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八时启程1。他放好旅行包后就沿着站台走去。他找见了居利亚·拉匝勒乘坐的那节车厢,但她蜷缩在一角,脸背着灯光,看不到她的面孔。她正由两名警探押着,他们已在布洛涅2从英国警方的手中接收过来。其中一名本来就是阿显顿在日内瓦湖的法国这边的合作伙伴,因而当阿显顿走过去时他立即上前与阿打招呼道:
“我问过这女士去不去餐车用饭,但她想在自己的包厢里吃,所以我就给她叫了一篮饭菜。不知这么做可不可以?”
“完全可以,”阿显顿答道。
“我那伙伴就和我轮流去餐车吃了,不能让她身边没人。”
“考虑得非常周到。车开以后我就会过来找她谈话。”
“她好像就不想开口,”警探说道。
“这也就很难要求她了。”
他去了售票处购了后一段的票3,然后便进了他自己的车厢。等他再返回居利亚·拉匝勒那里时,她已吃过了饭。隔窗从那饭篮子来判断,她的胃口还不算太坏。那个看守她的警探见到阿显顿到来,立刻打开车门,并在他的提议下迅速离开,这时车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居利亚·拉匝勒一脸阴沉。
“我想你已经完全吃好了,”说着便坐在她的对面。
她点了点头,但没说什么。他打开了烟盒。
“想抽一支吗?”
她瞅了他一眼,有点犹豫,接着仍然没有言语,取了一支。他划了根火柴,替她点上。他惊奇起来,也不知哪儿来的理由,他原指望见到的是个雪肤金发女人,或许是总认为一名东方人所最痴迷的是这种类型,可她的肤色却太黑了。她的头发被一顶小帽紧紧遮着,看不太清,但一双眼睛却乌黑晶亮。从岁数上说,她早已不年轻,可能不下三十四五,至于皮肤也已显出皱纹而且偏黄。除了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外,她实在够不上个美字。她倒是个头不小,可阿显顿担心,这样跳起舞来能那么轻盈袅娜吗?也或许在西班牙舞里就不同了,扎箍上那套奇装异服,她还没准是个非常迷人叫座儿的红火角色。但此刻在列车上,一身穿着乱糟糟的,就很难理解那印度人的如许痴迷。她用了评估的眼光盯看了阿显顿一阵,显然心里正在琢磨这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鼻孔喷出了一个烟圈,对之望了望,就又掉过脸去瞅那阿显顿。阿显顿看得出来,她的一脸的阴沉只不过是个面具,以掩盖内心里面的紧张和恐惧。她说话时用的是法语,带有意大利口音。
“你姓甚名谁?”
“我的姓名对你并无意义,夫人。我们现在正在去梭南的途中。我已经为你在hotel de la place4订下了一套房间。目前也只有这一家还在营业。我觉着你会感到那里挺舒服的。”
“啊,原来那上校跟我说起的就是你。你是我的牢头儿了。”
“这只不过是走走形式。我不会侵扰你的。”
“再怎么说也是一样,你还是我的牢头儿。”
“但愿这时间不会太长。我衣服口袋里就装着你的一份护照,上面的一切手续全都齐备,可以准许你去西班牙。”
她使劲儿地往欹角的椅背上一靠。在那暗淡的灯光下,尽管眼睛又黑又大,却顿时显得面色煞白,突然间活活成了绝望的面具。
“真真的无耻之尤。我要是能把那个上校杀了,我死也会死得甘心。他太没人心了。我别提有多难受了。”
“我敢说,你目前的这场麻烦也是你自己找的。你原来就不明白当特务这事有多危险?”
“我从来没出卖过任何秘密。我并没造成危害。”
“那只是因为你还没得到过机会。你不是已经在一份详细的招供材料上签过字了吗?”
阿显顿尽量使自己对她讲话的口气来得平和一些,有点类似对待病人那样,不是粗声厉气的。
“啊,是的,我自己办了傻事。我写了那封上校逼我去写的信。为什么这还不够?如果他不回信,又要对我怎么着?我没法一定强迫他来,如果他不想来。”
“他回信了,”阿显顿答道。“信就在我这里。”
她一下停住了呼吸,嗓子哑了。
“赶快给我。我求求你让我看看。”
“这我不反对。只是看完得还给我。”
他从衣袋里取出商得勒的信来,递了过去。她不等到手就抢了过去。她贪婪地耽读起来。信长达八页。读着读着泪水就顺着颊边流了下来。她一边抽噎啜泣,一边发着爱的呼唤,不停地叫起写信人的昵称小名,法文意大文的都有。这封信是对她的那封(按r之命)要他前来瑞士会她的信的回信。他对这一美好前景欣喜若狂。他以热烈的言辞告诉她,对他来讲,自分手之日起,他真是度日如年,以及他是如何日夜思念着她,而现在虽然见面在即,他仍然深感这一段短暂的时间长得难忍难耐。她读完就把信丢在地下。
“你也看得出他是怎么爱我,看不出吗?那没问题。我懂得这个,请相信我。”
“那你也真爱他吗?”阿显顿提出。
“他是那些男人里头唯一的一个能真心待我的人。歌舞厅里的生活不是人过的生活,只管在欧洲各地到处奔波,一刻不停;常去那地方的男人全都不是我的心目中人。一起初时,我也把他看成跟其他人没甚两样。”
阿显顿拾起信来,放回皮夹。
“以你的名义的一纸电文已经发到荷兰的那个地址,内容讲你将于十四日抵达洛桑的吉朋斯旅馆。”
“那就是明天了。”
“正是”。
她把头一扬,两眼冒出怒火。
“你们逼我去干的事是多么无耻之极。这是可耻的。”
“没有人强迫你非干不可。”
“可如果我不干呢?”
