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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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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把一只胳膊借给你一个晚上。”姑娘说。于是,她用左手从肩膀上将右胳膊卸了下来,放在我的膝头上。

“谢谢!”我望了望膝部,姑娘右胳膊的温馨传到了我的膝上。

“哦!我给它戴上戒指。标志着它是我的胳膊呀!”姑娘笑眯眯地在我的胸前扬起左手。“拜托了……”

只剩下左胳膊的姑娘,难以把戒指脱下来。

“那不是订婚戒指吗?”我说。

“不是,这是母亲的遗物。”

这是一只镶嵌着成排小钻石的白金戒指。

“也许您会以为这是我的订婚戒指,那也没有关系,就给它戴上了。”姑娘说。“一旦把它戴在手指上,脱掉它,就好像是离开了母亲会感到寂寞的。”

我从姑娘的手指上把戒指脱了下来。然后将放在我膝上的姑娘的胳膊竖了起来,一边将那只戒指戴在它的无名指上,一边问道:“戴在这只手指上好吗?”

“好!”姑娘点了点头。“是啊!胳膊肘和手指关节如果不会弯曲,而是直统统的,那么难得您拿着它,也就像拿着假手,可没意思啦。我让它会活动吧。”姑娘说着从我手上把自己的右胳膊拿了过去,轻轻地吻了吻。尔后又亲了亲它手指上的每个关节。

“这样它就会动了。”

“谢谢!”我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接了过来。“这只胳膊也会说话吗?会和我说话吗?”

“胳膊嘛,只能做胳膊所能做的事。如果胳膊变成会说话的东西,那么把它还给我以后,我会很害怕的,不是吗?不过,您不妨试试……您对它体贴些,它也许能听懂您的话。”

“我会体贴它的。”

“去吧。”姑娘像改变了主意似的,她让我手中所拿着的她的右胳膊,抚触她左手的手指。“只借今天一个晚上,你将成为这位先生的东西哟!”

于是姑娘望着我,她的眼睛,仿佛在抑制住噙着的眼泪。

“您把它带回家以后,不妨把我的右胳膊同您的右胳膊调换一下……”姑娘说,“可以试试嘛。”

“啊!谢谢。”

我把姑娘的右胳膊藏在防雨外套里面,走在烟霭低垂的夜间大街上。心想:如果乘电车或出租车,一定会令人感到可疑。脱离了姑娘身体的胳膊万一抽泣起来,或喊出声来,可就热闹啦。

我用右手握住姑娘胳膊的上端圆头,让这只胳膊紧贴在我的左胸上。外面罩上一层防雨外套。可我还是不时得用左手去摸摸防雨外套,确认一下姑娘的胳膊是不是还在,不然就放心不下。或许这并不是确认姑娘的胳膊,而是在确认一下我的喜悦的动作吧。

姑娘从我所喜好的地方,将自己的胳膊卸下来给了我。是胳膊的上端也罢、肩膀的一头也罢,这里有个软和的圆块。这是西方美丽的细长身材的姑娘所拥有的圆润,日本姑娘则罕见。这姑娘却拥有它。它像隐约闪烁着一种娇滴滴的光彩的呈球形的东西,是一种清纯而幽雅的圆润,姑娘一旦失去纯洁,这种圆润的可爱程度不久便黯然失色。整个松弛了下来。对美丽姑娘的人生来说,它也是一种短暂的美的圆润。这个姑娘拥有这种美。从她肩膀的这种可怜的圆润,可以感受到姑娘身体的可怜的一切。她胸脯的弧形并不大,一只手心完全能够容纳得下,好像羞答答地吸引住似的坚硬、软和吧。我看到姑娘肩膀的弧形,也看见了姑娘走路的脚。姑娘走路,好像纤弱小鸟那轻盈的脚步、也好像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吧。在接吻的舌端上也有这样纤细的旋律吧。

这是穿无袖女服的季节,姑娘的肩膀方露了出来。那肌肤的颜色,明显说明它尚未习惯于接触空气。那是整个春季都隐藏不露的润泽,夏季凋零前的蓓蕾的光泽。这天早晨,我在花铺里买来了荷花玉兰的蓓蕾,并把它插在玻璃花瓶里,姑娘肩膀的圆润,就像这荷花玉兰又白又大的蓓蕾。与其说姑娘的衣服无袖,不如说是袖子卷了上去。胳膊上端的肩膀露得恰到好处。丝绸衣服是蓝黑色的,光泽柔和。在姑娘那连着圆润的肩膀的脊背有些隆起。肩膀的弧形和脊背的隆起,划出了弛缓的波浪。从后面稍微斜斜望去,从肩膀的弧形沿着细长脖颈的肌肤,用梳拢上去的后项发,划出鲜明的界限,黑发仿佛在肩膀的弧形上落下了光的投影。

姑娘似乎觉得我以为这是美的,所以才把右胳膊从肩膀的弧形处卸下来,借给了我。

我在外套内珍重地握住的姑娘的胳膊,比我的手还冰凉。我心潮澎湃,脸上发烧,手也是热乎乎的。可是,我却但愿这种火热不要传到姑娘的胳膊。我希望姑娘的胳膊保持姑娘原来的那种微微的体温。再说手中的这份稍微凉的感觉,把它本身的那份可爱传给了我。仿佛未曾被人触摸过的rx房。

