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一个人走过来,衣服穿得土里土气,而举止动作却仿佛整个地区都属于他,那他一定是个宇航员。
这种看法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凡是宇航员,他的职业自会使他觉得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他主宰的;一踏上地球,他就难免在人们中间显出一副匡世济贫的样子。至于他服装式样上的粗俗,当然是情有可原的。我们总不能想象,一个长年累月身着宇宙服、比文明世界更能适应外层空间的人,会懂得怎样穿戴才算得体。对于服装商人来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顾客,因为从他身上可以捞到不少油水。据说,裁缝和服装商人专门聚集在火箭发射场中心的周围,竭力兜售“地面服装”。
依我看,这位身材魁梧的来客身上穿的一套服装,是由一个名叫做马尔的、专门制造帐篷的人剪裁缝制的。双肩衬填过大,短裤也裁剪得不成样子。穿这种衣服,人一坐下来,两条长着浓毛的大腿就会露在外面,再有就是那件皱褶的无袖衬衫,大得只有套在牛身上才比较合适。
我把这种看法闷在心里没说,只是用我剩下的最后五角金币替这位宇航员买了一杯酒。
我认为,这样做是一笔投资,因为宇航员向来花钱大方。在碰杯时,我向这个宇航员祝贺说:“热射流!”他很快地扫了我一眼。
我跟这位塔克·博罗德本特初次打交道就犯了个错误。他听了我的祝酒词却没有用他应该用的术语,如“航道畅通”、“安全着陆”等来回答,而只是仔细地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细声细气他说:“你有这股子热情很好,可找错了对象。我从来就没有到太空去旅游过。”
在这种场合,还是少开口为妙。字航员确实不常到卡瑟麦那纳旅馆的酒吧间来,这种旅馆不合他们的心意,再说这儿离火箭发射场中心有好几英里路。如果一个人穿了地面服装进来,挑个幽暗角落坐下,对于人们叫他宇航员十分反感,那是他的事,我才不去理会呢。我也挑了那个幽晴角落坐下,目的是想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看看热闹——在这之前,我东挪西借,欠了一小笔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给人家撞见了总是难为情。我想,他看中这阴暗的地方,肯定有原因,至于是什么原因,我还是不问为好。
但是,我的嗓门平时自由放肆惯了,现在也无法控制。于是,我开口搭腔说:“老把式,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我敢肯定,你不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而是一个在其他星球上的宇航员。”看到他小心翼翼地举起酒杯的样子——这是在低引力下生活的一种习惯性动作,我就接下去说:“我敢打赌,你在火星上喝的酒要比在地球上喝得多。”
“声音放低一点儿!”他嘴唇一动也不动地打断我说。“你凭什么断定我是个宇航员?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对不起,”我说,“你爱是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人,跟我毫不相干。不过,我是有眼力的。你一走进来就露了馅。”
他压低了嗓门问:“怎么露了馅?”
“这你倒不必担心。我怀疑其他人能否注意到这一点。不过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出的东西。”我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他,多少显得有点儿自鸣得意。要知道,地球上只有我这独一无二的罗伦佐·斯迈思——一个人组成的剧团。不错,我就是大名鼎鼎的罗伦佐——立体声音乐、灌成唱片或录音的歌剧、戏剧等都跟罗伦佐的名字分不开。我是“一个擅长哑剧和模拟剧的杰出艺术家”。
他看了看我的名片,随便地顺手把它塞进袖子上的一只口袋——他这副样子,真叫我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这些名片花了我不少钱,而且上面的文字和图案都是手工雕刻的,仿制得惟妙惟肖。“我懂你的意思,”他轻声说:“但是难道我的动作举止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让我来做给你看,”我说,“我模仿一个地球上的普通人样子,走到门口,然后再学你的样子走回来。你瞧。”说着,我就表演给他看,从门口那里走回来。我怕他的眼力不习惯地面上的东西,便故意把动作模仿得有点儿夸大——两只脚在地板上轻飘飘地滑动,就仿佛在铁板上走动,身予稍稍往前倾斜人用臀部保持平衡,两手稍微离开身体向前抓东西。
还有其他不少细节不是用文字所能表达出来的,关键是你学的时候就必须把自己假想成一名宇航员:身子要灵活,总是无意识地做平衡动作——你必须亲身体验一下。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在正常的地球引力的条件下,在光滑或者稳固的地面上走,一生中总难免要跌跌碰碰,甚至时常会被卷烟纸什么的绊倒或滑倒。
然而宇航员却不会这样。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一边问,一边在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来。
“我想是懂了吧,”他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承认说。“我是这样走的吗?”
“是这样走的。”
“哼……看来我得请你上上课,教教我。”
“那你会走得更不像样子啦!”我坦然地对他说。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只顾凝视着我,好像打算开口说话,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不说了。他摆动一下手指,向服务员示意重新把酒杯斟满。酒端上来时,他居然请客会了钞。喝了酒,他就一骨碌地从位子上溜了下来,动作之快,动作之干净利落,出于我的意料。
“等着我,”他悄悄地说。
他请我喝的那杯酒放在面前,我感到盛情难却,不好拒绝。我也并不打算拒绝,我对他发生了兴趣。尽管我们只认识了十几分钟,我却喜欢上了他。他可说是个彪形大汉,虽说其貌不扬,可也不算丑,女人看了会动心,男人见了唯命是从。
他以一种轻盈而又潇洒的步态穿过房间,从门口坐着的四个火星人桌子旁边走过。我可不喜欢火星人,也想不到会遇上这样一种怪物:看上去像根树干,顶部套着一顶遮阳伞似的帽子,但它却偏偏要享受地球人的特权。它们身上长的四肢是假的,看了就让人反感。因为那副样子会使我联想起正在爬出洞口的蛇。它们那种看人或看东西的模样,也不讨人喜欢。它们可以不扭头(如果它们有头的活,而实际上并没有头),同时朝各个方向看。还有,它们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味,叫人受不了!