“那你恐怕就得承担后果了。”
“我不能再进监狱,”她突然大叫起来,“我不能,我不能;我的前面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了;他说十年。我真可能被判上十年?”
“如果是上校跟你这么说的,那很可能也就是这样。”
“唉,我了解他。那张残酷面孔。他是毫无怜悯之心的。十年之后我又成了什么一副模样?不行,不行。”
这时列车已经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守候在过道的一名警探正敲窗准备进来。阿显顿打开车厢门,那人递给了他一张带图明信片。图为旁塔里尔的一幅粗略景观,地为法瑞之间边境地带的一处小镇车站,图的中心有雕像一具与梧桐数本。阿显顿递给了她一支铅笔。
“请把这张明信片寄给你的情人。它即将在旁塔里尔发出。地址仍是洛桑的那座旅馆。”
她瞟了他一眼,便一言不发按其指示书写完毕。
“现在在背面再写上:‘兹在边境受阻,但平安无事。勿离洛桑去。’然后便可再加上点体己的话之类,这些就由你写了。”
他接过明信片,读了一遍,看看她一切有没有严格按他的指示去办。然后便伸手取过帽子。
“好了,现在就没事了。希望你能睡个好觉。明天一早车到梭南再叫你。”
这时那个轮流去餐车的警探也回来了。阿显顿走出包厢时两名警探就又进去。居利亚·拉匝勒蜷缩在她那角落。阿显顿把明信片交给等在外面的一名特工(他即将去旁塔里尔邮局寄发),便穿过人群回到自己的包厢。
次日一早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是个晴朗天气,但不暖和。阿显顿把旅行袋交给搬运工后,便沿着站台去了居利亚·拉匝勒的车厢,两名警探正守在那里。阿显顿向二人招呼道:
“早上好。好了,以后就不必有劳你们了。”
两人触帽致意,并向那女人说了一声再见,便离去了。
“他们这是上哪儿去了?”
“走了。他们不再来打扰你了。”
“那就是由你来接管我了?”
“谁也不接管你。我此刻只是受托把你带到你说的旅馆,然后就离开你。你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
阿显顿的搬运工取下她的行李,她也把箱子的搬运费交给了他。他们出了车站。一辆出租车5已等候在那里。阿显顿请她先上了车。去旅馆的路途还颇不短。阿显顿感到她一路没少用斜眼看他。她心中迷惑不解。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们到达旅馆后——旅馆不大,坐落在一个类似小广场的散步场所的一隅,环境优美,前景极佳——店主立即将来客领入一处已为拉匝勒夫人备好的清洁居室。阿显顿转向他道:
“这很好嘛,我只呆一会儿就走。”
店主鞠躬退下。
“我将尽量使你住得舒适,夫人,”阿显顿道。“你在这里完全是一名主人身份,而且想叫什么吃喝都听你尊便。对于旅店店主来说,你跟其他房客并无两样。你在这里完全自由。”
“自由出入吗?”她马上追问。
“当然。”
“同时一边一个警察看着,是吧?”
“完全不是。你住在这里就跟住在你自己的家里是一样的。什么时候想进想出,全都由你。我只要你一个保证,你不得不经我的同意往外寄送任何信件,或者不经我的准许擅自离开梭南。”
她长长地盯视了阿显顿一阵。她完全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看上去似乎在觉着这只是个梦。
“我目前的处境使我只能是你要我保证什么我就保证什么。我现在就以我的荣誉向你保证,不经你的审阅我绝不随便发信,绝不擅自离开这里。”
“谢谢。现在就向你告辞。希望明早再有幸前来拜访。”
阿显顿打了下招呼便走出室外。他在警察局停留了五分钟,看看一切是否已经就绪,接着他乘上一辆出租马车去了一座小山上的一间幽静住处,地在城郊附近,是他每次来此地时的休憩之所。在这里洗上个澡,刮刮胡须,然后换上一双拖鞋,实在是件愉快的事。他只想懒散一阵,于是整个上午就这样看本小说度过了。
暮色降落之后,警察局的一名警察才登门前来找他。原因是,即使是在梭南这个地方,即使是在法国,还是让外界越少注意阿显顿越好。此人名唤费利克斯,法国人氏,个子不高,肤色黝黑,生得一双锐目,还有点不修边幅,下巴没刮不说,一身灰色西装也较褴褛,鞋子的后跟更快要磨掉,所以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名失业的律师文书。阿显顿递给他一杯酒,然后两人傍炉而坐。
“您的这位女士可是时间抓得紧了。”他开口道。“她来到这旅店还不到一刻钟,就已跑出去了,把一捆衣服还有什么小装饰品都卖给了集市附近的一家店铺。等午后的航班到达后,她又立即去了码头,购了一张去伊卫安的船票。”
伊卫安这个词儿需要解释一下,它是法国沿湖的第二站,从此出发,再行一程,即将抵达瑞士边境。
“当然她没有护照,因此被拒登舟。”
“她对自己没有护照一事曾作何解释?”
