纹的,斜俯了长身个的铁玩具,又如千手佛的臂膊在水面上伸着。有的正在工作,远远听见镗鎝的叫声,有的呆立在那里像等候情人。固然它们的安置疏密不同,船走得那么快,过去一小时了,我们还没从起重机的林下穿出。
浮标,小栈桥,铅灰色的仓库,堤岸上与水中的新鲜事物还有好多,我叫不出名目,但这些还不希奇。当船行在起重机林中时,使我发生另一种的愉悦。有人以为人造的东西不美;以为机器的东西只有动的美没有静的美,在那一小时内我可得到了新鲜的经验。你想:九月晴光耀着微黄色的海面,回头看,在小树旁掩映于一团秋之气中的楼台。这里,从远处浮荡过来的市声与近处的铁声,水声,机轮的震响,很调谐地正奏起水国的交响乐。那些两旁工作的巨人有的俯下身子,有的衔了重货向左右旋转,铁练在滑轮上不歇地直叫,也有的静静地对着骄阳表示出它的有力的丰采与正确的姿态,等待着工作的时间到来。忙的,闲的,上下起落的,昂然四顾的,据我看,这正是形与光的匀称与调谐,不但说不到丑恶,也并不减于晓风残月中的杨柳,浅水孤舟旁的芦雁。除此以外,它还使你感叹,使你敬服……其实就是使你明了它们的气量和工作的力与能。
正直地看,斜欹地看,这是一幅新画家的好题材,我不能用几笔把它们描绘下来,可又舍不得这样美的scene,便与杨君各摄了几张照片。
我在船上想:“欣赏美的东西只是为欣赏而欣赏”,这话靠得住吗?我们晓得情感绝不只由于一种冲动,而由于许多冲动相合起来的综合作用。有人说,外物不全是可使我们投射相等经验的东西都美,更在投射动的经验以外使我们愉快的方是美。是的,一看叫人嫌恶,烦苦,心理上起了不愉快的感应,自然无美之可言。不过,经验是很复杂而难于解释的,因为你知,因为你曾经试过,或者因为你知道某件事物之必然的因果,能断定,能彻底的明了。然而只有经验的投射还不够,对象的本身也要自具一种能使人愉快的本质,所谓形,色,光,参差错乱的有,整齐严肃的也有,或给人以淡荡清幽的想象,或给人以生动勇健的兴感,看见它即时有许多冲动由你的经验中凑来,混成一个,这时容不得你分析,因为早分析过了;容不得你计较,因为愉快尚胜于计较。可以说美是由于欣赏,但不只为欣赏而欣赏,欣赏的薄薄面幕后隐藏着先在的能使你欣赏的因由。
本来这些拉杂的寻思是一瞬间的事,当前的光景使我没有余闲对美的欣赏上作一份理想的构思,但过后记下来也可略略述明当时的感受。
撇开美的观点不论,就在这起重机林中便可了然于亚姆司特丹城繁盛的由来,更可佩服荷兰人治水的功效。
用不到去调查亚姆司特丹一年中货物的出入,只要是一个留心的游客坐了游船从码头上泛大运河到海港的外口看一看,船舶,水上的设备,运河两岸上的繁荣,尤其重要的要对这如林的起重机想想,便知道她之所以成为荷兰名城的由来。这并不是专靠了往古艺术的精灵与历史上的憧憬,她有她的活力。这大运河仿佛一个活动的有关节的水车把滋生田稼的水力从下面吸上来,而一架架的起重机正是水车上的龙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