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上午,在卡尔顿饭店的房间里,得克萨斯的政治家的女儿微笑地读着信,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兴趣。毫无疑问,草莓狂的第一封信已经引起她的注意,让她着迷不浅。当她拖着父亲穿过画廊时,她发觉自己一整天都在盼望着另一个早晨,又好奇又急不可待。
然而,第二天早上,塞迪·黑特,就是负责传递这奇怪的通信的那位侍女,没有信送来。这情况让得克萨斯的女儿大失所望,中午的时候,她坚持要回饭店吃午饭,虽然她父亲告诉她,他们此时距卡尔顿饭店很远。她这一趟没白跑,第二封信正在等着她。她气喘吁吁地读着信。
亲爱的卡尔顿饭店的小姐:我写这封信时是凌晨三点钟,花园外面的伦敦像坟墓一般寂静。我如此之迟才写这封信并不是因为我昨天一天都没有想到你,也不是因为我昨晚七点时没有坐在桌边给你写信。说真的,只有最吓人。让人魂不附体的事端才可能阻碍我写信。
这个最让人害怕的、最令人丧胆的事件已经发生。我很想用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话即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但是我写不出这样一句话。在亚达菲街的这所宁静的小小住宅中,一场悲剧降临了,它充满了神秘色彩,就像伦敦的雾那样捉摸不透。在地下室中,沃尔特斯一家人整夜没睡,不知所措地静静地坐在那里。我听到在我门外的黑暗的楼梯上时时响起不怀好意的人的脚步声……
这样说不清楚,我必须从全部事情的开头说起:
昨天晚上,我很早就到斯特兰德大街的辛普森餐馆吃晚饭——我来得太早了,实际上餐馆里只有我一人。我心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要给你写的信,所以我迅速地吃完饭,赶紧回到住所。我清楚地记得,当我站在街上在楼门前摸钥匙的时候,议会大厦上的大笨钟正好敲响了七点的钟声。大钟的钟声在我们宁静的街道上回荡着,像是在友好地大声问好。
回到书房,我立即坐下来写信。我可以听到弗雷泽·弗里尔上尉在头顶上来回走动着——也许是在换衣服准备去吃晚饭。我面带得意的微笑在想,要是他知道他楼下这位粗俗的美国人竟然在六点钟这个不可能吃晚饭的时间就己吃完了晚饭,他一定惊讶不己。突然间,我听到头顶上那间房间中有一位陌生人在用刺耳而坚定的声音说话。然后是上尉更加冷静、更加威严的回答声。这场谈话持续了一会儿,越谈越激动。虽然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但是我不快地感觉到,双方在争执不下。我记得我感到很恼火,因为有人竟然干扰我给你写信;你可以放心,我把给你的信看作最为重要的事情。
争吵持续了五分钟便结束了,接着在头顶上传来了重重的厮打声,这使我想起了我的大学时期,我们经常听到我们楼上的伙计们由于精力过剩。情绪高涨而相互摔来摔去。但是此时的摔打似乎更残忍,更坚决,让我讨厌。不过,我想这与我毫不相干。我尽力去思考我的信。
砰的一声,这场厮打结束了。这响声极为沉重,震得这所古老房屋从头到脚都摇动起来。我坐在那里听着,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沮丧。再没有响声传来。外面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漫长的黄昏,俭省的沃尔特斯还没有点亮大厅的灯。有个人轻手轻脚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但是楼梯的吱吱声还是让他露出了马脚。我身后的门开着,打出了一道光柱,我等着他从这道光中穿过。就在这个时刻,一股微风鬼使神差地从我的窗户穿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黑暗中一位身体沉重的大汉从我身旁冲了过去,跑下了楼梯。我知道他身宽体重,因为楼道很窄,他非得把我推开才能过去。我听到他低声地骂着。
我快速地跑到大厅顶头的一扇窗户前,从这里可以看到大街。但是前门没有开,没有人出来。我迷惑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房间,赶紧跑到阳台。我可以看出一位男子的昏暗身影从房后的花园跑过——我总是挂在嘴边上的那个花园。他没有想办法去开门,而是爬了上去,消失在小巷中。
我考虑了一会儿。这的确是很奇怪的事情,但是我要是干预的话是否合适?我还记得我把信交给弗雷泽·弗里尔上尉时他那双眼睛冷酷地瞪着我。我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的书房里,像一尊雕塑那样和蔼可亲。他现在是否欢迎我闯进去?