“她的说法是她忘记带了。她说她与在伊卫安那边的朋友有晤面的约会,于是尽量想说服负责官员准她上船。她还打算往那人的手里塞进一百法郎”。
“这个女人恐怕比我原来想的更蠢一些。”
但当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他去见她的时候,他对她的企图逃跑一事只是佯作不知。此时她已得暇仔细梳妆打扮一番,所以看上去不像初见时那么龌龊了。
“顺便给你带来几本书供你消遣,”阿显顿道。“不然时间会长得没法打发。”
“那又与你何干?”
“我也只是不希望你受太多罪,能减少点就减少点。不管怎么说,这些书就留在你这儿,至于看与不看就由你了。”
“但愿你能明白我心里有多恨你。”
“这当然会使我听了很不安的。只是我弄不明白你又有何必要非得如此。要知道我也只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说说你现在又要让我干什么吧?我不会认为你此来只是为了向我来请安问好的吧?”
阿显顿禁不住笑了。
“我要你给你的情人再写封信,告诉他说由于你的护照有些地方不合格,因而瑞士当局未能准你入境,不得已只能暂来此地,不过这里倒也幽雅宜人,挺安静的,真的,安静得简直使人忘记周围还有战火。然后你再提出建议,要商得勒前来会你。”
“你认为他是个傻子吗?他会一口回绝的。”
“那你就得千方百计劝说他前来。”
她凝注了阿显顿好久才作出她的回答。他心想,此刻她的一颗心恐怕正在来回盘算,是否答应写信,表现得更加温顺听话可以为她自己赢得一些时间。
“好吧,那就搞听写吧,你说我写。”
“我希望你能用你自己的话去写。”
“那你给我半个小时,信就写完了。”
“我就在这里等吧。”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这么着。”
她气得目射凶光,但还是强忍下了,没有发作。五斗橱上面就有现成的书写工具。她坐到了梳妆台前开始写起信来。信写完递给阿显顿的工夫,他看到透过她厚厚的脂粉她的面色是煞白的。这种信一看就知道那写信的人不是个耍笔杆子的,不过还算写得不坏。当写到末尾来表达她是如何如何爱着他时,她竟情不自禁地热烈得一发而不可收拾,还真流露出了几分真情。
“再补上一句:前来送此信的人是一名瑞士人,绝对可靠。这信我不想让检查官见着。“
“请问绝对一词应该作何理解?”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请再把地址在信封上写好,这样就终止了我这次不受欢迎的打扰了。”
说着他把信递到正等着到湖的对面去送信的一名差役的手里。
当晚阿显顿便把复信带回给这女人。见信她一把便夺了过去,压在心头半天不动。等她读毕,只听到她一声开怀大叫。
“哈哈,他不来了。”
复信系由那印度人以一种非常花哨和矫饰的英语所写成,表达了他的痛苦的失望。信中告诉她他是如何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因而她务必竭尽全力去多方进行疏通,以克服这道入境难关。他信中写道,他是没有可能前来晤她的,没有可能,原因是人家正在高价悬赏他的头颅。所以妄图一逞实在无异发疯。写到这里,他竟不免也幽默开了,其言为,她总不期望她的那胖乎乎的小情人也去吃枪子吧,你说哪?
“他不来了,”她又接着道,“他不来了。”
“你必须再写封信跟他说不存在任何危险。你必须说如果真有危险的话,你是万万不会要他来的。你必须说如果他是真心爱你他就不该犹豫。”
“我不写。我不写。”
“请别犯胡涂。在这件事上由不得你。”
她忽地一下泪如泉涌。她滚到地上,死死抱住阿显顿的膝盖不放,泪流满面地乞求对她开恩。
“只要这次你放了我,你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别再装疯卖傻了,”阿显顿回她道。“难道你是想要我当你的姘夫不成?行了,行了,请你放尊重些儿。你应该明白不照此办理的后果。”
她站起身来,态度忽地转成盛怒,然后便把阿显顿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什么脏字全使尽了。
“这倒比你刚才的表现要好一些,”他道。“好了,现在你是答应去写,还是我去唤警察?”
“反正他不来了。唤谁来也没用。”
“能把他弄过来只会对你非常有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在我这方面已经尽了我的最大努力,但是却失败了,那就……”
她以一副带着疯狂的目光盯视着阿显顿。
“不错,那就非他就是你了。”
她站不稳了。她把一只手放在了胸口。接着一言不发取过纸笔。但信写得不合阿显顿的心思,因而不得不要她重写。等她又写完了,她一头便扎在了床上,再一次动情地抽泣起来。她的悲哀倒也不假,只是在表情上不无一定的做戏味道,所以也就不能使阿显顿真太感动。他心想此刻他与她的关系正仿佛是一名医生在面对一桩他也无法缓解的病痛时那样,其间不杂一丝个人成分。他现在越发明白何以r把这件特殊苦差交由他去完成:这时所需要的是一副冷静的头脑与控制得当的感情。
第二天他没有再去见她。这封信的复信是迟至晚饭以后才到来的,带信前来他那小屋的还是那位费利克斯。
“好的,你给我带来什么消息?”