我相信没人会指责我怀有种族偏见。我对对不管什么人的肤色、种族或宗教信仰从来都毫不在乎。不过,人总是人。而火星人却实际上是一种物体。在我看来,它们甚至根本连动物都不像。我宁愿有朝一日身边带上一头猪,也不愿看到这种火星异类,现在竟然允许它们自由出入专供地球人使用的饭店和酒吧,我总觉得实在不大像话。问题是,地球人和火星人已签订了条约,这是明文规定了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四个火星人在我进来的时候并不在场,否则我早就把它们撵走了。刚才我学宇航员走路样子的时候,它们肯定也还不在。现在它们围着一张桌子,脚下放着垫座站在那里,装作人的样子。我甚至连空气调节器加速的声音也没听到,真不知它们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我面前放着的那杯人家已付过钱的酒,对我也没有多少吸引力。我只希望那位请我客的人快点回来,好让我有礼貌地向他告别,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就在他心急慌忙地走出酒吧之前的一刹那,他曾朝那个方向迅速地瞟了一眼,不知火星人的出现跟他匆忙离去有没有什么关系。我扭过头去张望,想再看看那些火星人对我们那张桌于是不是很注意——但是,火星人看些什么或想些什么,谁能说得清楚呢?这又叫我觉得反感。
我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摆弄着酒杯,呆坐了好几分钟。于是不觉奇怪起来:我的那位慷慨请客的字航员朋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原本期望他会继续发扬好客精神,再请我吃顿晚饭,或者要是我们交谈得更为投机的活,他说不定会慷慨解囊,暂借给我一小笔钱的。至于其他希望——我得承认——虚无飘渺。
说来叫人惭愧。最近我给我的代理人打了两次电活,他的自动化秘书仅仅把我的事记了下来,并无片言只语的答复。除非我有硬币投入门里,当夜我就无房可进了……瞧,我已经落到这种穷困潦倒的境地,连栖身之处都没有,只能将就着我一间投币自动开门的小卧室睡觉。
我紧锁双眉,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力图找出一种摆脱困境的办法。正在这时,一个服务员碰了碰我的手臂说:“先生,请你听电话。”
“哦,好的,我来听。朋友,请把电话机拿到桌上来好吗?”
“对不起,先生。我可搬不动那台电话机。十二号公用电话室就在旅馆的门廊里,您自己去听吧!”
“多谢了,”我怏怏地回答说,语气说得尽可能显得亲切友好,因为我实在没钱付小费。我走出去的时候,为了躲避火星人,特地绕了个大圈子。
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把电话提到桌上来的原因。十二号是一间绝对安全的电话室,在里面说话既看不见也听不到,而且里面装了扰频器,可以防止窃听。荧光屏上看不见形象,甚至我进去后锁上了门,屏幕仍旧模糊不清,直到我坐下把脸对准荧光屏,让对方看到了我的形象,那些孔白色云雾才开始消散。我才逐渐看到了我那位宇航员朋友。
“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急事,不辞而别。”
他急促地说,“我要你立刻到艾森豪威尔宾馆2106室来。”
他未作任何解释。艾森豪威尔宾馆和卡瑟麦那纳旅馆一样,不是宇航员喜欢来的地方。
我发觉他叫我去其中必有文章:一个人总不会在酒巴间里偶然认识了一个陌生人,就坚持要他到一家宾馆包房里去——嘿,至少总不见得会叫一个同性别的人去吧!
“为什么要叫我去?”我问道。
宇航员听了我的问话,脸色一变,就像有些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似的,总是要求对方绝对服从,不得有任何异议。我怀着一种职业好奇心,端详着他那副表情——不大像是愤怒,却有点儿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一种雷云。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心平气和他说:“好了,罗伦佐,没时间向你解释了,你想不想要工作?”
“你的意思指的是专业工作吗?”我慢吞吞他说。顿时我愕然了。我有点儿怀疑他会不会让我干……唉,你知道——他说的是一种工作。到现在为止,尽管我时运不济,屡遭挫折,饱尝酸、甜、苦、辣,但我一直为我的职业感到自豪。
“哦,当然是专业性的!”他立刻接口说。“我们需要物色一个最好的优秀演员。”
我听了真感到无限欣慰,但没让它流露在脸上。的确,我心里其实是什么样的专业工作都想干——甚至在《柔密欧与朱丽叶》一剧中什么角色都不扮演,只充当阳台,作为道具都心甘情愿——不过,我心里想,不能显出太急切的样子。
“雇用的期限有多久?”我问道,“我的日程表是排得相当满的。”他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根本毫不理睬。
“在电话里我说不清楚。也许你还不了解这种电话机的奥妙,只要用上适当的设备,破坏扰频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任何防窃听的线路都有可能会失灵——你还是赶快到我这里来!”
他脸上的神情十分急切,因此我更用不着急了。“现在我倒要问问,”我不服气他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角色?一个旅馆服务员?一个初出茅庐演小孩子角色的演员?或是只想在舞台上争得个跑龙套荣誉的角色?要知道我是罗伦佐!”我装得不以为然地抬起头,表示十分生气的样子。“你肯出多少价钱?”
“嘿,真他妈的,电话里我不能细说。你现在拿多少钱?”
“怎么?你是问我当演员的薪水吗?”
“是啊,是的!”
“那你是指一场演出拿多少钱呢,还是按一个星期计算,或者按合同定期支付?”
“嘿,这关系不大。你按天算拿多少?”
“一个晚上演出,最低报酬是一百元金币。”简单他说,情况也就是这样。哦,有时我被迫得付出相当大一笔佣金。不过,我收据上的数字不会低于我应得的数目。一个人总该有他自己的标准,或者说身价。报酬太少,我宁愿饿死也不干。
“好吧,就这样定了,”他立刻爽快地接口说,“你一来,我就把一百元金币现钱交给你。但是要快!”
“嗯?”我突然感到有点儿后悔了。我本可开价二百元,甚至二百五十元。“但是关于期限问题我还没有同意接受呢。”
“这问题不大!你到了这里再谈吧!即使你拒绝,这一百元现金仍旧给你。要是你接受了——这就算是奖金,工资咱们另外再算。别啰嗦啦,现在你可以来了吧?”
我点了点头。“当然,先生,请耐心等候。”
幸亏艾森豪威尔宾馆离卡瑟麦那纳旅馆不远。当时我己身无分文,连乘地铁的车钱都付不出。不过两只脚走走也不错。尽管我对走台步的艺术早已生疏,可我对它的兴趣还不小,再说,一边走,一边还可以有时间好好把问题考虑考虑。我可不是傻瓜蛋,我知道,一个人急着想把一大笔钱塞给你,其中必有蹊跷。我得小心观察,现在可以肯定,这件事涉及的活动,不是非法的,便是危俭的,或者非法、冒险二者兼而有之。我从来不过分关心法律上的什么繁琐规定,我同意莎士比亚的看法:法律往往像是个白痴。不过总的说来,我这人毕竟还是循规蹈矩的,从没有犯过法律,更没做好犯科。
然而,眼下我子里没有掌握充分的材料来证实我的疑问。考虑到这一点,我就不去想它了。我把披肩往右肩上一披,迈步走上街头。
秋天气候和煦宜人,再加上大城市里五光十色、繁花似锦的景象,心里真有些飘飘然,可说是难得的心旷神怡。到了宾馆,我决定不走正门,而是从地下室乘快速升降机直达21层楼。这时我隐隐约约感到,在这种地方可不能让观众把我认出来。我那位宇航员朋友立刻把我请了进去。
“你在路上花了不少时间,”他声色俱厉地说。
“是吗?”我向四周扫视了一限,不去跟他顶撞。不出我所料:这是一套费用昂贵、陈设豪华的客房,只是房间里的东西凌乱不堪。
只见用过的酒杯随处乱堆着,至少有十几只,那边还放着不少咖啡杯。从这种迹象已不难看出,在我之前已经来过不少客人。沙发上正躺着另一个人,懒散地伸着四肢,瞪着双眼凝视着我。据我初步观察,这人也是个宇航员。我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没有人替我作一番介绍。
“嘿,你总算来了。现在就言归正传,谈谈正事吧!”