雨雾和夜间的烟霭越发浓重。我没戴帽子,头发被濡湿了。从关上正门的药铺深处传来了广播声说:现在有三架客机,由于烟雾浓重,不能着陆,在机场上空盘旋了三十分钟。广播接着又敦促各家庭注意:这样的夜晚,由于潮湿,钟表可能会走乱。又说,在这样的夜晚,由于气温的关系,如果把钟表的链条上得太足,很容易断。我抬头仰望天空,心想:说不定能看到盘旋着的飞机的灯光呢。但却看不见。上空,飞机渺无踪影。连我的耳朵也钻进了低垂的潮气,仿佛发出了类似无数蚯蚓向远处爬行时的蔫呼呼的声响。我想,广播大概又在给收听者提出什么警告吧。于是我在药铺前停了下来,可当我听见广播说动物园的狮子、老虎、豹等猛兽愤恨潮气而吼叫不停的时候,就觉得动物的吼啸声,仿佛地盘鸣动般滚滚而来。后来广播说,这样的夜晚,请孕妇和厌世家们早点就寝,安静地休息吧。还说,这样的夜晚,妇女把香水直接抹在肌肤上,香味就会渗到肌肤里,抹也抹不掉。

当听见猛兽的吼叫声时,我已从药铺门前走开了,可是甚至连香水都提醒人们注意的广播,却追赶着我。成群猛兽愤怒的吼声,威胁着我,我想姑娘的胳膊是否也感到害怕了呢?因此我才离开了药铺的广播声,寻思着:姑娘既非孕妇,也不是厌世家,不过是她给我借了一只胳膊而只剩下一只胳膊而已。今晚,恐怕还是像广播所提醒注意的那样,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吧。但愿一只胳膊的母体——姑娘能安稳地睡个好觉。

横穿马路的时候,我从防雨外套外面用左手按住了姑娘的胳膊。汽车的喇叭声响了。侧腹有东西在动,我身子扭动了一下。姑娘的胳膊大概是害怕喇叭声吧,它把手攥得紧紧的。

“别害怕。”我说,“汽车还远着呢。由于能见度差,所以才鸣喇叭的。”

我怀里揣着珍贵的东西,看好了马路的前前后后才横穿过去。那喇叭声当然不是因我而鸣,我朝着来车的方向望去,却不见人影。看不见车,只瞧见车的前灯。灯光朦胧扩散,呈浅紫色。这种车前灯的色彩难得见到,我穿过了马路就驻步望着奔驰而过的汽车。只见一个身穿朱红色服装的女子在驾驶。女子似乎冲着我点了点头。我蓦地想道:莫非是姑娘前来取回她的右胳膊?我背过身去,企图逃跑。可转念又想,她单凭左骆膊是不可能驾车的。但是,莫非驾车的女子看穿了我怀里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这是姑娘的胳膊与同性女子的本能的直觉。我捉摸着,在回到自己房间以前,得注意不要再碰上女子。女子那辆车的车后灯也是浅紫色的。还是看不见车身,只见浅紫色的光在灰色的烟霭中,模糊地浮现并远去了。

“莫非是那个女子漫无目的地开车,只为开车而开车,在开车的过程中,整个踪影消失了……”我独自嘟哝道,“女子后面的车厢坐席上,是不是坐着什么东西呢?”

好像又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我却反而感到毛骨悚然,这是不是由于我怀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在作怪呢?这潮呼呼的夜晚的烟霭也乘坐了那女子的车子。而且女子的某种东西使车灯所照射到的烟霭变成了浅紫色。如果说女子的身体不可能发出紫色的光,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使然呢?这不禁使我感到在这样的夜里,独自开车奔驰的年轻女子是虚无缥缈的,难道也是我藏着的姑娘的胳膊在作怪?女子是不是从车厢里向姑娘的一只胳膊点了点头呢?说不定在这样的夜间,有天使或妖精四处巡逻,护卫着女性的安全呢。也许那年轻女子不是在乘车,而是在乘坐紫光呢。决不是虚空的。她看穿了我的秘密。

不过此后在路上我没有遇见任何人,我回到了公寓的门口。我止步观察了一下门扉内的动静。萤火虫在我头上飞过。我觉察到萤火未免太强烈的时候,我猛然后退了四五步。又看到有两三只像萤火虫似的火星飞逝过去。那火星没等被浓重的烟霭吸掉,早早就消失了。是人魂还是鬼火般的什么东西,抢在我前头,急切地盼着我回来?但是我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是成群的小飞蛾。原来是门口的灯光照射在飞蛾的翅膀上的反光,看上去恍若萤火虫的光。虽然它比萤火虫大,但是令人错以为是萤火虫,可见它作为飞蛾是太小了。

我避开了自动电梯,从狭窄的楼梯悄悄地登上了三楼。非左撇子的我,依然让右手放在防雨外套里面,用左手去开门,动作很不习惯。心里越着急,手指尖就越哆嗦。心想:这样哆嗦岂不像犯了罪吗?我觉得房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虽然这总是我孤独的房间,但是所谓孤独,不正意味着有什么东西在吗?今天晚上,我同姑娘的一只胳膊回来,一反往常,我不孤独了,但是这样一来,充满整个房间的我的孤独就威胁着我。

“你先进去吧。”说着,我好不容易才把房门打开,然后从外套里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掏了出来。

“欢迎你来啊。这是我的房间。我给你开灯。”

“您是不是在害怕什么东西?”姑娘的胳膊似乎在说,“是不是有人在?”

