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显顿抵达那不勒斯。在前面提到的旅馆定下房间后,马上将其房号用印刷体写下寄给无毛墨西哥佬。接着他去了英国领事馆,以了解r为他布置下的一些指示,这时他发现馆里人员对他的情况并不陌生,另外一切也都正常无误。这样他也就放下心来,可以外出好好游逛一番。这时的南国已经是春深季节,繁忙的街道上艳阳高照,相当炎热。阿显顿对那不勒斯是很熟悉的。那人声喧嚣的圣菲迪南广场,拥有着那么优美的教堂的公民投票广场,这地方一见就会在心头勾起无限愉悦的回忆。希阿依亚滨海路还是和过去一样热闹。他站立在街角,仰视着那些危险万状地蜿蜒曲折于崎岖山路的弄堂窄巷;那些在窗外晾着衣服的高处房屋,它们那一道道晒洗的衣物迎风招展在街头,就像在庆祝节日的无数旗帜似的。接着他又沿着海滩漫游起来,一面望望那锃亮得如同金属一般的海水,这时卡普里岛1的山峦背着阳光正隐隐可见,就这样走着走着,他已彳亍至一个名叫巴塞里波的市镇,在那里的一处古老散漫甚至遍地是泥泞的破败宫殿里他曾经消磨过多少浪漫的时光。他注意到,那些往事的回忆至今仍使他大动心旌,隐隐产生微痛。接着他雇了一辆出租马车,由一匹瘦小短毛的幼马拉着,踏着石路返回到美术馆去,一边喝着美式咖啡,一边观瞧着逗留在那里的闲人。这些人嘛,真是口不停说手不停挥,话语不断,手势极多,因而不禁牵动人的想象,很想透过这些表面来了解更多的真实。
就这样,一连三天阿显顿都过着这种懒散的生活,这倒与这座古怪、邋遢但又好客的可爱城市的气氛挺相适应。从早到晚,他都一事不做,而只是游呀游呀,而只是看呀看呀,不过这种看,并不是一名旅游者的那种看法,只是去看那应该看的,也不是一般作家的那种看法,只是去寻那些对他自己有用的(从某个日落里看到一个好听的词语,或是在一张面孔上觑出一副性格的端倪),而只不过是那流浪汉的水平; 不论发生什么,都有看头。他去了博物馆再次看看阿格里帕娜(少者)雕像2,这个在他的记忆中是饶有感情的,另外他还抓住机会再次到美术馆里去观赏一下提香3与布鲁盖耳4的作品。但在情感上他还是更倾向于希阿依亚教堂。它的那种雅致、那种欢快、那种飘逸的轻佻,而这个,似乎既是它对待宗教的态度,又是透过背里,对它自己的感官生活的一种宣泄;再有它的那浮夸的铺张,那线条的绰约,这一切,对阿显顿所表达的,如果缩成一个荒诞而虚矫的比喻,那就是眼前的这座头顶炎天、脚踏尘埃的可爱城市,就是这喧嚣熙攘的芸芸众生。人们常讲,生活是迷人的,但也是悲惨的,他们手里往往没钱,可金钱也并不是一切,而且不管怎么说吧,又何必为此而自寻烦恼,既然我们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一切又都那么精彩喜人,所以我们还是要抓紧眼前充分享受吧:facciamo una piccola combinazione.5
但是到了第四天一早,当阿显顿刚刚出了浴缸,在一条已经不能再吸水的毛巾上擦身体时,房间却被忽地打开,一个人溜了进来。
“什么事?”阿显顿问道。
“没事没事。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天哪,是你墨西哥佬。你这身上是怎么搞的?”
他的假发已经换了,现在戴的是个黑色的,后面剪得短短,就跟戴着顶便帽似的。这一来,他的外形完全变了,尽管仍较古怪,但比起以往已经大为改观。他身上穿的是一套旧灰色西装。
“我只能在这儿待一小会儿。他正在刮胡子呢。”
阿显顿发现他的双颊突然红了起来。
“那你找到他了?”