“谈吧!这使我想起,”我接着又说:“刚才提到过什么奖金或预付款之类的事吧!”
“嗯,不错。”他转向躺在沙发上的人说:“雅克,把钱付给他。”“付什么钱?”
“付给他!”
现在我知道这两个人中谁是上级了——以后我又知道了凡是塔克·博罗德本特在场,通常都是他指挥一切,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另外那个人听了塔克的话,便立刻站起身来,双眼仍旧直瞪着我,把一枚50元和五枚10元的金币数给我。我连数目也没点,拿了钱就立刻随便往口袋里一塞,接着说:“现在我得听你们使唤了,先生们。”
那个大个子咬了一下嘴唇。“首先,我要你作出庄严的宣誓,这件事,即使你在梦中也不能谈。”
“如果我简单他说一声我保证不谈,那就起誓好了。你们说呢?”那位小个子宇航员仍旧躺在沙发上。我瞟了他一眼。“我想,咱们以前没见过面吧。我叫罗伦佐。”
他盯了我一眼,却把头扭了过去。我在酒吧里认识的那个朋友急忙说:“名字在这种问题上是无关紧要的。”
“无关紧要?我父亲临终前曾要我答应做到三件事:第一,除了水之外,决不要在威士忌酒里掺任何东西:第二,永远也不要去理睬匿名信;第三,凡是不愿意说出真名实姓的陌生人,决不要跟他谈话。再见,先生们。”我说完便径直朝门口走去,口袋里装的一百元金币又使我心头感到了热乎乎的。
“站住!”我停了下来。只听他继续说、“你说得完全正确。我的名字叫……”
“船长!”
“住嘴!雅克!我是塔克·博罗德本特。两眼瞪着我们看的那人是雅克·多波伊斯。我们全是宇航员——宇航能手,不论是什么吨级的飞船,也不管飞船速度多快,全都不在话下。”
我点了一下头。“罗伦佐·斯迈思。”我谦虚地说,“是个吟游诗人,也是个艺术家——来信可由兰姆斯俱乐部转交。”其实,我得放在心上,千万别忘记交会费。
“得了,雅克,别老是绷着脸,现在可以笑一笑了。罗伦佐,我们这件事你同意保密?”
“一定保密。这是一种君子协定。”
“不论你是不是接受这个工作,从现在起,你都得保密?”
“不管我们是不是彼此谅解,达成协议,都保密。我是个人,弱点嘛,在所难免,可只要不采用非法的刑讯手段逼我,我决不会把你们的秘密泄露出去。”
“罗伦佐,我十分清楚,一种新型麻醉剂会对一个人的大脑起什么作用。我们并不期待出现什么奇迹。”
“塔克”,多波伊斯迫不及待他说,“这要犯错误的,我们至少得……”
“住嘴吧,雅克。此时此地,我可并不想请什么催眠术专家来,罗伦佐,你听好,我们要你扮演一个角色。要演得逼真,惟妙惟肖,要没有一个人——我的意思是说,宇宙大世界中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曾经发生过这件事。这个工作你干得了吗?”
我皱起了眉头:“首要的问题并不是‘我干得了还是中不了?’最要紧的是‘我想不想干?’具体情况怎样?你说吧!”
“嘿,细节以后再谈。扼要地说,这跟你平时扮演一位名人角色差不多。不同的是要求你做到形神毕肖,连非常熟悉他的凑近了看他也认不出来。这不只是从观礼台上检阅游行队伍,或是在女童子军身上授予奖章,没那么便当。”他目光露出一种狡黠的异样光芒,而且怪模怪样地看了我一眼。“这需要一个名副其实的艺术家所具有的特殊才能。”
“不行!”我马上表示异议。
“嘿!你对这次的任务还一无所知,别忙着表态。如果你感到问心有愧,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绝不会由于扮演那位名人而损害他的利益,也绝不会伤害其他人的合法利益。总之,这项工作非干不可!”
“不行!”
“嘿,老天,为什么不行?你甚至还不知道我们打算付给你多少报酬呢!”
“我并不打算圄什么报酬!”我坚决地说。“我是个演员,可不是个代替真人的演员。”
“我简直弄不懂了。你真无法叫人理解。代替名人出头露面赚些外块的演员多得是!”
“那种人我可不会认他们是同行。我宁愿说他们是娼妓。我得把话说清楚。一名作家能尊重一个捉刀代笔的人吗?要是一个画家只为钱而让别人在他的作品上署名,你会尊重这样的画家吗?艺术家的精神对你来说可能是格格不入的,先生。但是我不妨使用你们的行话来加以解释:如果真正驾驶飞船的人是你,而别人并没有你那种高超的技术,然而却穿着宇宙服接受公众的赞美,甚至彼誉为宇航能手。你为了点儿钱会心甘情愿去干吗?你情愿吗?”
“多波伊斯哼了一声,“要多少钱?”
博罗德本特皱了皱眉,斜眼瞟了他一眼。“我觉得你这样看而反对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对艺术家而言,先生,至关重要的是荣誉。金钱只不过是用来创造艺术的一种手段。或者说、金钱只是一种庸俗的手段。”
“嗯,说得好!所以你并不是为了金钱才干的,那么,为其他理由你愿意干吗?如果你认为这种事也是非做不可,而且只有你才干得成,你愿意去干吗?”
“要是这样,那倒可以考虑!我现在还想象不出有这样的情况。”
多波伊斯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喂,塔克,你可不能……你没有权力……”
“住口,雅克!一定要让他知道。”
“眼下不一定要让他知道,特别是在这里。再说,你无权告诉他而损害所有其他人的利益。更何况你对他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
“这本来就是一种有计划的冒险。”博罗德本特转向我。
多波伊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把他的身体扭转过去。“什么有计划的冒险,见鬼去吧!塔克,过去我一直追随着你,样样都依你,可这一次,你要是再不住口,我非踉你拼了不可。咱们两个当中要有一个遭难,休想再开得了!”
博罗德本特惊愕得愣住了,他冷冷地朝多波伊斯微微一笑。“你想逞能,是不是,老弟?”
多波伊斯怒气冲冲地注视着他,毫不示弱。博罗德本特比他高一个头,体重也多20公斤。我这才发现自己头一回对多波伊斯产生了好感。我时常看到小猫张牙舞爪,或矮脚鸡好斗的样子,也看到过小人物宁肯站着死,不愿跪着活的气势,我这时就有这种感觉,而且因此深受感动。尽管我估计,博罗德本特不至于会杀了他,但是我完全能想象得出多波伊斯今后备受欺凌的情况。
我不打算干涉。每个人都有权选择毁灭自己的时间和方式嘛!