“我们的这位朋友算是穷极无聊透了,”这名法国人笑道。“她今天下午跑去了车站,时间恰当那趟开赴里昂的列车即将开车前不久。她在那里东张西望,似乎不知如何是好,见此我立即赶上前去,问她有何贵干需要我来帮忙。我自我介绍说我是sureté6的一名警务。如果说用眼睛瞪人也能致人死命的话,那么我这会儿已经不能站在你的面前了。”
“请坐下说,mon ami7,”阿显顿道。
“merci8。她还是离开车站了。显然她也明白她是没法登上火车的。但有趣的还在后面。她掏出一千法郎想去贿赂一个船夫,条件是把她运到隔湖的洛桑。”
“那名船夫是怎么回答她的?”
“他说他不能冒这个险。”
“是吗?”
那小个子特工微耸其肩,笑了。
“她提出要那小伙子(船夫)当天夜间十点钟前来通往伊卫安的大路口去会她,这样他们两人可以再次谈谈条件。她还对那人讲,她不忍心对一名热心情人的殷勤好意太泼冷水。事后我对那船夫讲,此事可以由他自行处理,只要他能把一切重要情况及时前来向我汇报就行。”
“你能保险你可以信得过他吗?”
“噢,完全可以。当然,他对这件事一丝也不了解。再有,她始终在我们监控之下。对这人你就不必担心了。他是个很不坏的小伙子,我对他从小就是知根知底的。”
阿显顿读起商得勒的复信。信写得激切而热烈,其间仿佛奇异地悸动着一个心灵的渴求。爱吗?不错。如果说阿显顿还多少稍谙此道,那么他不会看不出这个的——真情的流露。他告诉她,他是怎么样一连几个小时地徘徊在那湖边,眼睁睁地凝望着法国对岸。他们是那么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他反复强调他不能来,并央告她别再为难他了。天下的任何事情他都敢为她去做,唯独这个他却不敢。但他又提到,如果她非要如此坚持,那他又怎会忍心拒绝?他再次哀求她可怜可怜他。接着他又写道,当他一想到他连一面都没见上就又得离去,他曾痛哭了许久;他问她,难道她就没有一点儿办法能偷渡过来;他发誓说如果他一旦能把她揽到怀里他会再也不让她走掉的。即使他那生硬繁缛的英语也掩盖不住那几乎快将信纸燃烧着的熊熊烈焰。这是一封狂人的信。
“请问什么时候你能得知她与那船夫的交谈结果?”阿显顿问道。
“我已经和他约好在趸船或叫浮码头上见面,时间在十一二点左右。”
“那我跟你一道去吧。”
他们走下山来,为了避风先在海关附近的一片草地上停留了一晌。最后他们看到了一个人正向这里走来,费利克斯走出树阴叫了一声:
“安东尼。”
“费利克斯先生吗?我这里有封信请你看看。这封信是我答应她明早的第一班船就送过洛桑去的。”
阿显顿瞥了这人一眼,也没有问他与居利亚·拉匝勒之间都谈了些什么。他拿过信来,借着费利克斯的手电读了一下。信是用不通顺的德文写的。
“绝不能来。不用管我的那些信件。危险。我爱你。亲亲。不要来。”
他把信装在了衣袋里,酬谢了船夫五十法郎,然后就回去睡下。但第二天当他去见居利亚·拉匝勒时,他发现房门紧闭。他敲了一阵,但没回音。他对她喊道:
“拉匝勒夫人,你必须把门打开。我有话要跟你讲。”
“我还没起来。我病了。不能见人。”
“对不起,可你必须开开门。如果病了,我去叫医生。”
“不用,走吧。我谁也不见。”
“如果你不开门我就唤锁匠来把门弄开。”
一阵沉默。接着他听到了钥匙的转动声。他进屋了。她还穿着睡衣,鬓发鬅鬙。显然她刚刚下床。
“我已经是精疲力竭。我再也无能为力了。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知道我生病了。我在床上折腾了一夜。”
“我不会占你太长时间的。怎么样,请个大夫看看?”
“大夫对我又能有什么用处?”
他从口袋里掏出她给船夫的那封信来,然后递给了她。
“请解释一下这是何意?”