“这并不难,船上就他一个是希腊人。船一靠岸,我就上了甲板,声称要找一位从庇伊俄斯来的朋友。我说我是来接一位名叫乔治·底奥廑尼狄斯的。我装作对他的不曾到来非常迷惑不解的样子,于是便和安德里亚底攀谈了起来。他给出的是个假名——伦巴多斯。他一登岸我就跟上了他。你知道他第一件事做的是什么吗?他去了一家理发店刮胡子。你对此怎么认识?”
“这没什么。任何人都有可能去刮刮胡子。”
“我可不这么想。他的目的是去改变外貌。他是够狡猾的。我对那些德国人是心服口服的。他们办事一切全靠设计,不凭机会,样样在他们都周密得严丝合缝的。这个我一会儿再说。”
“顺便问一句,你不是也改容了?”
“我戴的还是个假发;可样子不同了吧?”
“我会永远认不出来的。”
“一个人总得采取点防范措施。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了。那天我们就得在布林迪西过了。他不会说意大利话。他很高兴有我来帮助他。于是我们就一块行动了。我已经把他带到了这座旅馆。他说他明天就去罗马。我不能让他从我的视线消失;我不能让他趁我不备时悄悄溜掉。他说他想观光一下那不勒斯,我跟他说我会带他把一切值得看的地方都好好看看的。”
“他为什么今天不去罗马?”
“这也是我该说的一点。他冒充是个商人,开战以来发了笔财。他曾拥有过两艘沿海游轮,现在刚刚卖掉。现在他想去巴黎,在那里好好游乐享受一番。他说他一生都渴望能去巴黎,最后总将能如愿以偿。不过他的嘴很紧。我尽量设法让他多开些口。我跟他讲,我是个西班牙人,曾经来过布林迪西这里与土耳其方面商谈运送军火器材。他注意听了。我看得出他感到兴趣,可还是一字不透。当然硬逼他讲肯定不是办法。他的文件就带在他的身上。”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那旅行包什么的他一点也不操心,可时不时地总好往腰部摸摸,所以它们不是在他腰带里就是在背心的衬里里头。”
“你怎么非要把他弄到这个店里?”
“我考虑这会有利工作。我们很可能要搜查一下他的行李。”
“那么你也住进这里来了?”
“没有。我还不至于傻到那个程度。我跟他讲,我今晚就要坐夜车去罗马,所以就不定房间了。可我该走了。我答应他一刻钟后在那理发店门前碰面。”
“好吧。”
“如果我今晚要见你在哪儿找你?”
阿显顿看了无毛墨西哥佬一眼,然后带着微蹙没再看他。
“我今晚还在我这屋里。”
“很好。你能不能先替我看看楼道里有没有人?”
阿显顿打开房门,巡视了一下,没看见人。事实上旅店在这个季节也几乎就是空的。那不勒斯这里的外国人极少。生意十分萧条。
“没事,”阿显顿道。
无毛墨西哥佬勇敢地走了出去。阿显顿关好门,开始剃须着装。广场上还是像往常一样,艳阳高照,街上的来往过客,以及他们的瘦马破车,也和平时没有不同,但这些已经不再能给阿显顿带来任何欢快。他感到身心不畅。他走出房门,照例先去了英领馆,问询一下有无他的电报。没有。接着他又去了库克旅行社6,查查去罗马的车次时间:发现有两趟去罗马的列车,第一趟午夜过后不久,再一趟凌晨五时。他希望他能乘上第一趟车。他不清楚墨西哥佬的计划是什么;如果他真想马上返回古巴,那他最好先借道西班牙,于是查了一下办公室的通告,阿显顿看到次日有一趟自那不勒斯驶往巴塞罗那的航班。