我看到他们俩的关系愈来愈紧张,博罗德本特突然笑了一声,一把抓住多波伊斯的肩膀。
“干得好,雅克!”他转身向我,并悄悄地说:“对不起,请稍等片刻,我跟他得合计合计,”
这组套间有个角落被用作隔音室,里面放着一只电话机和一本签名册。只见博罗德本特拉住多波伊斯的手,把他带到那个角落,他们站在那儿,像是在争论燃眉之急的军国大事似的。
像旅馆这种公共场所的隔音设备,有时并不理想,声波难免照样会传出去。但是,艾森豪威尔宾馆是一幢豪华级大楼,其设备的质量层次当然没说的,绝不会失灵。我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声音。
他们的嘴唇确实在动,这我看到了。博罗德本特的脸正向外对着我,我在一面墙镜里瞥了一眼多波伊斯。这使我联想起我小时候表演我的拿手好戏——心灵感应术的情景。我父亲总是打我的屁股,直到我学会通过观察嘴唇动作就能理解别人说什么的才能——以前我总是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表演心灵术,而且用眼镜——眼下没有这种条件问题也不大——我尽可通过他们嘴唇的动作来了解他们谈话的内容。
多波伊斯像是在说,“塔克,你这个残忍而又愚蠢的畜牲,你现在干的和打算干的事,完全是非法的,而且十分卑鄙下流,不堪入目。你是不是要我们俩把钱都压在这家伙身上,最后弄得倾家荡产?这个自命不凡的阴险小人最终准会把一切秘密全都泄露出去。”
我几乎没有听到博罗德本特的回答。这家伙竟说我自命不凡?的确,我对自己的天才确实有点儿自我欣赏之感,但从未流露在脸上。
我觉得自己是个十分谦虚的人。
博罗德本特说:“……如果这套戏法变得十分巧妙,那就没有什么关系,何况这是城里独一无二的一套把戏?雅克,除了利用他以外,再也找不到别人啦。”
多波伊斯说:“好吧,那就请斯科迪亚医生来给他施催眠术,给他灌酒。即使如此,要害问题还是不能讲给他听,要等到他完全受我们控制了,才能跟他说。特别是我们还在地面上时,绝对不能讲。”
只见博罗德本特说:“嗯,斯科迪亚自己曾对我说,要那个人扮演我们需要的那个角色,靠催眠术或麻醉药品都无济于事。我们必须争取他,使他自愿跟我们合作。”
博罗德本特说的话,多波伊斯听了嗤之以鼻。他说:“什么自愿合作?你睁眼看看他那副样子。乌鸦窝里难道出得了凤凰?不错,他的身材长短和体形是合适的。他的头盖骨也挺像那位领袖人物,但是很可能只是徙有其表,他可能是形似而神不似。说不定他会突然慌张起来,或者勃然大怒,结果泄露了天机。我看,这个角色他扮演不了。他这人充其量顶多是个蹩脚演员而已!”
如果不朽的歌剧演员卡路索遭到非议,说他落腔走调,他一定会认为这是对他的莫大侮辱。然而我听了上面一番话以后,突然觉得这对我的侮辱要比对卡路索蒙受的侮辱更大。但是我仍旧可以当之无愧他说我继承了帕比奇和布斯的传统。我继续擦拭我的指甲,竭力不去理睬这些话,而只记住一点:总有一天,我要多波伊斯这位朋友好看。我要叫他在20秒钟之内哭笑不得。我又等了一段时间,使站起身来,朝着那间隔音室走去。当他们看见我想进去时,便立即停止了谈话。我轻声他说:“没关系,先生们,我已经改变了主意。”
听了我这句话,多波伊斯显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你不喜欢干这项工作?”
“我是想说,我接受你们的任务。你们也无需进行解释。博罗德本特朋友已经向我下了保证:这项工作不会使我的良心感到不安。我相信他。他既然跟我说他需要我只是干个演员,涉及舞台监督的有关细节和具体事务,我可不管。这样,我就接受。”
多波伊斯有点儿怒形于色,但是忍住了没再说话。我猜想,博罗德本特会表示出满意和欣慰的样子;事实上他的表现并非如此。他仿佛郁郁寡欢,有点儿闷闷不乐。“好吧,”他一边表示同意,一边说:“我们就开始着手谈吧!罗伦佐,我们需要你干多长时间,现在还心中无数。我想,至多几天功夫。在这段时间里,你只要露一至两次面也就行了。每次大约一小时左右。”
“只要给我充分的时间来研究如何扮演你们要我扮演的角色,别的问题就不大。但是你得说说大概要几天?我得通知我们的代理人。”
“嗬!这可不行!你不能这样做。”
“好吧,我就不去通知。那么,到底要多长时间呢?要长达一星期吗?”
“不会超过一星期。如果那么长,我们就完蛋了。”
“哦?!”
“没关系。你看一天一百元金币怎么样?满意吗?”
我迟疑了一下。想起他刚才为了急于见我,一口气就同意满足我的最低要求,现在我认为自己也应该讲点儿礼貌。钱的问题暂时放一放。“现在不要先谈这事。无疑,你给我的酬金一定会跟我的表演才能相称的。这点我很信得过你。”
“好吧,暂且不谈也好。”博罗德本特有点儿不耐烦地转过身子。“雅克,先给发射场挂个电话。然后跟兰斯顿通话。告诉他马迪格拉斯计划开始执行了。要跟他保持密切联系。罗伦佐……”他示意要我跟他到浴室里去。他打开一只小盒子问道:“这种假货你搞得来吗?”
他拿出来的真是“假货”,原来竟是一种非专业演员才会使用的化装用品,可价钱却特别贵。这种化装品是专门摆在柜台上向那些爱虚荣、一心想当演员的人推销的。我打量了一下那只盒子,显出有点儿厌恶的样子。“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马上开始扮演?甚至连学习和研究的时间都不给?”
“嘿,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请你把脸上化装一下,免得你离开这里时人家把你认出来,如此而已。这种可能性不是不存在的,你说是吗?”
