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埋头计算飞行轨道的灿德尔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喘气。
他回过头来,见斯特罗迈耶正在努力把自己臃肿的身子往狭窄的走道里挤。通船长驾驶舱的走道比星际飞船上的任何地方都要狭窄,因为这里是火箭的顶端,是外壳在这里逐渐收拢后隔出的小舱,这里有几个圆形的玻璃观察窗。灿德尔站起来迎接卡在走道里的胖子。
这家伙到这里来干什么?通常那些“旅客”从不往他的驾驶舱里瞧一眼。
当灿德尔看到斯特罗迈耶身后还跟着马歇·德特朗,马歇·德特朗身后又跟着布洛顿,心中愈加惊讶。这时走道里又出现了平奇的身影。就算平奇的个子再小,驾驶舱的“地板”上也没有他的插锥之地了。而与此同时斯特罗迈耶还非坚持要把他的秘书“安插”到驾驶舱里不可。
灿德尔耸了耸肩,开始“安插”。他首先加大了往驾驶舱输送的氧气量,然后把火箭的旋转运动停了下来。离心力减弱了。这一突然的减弱马上就使星际飞船里的所有物体都失了重。
灿德尔不知道,欣顿此刻恰好在安乐椅上做了个不小心的动作,一下子就悬了空,埃伦到了天花板上,小特克尔也从母亲怀抱里飞了出去。火箭里乱成一团。
灿德尔赶忙通过扩音电话通知大家不要惊慌,并对引起骚乱表示了歉意。
“我希望这一切只持续几分钟,”他说道,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斯特罗迈耶,以此示意来客们不宜占用他过多的时间。
“行啦。先生们,现在你们可以占用我这个小地方的所有空间啦。请进吧,平奇先生。”
平奇在他发话邀请之前就已经开始往驾驶舱钻了。他不是走进来,是飞进来的,一进来就扇着扇子飞到了天花板下,找了个最适合观察的地方待下来。
其他人团团围住灿德尔。
“我能为诸位做点儿什么?”灿德尔问道。
“是件大事,”斯特罗迈耶像个代表团团长一样开始说道。“自从我们到了‘方舟’,开始起飞的那一天起,直到如今为止,我们之中除了亨利·布洛顿先生以外,其他人全都对火箭怎么飞和为什么会飞——也就是这里面的整个学问,一无所知。单是好奇心就足以驱使我们来找您,求您给我们讲讲星际飞船的基本飞行原理,对我们‘方舟’的实际飞行也做点儿指教。”
“好奇心是好东西,”灿德尔颇为疑心地答道,并嘲弄地把话说完,“我感到有些奇怪的是,这个好奇心怎么迟至今日才来,而且是一下子全来啦。”
“是啊,不过……”斯特罗迈耶有些尴尬。“我们早就已经……可刚才我们才在公用舱里谈起……”斯特罗迈耶得解释一下这个突然性,便接着说道:“其实也不光是好奇。特别是我们是在无底深渊里飞——可以这么说吧?——发生意外的机会很多……常言道,我们的一切全凭上帝保佑,可万一这对我们有用呢……”
“是呀,用坐标来说明空间位置这个问题就是上帝解决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呢,”灿德尔回答道。这种讽刺斯特罗迈耶听起来尤其不悦。
“我想说的只是,”他开始说道,与此同时他的脸上出现了一块块红斑,一般来说这是他怒气将发的前兆。“您和我们当中的每个人都一样,都有可能意外死掉。这件事用不到您的坐标”
“显然如此,”灿德尔点点头。“请继续说下去。”