“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

“有一股气味呀。”

“气味吗?大概是我的气味吧。莫非是我那大影子模模糊糊地站在黑暗处,那你好生地看看呀。也许是我的影子在等着我回来吧。”

“是一股香甜味儿呐。”

“哦,那是荷花玉兰的香味嘛。”我开朗地说。心想:好在不是由于我的不净而发出潮湿的孤独的气味。多亏我预先插上了荷花玉兰的蓓蕾,以迎接这位可怜的客人。我的眼睛多少习惯于黑暗了。就是在漆黑处,我凭着每晚熟悉的动作,便知道在哪里有什么。

“让我来开灯吧。”姑娘的胳膊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这房间是我第一次来呀。”

“好,那太好了。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给这个房间开过灯,这是破天荒头一回。”我手持姑娘的一只胳膊,让这只胳膊的指尖能够得着门扉旁的电灯开关。天花板下、桌子上、床头的枕边、厨房、卫生间等五处的电灯同时都亮了。我的眼睛新鲜地感觉到我房间的电灯不怎么明亮。

玻璃花瓶里插着的荷花玉兰盛开大朵的花。今早它还是蓓蕾呢。刚绽开不久,可花蕊却已散落在桌子上。这点使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没有注视白花,却凝视了凋零的花蕊。我一根两根地把洒落的花蕊捡起来,并凝视着它。放在桌子上的姑娘的胳膊,像尺蠖般一伸一缩地把手指活动开,拾拢了花蕊。我把姑娘手中的花蕊接过来后,站起身来,把它扔在废纸篓里。

“浓烈的花香渗进肌肤里啦。请帮帮我……”姑娘的胳膊呼唤我。

“啊!到这儿来一路上让你受委屈了,累了吧。请安静地休息一会儿。”我在床上把姑娘的胳膊放平,在它的旁边坐了下来,温存地抚摸了姑娘的胳膊。

“很漂亮,我真高兴呀!”姑娘的胳膊所说的漂亮,大概是指床单吧。床单是浅蓝色的底子,上面带有三色花样。对于孤独的男子来说,也许这过于花哨了吧。“今晚我睡在这上面歇宿吧,我会很老实的。”

“是吗?”

“让我贴近您,您身边好像没有什么人嘛。”

于是姑娘的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看到姑娘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还涂上淡红色的指甲油。指甲长长了,比指尖还长得多。

姑娘的指甲一挨近我,那又短又宽而且又厚又可怕的指甲就显得不像是人的指甲,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形状美。女人连这样的指尖也要超越于人吗?抑或是企图追求女人本身呢?虽然平时脑子里也曾浮现过诸如内侧斜纹闪光的贝壳、妩媚飘逸的花瓣等平庸的形容词,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姑娘的指甲,我脑子里的确没有浮现出类似色泽和形状的贝壳或花瓣,姑娘的手指甲就只能是姑娘的手指甲。看起来这指甲比又脆又小的贝壳和又薄又小的花瓣,显得更加透明清澈。而且首先令人感到是一种悲剧的眼泪。姑娘每日每夜真诚地磨练着女人悲剧之美。它渗透到我的孤独里。也许是我的孤独滴落在姑娘的指甲上,而成为悲剧的眼泪也未可知。

我把姑娘的小指头放在没有被姑娘的手握住的、我的另一只手的食指上,并且用拇指肚儿一边抚摩这细长的指甲,一边看得出神。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食指已藏到姑娘的指甲檐下、触到了姑娘的小指尖。姑娘的手指一哆嗦,就抽缩了。胳膊肘也弯曲了。

“啊,痒痒吗?”我对姑娘的一只胳膊说,“是痒吧。”

我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轻浮的话。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姑娘的一只胳膊:留长指甲的女人的指尖发痒,以及我所知道的,就是说除了这个姑娘之外,我还熟悉很多别的女人。

比起给我借这只胳膊一个晚上的姑娘来,我不仅在年纪上比她大,而且先前我还从也可以说是早已习惯于男人的女人那里听说,藏在这样的指甲下的手指尖会发痒。那女人说,因为习惯于用长长的指甲尖触摸东西,而不用手指尖去触摸,所以一触碰到什么就会发痒。

“唔。”我对意想不到的发现感到吃惊。

女人接着说:“即使做吃的,或吃的东西,只要手指尖一触摸到,就会感到啊,不干净!让人浑身发抖。是这样的呀,真的……”

所谓不干净,是说食品不干净呢?还是说指甲尖不干净?恐怕是什么东西一触到手指尖,女人就会感到不干净而发抖的吧。女人纯洁的悲伤的眼泪,在手指尖上留下了一滴,受到长指甲的庇护。

我已经不想再触摸女人的手指尖了,虽然诱惑是自然的,但是我再也不要了。我自身的孤独拒绝了它。她似乎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纵令触摸她身体的任何部分,她几乎没有感到发痒。

借给我一只胳膊的姑娘,她的身上大概有许多地方一旦被触摸,就会感到发痒的吧。纵令使这样的姑娘的手指尖感到发痒,我也不认为是罪恶,也许会认为是爱玩。不过,姑娘大概不是为了让我恶作剧才把一只胳膊借给我的吧。我可不应该演喜剧呀。

“开着窗呐,”我觉察了。玻璃窗户掩闭着,窗帘却是敞开的。

“有什么东西在偷看吗?”姑娘的一只胳膊说。

“如果说偷看,那就是人罗。”

“即使有人偷看,也看不见我的。如果说真有人在偷看,那么人就是您自己吧。”

“自己……?所谓自己是什么意思,自己在哪里呢?”

