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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死亡,还是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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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在睡前阅读医学杂志的时候,洛兰读到了一篇克尔恩教授写的关于某些新的科学研究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克尔恩引证了别的科学工作者在这一方面的著作,所有这些引文全是从科学杂志和科学书上摘录下来的。这些引文,和洛兰在她跟头颅做晨间工作时根据头颅的指示划出来的文句完全一样。

第二天,一有机会和头颅说话,洛兰就问:

“我不在的时候,克尔恩教授到实验室里来做些什么?”

头颅踌躇了一会儿,回答说:

“我跟他继续我们的科学工作。”

“这就是说,你所做的这些记号都是为了他?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些研究工作,他是用他自己一个人的名字发表的?”

“我猜得到。”

“这真是岂有此理!你怎么会让他这样做?”

“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若是没有办法,我有!……”洛兰气愤地叫起来。

“轻点……没有用的……以我这样的情形而要求有著作权,那未免太可笑了。钱吗?钱对我又有什么用?荣誉吗?荣誉能给我什么?而且……假如这一切情形被揭发出来,我们的研究工作也就不能进行到底了。要把这种研究工作进行到底,那是我自己感兴趣的。不得不承认,我很想看到我的劳动成果。”

洛兰沉思起来。

“是的,像克尔恩教授这种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她低声说道,“我到这儿来接洽工作那天,克尔恩教授告诉我说,你死于一种不治之症,你自己留下遗言把你的身体献给科学工作。这是真的吗?”

“这,我很难说,我可能弄错,这是实在的,可是,也许……又不完全实在。我跟他一起研究怎样把从刚死的人体上切下来的器官恢复生命。克尔恩是我的助手。当时我把我的劳动最终目标定为使离体头颅复活,一切准备工作我都做好了。我们已经使动物的头恢复了生命,可是我们决定要等我们能使人头复活,而且能用实物来证明时,我们才公布我们的成果。在做最后的实验——对这实验的成功我是毫不怀疑的——之前,我把我所做的科学研究的全部原稿交给了克尔恩,准备付印。同时,我们还研究着别的科学问题,这些问题也将近解决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犯了极严重的气喘病。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这是我所企图战胜的疾病之一。在我和这种疾病之间,已进行了长期的斗争。整个问题全在时间上:疾病和我是谁先成为胜利者?我知道,胜利可能是属于它的。我确实曾经留下遗言把我的身体做解剖研究,然而我没有料到,复活的恰恰是我的头。事情是这样的……在最后那次气喘病发作的时候,“克尔恩就在我身边,他为我急救,给我注射了肾上腺素。也许是……剂量太多了,也许是气喘病结束了我的生命。”

“唔,那么后来呢?”