她见了后几乎闭过气去,一张黄脸登时变得铁青。
“你答应过我一不企图逃跑,二不背着我去写信。”
“你以为我会遵守我的话吗?”她喊叫道,话音里透着讥笑。
“你是不会的。不过实话跟你说吧,我们现在把你安排在一个这么舒适的旅馆里面没有让你在监狱里去受罪,倒也不完全是单为让你过得快活。我觉得应当向你说明的一点是,虽说你在这里出出进进可以享受到一定的自由,但如果妄图离开梭南一步,那是梦想,就跟你的一条腿被锁在监狱的小囚室里还想逃掉一样都是梦想。白费功夫去写那些根本就寄不出去的信,实在是愚蠢透了。”
“cochon9”。
她把这难听的脏字抛向了他,使足了浑身的力气。
“可你还是得坐下来去写一封能够寄出去的信。”
“绝不。我是再不写了。连一个字也不再写。”
“可你来这里时是讲好了的,你得干一些事。”
“我再不干什么了。我已经全干完了。”
“你最好再考虑考虑。”
“考虑!我早考虑过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可我不在乎。”
“那也好。我现在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来改变一下你的主意。”
阿显顿掏出表来,盯着看那时间。他坐在了被褥凌乱的床边。
“这地方让我烦透了,这个旅馆。你为什么不把我关到监狱里去,为什么,为什么?不管我走到哪儿,后面都会跟着一批特务。你逼着我干的那些事太丢人了。太丢人了!我犯了什么罪了?你回答我,我干了什么坏事了?我不是一个女人吗?你逼我干的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她尖着嗓子喊开了。喊了又喊,喊了个没完。很快五分钟到了。阿显顿二话没说。他站起身来。
“好吧,滚,滚!”她对他尖叫道。
她继续用脏话骂他。
“我马上就会回来。”
他把房门的钥匙从钥匙孔中取出,把门反锁起来。他下楼后匆匆写了张便条,叫过来一个擦皮鞋的,打发他马上给警察局送去。他又返回楼上。居利亚·拉匝勒正胡乱躺在床上,面朝墙壁,一副身躯由于歇斯底里式的抽泣而仍在不停地抖动。听见他进来她没作表示。阿显顿坐在了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呆望着那些堆放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是一些不值钱的粗俗低级的化妆品,而且不太清洁。一罐罐的廉价胭脂和冷霜;一瓶瓶的描眉画眼的黛墨油膏,等等。发夹簪子也都太可怕、太油腻了。整个房间既不洁净,空气也给那些低级香水味熏得沉甸甸的。阿显顿不禁联想起了她必然曾经下榻过的那么多的房间,在那三四等的旅馆中,在她漂泊不定的流浪生涯中,在她为此而从一个小城镇到另一个小城镇,从一个国土到另一个国土的匆忙过程中。他纳闷她是从什么样的一个家庭里出来的。她目前是个粗俗浅薄的女人,但她年轻的时候又曾是什么一种情形?在他看来,她不是操持这类生涯的合适类型,她在这方面的条件并不太好,因而前途不大。于是他又想起了她的出身,难道她就是从那种所谓的“卖艺的”家庭出来的(全世界一样,到处都不乏那种世世代代专以此为生的家庭,其成员大都从事跳舞杂技或滑稽歌手等行当),或者只是因偶然因素而沦落风尘,而原因又可能是她爱过的人就是这类的行道中人,因而也就自然成了那人的搭档。再有她这些年来又曾经跟多少个男人厮混过;她所在的社团里的同事,其中的代理人或经理,这些人是会因为他们所居的地位而自认为天然地有权利享用她的;再有就是她曾在那里表演过的城镇里的一些纨袴子弟,他们当然会被她一时的耀眼的表演或刺目的肉感所迷惑颠倒。对她来说,他们正是肯掏腰包的主顾,而她也就不冷不热地将他们个个接受,来者不拒,并将此看作并承认是她可怜收入的一份不小的补贴;而对这些人来说,她也就是浪漫的化身。在那双花钱买到的膀臂之间,那些家伙至少一时间窥见着了外面财富世界的花花绿绿,领略到了,尽管是那么遥不可及和虚幻不实,那更加广阔人生里的一些艳遇奇会与迷人彩焕。
突然间,门边的一阵敲打声打断了阿显顿的遐想。他当即应声道:“entrez10”。
居利亚·拉匝勒也猛地在床上坐了起来。
“是谁?”她喊叫道。
她唉呀了一声。她认出了押解过她的那两名警探,正是这两人把她从布洛涅一路长解送到了梭南,这才完全转交到阿显顿的手里。
“是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她尖声叫道。
“allons,levezvous11,”其中一个讲道,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斩钉截铁式的突兀,听后你会感到,此人是容不得半点胡搅蛮缠的。
“恐怕你必须起来了,拉匝勒夫人,”阿显顿道。“我现在再次把你交回到这两位先生的手里。”
“我又怎么能起得来!我病倒了,你知道不。我站立不住的。你难道要杀了我吗?”
“如果你自己不穿起外衣,我们就不得不帮你穿了,可我们来穿肯定会笨手笨脚穿不太漂亮的。行了,行了,撒泼耍赖是没好处的。”
“你们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把你再带回英国去。”
一名警探抓住了她的一只膀臂。
“别动我,别靠近我,”她疯狂地喊叫起来。
“先放开她,”阿显顿道。“我相信她是会明白的,还是少找麻烦的好。”
“我自己来穿。”
阿显顿一边眼望着她。
她脱去“晨衣”,从头顶套进一件连衣裙,然后两只脚塞进了那显然已经过小了的鞋子。她理了理头发,一边还不时地、一脸晦气地匆匆瞥上那警探们一眼。这时阿显顿心里想,她能有胆子挺得住这一切吗?r如果知道了他这心思,肯定会骂他傻瓜的。但他的内心还是几乎宁愿她能有这胆子12。接着她又朝梳妆台走去。见此阿显顿马上站起来让座。她迅速地在脸上涂了些油,然后用了一条脏毛巾又擦了擦,然后便又敷粉,便又描眉。但是她的一双手却在发抖。这三个男人都默默注视着她。然后她又在颊边擦起胭脂,给双唇涂上口红。然后便一顶帽子戴到头上。这时阿显顿一个眼神,领头的那名警探立即掏出一副手铐,朝她走去。
见此,她猛地便退了回来,两臂伸得挺老远的。
“non,non,non,je ne veux pas13.不,不要这个。不不。”
“拉倒吧,ma fille14,不用犯傻,”警探的话挺不客气。
也许是在寻求保护(而且大出阿显顿的意料),她一下双臂搂住了阿显顿。
“不要让他们带走我,对我开开恩吧,我不能,我不能。”
阿显顿费了老大劲才挣脱开。
“我也救不了你啦。”
警探正抓着她的手腕准备铐她,她突然一声大叫,躺在了地下。
“我答应按你们的意愿来做。我什么都干。”
在阿显顿的示意下,警探离开房间走了。他让她先平静一下。她仍然躺在地上,抽泣得死去活来。他把她拉了起来,让她坐下。
“你要我干什么吧?”她气喘吁吁地问他。
“要你再给商得勒写上封信。”
“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我写不成句子了。你必须给我一点儿时间。”
但阿显顿觉着最好还是趁着她那点儿恐惧还没过去的工夫就赶紧把信给写出来。他不想给她时间让她太想明白了。
“这回是我说你写。你只要把我口述的一字不差地全照记下来就再没你的事了。”
她一声长叹,又坐到了梳妆台前,拿笔伸纸,准备写信。
“如果这件事我干了……于是你也成功了,那么我又怎么能够得知我将被准许自由?”