我生硬地回答说:“名人都怕在公共场合被别人认出来,这种精神负担是在所难免的。”可下面的一句话,我噎住了,没敢开口说出来。那就是:肯定会有不少人在公共场合认出我这大名鼎鼎的罗伦佐的。
“是啊,所以我才叫你把脸化装一下,免得别人认出来。”说完他立刻就走开了。
我叹了口气,察看了一下他交给我的那些儿童玩具——这些玩意儿在他看来,无疑是我的职业用品:小丑化装时用的油彩、臭气冲鼻粘假发用的胶水,以及看上去像是从玛格姨妈客厅里的地毯上折下来的绉丝茸毛。然而,连一盎司矽制的假肉都找不到,也看不到电刷子。总之,现代化的化装用品样样缺乏。不过,只要是个真正的艺术家,靠自己的天才,用上一根烧焦的火柴梗,或是在厨房里随地捡到的一些零星物品,同样能创造出奇迹。于是我把灯光调节到适当亮度,就开始进行创造性的艺术构思,看看怎样给自己化装。
要使一张大家十分熟悉、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脸不被认出来,可以采取几种方法。最简单的一种办法就是要设法造成错觉。给一个人穿上一套制服,他的脸多半不大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你设想一下,你能把最近碰到的一个警察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回想出来吗?如果你下一回碰到他换穿了便服,你能把他认出来吗?按照同样一条原则,可采用另一种方法,就是用化装使脸部带上明显的特征,引人注意。例如给一个人装上一只大鼻子或酒槽鼻,破坏了他正常的外貌。这样一来,普通人看了就会给迷住,至少会把注意力集中到特殊化装的部位,而讲究礼貌的人看了就会扭过头去。但这两种人都不会注意你的脸。
可我决定不采用这种原始的化装术。因为,照我推断,我的雇主只希望我不被人注意就可以了,而不是要人家记住我有一副怪相,从而认不出我的真面目。要真的做到这一点也并不容易;谁都可以出头露面,可要做到不叫人家注意,则要有一套真本领。因此,我需要化装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相,让人看了印象淡薄,记不住。可惜的是,我天生一副贵族相,而且特别突出,也太英武俊秀。这对扮演剧中人物的演员来说,是个非常令人遗憾的缺陷。
我父亲时常这样说:“嘿,拉里,你长得太帅啦!要是你的懒散劲儿不改,加上不务正业,混上15年,最多只能扮演个少年角色;而不幸的是你却误以为自己早已成了一名演员,最后只能落得在剧院大厅里卖糖果杂物的境地。要记住‘愚蠢’和‘漂亮’正是娱乐圈最要命的两个严重缺点。可这两点你一应俱全。”
我父亲讲过这番话,总是越说越有气,多半是讲完就解开皮带把我狠抽一顿。这样打得我不得不开动脑筋。我父亲是个很讲究实际的心理学家。他认为,用皮带抽打屁股上的肌肉,可以把小孩子脑袋里过剩的血抽掉。尽管这种怪理论不见得站得住脚,可实践证明,对小孩子真的十分有效。不过15岁时,我已经能倒转身子四脚朝天,头顶一根松驰的钢丝,一页页、一行行地把莎士比亚和肖伯纳的警句倒背如流,或者,只需点燃一支烟,就能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真的练成了一身本事。
正当我全神贯注地进行这种艺术构思时,博罗德本特把头伸了进来。“真是活见鬼!”他厉声叫道,“怎么你还不动手化装?”
我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我猜你是要我使出绝招的,对不对?那样你就得有耐性,急不得。你设想一下,一个第一流的厨师在飞奔的马背上能做出一客风味独特的菜来吗?”
“什么马不马的,见鬼去吧!”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你顶多还有六分钟。要是在六分钟之内你完不成任务,那我们只能冒险了。”
嘿!六分钟!有充分时间当然更好,不过问题不大。我过去在《休伊·郎之被刺》一剧中充当过我父亲的替角,学过点儿快速化装以适应换演不同角色的本事。就是那出戏,要求在七分钟之内快速化装换演十五个角色。我曾经试过,速度之快,比我父亲还快九分钟。
“你给我呆在原来的地方吧!”我怒气冲冲地顶了他一句。“我立刻就来!”
然后我把自己化装成《无门之屋》一剧中的杀人犯本尼·格雷。这个剧中人物相貌无大特征,化装起来很方便。只轻快抹上几笔,在我的双颊从鼻子到嘴角画上几条皱纹,显出无精打采的样子,只要画成像我的松垂的眼泡皮一样也就可以了。涂的油彩都是法克特牌5号灰黄色,从开始到结束,化装用了不到20秒钟。化这样装我闭着眼都能干。因为《无门之屋》一剧光是灌制唱片前就上演了29场。
化完了装,我就把脸转向博罗德本特,他惊讶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天呀!我简直无法相信!”
我只顾一本正经地装扮着本尼·格雷。听了他说的话,我根本不作回答,脸上也不露笑容。博罗德本特是个外行,完全是个土包子,他以为化装少不了擦香粉、涂油彩。其实,化这种装根本用不着油彩,可为了敷衍他,我用了一点点。
他仍旧两眼盯着我瞧。“喂,”他低声说,“你可以给我也化个装吗?能快速化一下装吗?”
我刚要开口说不,便突然噎住了。我意识到这对我的职业是个考验,其中颇多妙处,很令人向往,也十分值得回味。我想了一下,要是他在五岁时被我父亲狠狠地训练一下,调教一番,必定大有出息。不过当时我没有说出口。
“你只要求不被人家认出来就可以了,是吗?”我问道。
“是的,是的!你能给我脸上涂抹一下,或装上一只假鼻子,或者想些什么其他办法?行吗?”
我摇了摇头。“不论我怎样给你化装,只能使你看上去像个化了装准备参加变戏法或参加文娱演出的小孩。你不会演戏!更何况到了你这种年纪,再学也学不会了。我还是不碰你那尊容为好。”
“嘿,可是我这鹰钩鼻……”
“听我说,我敢断定,你那高贵的鹰钩鼻不论怎么涂抹,只能是越化装越突出。一个熟悉你的人一看就会说:‘嘿,瞧那个高个子,他叫我想起了博罗德本特。当然,那家伙不会是塔克,但是看上去很有点像他’?嗯,把你化装成这样,你称心吗?”
“嘿,我想我愿意。只要他肯定那不是我就成。人家以为我是在……那就好,只要人家以为我现在不在地球上就好!”
“肯定会说那不是你,因为我要使你改变走路的样子。这是你最吸引人的特征。即使你学过而又走得不人像样,人家也看不出那就是你,而会认为那必定是另外一个身材魁梧、双肩宽阔的壮汉,只是看上去有点像你罢了。”
“好吧,你就做给我看,该怎样走法。”
“不,你休想学会。不过,我会叫人照我要你走的样子走的。”
“怎样走?”
“很简单,我要在你的鞋子里的脚趾部位放进一把小石子。这样你走起来就非得靠脚跟不可,你的身子也得挺得笔直。这样你就无法像宇航员那样,走起路来低头弯腰、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嗯……我还得在你们的肩胛骨两侧绑上绷带,使你保持胸部挺起的姿势。这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你以为我改变了走路的样子,他们就认不出我了吗?”