“自己在远处呗!”姑娘的一只胳膊像一首抚慰歌,“人为了寻求远处的自己才向前走去的啊。”

“能走到吗?”

“自己是在远处的呀。”姑娘的胳膊重复了一句。

我蓦地感到这只胳膊同其母体——姑娘,仿佛在无限遥远的地方。这只胳膊果真能回到它那远方母体处吗?我果真能走到遥远的姑娘处,把这只胳膊还给她吗?姑娘的一只胳膊信赖我,似乎很安详。作为其母体的姑娘也信任我,此刻她是不是已经安静地进入梦乡呢?会不会由于没有了右胳膊而产生不协调感,或者做恶梦呢?姑娘同右胳膊分别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噙满泪水,不是吗?眼下一只胳膊来到了我的房间,可是姑娘却未曾来过。

窗玻璃被潮气濡湿,变得模糊不清,活像蒙上了一张癞蛤蟆的肚皮。烟霭仿佛把毛毛细雨堵在空中让它静止似的,窗外之夜失去了距离,而被笼罩在无限的距离中。看不见房屋的屋顶,也听不见汽车的喇叭声。

“我来把窗关上。”我想把窗帘拉上,窗帘也是潮湿的。我的脸映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它比我平日的那张脸要年轻。然而,我拉窗帘的手没有停住。我的脸消失了。

那时候,在某饭店看到的九层某客房的窗户,蓦地在我心头上浮现。有两个身穿张开红衣服的下摆的小女孩,爬窗嬉戏。她们穿一样的衣服,模样也相似,也许是孪生姐妹。是西方人的孩子。两个小女孩时而用她们的小拳头敲打着窗玻璃,时而用她们的肩膀去碰撞窗玻璃,时而又互相推来推去。她们的母亲背向窗户,在编织毛线衣。窗户的一面大玻璃,万一破碎或者万一脱落,小女孩从九层上掉落下来,定死无疑。觉着危险的是我,两个孩子和她们的母亲,却全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因为结实的窗玻璃是没有危险的。

我把窗帘拉到尽头,回转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从床上说:“真漂亮啊。”因为窗帘与床罩都是相同花色的布料做的缘故吧。

“是吗?太阳晒得都褪了色。已经很旧啦。”我坐到床上,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放在膝上。“漂亮的是它啊。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

于是,我用右手同姑娘的掌心相互握紧,用左手拿住姑娘胳膊的最上端,尔后慢慢地将这只胳膊肘弯曲了又伸张,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

“您是个淘气的孩子啊!”姑娘的一只胳膊似乎温柔地微笑着说,“这样做您觉得很有意思吗?”

“哪儿是什么淘气,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真的,姑娘的胳膊浮现出微笑,这微笑仿佛一道光束,在胳膊的肌肤上飘流着。恍如姑娘脸颊上水灵灵的微笑一模一样。

我一看就知道了。姑娘曾经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并将下巴颏儿轻轻地落在交叉着手指的双手上。作为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虽然这不是一种优美的姿势,不过在遣词上使用了诸如支啦交叉这类不适称的词,那是一种轻盈的可爱劲儿。从胳膊最上端的弧形到手指、下巴颏、脸颊、耳朵、细长的脖颈、甚至到头发,形成一个整体,是一首乐曲的美的和声。姑娘熟练地使用着刀和叉,握刀叉的手的食指和小指,保持着弯曲的模样,偶尔无意识地往上一抬。她把食物送入小嘴里,咀嚼、咽下,这动作也令人感觉不到是一般人在吃东西时的那种感觉,她的手、脸和咽喉,演奏出一首可爱的乐曲。姑娘的微笑也流动在胳膊的肌肤上。

我之所以看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在微笑,那是因为在我把她的胳膊肘而弯曲时而伸开的过程中,姑娘那又细又结实的胳膊的肌肉,随着呼吸的节奏泛起了微妙的波浪,微妙的亮光和阴影在胳膊白皙而润滑的肌肤上流动的缘故。刚才,我的手指触到姑娘那长指甲阴影下的指尖,姑娘的胳膊蓦地将胳膊肘弯曲收缩肘,那胳膊上的光闪闪烁烁地流动着,照射了我的眼睛。因此我才尝试把姑娘的胳膊肘弯了弯,决非恶作剧。即使我停住了手,不再弯曲姑娘的胳膊肘,让它一直伸开放在我膝上观赏,姑娘的胳膊上也依然有一种纯真的光和影。

“既然提到有意思的恶作剧,她倒是说过把你同我的右胳膊调换一下也是可以的,你是得到允许才来的,知道了吗?”我说。

“我知道。”姑娘的右胳膊答道。

“可见我并非恶作剧,我总有点害怕。”

“是吗?”