“好。我们假设有一个不幸的意外使您离开了我们。您病逝啦。您横死啦。您没啦。那我们怎在办?我们不就成了群没有牧人的羊了吗。诚然,亨利先生是有点儿驾驶火箭的实用知识,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言——对不对,亨利先生?——他对航天学本身一窍不通。还有谁懂?温克勒尔。”
“您看,”灿德尔回答说,“我根本就没打算那么快就死掉。不过,即使真发生了这种事,那还有汉斯在,这一段时间他的成长很快。他现在比起温克勒尔来,已经可以说是相差无几啦。他一直勤奋地学习呢。”
斯特罗迈耶和马歇·德特朗交换了个眼色。灿德尔这是不是有所指?为什么他要说到汉斯这个小家伙?难道灿德尔已经猜到了他们的密谋……还是他……
“我非常高兴我们的‘方舟’上又有了二个内行。但这还不是办法……”
“他们也可能成为不幸事件的牺牲品吗?”灿德尔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简直就是公然挑战。不,看来对灿德尔,也像对温克勒尔和汉斯一样,不能有什么指望。船长显然是站在他们一方。真他妈的不好办了!要是这事发生在地球上就容易对付得多……斯特罗迈耶坚信,没有一个人不能用黄金收买。可这里呢?就算是一座金山又能值得了什么?只能全靠着自己,靠着自己的随机应变本事啦……
“我们还没有悲观到那种地步呢,灿德尔先生,”斯特罗迈耶答道。“我们假设温克勒尔代替了您,而汉斯又顶替了温克勒尔……”
“真他妈的,这还有什么好往下说的,”斯特罗迈耶心中暗想,“我这不是犯了个策略性的错误吗……”他简直不知如何摆脱窘境了。
“这……这……”马歇·德特朗赶忙帮他一把。“这个我我我们的……悲—悲—悲观情绪比比这还还还大。难道在行—行—行星上着着着陆就出不了事,旅客就不会死一大帮?我—我—我们应该做好各种应变准备。”
“因此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掌握必要的知识,”斯特罗迈耶补充道。他松了口气,掏出手绢来擦了擦脑门。
“究竟为了什么说了这么多话呢,先生们?”灿德尔说道。“你们不就是想了解一下星际航行的原理吗?……”
“还想学习驾驶‘方舟’……”斯特罗迈耶插了句嘴。
“还想学习驾驶‘方舟’,”灿德尔重复了一遍。“好极啦!不过,你们不会以为不用走出这个驾驶舱就能把这事办了吧?你们精通高等数学吗?你们懂天文学、机械学、化学、生物学、物理学和电学吗?”
“您不至于再逼我们背小九九吧?”斯特罗迈耶怒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是成年人,我们挣过几百万,您不要以为管理几百个托拉斯、辛迪加,几十家银行和成千上万的工人、仆人比驾驶什么‘方舟’会容易!”
“我并没有这么想,”灿德尔克制地说道。
斯特罗迈耶的火气越大,船长克制自己的能力愈强。他已经感觉到今天这个突如其来的好奇心下隐藏着什么别的东西。从“旅客们”断断续续的话语和最后频频交换的意味深长的眼色中,灿德尔感到一个谋划已久,旨在加害温克勒尔和汉斯甚至也许还包括他灿德尔本人在内的阴谋已经酝酿成熟。
这倒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他的工程师生涯中他不止一次遇上过这些事:企业家们用高薪把他聘去,给他派上“助手”,等他把助手训练出来,生产也上了轨道之后,就毫不客气地把他灿德尔一脚踢开。至少这种事在他尚未成名的工作初期,他遇见的多了。
不过,难道这些愚蠢的家伙真的认为离了他、温克勒尔和汉斯,他们自己就能摆弄得了星际飞船吗?