“上校既然许下了你这个话,那就请相信我吧,我一定会执行他的指令。”
“如果我出卖了我的朋友,而最后还是得蹲上十年大狱,那岂不是要在别人眼里成了大傻瓜吗?”
“我现在就可以明告给你,你掌握着这方面的一切把握。如果不是因为商得勒,你对我们会有半点用吗?如果你已经再不能构成危害,我们又何苦花钱费事地把你关起来?”
她思索了一阵。这时她已经神情安定下来。仿佛是一腔情绪既已耗尽,她又重新成了一名头脑清醒的实际女人。
“那就开始吧。”
他沉吟了起来。他心想他当然有本领把这封信大致写成她一般能写成的那种样子,只是这事还真得好好斟酌一下。它既不能太通顺,也不能太文雅。他清楚在一些心血来潮的时候人们往往难免会变得热情过度和矫揉造作起来。不论写在书里或者演在舞台上面,这类语言都会给人以虚假的感觉,因此一名写书人或戏文的作者就不能不让他的人物说起话来要更简单一些,强调的地方也再少一些,不能跟实际生活中完全一样。这的确是个挺严肃的时刻,但阿显顿却免不了觉得其中实在很有几分好笑。
“我没想到我爱上了一个胆小鬼,”他开始了。“如果你真爱我,当我要你来时你就不会犹豫……把不会打上下线,打上两次。”他接着口述道:“当我答应你没有危险,如果你并不爱我,你不来也是对的。你不用来。回柏林去吧,那里你很安全。我已经腻味透了。我孤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等你等得我都病了,天天我都念叨,他就要来了,来了。你要是爱我你就不会这么犹豫不决。这对我太明显了,你并不爱我。我现在讨厌死你了,厌烦死你了。我现在身上一点钱都没了。旅馆也糟透了。我没有必要再住下去了。我能从巴黎弄到个约请的。我有个朋友在那儿,他还真的提出点条件。我在你的身上耗费的时间够不短了,可你看我从那里又得到了什么。这事就从此拉倒吧。再见。你将再找不到一个女人能像我这样地爱你。我无法拒绝我那朋友提供给我的那些条件,所以我已经给他去了电报,告诉他说,只要他的回话一到,我马上就去巴黎。我不会因为你不爱我就责备你的,那不是你的错,但是你必须看到,如果还继续这么浪费我的生命,那我可是笨蛋一个。一个人是不会一辈子年轻的。再见吧。居利亚。”
当阿显顿把这封信拿过来看了一遍后,他也并不感到十分满意。但他也只能弄成这个样子了。可你别说,它还的确有几分像是真的,这个倒不全是文字之功,而是另有原因:因为英文不行,她的拼写就太不成样,所以凡是拼不来时,她就填上个表音的字母了事;再有书写也只是儿童水平;再有下笔不准,往往是写了划掉,划掉了又写;有些地方,法语词也上来了;而且不止一两处泪水把墨水湮湿,结果个别的字模糊不清了。
“好了,我现在就可以离开你了。或许再一次见着你时,我就能够向你宣布你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请问你今后想去哪里?”
“去西班牙。”
“那好。我这就去把该准备的全替你准备好。”
她耸了耸肩。他离开了她。
暂时阿显顿不太忙了,只能静待事态的发展。当天下午他便差人去了洛桑,第二天一早他又去了码头,去接那返回的船。紧挨票房有一间候船室,在这里他通知那些警探,是时候了,务请做好应急准备。每当一条船到达时,乘客们都要沿着那直码头挨个排队向前去接受其护照检查,然后才能被准许登岸。如果商得勒这次也前来了并且出示了他的护照(当然这个护照很有可能只是个假的,由某个中立国所签发),这时他便会被要求暂时等待一下,以便阿显顿对之进行辨认,而这一来他便要受到逮捕。因此当阿显顿凝视着这条船渐渐驶近而且一群人都已走下舷梯和踏板时,他的一颗心是相当激动的。他密切注视着每一名乘客,但他发现那里面根本没有一个人像个印度人。商得勒并没有来。一时间阿显顿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他已经打出了他的最后一张王牌。其实这次在梭南登岸的也超不过六七个人。于是当这点儿人逐个受过检查,而且已经全都各奔前程之后,阿显顿只是慢慢吞吞地漫步在那长长的码头上面。
“喂喂,又失败了,”他对那费利克斯讲道,此人刚刚还在检查那些护照。“我所期待已久的这位贵宾竟然没有露面。”
“可我这里有你一封信。”
他把上面写着拉匝勒夫人收启的一个信封递给了阿显顿,而他一眼便辨出了商得勒·拉尔的那种蜘蛛丝般的细长笔迹。恰在这时,一艘自日内瓦出发并最终开抵洛桑与湖最末站(亦即梭南)的汽轮正渐渐驶入视线。它每天一早到达梭南的时间即在那反方向的船只开出去二十分钟之后。
阿显顿突然来了灵感。
“那捎信的人现在在哪儿?”