阿显顿已经对那不勒斯感到厌倦。街道上的强烈光照使他睁不开眼,灰尘使他无法忍受,那喧嚣也吵得他不得安宁。他去了商业街廊,在那里喝了点酒和饮料。下午他去看了一场电影。然后他回了旅馆,对管事人讲,因为他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他认为最好此刻就先结了账,行李也马上送去火车站,只将一只公事包留在他的室内(其中除其密码的铅印部分外,另有三四本书)。他出去吃了顿晚餐。然后又返回旅馆,坐待无毛墨西哥佬的到来。他无法向自己掩盖这样一个事实,即他的神经极度紧张。他抓起本书来读,但这书令他厌烦,他换了一本:他的注意力还是集中不起来,眼睛又转到他的表上。时间早得让人气恼;他又把书拾起,下定决心不读完三十页就不再看表。但他的眼睛虽然一页页地认真读着,书中讲的什么他仍然相当模糊。他又看了下表。天啊,才刚刚十点半。他纳闷儿这工夫那无毛墨西哥佬会在哪儿呢,他正在干些什么;他担心那家伙会不会把事情完全搞砸。那可是桩可怕营生。接着他又想起是不是最好先把窗户关好,把窗帘拉上。他抽了数不清的纸烟。又看了看表,时间十一时一刻。他又想起了什么,这时但觉一颗心在撞击着胸膛;出于好奇心,他数起了脉搏,可奇怪的是,脉搏竟完全正常。虽然这是一个温和的夜晚,室内甚至比较闷热,他的手脚却是冰凉的。这是一件多么恼人的事啊,他烦躁地想着,因为生着一副活跃的想象力而不得不去面对许许多多它编造出来的可怖幻象,而这些本来是决不想一顾的!从一名作家的观点,他曾对凶杀现象作过不止一次的考虑,而此刻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罪与罚》7中那可怖的凶杀描写上去。他并不打算去想这个题目,可它逼上头来,不由你不去想。他的书掉在了膝上。一边呆望着面前的墙壁(壁上贴着一种棕色墙纸,绘着暗淡的玫瑰花朵),他开始在心里琢磨,一个人,如果必须杀人,在那不勒斯这里可能是如何一种杀法。当然可以在那度假别墅,那座面对海湾的巨大茂密花园,水族馆就在那里面。那地方一到夜晚相当荒凉,而且黑暗;那里发生的种种恐怕是见不得天日的,任何谨慎人士天一黑后是不会逗留在那些罪恶的险径的。过了波西帕罗,那路上就更荒凉,通往背后山峦的确有许多小路,可一到夜里,那里连个鬼魂也遇不到,这时你又如何能把一个稍有点胆子的人拉到那地方去?你可以提议去海湾划划小艇,可那租船给你的船夫是会看到你的,另外他是否就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前去,这事也拿不准。当然港口附近是不乏几家不很体面的客栈的,那地方对夤夜不带行李的光杆儿客人向来不加询问,但同样那领你去认房间的人可有机会好好观察你一番,另外进入房间之后一份相当烦琐的表格还得你去逐项填写。
阿显顿再次看了下表。他已经非常疲倦。他再次坐下,连书也不打算读了。他的心中一片空白。
突然他的房门被悄悄打开。他一下便惊得站了起来,浑身发颤。无毛墨西哥佬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惊着你了吗?”他笑着问道。“我觉得你会喜欢我不敲门的。”
“没人看见你进来?”
“值夜班的放我进来的,我拉铃的时候他还在睡,看也没看我一眼。很抱歉我来得太晚了,可我得换换装。”
无毛墨西哥佬现在穿戴的又是他来的时候的那身衣服与假发。奇怪的是此刻他的样子与原来的竟大不一样。他好像更高了些,也更浮夸了些;但一张面孔却全变了。他两眼放光,精神状态极佳。他向阿显顿瞟了一眼。
“怎么你脸那么苍白,我的朋友!你没有太紧张吧?”
“文件到手了吗?”