“这样做行吗?”

“可以呀。”

“……。”我把姑娘胳膊的声音听成是哎呀声,“行啊,我说,再来一次……。”

“可以呀,可以。”

我想起来了。这声音很像决心委身于我的某姑娘的声音。那姑娘的长相没有借一只胳膊给我的这个姑娘如此标致。也许这是异常的也未可知。

“可以呀。”那姑娘一直睁开眼睛凝视着我。我抚触了姑娘的上眼皮,试图让她的眼睛闭上。姑娘用颤抖的声音说。(“耶稣流下了眼泪。‘啊!他是多么爱着她呀。’众多的犹太人说。”)

“……。”

“她”是“他”的错误。这是已故拉萨勒的事。是个女人的姑娘,不知是错把“他”记成是“她”呢,还是明知却故意说成是“她”呢?

我对姑娘在这种场合不应有的唐突而奇怪的语言感到惊愕。我屏住呼吸望着姑娘,泪珠会不会从姑娘合上的眼皮下流出来呢?!

姑娘睁开眼睛,挺起了胸脯。我的胳膊把她的胸脯推掉了。

“好疼呀。”姑娘把手移到后脑。“好痛啊。”

白色的枕头上沾上了小星点血。我用手拨开姑娘的头发,轻轻抚摩了她的头,吻了吻鼓起的血滴流淌着的地方。

“没关系的,轻轻一碰也会出血的。”姑娘把发卡全摘了下来。原来是发卡扎了她的头。

姑娘的肩膀又颤抖,可是她强忍住了。

我虽然明白女人欲委身于我的心情,但我还有些地方不能理解。女人对委身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她自己希望这样做,或为什么她自己要主动委身于他人呢?我也不能相信因为我懂得女人的身躯所有部分都是为此而生成的。即使到了这把年纪,我也觉得这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再说,女人的身体和要委身于他人,各自都不一样,确实也不一样。要说相似,倒也相似;要说相同,确也相同。难道这不也是莫大的不可思议吗?我的这种动辄感到不可思议劲儿,也许是一种远比年龄更为幼稚的憧憬,也许是一种比年龄更为老耄的失望。难道这不是一种心灵上的残疾吗?

像这个姑娘那样的痛苦,并不是所有委身于人的女人经常有的。即使是这个姑娘本人,也只是那时的这么一回。银带断,金盘碎了。

“可以啊。”姑娘的一只胳膊说,这话声虽然使我想起另一个姑娘,但是一只胳膊的声音同那个姑娘的声音,果真相似吗?由于说的是同样的话,听起来不是很相似吗?即使说同样的话,惟独离开了母体前来的一只胳膊,和那个姑娘不一样,它是自由的不是吗?再说这正是所说的委身,因此一只胳膊没有自制、没有责任、也没有悔恨,什么都能做不是吗?但是,正如“可以啊”所说的,如果把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互相调换的话,那么我想作为母体的姑娘可能会异常的痛苦。

我继续凝视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胳膊肘的内侧隐约有亮光的影子。它好像可以吸吸。我把姑娘的胳膊微弯了弯,让光影储存下来,尔后把它举到唇边吻了吻。

“痒痒啊,真淘气。”说着,姑娘的胳膊躲开嘴唇似地搂住我的脖颈。

“我喝了好东西,可是……”我说。

“您喝了什么啦!”

“……”

“您喝了什么啦?”

“大概是吸入肌肤的光的芳香吧。”

户外的烟霭越发浓重,好像连花瓶里的荷花玉兰的叶子都潮湿了。广播又在提醒人们注意什么了吧。我从床上站了起来,刚要走向放着小型收音机的桌子那边,却又没有起步。同时我的脖颈被姑娘的一只胳膊搂住,听广播就多余了。但是,我觉得广播可能会这样说。性质恶劣的潮气濡湿了树枝、濡湿了小鸟的翅膀和脚,许多小鸟滑落下来,不能起飞了,所以希望过往公园等地的车辆注意不要轧死小鸟。如果微暖的风吹来,也许烟霭的颜色就会改变,变换颜色的烟霭是有害的,如果它变成粉红色或紫色,请大家不要外出,务必把房门关严。

“烟霭的颜色会变?变成粉红色或紫色?”我嘟哝着攥住窗帘,窥视了一下户外。烟霭仿佛以空虚的分量逼将过来。与夜间的黢黑不同的微暗似乎在浮动,这大概是因为起风了的缘故吧。尽管烟霭的厚度有无限的距离,但是它的彼方仿佛有某种惊人的东西在卷成旋涡。

我想起来了,刚才借了姑娘的右胳膊,回家途中,看见有个身穿红色服装的女子所驾驶的车,行驶在烟霭中,车前车后都浮现出淡紫色的光,打我身边疾驰而去。那确是紫色,好像一个呈浅紫色的大眼球,从烟霭中模模糊糊地向我逼将过来,我慌忙离开了窗边。

“睡觉吧。我们也睡觉吧。”