“正在售票处里。”
“快把这封信交给那人,让他去退给要他捎信的人。必须让他跟那人讲,他已经把信送到那位女士的手里了,可人家不收,又还给了他。如果原来那个人再要他捎一封信,他还得讲,再捎就完全没意义了,人家已经在装箱打包,说话就要离开梭南。”
看到信递了过去,又听到了交代给那人的一番指示之后,阿显顿这才安心地回了他乡间的那所小屋。
商得勒可能在那里头的下一班船五点左右终于到达了。因为这个时间阿显顿正好需要同一名现在德国活动的特工进行一次重要密谈,他曾通知费利克斯他有可能会迟来一会儿。如果商得勒已经来了,不难把他先拖住一阵;反正将会把他送去巴黎的那趟车要迟至八点多钟以后才开。当阿显顿刚了却了他那桩事,漫步下山的工夫他还不太着急。那时天还没黑,从那高处他一眼便看到那条船已经开出。这可是十万火急的一刻,脚下的步子不觉地便加快起来。忽然他看到一个人正迎面向他跑来,而且认出了就是那捎信的人。
“快跑,快跑,”那人大声喊道。“他来了。”
阿显顿的一颗心怦怦地直撞他胸口。
“总算来了。”
他也跑起来了。两个人一齐跑的工夫,那人一边气喘吁吁地告诉他说,他是怎么把那封未开启的信又送了回去。当他把信递到印度人的手里时,他刷地一下脸就白了(“我从没想到过一个印度人也能出来那种颜色,”这是他的原话),然后便把那信在手里上下掂量个没完,好像他也不太明白他自己的那封信“在那儿干着什么”。他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淌满两颊。(“那副哭相,真够你看老半天的,他是个胖子,你知道。”)他说了一些那人听不懂的话,接着又用法语问那人,去梭南的船什么时候开船。上了甲板之后,那人就看不到他了。之后才又发现了他,只见他缩在一件挺大的外套里面,帽檐遮着眼睛,一个人悄悄立在船头,一直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对岸梭南。
“那么此人现在在哪儿?”阿显顿问。
“我自己先下来的,费利克斯先生要我马上就来找您。”
“我想此刻他们已经把他拘留在候船室了。”
他们跑到码头上时阿显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一下便冲进了候船室。这时只见屋内声音震破了天,一大群人正在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地瞎胡议论着,中间地上躺着一个男的。
“发生了什么?”他叫道。
“看吧,”费利克斯先生道。
躺在地上的正是商得勒,他二目圆睁,口边流出一道白沫,人已死去。一副身躯抽搐得厉害。
“他自杀了。我们已经派人去请医生。事情来得太快了,猝不及防。”
一阵恐怖的颤栗袭击着阿显顿的全身。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这个印度人上岸后,费利克斯从现有的描述中一眼便辨出他正是所要缉拿的人。其实那条船上也就只有四名乘客,他走在最后。费利克斯故意慢慢吞吞地来检查其他三人的护照,最后才再看他的。这是一份西班牙的护照,其中各项填写倒一切无误。费利克斯询问了一些有关问题,然后一一记录在册。之后他和气地对这人笑笑,说道:
“请先到候船室坐坐,还有几项手续需待履行。”
“我的护照不合格吗?”印度人问道。
“完全合格。”
商得勒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跟着这名警官走到候车室门前。费利克斯打开门后,站在了门边。
“entrez.”
商得勒进去后,两名警探立即站起身来。他肯定马上看出来那是两名警官,因而明白他已落入圈套。
“请坐,”费利克斯说。“我现在有几个问题要你回答。”
“这里太热了,”他道,而实际上这里也真的是这样,一只大火炉把屋里烤得跟蒸笼一般。“我得脱掉我的外套,如果你们允许。”
“当然,”费利克斯客气地回答。
他脱掉了他的外套,显然已经快脱不动了,然后转过身来,把它放到一把椅子上。接着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晃悠起来,然后便一头重重地栽到地上。那情况是,就在他脱大衣的工夫,他已设法将他手中紧攥着的那只瓶子里的东西吞了下去。阿显顿把那瓶子拿起来嗅了嗅,闻见了一股杏仁似的气味。
相当一段时间众人一直在这死人周围聚观。费利克斯仿佛不胜歉仄。
“上级对此会生气吗?”