“没有。他没带在身上。他身上的东西就是这些。”
他把一个不小的皮夹子和一份护照放在桌上。
“我不需要这些,”阿显顿迅速答道,“拿回去吧。”
耸了下肩,无毛墨西哥佬又把它们放回口袋里。
“他的腰袋里有什么?你不是说他总好摸摸他的腰部。”
“只有点钱。我检查了一下他的皮夹。那里只有几封私人信件和一些女人照片。他今晚和我出来时肯定锁在了他的旅行包里。”
“糟糕,”阿显顿说。
“我拿到了他房门的钥匙。我们最好去搜寻一下他的行李。”
阿显顿只觉胃里一阵恶心。他犹豫了一下。墨西哥佬不无善意地笑了笑。
“没危险的,amigo8,”他说道,仿佛在安抚一个孩子,“不过你如果感到不舒服,我一个人去也行。”
“不,还是我跟你一块去。”
“整个旅馆里没有一个人是醒着的。安德里亚底先生是不会打搅我们的。不过可以脱掉皮鞋。”
阿显顿没回答他。他皱了下眉头,因为他感到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解开鞋带,把鞋甩掉。墨西哥佬也是这样。
“你最好先过去,”他道。“向左边走,沿楼道走一段。那房号是三十八。”
阿显顿开门出去。楼道很暗。使他气恼的是他竟这么紧张而他的伙伴却十分自在。到达房门时无毛墨西哥佬插进钥匙去开门,转了下把手便进去了。他打开了灯。阿显顿马上跟进,随手关上了门。他注意到窗板都闭得紧紧的。
“现在好了。我们不用忙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试了几把,最后找对了。皮箱里装的全是些衣服。
“都是不值钱的衣服,”墨西哥佬一脸不屑地评论道,一边把它们全取了出来。“我自己的原则是,到头来还是买那最好的最合算。说到底,这主要看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一位绅士了。”
“难道你是非评论不可吗?”
“一点危险正像一点调料,可以使人产生完全不同的反应。它只会使我感到兴奋,可它把你的脾气都弄坏了,amigo。”
“你瞧,我是着了些怕,可你一点没事,”阿显顿坦率答道。
“这只是个胆量问题。”
说着,一件件拿出箱子,他摸起这些衣服来,迅速然而仔细。箱子里没有任何文件。接着他又掏出刀来,割开箱子的衬里。箱子本来就是便宜货,衬里此刻早已和皮箱粘到一块。那里面是没法藏东西的。
“这里找不见,它们准是藏在了屋子里的什么地方。”
“你敢保险他没有把它们寄存在什么办公室?比如说在某个领事那里?”
“他从没有一分钟逃脱开我的眼睛,除了去刮胡子的那会儿。”
无毛墨西哥佬打开抽屉,又打开橱柜。没有。屋内没有地毯,不用看了。他仔细检查了下床底下,床上头,床垫子下面。他的一双黑眼睛在屋里左右上下打量着,想寻找一处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阿显顿觉着没有一处他没注意到。
“也或许他寄存在了楼下那个管事人的手里。”
“那样我会知道的。再说他也不敢。反正是文件不在了。这事我无法理解。”
他犹豫不决地又扫视了一下房间。他皱起眉头,拼命想寻找出这件事的奥秘。
“让我们赶紧离开这里,”阿显顿说。
“稍等一下。”
墨西哥佬跪了下来,很快但很整齐地叠好衣服,把它们一件件放回箱子里。他锁好旅行箱,然后站起身来。接着他关上电灯,悄悄打开房门向外望望。他招呼了一下阿显顿,便溜进楼道。阿显顿跟出后,他停下步来,把门锁上,钥匙就留在衣袋里了,然后便与阿显顿一起回屋。当他们走进了房间,把门锁好,阿显顿第一件事便是擦去额头和手上的汗水。
“感谢上帝,我们总算逃出了那鬼地方。”
“其实连半点危险也没有。可现在我们该怎么干?上校对文件没有找到这件事一定会恼怒的。”
“我一会儿就要乘五点的车去罗马了。我现在就打电报去请求指示。”
“很好。我跟你一块去。”
“我想你最好还是及早离开这个国家,这对你是有利的,明天一早就有开往巴塞罗那的航班。你为什么不乘这条船,而且如有必要,我也可以前去送你?”