这会儿,四周的寂静,仿佛人世间没有一个人是醒着似的。在这样的夜里醒着是很可怕的。

我从脖颈上将姑娘的胳膊摘了下来,放在桌面上,然后换上了新睡衣。睡衣是夏季穿的单衣。姑娘的一只胳膊瞧着我更衣。我被人家看着,颇感腼腆。过去我从没有被女子看过在自己的这间房间里换上睡衣的场面。

我抱着姑娘的胳膊上床了。我朝向姑娘的胳膊,轻轻地握住它的手指,让它贴近我的胸口。姑娘的胳膊一动也不动。

窗外稀疏地传来了像是小雨的声音。不是烟霭变成了雨,而是烟霭变成了水珠滴落下来的吧,是隐隐约约的声音。

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毛毯里,还有它的手指在我掌心里,我知道它会暖和起来的。但是,还没有传达到我的体温,这确实给我一种文静的感觉。

“睡着了吗?”

“没有。”姑娘的胳膊回答。

我打开睡衣,把姑娘的胳膊贴在胸口上。温暖程度不同地渗透到我胸间。在这像是闷热又像是寒冷的夜里,抚摩着姑娘胳膊的肌肤,实在很愉快。

房间里的电灯照样通明。上床的时候忘了关灯。

“对了。电灯……”我说着站起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立即从我胸口上滑落下来。

“啊!”我拾起胳膊,“你给我把电灯关掉好吗?”

于是,我一边走向门扉处一边问道:“你喜欢在黑暗中睡?还是喜欢亮着灯睡?”

“……”姑娘的一只胳膊没有回答。胳膊不会不知道,可为什么不回答呢?我不晓得姑娘夜间的习惯。我脑海里浮现出亮着灯睡觉的那个姑娘,还有在黢黑中睡着的那个姑娘。今晚她没有了右胳膊,大概是亮着灯睡的吧。我把灯关了,忽然感到惋惜。我还想更多地凝视姑娘的一只胳膊。我想起身来看看先于我入了梦乡的姑娘的胳膊。但是,姑娘的胳膊已经将手指伸去够大门旁边的开关,做出要关灯的动作。

我从黑暗中折回床边躺了下来,并且让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我胸脯旁边陪伴我睡眠。我保持沉默,一动不动,仿佛等待着胳膊入睡似的。不知是不是姑娘的胳膊感到不满足,还是害怕黑暗,把掌心贴在我的胸脯上。不久,又张开五指,爬到我的胸口。它自然而然地弯曲着胳膊肘,形成搂抱着我的胸脯的姿势。

姑娘的这只胳膊,可爱的脉搏在跳动。姑娘的手腕放在我心脏部位上,它的脉搏同我的鼓动彼此交响。姑娘胳膊的脉搏跳动,起初稍微慢了点儿,但不久就同我心脏的鼓动完全一致了。我只感觉到自己的鼓动,而不知道究竟是谁快,或是谁慢了。

这种手腕的脉搏和心脏的鼓动的一致,也许是现在就尝试着在短暂的时间里将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调换吧。不,也许它只是姑娘的胳膊睡着了的一种象征呢,虽然我曾听女人说过:对女人来说,与其陶醉于神志昏迷的狂喜,莫如在他身旁安心地睡上一觉更幸福。但是,我没有像这姑娘的一只胳膊那样安详地陪伴我睡觉的女人。

由于心脏部位有姑娘的脉搏跳动的手腕,所以我才意识到自己心脏的鼓动。它一下又一下地鼓动,我感到在鼓动的间隔里,仿佛有某种东西从遥远的距离迅速来回走动。这样地随着不断倾听心脏的鼓动,其距离就变得更加遥远了。而且无论走多远,即使走无限的远程也罢,其前方还是空空如也。也不是到达某处就折回来。那是紧接着的鼓动,猛然把它招回来的。理应是可怕的,但却不怕了。我还是探摸了枕边的电灯开关。

然而,在亮灯之前,我试着悄悄地将毛毯掀开。姑娘的一只胳膊不知道,它熟睡了。隐约发白的柔和的微光,撒满了我敞开衣襟的胸膛。这亮光仿佛是从我的胸膛蓦地浮现出来似的。很像是一轮小红日,在暖融融上升之前从我胸膛射出的光。

我亮灯了。我把姑娘的胳膊从胸脯挪开后,把双手放在这只胳膊的最上端和手指上,将它抻直了。五支光的微弱亮光,使得姑娘一只胳膊的弧形和光影形成的波纹显得格外柔和。我一边轻轻地转动着姑娘的一只胳膊,一边继续观赏摇摇晃晃地移动着的光和影,只见光和影顺着胳膊最上端的弧形线条往下移动,途中变细,过了下半截胳膊隆起的地方,又变得细小,移到了胳膊肘那美丽的弧形和胳膊肘内侧微微洼陷的地方,然后再移向手腕变细,复又圆圆隆起,最后光和影的波浪从手心和手背流动到手指了。

“我把它要过来吧。”我不觉地喃喃自语。

于是,在看得出神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右胳膊摘了下来,同姑娘的右胳膊调换,然后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这样做,自己也是不晓得的。

只听见“啊!”地轻轻地叫唤了一声,不知是姑娘胳膊的声音呢还是我的声音,我的肩膀突然痉挛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右胳膊已经调换了。

姑娘的一只胳膊——现在成了我的胳膊,它颤抖抓住上空。我让这只胳膊弯曲到我嘴边,一边说:

“很疼吧?很痛苦吗?”