“当然认不出来!一个熟人不会明白为什么他会断定那不是你。但是一般说来,先入为主总是下意识的,这会消除他们的怀疑。嗬,得啦!我给你稍微化装一番,好叫你放心一点儿。其实这样做没什么必要!”
这之后,我们一起回到了那间套房的起居室。当然,我仍旧扮演着本尼·格雷。我一旦上了装,进入了某个角色,那非得花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使我跳出来,恢复原有的神态面貌。多波伊斯正在电话机旁忙得团团转,他猛抬起头,看见了我,一低头,急匆匆走出隔音室,查问道:“他是谁?那个戏子在哪里?”
他先望望我,又转过头去,似乎不想回头再看一眼。本来嘛,我扮的角色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值得一看。
“你说的是哪个戏子?”我以本尼·格雷那种平淡而毫无感情色彩的腔调回答说,多波伊斯听了,立即转过身来盯住我。他瞟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然后又突然扭过头来,盯住我的衣服看。博罗德本特禁不住大笑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不是说他不会演戏吗?”他声色俱厉地补充说,“现衣这套把戏你懂了没有,雅克?”
“懂了!”多波伊斯掉过头来看我,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不多一会儿工夫,他又扭过头去。
“好,我们在四分钟之内非得离开这儿不可。罗伦佐,我们现在得看看你究竟能以多么快的速度把我化装好,”
塔克先脱掉一只靴子,然后甩掉上衣,又把衬衫拉了起来,让我把带子捆住他的双肩。
这时,门灯突然闪亮起来,电铃响了。他们一下子被吓得呆住了,“雅克,这时会有人来?”
“可能是兰斯顿来了。他曾说过,他打算在我们离开之前来一次。”多波伊斯说着便朝门口走去。
“可能不是他!可能是……”我还没来得及听同罗德本特说出到底是谁,多波伊斯已经把门打开了。突然,只见一个火星人出现在门口,那形状就像一株十分可怕的毒菌。
顷刻之间,也许是由于极度的反感,我除了这个人星人之外,什么也没看见。我没看见火星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地球人,也没注意到火星人的假上肢旁正吊着一根护身杖一样的武器。
只见那火星人轻飘飘地进了门,它身后那个地球人也跟了进来。门敞开着。忽然,火星人吱吱喳喳叫着说:“你们好,先生们。这是准备上哪儿去啊?”
一种对异国人的自然恐惧感涌上心头,我愣住了,有些茫然不知听措。塔克由于还没把衣服穿整齐而行动受到限制,但是小个子雅克·多波伊斯立刻采取了行动。他表现出一种纯朴的英雄主义气概,我看了不禁为之十分感动,并一下子就把他认作了我心爱的兄弟,甚至当他死时,我仍旧怀有这种亲切的感情……只见他纵身扑向那恨护身杖——正好对准它冲了过去——看来他并设想躲避那种武器。
一颗子弹扫穿了他的腹部。多波伊斯应声倒下,中枪处伤口大得足够放下一只拳头:他肯定被打死了。可是他仍抓住那根护身杖不放。火星人的那只假上肢像一块乳脂糖一样给拉长了,啪地一下子断了,折断的地方离这个怪物的脖子只有几英寸距离。可怜的雅克,他死时两手还抱着那根护身杖。
那个跟着这个臭气冲天的怪物进屋的地球人,不得不走到旁边去装子弹——殊不知,他这就犯了个大错误。他本该先朝塔克·博罗德本特开枪,然后再对付我,可是他却对准雅克放了一枪。这一枪放过,他就再也没机会开第二枪了。因为塔克出手迅速,对着他的脸打了一枪。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塔克身上带着武器。
火星人被解除了武器,尽管失去了武器,它却并未表现出想逃走的神态。塔克跳起来,冲到它跟前说:“啊,林克林伊尔,你好?”
“你好,塔克·博罗德本特船长。”火星人以一种短促而又刺耳的声调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你会通知我的老家吗?”
“我会告诉你们本部的,林克林伊尔。”
“多谢了,博罗德本特船长。”
塔克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瘦长手指,朝最靠近他的那只眼睛捅了进去,一直戳到他的指关节紧贴火星人脑壳的地方。然后,他拔出手指,只见手指上沾满了许多浓水。火星人怪物的假上肢一阵痉孪,骤然缩进了它的躯体,但是那只僵死的手肢仍旧一动不动地垂在原处。
塔克急忙冲进浴室。我听到他在用水冲洗。我站在原来的地方,吓得愣住了,一时痴呆得不知所措。当时我的样子准是跟死去的林克林伊尔没什么两样。
塔克·博罗德本特从浴室里走出来,用他的衬衫擦着手,并边擦边说:“我们得把这擦干净。时间紧急。”他说得十分轻巧,仿佛那不是血,而是不小心泼在地上的酒似的。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卷入凶杀,我们应该打电话叫警察来。在他们到场之前我得溜走。塔克应该知道该怎样处理这桩假戏真做的怪事,我可不想再扮演什么角色了,我准备插翅飞出窗口,一走了之。
可塔克听了我的话,根本不把它当一口事,毫不理睬。;“罗伦佐,别慌。时间已经不多,情况紧急,快帮我把尸体拖进浴室!”
“咳,天哪!老兄,干脆把门锁上,溜掉再说吧!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怀疑到我的身上。”
“可能不会,”他同意我的想法,并说,“因为他们想不到我们会在现场。不过他们肯定会看到是林克林伊尔杀死了雅克,这可不行,我们不能让他们产生这种想法。尤其不能是现在!”
“嘿!”
“要知道,如果新闻报道说,一个火星人杀死了一个地球人,这一传开去,我们可受不了。别说啦,赶快帮我的忙,干吧!”
我不再吭声,只得帮他拖尸体。我一想起本尼,格雷这个角色,心神反倒镇定下来:这角色本就是个臭名昭著的精神变态狂,他虐待成性,时常以肢解尸体为乐事。既然我已把自己化装成这个角色,就算在做戏也罢。我们把两具尸体拖进浴室。塔克用缴获的那根护身杖把林克林伊尔切割成一块块小块,以便毁灭罪证。他的动作十分小心,一刀刀干净利落,但是我实在帮不上他的忙。我觉得一个死掉的火星人比活的火星人更加臭不可闻,我只觉得恶心。
地下暗牢就在浴室靠浴缸那边的挡板后边。那块地方要不是上面有放射形的三叶装饰作标记,实在是很难察党的。我们拼命把塔克处理过的林克林伊尔尸体碎块,一块块地往下塞。我鼓足了勇气勉强帮着干,然后,塔克使用护身杖继续切割那个地球人尸体,并把血水排掉。这活儿更脏,更叫人恶心,而且他不得不在浴缸里干活。我几乎晕了过去。
一个人的血简直多得惊人。我们打开水龙头,一直让自来水冲洗着,可还是很难冲洗干净。塔克在处理他的朋友雅克的尸体时,似乎笨手笨脚,只见他双目热泪盈眶,模糊了视线,于是我只得把他推开,免得他把自己的手指砍掉。而我竟真的扮演起本尼·格雷的角色,大干起来。
我们干完以后,发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表明这套客房里曾有一只怪物和两个地球人来过,便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冲洗浴虹。这时只见塔克已站在门口,显出平时那种镇定自若的姿态,“我已经检查过,地板已洗刷干净,”他郑重其事他说。“我想,一个犯罪学专家通过精密设备或者有可能使一切再现原形——不过,我估计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头上。让我们赶快离开这里。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争取早到12分钟左右。快!”