最后我决定忘掉这些事情,然而却下楼去找沃尔特斯。他和妻子正在地下室吃晚饭。我告诉他所发生的事情。他说他没有让任何来访者进来见上尉,而且以一种英国人的冷酷目光望着我害怕的样子。然而,我还是说服了他同我一起去上尉的房间。
上尉的房门敞开着。想到在英国擅自闯入是很尴尬的,于是我吩咐沃尔特斯先进去。他走进了房间,一架旧煤气吊灯有气无力地闪着亮光。
“天啊,先生!”沃尔特斯说道,甚至到现在他还是一位仆人。
我终于写出了这句话:印度军的弗雷泽·弗里尔上尉躺在地板上死了,他那很帅气的英国人面孔上留着一丝几乎是讥笑的微笑!
这恐惧现在还强烈地伴随着我。此时正是宁静的清晨,我坐在我的书房中,它与上尉死在里面的那间书房简直一模一样。他正好在心脏往上的部位被刺了一刀。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我曾在他的书桌上看到的那把奇特的印度匕首。我马上转过身来去找这把匕首,但是匕首不见了。当我望着桌子的时候,我猛然想到在这间满是灰尘的房间里必然会留下手印——有许多手印。
尽管这里经历了一番厮打,但是房间里还不算太乱。我看到了一两件奇怪的物件。桌子上立着一个盒子,它来自邦德大街的花商。盒盖儿已经打开,我看到盒子里面有几枝白色的紫苑。盒子旁边有一只领带夹——一个甲虫形绿宝石。离上尉尸体不远的地方有一顶叫做霍姆堡毡帽的帽子——因为产自霍姆堡这个德国城市而得此名。
我想到在这种时候最为重要的事情是不要挪动任何东西,然后转向了年迈的沃尔特斯。他的脸色惨白,就像我写信的这张纸,两条腿抖个不停。
“沃尔特斯,”我说道,“在警察到来之前,我们必须让一切保持原样。和我一起去通知苏格兰场1。”
1 亦即伦敦警察厅。——译注
“好吧,先生,”沃尔特斯说。
然后我们下楼到楼下大厅的电话旁,我给苏格兰场挂了电话。他们告诉我一位巡官马上就到,于是我回到房间去等他。
你完全可以想象出我等待时的感受。在这件神秘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预感到我会不愉快地——如果不是危险地——卷进去。沃尔特斯会记得我是第一个以上尉的熟人的身份来到这里的。他肯定会注意到自从上尉从印度回来,我和上尉之间并无亲密的交往。他一定会证明我最急不可待地要与弗雷泽·弗里尔同住一所公寓。然后还有我从阿奇那里捎来的这封信的问题。我必须保守这个秘密,真的。最后,没有任何人证可以证明我所讲的是真有其事发生:上尉死前的争吵,从花园逃走的那个人。
唉,我想,甚至最笨的警察也会用怀疑的眼光来看我!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从苏格兰场来了三个人。这时我已经兴奋起来,进入了一种荒唐的紧张状态。我听到沃尔特斯把他们让了进来,听到他们爬上了楼梯,听到他们在我头顶上的房间中来回走动。不大一会儿,沃尔特斯敲响了我的房门,告诉我布雷巡长想和我谈谈。我在仆人前面走上了楼梯。我对他的感觉就如同一位该死的杀人犯对一位掌握他的生死大权的证人所必然产生的感觉。
布雷,一位高大而敏捷的汉子,肤色同许多英国人一样,是白色的。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显示出办事利落。我竭力做得像一位清白的人那样漫不经心——但是恐怕我的表现一塌糊涂。我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争吵声、厮打声以及在楼厅中从我身旁冲过去后来又爬上花园门的那位身体沉重的汉子。他一言不发地听我讲。最后他说道:
“你与上尉是熟人吗?”
“不太熟,”我告诉他。阿奇的信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吓得我要命。“我只是通过他的一位朋友认识了他——他的朋友的名字叫阿奇博尔德·恩赖特,就这些。”
“恩赖特是否在伦敦?是否可以为你担保?”
“恐怕不在。我上一次见到他是在因特拉肯。”
“是吗?那么你怎么这么凑巧在这里租到了房间?”