“不,不疼。不痛苦。”这只胳膊迅速断续地说,这时候,一股战栗闪电般地传遍我的全身。我叼着这只胳膊的手指。“……”我是怎样来表达喜悦的呢?姑娘的手指只触摸着我的舌头,我说不了话。

“可以啊。”姑娘的胳膊回答。颤抖戛然而止。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嘛,不过……”

我忽然觉察到,我的嘴唇感受到姑娘的手指,但姑娘右胳膊的手指,也就是我右胳膊的手指,却未能感受到我的嘴唇和牙齿。我赶紧试挥动了一下右胳膊,却没有挥动胳膊的感觉。肩膀的一头,胳膊的最上端,有堵塞、有拒绝。

“血液不流通。”我脱口而出,“血液流通了还是不流通呢?”

恐怖袭击了我。我坐在床上,我的一只胳膊卸落在一旁。它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的胳膊离开我,它是一只丑陋的胳膊。更重要的,恐怕是这只胳膊的脉搏没有停止跳动。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暖乎乎地跳动着,而我的右胳膊却冷冰冰地变僵硬了。我用安在我肩膀上的姑娘的右胳膊,握住自己的右胳膊。握是握住了,可是却没有握住了的感觉。

“有脉搏吗?”我问姑娘的右胳膊。“没有变得冰凉吗?”

“有一点儿……但没有我的那么冰凉。”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因为我变得温乎乎的。”

姑娘的一只胳膊使用了“我”这个第一人称的字眼儿。我听来仿佛有这样的弦外音:现在,它被安在我的肩膀上,成了我的右胳膊,这才把自己称为“我”的。

“脉搏还在跳动吧?”我又问了一句。

“瞧您,您不相信吗?……”

“相信什么?”

“您自己的胳膊不是同我的胳膊调换了吗?”

“可是血液通畅吗?”

“有的是(女人啊,你在找谁呢?),您知道吗?”

“知道。(女人啊,为什么哭泣?在找谁呢?)”

“我半夜里梦醒了,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荡。”

当然现在它所说的我,肯定是安在我肩膀上的可爱的胳膊的母体。我觉得《圣经》中的这句话是在永恒的场所里说的,它仿佛是永恒的声音。

“没有被梦魇住吧,难以入睡……”我说的是一只胳膊的母体。“户外烟霭弥漫,仿佛是为了让群魔彷徨似的。但是就连恶魔也讲究体态,想咳嗽。”

“让它听不见恶魔的咳嗽声……”姑娘的右胳膊握住我的右胳膊,堵住了我的右耳朵。

现在姑娘的右胳膊就是我的右胳膊。但使它活动的不是我,而是姑娘的胳膊的灵魂。不,还不至于分离到如此地步。

“脉搏,脉搏跳动的声音……”

我的耳朵听见了我自己的右胳膊的脉搏跳动声。姑娘的胳膊,依然握住我的右胳膊来捂住耳朵。因此,我的手腕被耳朵压住。我的右胳膊也有体温。正如姑娘的胳膊所说的那样,我的耳朵比起姑娘的手指来稍微冰凉些。

“我给您驱邪……”姑娘小指头上又小又长的指甲,带着几分淘气地挠了挠我耳朵。我把头避闪开,用左手,是我真正的手,抓住我的右手腕。实际上是姑娘的右手腕。于是,我把脸向后一仰,便看见了姑娘的小指。

姑娘用四只手指握住从我肩膀上卸下来的右胳膊。只有小指头空闲着,它仰向手背,指甲尖轻轻地触到了我的右胳膊。只有年轻姑娘的柔软手指才能够弯成这种形状。对于长着一双硬邦邦的手的男人来说,这是无法相信的。从小指根处形成直角向手掌的方向弯曲。而且近旁的指关节也弯曲成直角,另一近旁的手指关节也曲成直角。这样,小拇指就自然地划出了一个四方形,四方形的一边就是无名指。

我的眼睛透过这个四方窗有了窥视的位置。如果说它是窗未免太小,充其量是个窥视孔或眼镜罢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能感觉到是扇窗。是一扇能窥视到户外的紫花地丁的窗。仿佛是有点微光的白皙小拇指的窗框,或是小拇指的眼镜边缘,我更愿让眼睛靠近它。我闭上了一只眼睛。

“是窥视装置……?”姑娘的胳膊说,“您看见什么啦?”

“自己那间微暗的老房间啊。五支光电灯的……”我还没说完话,又像叫喊似地:“不,不对,看见了。”

“看见什么啦?”

“又看不见了。”

“您看见什么啦?”

“颜色啊。是淡紫色的光啊。模模糊糊的……在那淡紫色里,有红色、金色的米粒般大小的许多小圆圈,飞也似地旋转着呐。”

“那是因为您累了呀。”

姑娘的一只胳膊把我的右胳膊放在床上,用指腹温柔地抚摩了我的眼帘。

“红色金色的小圈圈,也有变成大齿轮在旋转吗……在那齿轮中,不知道是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又消失……”

齿轮也罢,齿轮中的东西也罢,是看见了还是好像看见了,我都不知道。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种暂时的幻觉。这种幻觉是什么东西呢?我想不起来了。我说:

“你想让我看到什么幻影呢?”