我还来不及问清楚到什么地方去,或去干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好吧,让我在你的靴予里塞进一些碎石子之类的东西吧!”
他摇了摇头说:“这样一来,我们就走得慢了。眼下最重要的是速度,而不是怕被人认出来。”
“现在我只有听你摆布了。”我只得跟他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说:“这里有可能碰上其他人,如果碰上了,先开枪再说——别无选择。”他手里拿着那根护身杖,用披肩把它遮盖了起来。
“要是万一碰上火星人呢?”
“不管是地球人还是火星人,或者两者同时都遭遇,你只管开枪就是!”
“塔克,林克林伊尔是不是在麦那纳旅馆看到的那四个火星人之一?”
“当然就是!要不,你扣我为什么要兜那么大圈子把你从那儿找到这儿未呢?他们跟我们一样,也同样会盯你的梢,或者盯我的梢。你把他认出来没有?”
“老天爷,没有!看上去这些怪物长相都一样。”
“他们看我们也都长得一个样。这四个火星人是林克林伊尔和他的孪生兄弟,另外两个不是直系亲属的人,但他们都是从林克林伊尔一脉上来的。不过,眼下你还是别开口。要是你看到一个火星人,就马上开枪!喂,那支枪你拿了没有?”
“嗯,当然拿了,嘿,塔克,我实在不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同事。不过,只要是这帮畜牲反对你,我就站在你一边。这种火星人我就是看不上眼。”
听了我这番话,他竟大为震惊。“你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我们绝不是要跟火星人开战,这四个是叛徒!”
“哦?!”
“火星人大多数是好的,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是好的。嗯,就是林克林伊尔,在许多方面也可以说算不上是坏人。我曾经跟他下过好几盘棋呢!”
“什么!照这样说来,我倒是……”
“住口吧!现在你已经陷得很深啦,休想打退堂鼓,撒手不干。听着,立刻跑步前进!目标——快速升降机。我来掩护撤退。”
我一声也没吭。陷得很深?的确,我卷进去已是不容置疑的了!
我们一到备用地下室,就马上奔向快速升降机。这是一种密闭式小座舱,只能乘两个人。
我们奔到时正好空着。塔克立即把我推了进去。我没来得及注意他调拨的控制密码,不过当我感受到胸部所受的气压在减缓,并看到一眨一眨的指示灯——杰弗逊空间宇航站——全速前进时,我就不怎么觉得惊讶了。
不管开到哪一站,现在我反正全不在乎了。只要离开艾森豪威尔宾馆越远越好。我们挤在这座密封舱里有好几分钟。这段时间尽管不长,却已足够我盘算出一项计划了。虽说这项计划可能不怎么成熟,就像公文上时常标明的那样,可能随时得更改,但毕竟是个计划,那就是:逃走。
然而,那天早晨我早该看到我的打算是很难实行的。在我们现在这个文明和高度发达的社会里,一个人要是没有钱,就会像一个初生婴儿那样,一步也动不了。但是,眼下我口袋里装着一百元金币,那就可以到处闲逛,自由自在。对于塔克·博罗德本特,我本来就不承担什么义务。我差点儿把命送掉,完全是由于他的缘故,而不是我的缘故。他还逼我掩盖罪状,使我成了一名逃犯,不过,我们暂时利益一致,至少已经躲过了警察,现在只要把博罗德本特这条尾巴甩掉就成了。我可以把所有这一些事忘得一干二净,当作一场恶梦,不去理会它,也就罢了。即使这案子被发现了,看来我也不至于会被人家牵连进去——幸亏,一个绅士平时总是戴着手套——我只有在化装和后来清洗那间阴森可怖的房间时,才脱掉过手套。
我对博罗德本特的计划丝毫不感兴趣。只有一阵子,我像年轻人一样感情冲动,以为塔克准备跟火星人开战。我真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后来,我对塔克的这种同情和支持态度就完全没有了。因为我发觉,他总体上还是很喜欢火星人的。他要我扮演那个角色,这种事我说什么也不干。让塔克·博罗德本特见鬼去吧!我的人生目的无非是赚点钱维持生活,并献身于艺术。他要我做的事,类似描写警察和窃贼那种戏,根本引不起我的兴趣,充其量这种戏顶多是出蹩脚戏。
杰弗逊宇航站以乎为我暗中的计划提供了一线希望。这个宇航站人流涌动,熙熙攘攘,一片忙乱。快速升降机就像蜘蛛网那样综横交错,密布在站的内外,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塔克一不留神,我就可以溜之大吉,奔上去欧马哈的大路。到了欧马哈,我就可以隐蔽起来几个星期,然后再与我的经纪代理人联系,搞清那时是不是还有人在打听我的情况。
这时,塔克坚持要我们俩一起爬出密封舱。要不是这样,我本想先出来,啪地一下把门关死,立刻逃走,然而落空了,我只得装作对四周事物不感兴趣,紧跟在塔克身后。我们又乘上电动带,到地下第一层大厅去。到了那里,又一起走出电动带,我立即发现自己正好站在法一美航空公司服务处和美国太空宇航公司办事处之间。塔克穿过候船室,径直向戴安娜1有限公司走去。我估计,他是打算买去月球的飞船票。我真不懂,我身上既没有护照,又没有牛痘检疫证,他怎么能把我弄上飞船。
但是,我已经领教过,他是个足智多谋的家伙。我脑子里急速盘算着,心想,一个人在数钱的时候,至少有几秒钟要集中注意力,不会注意其他事情,我正好利用他拿出皮夹付钱的时机,躲进家具里去,藏起来。
可是,这时我们正好走过了戴安娜公司服务处,走进了一条拱道,只见入口处挂着“私人舱位”牌子。拱道的那一头不拥挤,两边墙上也没有门窗。我真是懊恼极了。我早该在那繁忙不堪的大厅里就溜走,可大好时机已经错过了。我犹豫起来,突然明白这可能是就要上飞船了。
“我们是不是马上登船?”
“当然!”
“塔克,你疯了。我什么证件都没有,甚至往月球去的旅游卡都没有!”
“要那些证件干吗?你用不着那些玩意儿!”