“后来是窒息,短暂的濒死痛苦,接着就是死亡。对我说来这只是失去知觉……后来我经历了一个相当奇怪的过渡状态,我开始非常缓慢地恢复了知觉。我觉得我的知觉是被颈部的剧痛激醒的,痛渐渐止住,那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当我和克尔恩用狗头做复活实验的时候,我们注意到狗在醒过来之后感到异常剧烈的疼痛。狗头在盘子上挣扎得那么厉害,有时候,甚至把通在血管里的输送液体养料的管子都给挣掉了。那时我建议在切断的地方涂上麻醉剂,为了使切口不干枯,不受细菌侵蚀,狗的脖子要浸在一种特制的林金·洛克·陶威尔溶液里。这种溶液含有一些又富于养分、又能够防腐、又有麻醉作用的物质。我的脖子的切口也是浸在这种溶液里的。没有这种预防措施,我在苏醒之后很快就会第二次死去的,就像在我们最初几次实验里的狗头那样。可是,我再说一次,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什么都是迷迷糊糊的,就像我喝得酩酊大醉、有人在酒精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把我叫醒似的。然而,在我脑海里泛起了一个高兴的想法。我想,只要我恢复了知觉,虽然是迷迷糊糊的,这就是说我没有死。还没有睁开眼睛,我就寻思我最后这次气喘病的发作情形有点古怪。通常,我的气喘病的发作是猝然停止的。有时候,呼吸困难是逐步逐步见好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在发病之后失去知觉,这是一个新现象,颈部的剧痛的感觉也是新现象。还有一点古怪的地方:我仿佛觉得我根本不在呼吸,但同时我又没有感到窒息,我想透气,可是透不出。除此之外,我还失去了胸部的感觉。我不能舒展我的胸骨,虽然我觉得我用劲拉紧了我胸部的肌肉。‘真有点儿古怪,’我心里想,‘要不我就是在睡觉,或是在做梦……’我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直响,我又闭上了眼睛。你知道,人死的时候,他身上的感觉器官不是一下子同时停止活动的。一个人先失去味觉,随后是视觉,最后是听觉。它们的恢复当然是相反的。过了一会儿我又睁开眼睛,我看见一片模糊的亮光,就像我下到很深的水里似的。后来这发绿的雾霭开始散开,我隐约地分辨出在我面前的克尔恩的脸,同时,已经相当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说:‘醒了,很高兴看见你又活过来了。’我努力迫使我的知觉快一点清楚起来。我朝下看了一眼,看见我的下巴下面就是桌子——那时还没有这张小台子,而只是一张普通的桌子,像厨房里用的那种桌子,克尔恩仓猝间拿来对付着做实验用的。我想向后面瞧瞧,可是头转不过去。在我这张桌子旁边,另外有一张比它高一点的桌子——一张解剖台。在这张解剖台上躺着一具不知是谁的、没有头的尸体。我对这尸体望了一阵,我觉得它非常眼熟,虽然尸体上没有头,胸骨也已是剖开了的。就在尸体旁边,在一个玻璃箱子里有一个人的心脏在里面跳动……我疑惑不解地看了克尔恩一眼。那时我还怎么也弄不懂为什么我的头高高地搁在桌子上,为什么我看不见我自己的身体。我想伸一伸胳膊,可是我感觉不到我的胳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问克尔恩,可是我的嘴唇只是没有声音地动了一动。他却含笑望着我,‘没有看出来吗?’他把头朝解剖台那面点了一下问道,‘这是你的身体,现在你永远不会再发气喘病了。’他居然还说笑话呢!……于是我全明白了。我得承认,在最初那一瞬间,我是想叫喊,想从桌子上挣扎起来,想杀死我自己和克尔恩的……然而,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我在理智上知道,我应该生气、叫喊、发怒,而同时又由于控制着我的冷冰冰的安闲态度而感到惊奇。也许,我是很生气的,可是我不知为什么却以旁观者的态度看我自己,看这个世界,我的心理起了变化。我只是皱着眉……不做声。现在我的心脏既然已经在一个玻璃器皿里跳动,我的新的心脏已经是一部机器,那么我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激动呢?”

洛兰惊恐地望着头颅。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居然还跟他一起工作。若不是他,你可能已经战胜了气喘病,你现在可能己是一个健康的人了……他是一个强盗,一个凶手,你还帮助他爬上荣誉的顶峰。你替他工作,他却像寄生虫似的靠着你的头脑的活动而活命。他把你的头做成一种能产生创造思想的蓄电池,靠了它赚钱,骗取荣誉。可是你呢?……他给你什么?你过的是什么生活?……你被夺去了一切。你这不幸的被切下来的肢体?可怜的是,你离开这块肢体还有愿望活着。克尔恩从你这里偷走了整个世界。请原谅我,可能我不了解你,难道你真的那么恭顺,那么毫无怨言地替他工作吗?”

头颅苦笑了一阵。

“要我反抗吗?这倒很妙。我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我连一个人的最后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都被夺去了。”

“不过你可以拒绝和他一起工作呀!”