无毛墨西哥佬听了只是一笑。
“我看得出你是急于把我甩掉。可以,我也不想过多让你失望,这也是在这类事上你没经验所难免的。我就去巴塞罗那。我有去西班牙的签证。”
阿显顿看了看表。两点稍过一会儿。离开车还得等近三个小时。这时他的伙伴正不慌不忙地在卷支纸烟。
“出去吃顿夜宵如何?”他问道。“我已经是饥不可耐了。”
吃东西这事听起来让他恶心,可是他也干渴得要命。他不想和无毛墨西哥佬一道外出,可他也不愿意单独一个人留在旅馆里面。
“这种时候一个人能去哪里?”
“跟我来吧。我会给你找到个地方的。”
阿显顿戴上帽子,一手拎起了公事包。两人下了楼。大厅里门房还在地下一张垫子上睡得挺沉。当他们走过他的桌边,小心翼翼地避免惊醒他的工夫,阿显顿注意到信件架上他那个房间的格子里有一封信。他取出一看,信正是写给他的。他们蹑脚欠步走出了旅馆,随手把门掩上,便快步离开。跑了一百码左右,阿显顿掏出信来借着路灯看了一眼。信发自当地英领馆,内容为:随函寄去之电报系今夜所收,因恐延误急事,故立即差人送往你下榻之旅店,敬希查收为荷。这信显系在午夜前当阿显顿还在旅馆时便已送到。他又打开电报,见到的只是密码。
“好吧,那就得让它稍等等啦,”说着把信件放回袋里。
无毛墨西哥佬走起路来就如同他非常熟悉这些荒僻的街道似的,阿显顿只能追随在他的身旁。最后他们来到了一条死巷里的一家旅店门前,嘈杂之外而予人以邪恶之感,正是在这里,墨西哥佬走了进去。
“当然这绝非是什么里兹9,”他道,“但是这么深更半夜的,只有这地方你才能多少弄上口吃的。”
进门后阿显顿见到的是一大间长长的暗淡厅房,其一端一名面容憔悴的年轻人坐在钢琴前面;墙的两边一律是一排排嵌入墙壁的客桌,前后均为条凳,四处坐着一些食客,男女都有,正在饮着啤酒或其他酒类。女人大多半老,粉脂厚重,面目可憎;她们那种强颜欢笑既极喧闹又乏生气。当阿显顿与无毛墨西哥佬进入厅房寻找座位坐下时,她们登时把目光齐集过来,阿显顿则有意把头掉转,以避去那些淫荡的媚眼,这些随时都会绽出笑颜,都会极力渡送秋波,以讨求你的回应。这时那名形容枯槁的钢琴手已拨弄起舞曲,应声而起舞的立即有好几对。因为男的不够,有些女的便只能跟女的跳。将军叫了两份斯帕盖蒂和一瓶卡波里酒。酒上来后,他立即如狼似虎地满饮了一杯,接着就在等那面食的工夫,一边用一双眼睛去打量其他座位上的一些女客。
“你跳跳舞吗?”他向阿显顿问道。“我现在就要去找个女伴来和我转上几圈。”
他离开了座位。阿显顿看到他正在去找的那个。在他看来,倒至少还有着两点可取:眼睛有神和牙齿洁白;此刻她已站起身来,腰也被他揽上了。他的舞技是没的说的。阿显顿看到他已经在谈话了;那女的,也开始笑了起来,原来的一副在接受邀舞时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眼神很快就变成了兴趣盎然。很快他们的交谈已热烈得不可开交。这段舞曲结束之后,他把女伴送归原座,回到阿显顿那里,然后又一杯酒。
“我那舞伴如何?”他问道。“应当说还不错吧?跳跳舞对一个人是有益处的。你为什么就不请上一位?这地方是不坏的。找地方你完全可以信得过我。我天生有这个本领。”
钢琴手奏起了另一支曲子。刚才那女的往墨西哥佬处直望,于是当他用拇指指了下地,她立即欢快地跳起身来。他把上衣扣好,上身微欠,站到桌边等着那女的前来就他。他一个回旋便使她成了个满场飞。随着他的舞步的翩翩,随着他的说笑的增多,此刻他已经和满屋的人全混熟了。凭着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话,虽然带点西班牙口音,他一会儿和这个,一会又和那个都互相调侃起来,那些人也对他的俏皮话频频报以笑声;他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这时两大盘盛得满满的面食端了过来。一见到这个,他舞也不跳了,舞伴也不顾了(由她自己回她的座位),不管礼貌地奔着他的吃食跑回桌来。
“我算是给饿坏了,”他道。“其实我晚上还吃过一餐好饭。你是在哪里吃的?来吃点玛卡罗尼吧?”