“我认为这并不是你的错误,”阿显顿道。“不管怎么说,他不能再为害肆虐了。在我来说,我倒宁愿他是这么来了结了他自己。一想起他将会被处决一事是会让我非常不安的。”
不久医生到来,正式宣布他已命尽身亡。
“是氢氰酸,”他对阿显顿讲道。
阿显顿点头示意。
“我现在就去见拉匝勒夫人,”他道。“如果她想再住上三两天,我将准许她这么做。但是如果她今晚就要离开,当然那也完全由她。你是否可以通知警方到时候对她放行?”
“我自己一会儿也回那儿去,”费利克斯答道。
阿显顿再次登上小山。时已入夜,气候寒甚,但碧空无云,天宇开霁,青光满眼,一弯新月,纤如银丝,正耿耿天际;见此,他不觉三次触摸了下袋里的钱款。15当他返回旅店时,一股凡俗之气仿佛骤然向他袭来,室内的卷心菜与炖羊肉味就更使他反胃。大厅的墙壁上尽是一些铁路公司的彩色招贴广告,内容不外法国各地所产红酒(如“格兰诺伯”、“卡加松”之类)与诺曼底的滨海浴场介绍。上楼后,他在居利亚·拉匝勒的房门前敲了几下便开门进去。这时她正一副慵懒无聊心情,面朝梳妆台的镜面而坐,无所事事;阿显顿的面孔恰是她从镜子里望见的。见他进来,她的面色陡变,一跃而起,因为起得太猛,把椅子都弄翻了。
“出什么事了?怎么你脸色煞白?”她喊叫道。
她迅速转过身来,死盯着他,惊恐已将她扭曲得面目全非。
“il est pris16,”她气急败坏地问道。
“il est mort17,”阿显顿答道。
“已经死了!那是他自己服毒死的。他还来得及这么来干。他总算逃脱了你们的手。”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怎么知道这服毒的事?”
“他平时身上就常带着它。他就讲过,英国人是永远也活捉不了他的,活捉不住他的。”
阿显顿思索了一阵。她总算把这个秘密给保住了。他觉着这样的一种可能性他是不可能设想到的,但是到了儿究竟会以什么样的一种带戏剧味道的怪招邪门出现,这个谁又能事先猜得出来?
“好了,现在你自由了。你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人会对你设置任何路障。这儿是你的车票,你的护照,还有那笔你逮捕前身上原有的钱款。你还想再见商得勒一面吗?”
她惊了一下。
“不,不。”
“也是没这必要了。不过我怕你或许还想见见。”
她没有哭。阿显顿认为她已经把她的感情全耗尽了。她似乎已变得毫无所谓。
“今晚我们即将电告西班牙边境负责人,要求对你放行。我对你的劝告是,尽可能地早些离开法国才好。”
她没再说什么。阿显顿也觉得他自己再没说的,便准备告辞离开。
“很抱歉我曾对你非常严厉。我很高兴看到你的一切困难都已过去,希望时间终会缓解你对友人之死的一腔悲思。”
浅浅一躬,阿显顿便走向门边。但她却叫住了他。
“稍等一下,”她道。“还剩下一件事需要求你。我想你总还稍有点人心吧。”
“如果有什么我还能替你办的,我当然愿意效劳。”
“他们对他的一些遗物打算怎么处理?”
“这个我还不清楚。怎么说起了这个?”
接着她冒出了一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他有一只手表是不久前的圣诞节时我送给他的。买的时候花了十二镑呢。我能再要回来吗?”
1 当然指的是押送居利亚的那趟发自法国布洛涅的列车已抵达巴黎,然后在八时再由这里开赴梭南。(于是而开始了一出由阿显顿任其解差头头的西式《女起解》?)
2 boulogne sur mer,法国北部港口,地滨英法海峡。
3 这话的意思是,他所要乘的车不是布洛涅—巴黎—梭南,而只是从巴黎至梭南的这一段。
4 法语:广场旅店。
5 在西欧,出租汽车的前身为出租马车,这里很可能仍指出租马车(因故事的发生还在一战初期)。
6 法语:保安局;警察署。
7 法语:我的朋友。
8 法语:谢谢。
9 法语:猪。
10 法语:请进。
11 法语:请起来吧。
12 译者按,这话说明阿显顿这人还是心眼不错,因为如若真能够挺住,只会给他的工作带来极大不便,甚至使他完全陷入失败吧!
13 法语,意即后面译文中的话,但je ne veux pas则意为“我不去(走)”。
14 法语:我的女孩、姑娘等。
15 此语来得怪而突兀,殊令人费解。见月为何便要去触摸钱款?这是习俗、迷信抑或禁忌?这是一;其次,此钱是何人之钱?其来路、用途等又系如何;为何要在此处提及?这也不能不是问题。对这些,译者的看法是:关于这第二个问题,读者只需再往下读上若干行后必将自明。至于那第一个问题,个人的理解是,这里恐怕习俗禁忌等都不是,而仅仅是个(语言上的)联想问题。试比较一下月与钱二词在英文中的写法,moon与money,便不难明白。见月而思人、思身世、思家人、思情侣、思故乡等,这在我们都很正常;但见月而思起钱来,这只会出现在语言不同的其他民族。以上是否便算“正解”,尚祈读者明裁。
16 法语:他被逮捕、抓获、拘留等。
17 法语:他已死亡、亡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