“当然可以,这是我早就干过了的,可是我要反抗倒并不是由于克尔恩利用了我的思维器官。归根结底,作者的名字有多大意义呢?重要的是让我的思想传布到全世界,在那儿开花结果。我之所以要反抗,只是因为我不能习惯我现在这个新的生命。我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来跟你说一说我那时候所遭遇的一件事吧。有一天,我独自一个人待在实验室里,突然从窗外飞来一只黑色的大甲虫。在这大城市的中心,它是从哪儿来的呢?这我不知道,也许是郊游归来的汽车把它带来的吧。甲虫在我头顶上转了一阵就落在我这小桌子的玻璃板上,我的头旁边。我斜着眼睛注视着这个讨厌的虫子,没法掸掉它。甲虫的爪子在玻璃板上滑着,多节的脚沙沙地响着,它慢慢爬近我的头来。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了解我……对这种昆虫我一向有一种特别嫌恶、特别讨厌的感觉。我从来不肯用我自己的手指碰到它,而现在,我在这么渺小的敌人面前却无能为力。对于它,我的头只是一个方便的起飞跳板。它继续慢慢地爬过来,爪子沙沙地响着。经过几番努力,它终于挂在我下巴上的胡子上了。它缠在我的胡子里挣扎了半天,可是仍坚持着愈爬愈高。它就这样爬过了我紧闭着的嘴唇,鼻子的左半边,爬过我微合着的眼睛,最后一直爬上了我的前额,从那儿它又跌到玻璃板上,又从玻璃板上跌到地上。这本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可是它在我身上却造成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当克尔恩教授进来的时候,我断然拒绝再跟他一起作科学研究。我知道他不敢拿我的头作公开展览。如果没有好处,他不会留着一颗可以成为他的犯罪证据的头颅的,他早就会弄死我了,我当时是这样盘算的。于是我和他之间开始了争论,他竟采用了相当残忍的手段。有一天晚上,很晚了,他带着一套电气器具到我这儿来,他把电极放在我的太阳穴上,没有通电,先来一篇谈话。他站着,两臂交叉在胸前,用非常亲热、非常柔和的口气,像一个真正的拷问者那样说话。‘亲爱的同事,’他开始说,‘这儿光是我们两个,没有别人,四面是厚实的砖墙。而且,就算墙壁再薄些,事情也不会因此而改变的,因为你根本喊叫不出,你完全在我掌握之中。我可以把你狠狠拷打一顿,而我仍可以逍遥法外,可是何必拷打呢?我们两个都是科学家,我们互相了解。我知道你活着很痛苦,可是这不是我的过错。我需要你,我不能使你解脱这种痛苦的生活,你也没法从我这儿跑掉,就是死也不行。这样我们岂不是和和气气地解决一切为妙?你仍继续做我们的科学研究工作吧……’我扬了扬眉毛,表示拒绝,不出声地低语道:‘不!’‘你使我非常痛心。你要不要抽烟?我知道,你不能感受到抽烟的全部愉快,因为你没有肺,不能把尼古丁吸到血液里去,然而一些熟悉的感觉总会有的……,于是他从烟匣里拿出两支烟,一支自己先抽起来;另一支塞在我嘴里。我把那支烟一下吐了出去,心里真感到痛快。‘好吧,同事,’他仍用那客客气气、心平气和的口吻说:‘你强迫我采取有效的手段了……’于是他通上了电流,我觉得好像有一个钻孔器在钻我的脑子……‘你觉得怎样?’他关心地问,完全像一个医生问病人那样,‘头痛吗?也许,你要医好它。要医好它,你只消……’‘不!’我的嘴唇这样回答。‘非常非常抱歉,我不得不把电流稍稍加强一点。你使我非常痛心。’于是他通了那么强的电到我脑子里,我觉得我的头像起了火一样,疼痛难熬。我咬紧了牙,我的神智模糊。我多么想失去它啊!可是,可惜得很,我没有失去知觉。我只是合上眼睛,咬紧嘴唇。克尔恩抽着烟,把烟喷到我脸上,继续用文火烧的我的脑子,他已经不再用话来说服我了。当我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他被我的固执气疯了。‘见他妈的鬼!要不是我那么需要你的头脑,我马上就把它给烧掉,去喂我的猎狗了。哼,你这牛性子!’说完,他毫无礼貌地把所有的电线从我头上扯下来就走了。可是,我高兴得未免过早了。他不久又回来了,把一种有刺激性的物质放到养育我的头的溶液里去,这使我感到最剧烈的刺骨的疼痛。当他看见我禁不住皱起眉毛来的时候,他问我说:‘怎样,同事,你决定了吗?还说不吗?’我毫不动摇。他比方才更生气地走了出去,对我骂不绝口。我庆祝着我的胜利,克尔恩有好几天没有到实验室里来,我一天一天地盼望着那救星——死亡——的到来。第五天,克尔恩高高兴兴地吹着口哨来到这里,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看也不看我,开始继续工作,头两三天我只是望着他,自己不参与工作,可是工作不能不引起我的兴趣。后来,当他在做实验犯了一些可能把我们全部努力都毁掉的错误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做了一个眼色。‘早该如此!’他满意地含笑说道,接着就把空气通到我喉咙里,我给他讲解了他的错误。从那时候起,我又继续领导着这工作了……但我中了他的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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