“我没胃口。”
但他还是开口吃了,而且感到奇怪的是,他自己也饿了。墨西哥佬正在大口大口往嘴里填,吃得十分开怀;不仅二目放光,而且也更饶舌了。仅仅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那个跟他跳舞的女人就已经把她的一切全都告给他了。他正在把那女的说的,重说给了阿显顿听,一边把大块面包片往口里塞。他又叫来一瓶酒。
“一般葡萄酒嘛,”他不屑地说,“就算不得什么喝的,只有香槟才行;一般的酒甚至连解渴都做不到。喂,amigo,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应当说是的,”阿显顿笑了笑。
“锻炼啊,你所缺的就是这个,锻炼啊。”
他还伸出手来拍拍阿显顿的胳膊。
“那是什么?”阿显顿叫道,吃了一惊。“你袖口上的血迹?”
无毛墨西哥佬也往他袖子上看了一眼。
“那个?算不得什么。只是点血。我出了点事,划破了。”
阿显顿无语。他用眼睛扫视了一下门上的挂钟。
“你是担心你的火车吧?让我再跳上一次就陪你去车站。”
墨西哥佬站起。凭着那无人能及的自信,他抓住了一个坐得离他最近的女人的腰就跟她跳开了。阿显顿闷闷不乐地注视着他。他的确是个荒唐古怪、令人难耐的家伙,再加上那顶金黄色的假发和一张无毛发的面孔,但是他的动作却具有着一种无法匹敌的优雅风度;他的一双脚也很小巧,就像一只猫或老虎的爪垫肉趾那样,能牢牢抓住所爬的地方;他的节奏是惊人的,另外你不能不看到,那个正跟他跳着舞的俗艳女人已经被他的手势动作弄得如醉如痴,飘飘然了。他的脚趾,他的长腿,都像有音乐从那里面发出似的。可怖、古怪,一点不错,可那里面自有它的某种娴雅,甚至是美,而你竟会因为莫名其妙地也受到了诱惑而暗自感到羞愧。在阿显顿眼里,他给自己的感觉是,他就像前阿兹特克10时期的一尊砍伐者的石雕,那里盈溢着野蛮与生命力,可怖而残酷,但其中却又似乎孕育着某种带含蓄的妩媚。尽管如此,他还是巴不得能把他甩在这龌龊的舞厅里,由他一个人去自得其乐,以消此长夜吧,可他明白这办不到,还有一笔业务没有跟他了结。他一想到这一刻的到来便十分不是滋味。他曾被授命去付予曼纽·卡蒙纳将军一笔款项,以回报他携回的文件。可现在却是,货物未到;至于其余嘛——这些他就一概不知了;那已超出他的事务范围。无毛墨西哥佬跳舞跳到他跟前时兴致勃勃地向他挥手道:
“我音乐一停就回来了。先结了账吧,也就时间差不多了。”
阿显顿何尝不想弄明白他的一颗心都是怎么想的。可那里头究竟是怎么活动的他想猜也猜不着边儿。接着,一边用那喷香的手绢擦着他额头的汗珠,他回到了桌边。
“玩得开心吧,将军?”阿显顿问。
“我什么时候也都玩得开心。可怜的白色垃圾,但我管它呢?我喜欢一个女人的肉体在我怀抱中的那种感受,这时见到她的眼睛不断变得模糊起来,嘴唇渐渐分开,当着她对我的欲望正像太阳底下的奶油似的在融化着她的骨髓。可怜的白色垃圾,可她们是女人啊。”
他们出发了。墨西哥佬提出他们靠两条腿就是了。其实在那类地区,又在那种时候,能找到一辆出租马车的机会也就不大。可空中却是满天星斗。这正是个夏日的夜晚,空气仿佛凝聚不动。沉寂也正走在一旁,伴着他们前行,就跟个鬼魅似的。当他们快走近车站时,周围的房屋仿佛忽的一下突然显得色调更加灰郁,棱角线条也更加分明,这会使你感到曙色已经距你不远。一阵微弱的颤抖振动着整个黑夜。这是一个令人战栗的时刻,而夜之魂,在一瞬间,突然产生焦虑,虽然说自洪荒以降,千秋百代、亿万斯年,它从来无一天不是如此,它此刻还是会感到一种仿佛乏智般的恐惧:别到时候那新的一天不懂得如何破晓。但他们已进了车站,夜色也再一次笼罩包裹住了他们。这里那里还能见到几名懒散的运货工人,正像大幕降落布景已撤后的那些工作人员。两名士兵正一身暗淡的军装一动不动地忠诚值勤。