“不,我来是为了消除幻影的呀。”

“是消除往昔的幻想吧,憧憬和悲伤的……”

姑娘的手指和手心的动作,在我的眼帘上停住了。

“是头发留得很长,一松散开来,就垂到肩膀和手腕上吗?”我脱口而出,提出了个想不到的问题。

“是的,能垂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入浴洗发时,是用热水,也许这是我的习惯吧,最后总要用凉水把头发冲洗到全凉了。这冰凉的头发垂到肩膀、手腕上,还抚触到rx房,舒服极了。”

当然,那是一只胳膊的母体的rx房。姑娘可能未曾让人抚触过它,冲洗后的冰凉的湿发抚触rx房的感觉,恐怕不好意思说出口吧。离开了姑娘的身体而前来的一只胳膊,大概也离开了母体的姑娘的谨慎、或者说也离开了腼腆吧。

我安上了姑娘的右胳膊,现在成了我的右胳膊,我用左手掌悄悄地捂着这只胳膊最上端的可爱的圆弧形。我感到在手掌心里的,仿佛是姑娘胸脯那还没长大的圆弧形。肩膀的圆弧形逐渐产生胸脯的圆弧形,变得柔软了。

姑娘轻轻抚触了我的眼睛。她的手掌和手指被我的眼帘温柔地吸住,渗透到眼帘里。眼帘里温乎而湿润。这种温乎乎的湿润,还不断扩散,渗透到眼球里。

“血液在流通。”我轻声地说,“血液在流通。”

这时候,没有发出类似发现自己的右胳膊同姑娘的右胳膊互相调换时的那种惊叫声。我的肩膀也罢,姑娘的胳膊也罢,更没有出现痉挛或颤栗的现象。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血液通向姑娘的胳膊,姑娘胳膊的血液也流向我的体内。胳膊最上端的堵塞和拒绝,不知什么时候也没有了。清纯的女人的血液流入我体内,犹如此时此刻。可是,像我这样的男子的污浊的血液流向姑娘的胳膊,当这只胳膊返回姑娘肩膀上的时候,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万一不能一如既往地将它复原在姑娘的肩膀上,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会发生这种背叛的。”我喃喃自语。

“没关系的。”姑娘的胳膊低声细语。

但是,我却没有夸张的感觉,诸如我的肩膀和姑娘的胳膊之间,血液在奔流,或者血液在交流等。这件事,我捂着右肩膀的左手掌和我右肩膀的姑娘的肩膀弧形,自然是知道的。不知不觉间我和姑娘的胳膊也知道了。这样一来,它就被引入令人心荡神驰的梦乡了。

我进入梦乡了。

笼罩着大地的烟霭呈淡紫色,我荡漾在缓慢流动着的巨大波浪里。在这宽阔的波浪里,惟有我漂浮着的身体上,荡漾着淡绿色的波浪。我那阴湿的孤独的房间消失了。我仿佛把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放在姑娘的右胳膊上。姑娘的手指像是捏着荷花玉兰的花蕊。虽然看不见却嗅到了芳香。花蕊理应扔在废纸篓里,不知她在什么时候,是怎样捡起来的。一日之花的雪白花瓣尚未凋零,可是为什么花蕊竟先行凋落了呢?身穿红色服装的年轻女子驾驶的车子,以我为中心在远处绕着圆圈,顺利地滑行着。仿佛在照看着我和姑娘的一只胳膊的睡眠,保护我们的安全。

这种情况下,恐怕很难熟睡。不过,我未曾有过这样温暖而甜美的睡眠。过去我总是难以成眠,躺在床上闷闷不乐。我从未曾有过像幼儿那样安稳地睡过一觉。

姑娘别致的细长的指甲,仿佛疼爱我似地搔挠着我的左手掌。在这隐约的触感中,我深深地熟睡了。我不在了。

“啊!”我自己把自己叫醒了。我像从床上滚落下来似的下了床,蹒跚了三四步。

我忽然醒过来了。原来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东西在抚触着我的侧腹。那是我的右胳膊。

我叉开踉跄的双脚,站稳脚跟,看见了掉落在床上的我的右胳膊,呼吸停止,血液逆流,浑身战栗。看见我的右胳膊,那是一瞬间的事。在下一个瞬间里,我从肩膀上薅掉姑娘的胳膊,换上了我的右胳膊,活像魔性发作杀人一样。

我在床前跪下,胸膊落在床上,用刚刚装上的自己的右胳膊,抚摩着狂跳的心脏的上方位置。随着悸动逐渐安静下来,一股悲伤的心绪从自己体内的深处喷涌了上来。

“姑娘的胳膊……?”我仰起脸来。

姑娘的一只胳膊被扔到床脚处。在被推到一旁的毛毯的蓬乱中,只见它被扔在那里,手掌朝上。伸直了的指尖一动也不动。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发白。

“啊!”

我急忙拾起姑娘的一只胳膊搂在怀里,就像紧紧抱住生命逐渐冷却下去的、令人可怜的爱儿似的,紧紧地搂住姑娘的一只胳膊。我的双唇衔着姑娘的手指。如果从姑娘那伸直了的指甲里侧和指尖之间滴落女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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