“我并没有这么想,斯特罗迈耶先生。此外——我永远不会去管理你们的银行和托拉斯,至少在没有经过长时间的事先学习时不会去。”
“我们并不是想成为星际航行方面的专家。我们只是希望掌握一点儿最必要的实用知识……”
“那好极啦。你们会掌握这些知识的。从今天开始咱们就在公用舱开一门星际航行课。你们满意了吧?问题已经解决。欣顿大概还飘在半空诅咒我们呢。而我们的‘方舟’在我们谈话期间大概也偏离航线几千公里了。对不起啦,诸位,我得履行自己的职责了,”说完,灿德尔一拉操纵杆,加大了火箭侧面一个喷嘴的功率。
来访者们一个个从上面落下来,像一窝黄蜂落到树枝上似的,都贴到了灿德尔身上。
告别仪式进行得不大有礼貌,旅客们离开了驾驶舱。
在火箭里的狭窄通道里挤过来挤过去,对斯特罗迈耶来说无异于真正的考验。还有这个灿德尔。他是怎么把他们送出来的!干脆就是撵了出来。不,天空彻底把人变坏了。难道这种事在地球上会发生吗?噢,在那儿他斯特罗迈耶一句话就能把灿德尔化成灰,彻底消灭。可在这儿你就拿他没办法……还是快点儿回地球去吧!……但一想到他们逃离地球时的形势和地球上现在的变化,斯特罗迈耶的能耐就只剩下恶声恶气地骂大街了。
“可……可—可是这个灿德尔真不—不—不讲理,”斯特罗迈耶的身后传来马歇·德特朗的声音。
“他是个恶棍!”斯特罗迈耶马上应声道。“他觉得他是这里的主子呢。哼,咱们走着瞧,看看到底谁比谁厉害。”
“等咱们掌握了星际航行的理论和实践之后再说。”平奇马上随声附和。
“等您掌握了之后再吹牛吧,”气喘吁吁的斯特罗迈耶冲自己的秘书嚷道。“灿德尔是—是—是真的要向我们传授他的知识吗?”马歇·德特朗表示怀疑,“他非—非—非常清楚这会对他不利。”
“没人问您您就少搭言!”斯特罗迈耶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
当天——也就是黑暗星空中辉耀着太阳、无始无终而“分不清白天黑夜的天上一天”——上了星际航行学的第一课。
马歇·德特朗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灿德尔对自己的这些学生既认真又有耐心。
“好,我们是不是这就开始讲第一课?”他说道。“我首先尽量使诸位先有个总的概念。我们为什么要乘火箭而不是乘飞机飞呢?因为飞机只能在大气圈里飞行。飞机的翅膀需要有空气托起;它的螺旋桨叶片把空气向后扇去,使飞机开始向前运动。于是也就像我们的火箭一样产生了反推力,牛顿的一条定律——作用力永远等于反作用力——说明了它的产生原因。”
“这意思是不是说飞机上也可以装喷气发动机?”布洛顿问。
“是的,但反推力的作用是间接的。这是什么意思呢?火箭喷出的气体直接推动它向气体运动方向相反的方向运动,而飞机汽油燃烧所产生的气体作用于涡轮机,从而带动螺旋桨1,这样就得有……这个……中介人……”
1这里所说的喷气式发动机是涡轮式螺旋桨发动机,而不是今天的涡轮式喷气发动机和火箭式喷气发动机。
“中介人?……”斯特罗迈耶听到这个熟悉的词汇大感惊异。
“可以认为连飞机没有中介人也飞不动,这一点很糟糕。有了中介人就得增加开支。而飞机只能在空气里飞行。到了10多公里的高度之后,它就‘感觉不妙’了。在稀薄的空气之中螺旋桨就不能产生它在浓密的大气层里所能产生的推力。此外,飞机本身也得‘呼吸’氧气才能使它发动机汽缸里的燃料燃烧。如果一旦供氧不足,发动机就会熄火,必须用特制的压缩机把大气层的空气压缩后再送入汽缸。而到了没有空气的空间,飞机就彻底不能飞了。即使造出特殊的密封发动机,飞机也还是一动也不能动。这样看来,到大气层上面,到没有空气的空间飞行,是有着不可克服的障碍的。可是,从前不是也有人曾经认为比空气重的机器不可能飞起来吗?然而这一不可能的事竟然成了现实。人的智慧发现了在虚空中飞行的办法,造出了利用反推力的喷射式发动机。在没有空气的空间,火箭飞得要比在大气层里好,因为没有空气阻碍它飞行,降低它的速度。火箭到底如何工作呢?”
“气流把遇到的空气推开,”平奇说道。
“这是一种广泛流行而又完全错误的看法,”灿德尔指出说,“想想看,那到了没有空气的空间会怎么样?”