“我第一次来拜访上尉的时候他还没有从印度回来。我当时正在寻找住所,我太喜爱这座花园了。”
这样说听起来真是一番蠢话。巡长以一种鄙视的眼光看着我,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不这样看着我该多好。
布雷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根本不搭理我。
“白色紫苑;宝石夹;霍姆堡毡帽。”他停在摆着这些物件的桌前,一件一件地清点着。
一位警察手中拿着报纸走了过来。
“什么报?”布雷问道。
“《每日邮报》,先生,”警察说道,“七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和三十日的。”
布雷拿过报纸,扫了一眼,轻蔑地将报纸抛进了字纸篓。他转向了沃尔特斯。
“你通知上尉的家人了吗?”他问道。
“对不起,先生,”沃尔特斯说,“不过我实在是吓呆了!我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我马上就去……”
“不,”布雷敏锐地回答道,“没关系,我来料理这事……”
有人敲门。巡长说了声“进来”,一位瘦弱的小伙子走了进来,别看他弱不经风的样子,却是一派军人风度。
“你好,沃尔特斯,”他笑着说道,“怎么啦?我……”
当他的目光触到弗雷泽·弗里尔在上面躺着的长沙发时,他突然站住了。转眼间他来到死人的身旁。
“斯蒂芬!”他悲痛地喊道。
“你是谁?”巡长询问道——问得相当粗鲁,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是上尉的弟弟,先生,”沃尔特斯插话说,“皇家燧发枪团的诺曼·弗雷泽·弗里尔中尉。”
一阵沉默。
“真是大灾大难,先生……”沃尔特斯开始对小伙子说道。
我从未见过有谁像小弗雷泽·弗里尔这样悲痛欲绝。望着他,我觉得他与沙发上的那位男子之间的感情必定是非常美好的。他终于从他哥哥身边转过身来,沃尔特斯试图让他了解一下所发生的事情。
“对不起,先生们,”中尉说道,“这个打击太突如其来了!当然,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只是顺便进来与……与他说句话。而现在……”
我们一言未发。我们让他为他公开表露情感而辩解,因为一位道地的英国人必然要这样的。
“我深感遗憾,”布雷开口了,他的目光仍然环视着房间,“特别是英国可能不久就会大量需要像上尉这样的人。现在,先生们,我想说的是:我是苏格兰场特别处的处长。这不是一起普通的谋杀。由于我不能透露的原因——而且,我还要补充一句,为了帝国的最大利益,所以上尉悲惨被害的消息目前绝不能透露给报界。当然,我的意思是指他死的方式。你们明白,只登一条死亡消息,言下之意就是说,这是一起自然死亡。”
“我明白,”中尉说道,就像他知道的比巡长所说的更多。
“谢谢,”布雷说,“就你家里那方面而言,我将留下你来料理这件事。你将负责尸体。至于其他人,我绝对不允许你们向外界提及此事。”
这时布雷以一种迷惑不解的态度站在那里看着我。
“你是美国人?”他说,我判断他对美国人不屑一顾。
“是的。”我对他讲。
“你们领事馆中有你认识的人吗?”他询问说。
谢天谢天,我有!领事馆有一名助理秘书名叫沃森——我与他是大学同学。我对布雷提起了他。
“好吧,”巡长说,“你自由了,可以走了。但是你必须明白,你是这个案件中的一位重要的证人,如果你想离开伦敦,你会被关起来的。”
就这样,我回到了房间。我并不喜欢这起神秘事件,被它缠住真是令我心惊胆战。我在我的书房里已经坐了一段时间了,一次又一次地仔细察看着。楼梯上曾有许多脚步声,楼厅里曾传来许多声音。
我在这里等待着天明,我对这位冷酷帅气的上尉深感歉意。他毕竟是一位男子汉;他在我楼上走动的声音告诉我他是一位男子汉,但是我永远不会再听到这脚步声了。
所有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楼厅中的那个男人是谁?那个高声争吵又无疑是用那把奇特的印度匕首刺杀上尉的男人是谁?这把匕首现在在哪里?
尤其是白色的紫苑暗示着什么?绿宝石领带夹暗示着什么?还有那古怪的霍姆堡毡帽又暗示着什么?
卡尔顿饭店的小姐,你想要神秘。我在给你写第一封信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给你,而且神秘得让你受不了。
还有——我说出来时请你相信我,在这事件发生的前前后后中,你那张脸蛋儿不断地浮现在我的面前,就是那个晴朗早晨我在卡尔顿饭店早餐厅看见的那张脸蛋儿。我知道,我追求你的方式已经得到你的宽恕。我曾看到过你那双眼睛,那诱惑无法抵御——太无法抵御了。
此时黎明已经来到花园,伦敦正在开始兴奋,就此打住——早安,我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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