1戴安娜指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
“嘿,亏你还是宇航员!他们会在‘移民出境处’拦住我,盘问我的。我可混不过去。”
一只差不多跟猫一样大小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别浪费时间了。你又不是正式离境,要办什么移民出境手续?再说,我也不是正式入境,为什么要办这种手续呢?老兄,快跑!”
我身材不算小,长得也挺结实;可我觉得好像有个机器人交通警把我从危险区突然拉了出去。我看到有块牌于写着“男厕所”,便拼命吵着要飞船停下。
“塔克,请停半分钟,我要解手!”
他既不减速,也不放我走。
“喂,我有肾病,知道吗?”
“罗伦佐老兄,我看得出,你这是害怕的缘故。我来告诉你我们的计划吧!你看到前边那个警察吗?”只见拱道尽头处的私人舱位站上,有个和平卫士身靠柜台站着,“我发现自己的良心突然受到谴责,感到内疚。我觉得有必要去坦白交代:就说你是怎样杀死到我们宾馆房间去的火星人和两个当地居民的……你又是怎样用枪逼着我帮你处理掉尸体,你看怎样……”
“你疯了吗?”
“不错,我心里内疚,悔恨,真的快要发疯啦,老兄!”
“但是,这威胁不了我。你是找不到我什么罪证的。”
“是吗?我想,我交代的内容要比你可能为自己辩护的话听上去更容易叫人相信。这事的来龙去脉我是一清二楚,而你却不一定说得清楚。我对你了解得很透彻,因为早在我们找你谈这次交易之前就把你反复研究过了:而你对我却一点儿也不了解。你什么也讲不清楚。譬如说……”
于是,他提到了几件事,触到了我的隐私。我可以发誓,这些事连我自己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他竟然知道得那么详细。我确实曾经专门为无子女参加的演出会表演过几个节目,这些节目有点儿低级趣味,跟我艺术家传统是绝不相称的。但是一个人总得吃饭呀!至于旅馆帐单,也是实在没办法。要是我有钱,早就付清了,不是有心欺骗。不过,话说回来,在迈阿密海滩住了旅馆赖帐逃债,跟在其他地方犯案抢劫差不多,同样要受法律制裁。
还有在西雅图发生的那桩事。唉,总之我不得不承认说,塔克确实掌握了我的不少材料。不过。他对问题的看法跟我不同……我不能同意。
“好吧,”他接着又说,“那我们就去找你们的警察。我敢以七与二之比跟你打赌,看谁能先交保释放。”
说完,我们就迈步朝警察那里走去。结果从他身边经过,并未停下来。只见那警察正在跟一位站在栏杆后面的女职员谈话。那两个人连头都没有抬一抬。接着,塔克拿出两张票予,一张是通行证——维修通行证;另一张印着舱位k——127的船票。他把那两张票子塞进自动检票器。机器作了扫描,接着显示了一张透明画,指示我们搭乘上层密封舱,舱号k一127。门自动打开,放我们进去,随即锁上,耳边传来预先录制的声音:“请留神脚下,当心辐射警板。宇航站公司对进了门的乘客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概不负责的,”
塔克在密封舱内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号码,它立刻旋转过来,择道滑行起来。于是我们便在发射场中心的地下开始起飞了。这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我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只好听天由命。
当我们走出小密封舱时,才发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只见我的前边有一架梯子,直通上面的钢制天花板。塔克用手肘推了我一下,说:“往上走!”到了顶部,我们看到舷窗上有个洞孔,上边有块指示牌,写着“辐射危险——最适度——13秒”,显然是不久前用粉笔写上去的。我立刻停住脚步。尽管我对子孙后代的繁衍并不感到有什么兴趣,可我不是傻瓜。塔克这时咧嘴笑了起来,说道:“你穿上铅制的裤子没有?打开洞门,立刻钻进去吧!就顺着梯子一直爬进飞船。如果你不磨磨蹭蹭,就能提前三秒仲进船。”
我估计自己提前五秒钟就进了飞船。我只爬了10英尺左右就看到了阳光,接着就爬进了飞船中的一根长管子。说实在活,我爬梯子时一步跨了三级。
这艘火箭飞船明摆着是微型飞船,控制室显得十分狭窄。我没向窗外望上一眼。我乘过飞船,而且不止一次。我乘过两艘飞船:登月艇“福音号”和它的姐妹艇“百列号”。想当年,我不加思索就接受了月球要我去参加联合演出的聘约——那时我们剧团的经理有一种看法,就是类似变戏法、走钢丝、玩杂耍等等固定剧目,要是搬到只有地球引力六分之一的月球上去演出,一定非常精彩;这种看法本身当然不错,只是这位经理不给我们排练时间来适应低引力。于是我不得不从遇难旅行者法案上动脑筋,找讥会钻了个空于又溜了回来,只可丢惜弃了一套演出服装。
在飞船控制室里有两个人,一个躺在一张加速卧椅上(室内共有三张这种卧椅);手中拨弄着调节控制盘:另一个手里拿着一把旋凿,做着莫名其妙的动作。躺在卧椅上的那个人看了我一眼,一声没吭;另一个却转过身来,越过我向另外一叫人问道:“雅克出了什么事?”说话时满面愁容。
塔克差不多可以说是从我身后的舱口中飘进来的。只听他厉声说:“没有时间了!雅克留下的空缺位置,有没有补足重量?”
“补足了!”
“雷特,飞船准备好起飞没有?跟指挥塔接通了吗?”
躺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慢吞吞地回答说:“我每隔两分钟计算一次。现在我们跟指挥塔的线路畅通。还有40……嗯47秒。”
“你给我从椅子上滚下来!给我滚!那种滴塔声我可抓住了!”
雷特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让塔克躺了下去。另一个人把我推到了副驾驶员位置上,并在我胸部绑上了一根安全带。然后转过身,下了太平舱口。雷特跟着那人钻了出去,他的头和肩一出舱口,身子就停住了。“票子,请拿出来!”他得意洋洋他说。
“嘿,老天爷!”塔克松了安全带,伸手摸口袋,接着便拿出了原来我们用来偷乘飞船的那两张通行证,塞给他看。
“谢谢,”雷特答道。“祝你们一路平安!再见。”他神速而又稳健地一转身就不见了。只听见气塞“膨”地一声关上了,震得我耳鸣起来,连耳膜都震得砰砰颤动。塔克根本没回答雷特的话,也没说声再见。他眼睛只顾盯着计算机控制盘,微微地进行着调节。
“还有20秒,”他对我说。“现在不会再有麻烦了。注意把手放在里面,思想要放松。第一步一定得做好。”
我按他的指示做了。神经紧张已经好几个小时,就好像开幕时站在舞台上。最后我实在憋不住了,就问,“塔克,”
“住口!”
“只提一个问题:我们这是上哪儿去啊?”
“火星!”我看到他伸出拇指按了一下红色按钮,没料到我立刻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