候车室是空荡的,但阿显顿与无毛墨西哥佬还是坐到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
“离我那趟车开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正好利用这工夫看看电报的内容。”
他从口袋里取出电报,又从文件包里取出密码。他当时所用的还不是很复杂的那种,它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包含在一本薄薄的书中,那另一部分,交给他时全印在一张纸上,已在他离开协约国前被毁掉,内容都背下了。阿显顿掏出眼镜,开始工作。那墨西哥佬,坐在了席位的一角,不断地在卷烟来抽;他平心静气地坐在那里,根本不管阿显顿在干什么,颇能安享其辛苦挣来的安乐。阿显顿正在一个个破解着一群群的密密数字,闹出一个就记到一张纸上。他的译法是先别管意思,非等全部译完,绝不看它,这是从经验得来的,因为如果你把注意力集中到每个你刚译出的单个词上,你就容易过快作出结论,这样有时就难免会陷入误译。所以他的译法是很机械的,每个词写在纸上之后先不去理它,注意力不在个别单词上头。最后他译完了,这才通读了一遍。其内容如下:
康士坦丁·安德里亚底在庇伊俄斯因病受阻,将不克乘舟外出。见电速返日内瓦听命。
起初阿显顿还有些不解其意,再读才明白了。他从头到脚,颤抖成一团。接着,他这次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只见他以一种激动的、嘶哑的和怒不可抑的嗓音(尽管还是压低的),破口大骂道:
“你这该死的蠢货,你杀错了人啦。”
1 capri,那不勒斯湾入口处不远的一座小岛。
2 the statue of agrippina the younger,agrippina(15?-59),古罗马暴君尼禄之母与另一暴君卡里古拉之妹,现藏于那不勒斯国立考古博物馆的这尊坐像为潘泰列克大理石材质,为公元54-99年之间的作品。
3 titian(1490-1576),威尼斯大画家。
4 叫此名字的有父子二人,都是佛兰芒的有名画家。父为pieter(1522-1569),子为jan(1568-1625),名声更大一些。
5 意大利语:我们来做一个小小的综合。
6 原文作went to the cooks,指英人thomas所办的一家旅行社,全名thomas & son co.,主要经营导游与观光等业务。
7 俄罗斯大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代表作之一。书中规模气势的博大浩瀚,想象的丰富,心理描写的细腻深刻等都是惊人的。至于这凶杀场面,指的是一大学生杀了一名放高利贷的老妇人的事。
8 西班牙语:朋友。
9 原文作the ritz,指遍布于欧美许多大都市的“里兹饭店”,亦即指那种相当奢华排场的大旅店酒楼。如此叫法系沿用瑞士一著名旅馆业经营人ritz的名字。
10 阿兹特克人为墨西哥印第安人,有高度文化,约自13世纪起在墨西哥中部建立帝国,1521年为西班牙殖民者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