平奇耸了耸肩。
“这一问题是比较复杂的。你在开枪的时候会感到枪托对肩头的推力。这是后坐力。大炮射击时会后退。也是后坐力。你如果把大炮放在轨道上,它射击后要后退很远。我们现在来看看火药在枪管和炮筒里爆炸时发生了哪些情况。爆炸后形成的气体把极大的力加给四面八方。请注意:是加到所有的方向上。气体所施加于枪炮管壁各处的压力是相等的,因为气体对管壁各处的冲击力都相等。枪栓处的枪管是封闭的,而子弹飞出的枪口是敞开的。气体在这一方向遇不到阻力,可以自由飞出。这样一来各处的压力就不等了,枪口一边压力较小,枪栓一边压力最大。显而易见,枪栓的这一头就要后退,这就产生了后坐力。烟花就是这么飞起来的。做一个超大烟花,让它里面能盛得下人、燃料等等物品,于是你们这艘‘挪亚方舟’就造出来了。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而且也用不着高等数学,”斯特罗迈耶答道。
“错倒是不错,可离了数学您什么也干不成。在头一次试验火箭时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试验我可以让别人去做,”斯特罗迈耶毫不迟疑地答道。
“可是,毕竟乘坐‘方舟’时您不能再让别人替您了吧?坐火箭在星际空间飞行需要进行许多极为复杂的计算,”灿德尔接着往下讲道,“首先得计算需要多大的力才能克服大气阻力,而主要需克服的是地球的引力。大气层虽然是个巨大障得,但毕竟无法和地球引力相比——这看不见的锁链把我们牢牢拴在了地球上。设计优异的流线型火箭在穿越大气层时,其速度只被大气阻力减低二百分之一。
“克服地球引力的方法就是速度。计算表明,从地球上抛射出的物体如果初速小于每秒8公里,就会跌落回地球表面;速度等于每秒8公里,该物体就会围绕地球旋转而成为地球的‘卫星’;速度在每秒8到11公里之间时,它就会沿一个椭圆形轨道运行,时而离地球近一些,时而远一些,就像个周期性的慧星,只有从地球上以超过每秒11公里的速度抛射出去的物体才能彻底克服地球引力,永远朝着宇宙空间飞去。
“为了达到这一巨大速度,必须消耗巨大的能量。能量是由燃料供给的。因而一个新的问题就摆在了星际飞行面前——需要一种重量最轻、能量最大的燃料。要知道燃料是有重量的,而它的消耗是逐步的。这就是说在起飞时还得使这些燃料具备同样速度。这是必须要考虑到的。
“此外,发动机愈是完美,燃料就可以带得愈少,它的效率也就愈高。在这方面,最完美的发动机就是所谓直动式发动机,火箭发动机就属于这种发动机……”
“不过,这所有的困难不是都已经被克服,所有的问题不是都已经被解决,全都算完了吗,”斯特罗迈耶反驳说,“而我们想必不用再从事什么计算了吧。我们感兴趣的是如何实际驾驶星际飞船……”
“就这个实际驾驶没有长期的训练也不行,”灿德尔回答说,“不仅起飞时需要计算,飞行期间和着陆时也需要。请不要忘记,地球的引力随距离的增加而减弱,但在什么地方也不会消失。对飞行的火箭来说,吸引它的不仅有地球,还有月球、金星和太阳。它们的引力会使火箭改变飞行方向。航天时要求不断进行计算。仪器所给的只是进行这些计算的数据。我使用的仪器有显示飞行加速度大小的加速表、显示飞行方向变化的陀螺仪;我还得根据行星和太阳之间的角度来确定它们和火箭之间的距离,并据此确定我们自己的位置;我还得计算我们今后所需要的燃料——燃料的减少就是火箭总质量的减少,这对飞行速度会产生影响,等等。为了在某一颗行星上降落,我们必须知道它在轨道上的位置,以此来决定我们火箭的速度和运行方向。任何一点出错就会浪费燃料——而这还算是最好的结局呢。而火箭的操纵系统自动化程度很高,学会发动发动机或是让它停止喷发,还有改变飞行方向都不难。转转方向盘谁不会,连小毛孩子都能办到。可让这样一个船长来驾驶。星际飞船能飞到哪儿去?”
“总之就是除了你们三个,谁也担当不起这个任务,对不对?”斯特罗迈耶问。
“这个任务你们之中每个人都能完成,只要你们掌握了必要的知识,”灿德尔答。
“那尼……您会把它们教给我们?”马歇·德特朗问道。
“我将尽可能把它们传授给你们。而学会学不会就全取决于你们自己了。”
“这么说也包括九九表?”
“是对数表,离了它你们寸步难行,还有解析几何和微积分。”
“当然还有实际操作,对不对?”斯特罗迈耶想尽快抓住要害部分。
“自然啦,不过,这得等下一步,”灿德尔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