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显顿看到,他此刻已经是在他旅馆的卧室之内而且是第一次——以前的几天已恍如隔世——又能单独一人静坐下来望望周围,这时他似乎觉着他已再无精力起来去开箱解包。他已经进进出出过多少旅馆,自这场战火点燃以来,不管是豪华的简陋的,也不管是此邦彼地,异国他乡,竟是如此蝉联不绝。记忆所及,他仿佛一直就住在了他的旅行袋里。他疲倦了。他也在不断问询自己,他将如何着手去进行他被派前来完成的这个差事。他深感自己已经被掩埋在这无边无际的俄国版图之中而不胜孤寂。当此项选派初落到他头上时他不是没反对过——这任务海了,太难完成;但反对无效。他之所以当选倒并非因其上级认为他特别堪当此任,而是因为其他人更不胜任。这时门边忽传来敲门声,阿显顿正想利用一下他刚学到的几个俄语词儿,马上以俄语大声应道请进之类。门开了,他一见便跳将起来。
“请进,请进,”他叫道。“我真高兴能见到你们”。
三个人进了屋。阿显顿当然认得他们,因为他和他们都是从旧金山同舟去的横滨,不过按其意见,一路上双方都不过话。三人全是捷克人,曾以革命活动的原因被驱除出国境,故而长期流亡美国,此次被派来俄乃系为了协助阿显顿的工作,并使之与z教授取得联系,而这位教授在旅俄之捷克人中是广有威信的。刚才进门的三个人中有一个是当头头的,名唤埃根·奥斯博士,此人颀长而清瘦,发已花白,曾取得过神学博士和任过中西部某教派教长,但久已去其神职而投身于民族之解放运动。阿显顿对他的印象是此人比较通脱,并不在一些良心是非方面的问题上太钻牛角。一名具有了某种固定信念的神职人员较之一般常人往往享有其一大优势,这即是他对他自己的一举一动均能自信其业已取得全能上帝之嘉许认可。他眼神里有种欢快的表情,但说笑话时并不带笑容。
阿显顿在横滨时便已与奥斯博士有过两次密谈。他从中得知,虽说z教授对使其本国摆脱奥地利的统治热情极高,并且深知此事的实现只有当那些同盟国及其附庸的全体崩溃方才有望,但他在眼下这桩事上1却不免顾虑重重;他不愿去干一些违背其良心的事,而且要办的话则必须方方正正、光明磊落,因此某些不得不办的事便不能全都让他知道。他的威望确实是太高了,所以他的意愿也就不容不加考虑,不过有些时候一件事的进行还是以不使其得知为妙。
奥斯博士此次来彼得堡的时间要比阿显顿早上一周,因而能将所掌握的目前形势向他通报了一下。听后阿显顿的感觉是局面已到了严重的时刻,因而如要有所作为,便得立即着手,刻不容缓。军队中不满情绪严重,时有哗变可能,克伦斯基那个软弱政府已难以支撑,摇摇欲坠(其所以仍能不倒只不过因为目前尚乏力量来取代它),而环顾周遭,则但见饥馑遍地,路有饿殍,因而德人是有可能迅即派大军挺进彼得堡固已属意料中事。英美两国驻俄大使对阿显顿的此次到来当然业已得到通知,但对其具体使命为何却也同样并不了解。阿显顿此时正在与奥斯博士商量与z教授见面的事,这样既能弄清教授的有关看法,又能将自己的意图讲给他听,意即他目前财力雄厚,因而对凡能防止俄国(与德方)单独媾和这一严重灾难(此点协约国政府方面早已察知)的任何义举均有条件予以大力支持。此外他2还得与各行各界中有影响的人物广泛进行联系。哈灵吞先生因有生意要做,又持有去总理各部门的介绍信函,势将会与那里的官员们多所接触,所以现正急需一名翻译。奥斯博士说起俄文来就和他用母语也差不多,因而阿显顿马上想到,请他来充任一下这个角色将再适合不过。阿将这一情况告诉给奥斯博士,于是商定聘请办法,即当阿显顿与哈灵吞先生一道共进午餐时,便请奥斯博士前去他们那里,先假作与阿并不相识,并在既经相识之后,再将博士介绍给哈;然后便把谈话引入正题,提出这真乃天从人愿,竟把这最佳人选捧送给他的这名友人。
但另有一位阿显顿也认定为可能成为对他有用之人,于是他开口道:
“你曾听说过有位名叫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列昂尼达夫的人么?她的父亲就是亚历山大·丹尼谢夫。”
“我对他当然可是太熟惯了。”
“我有理由相信那女人现在就在这彼得堡。你能够帮我弄清她目前的住址及其职业吗?”
“当然能够。”
奥斯博士马上用捷克话对陪他前来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讲了几句;这两名跟班都是目光犀利的人,一个较高而白,一个稍矮而黑,但年龄上都比奥斯博士更小一些,不难想象,他们都是来听吩咐的。被告知去办事的那人当即点首起立,与阿显顿握了下手便离去了。
“今天下午你就能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好了,看来目前我们也只能这样了。说实话,我已经有十一天没洗过澡了,现在是非洗不行了。”
阿显顿从来都说不清默想这事是在火车上还是在澡盆里更好进行。就能搞出新奇东西这个角度来讲,坐着火车穿越法国平原的时候往往出现过妙思泉源奔凑而来的美好时刻;但如果论到回忆之乐,或在一些业已在头脑中初步成形的事物上再精雕细刻锦上添花,那就什么也比不了一盆热水澡。他仿佛一头泥塘里扑腾乱滚的水牛那样,此刻在这盆肥皂水之中也正浮想联翩,不无好笑地重又勾起他与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列昂尼达夫之间的种种旧事。
在这类故事里,涉及到阿显顿有时也能在常为人戏称之为脉脉柔情的那种感情上有所表现的笔墨也就实属寥寥。这方面的专家们,亦即那些特喜在哲学家视之为仅其余兴的这些琐细上面大做其文章的可爱先生们,平日惯好断言:作家也好,画家、音乐家也好,总之凡是多少与艺术沾边的这类人,他们在爱情这件事上全都可谓是表现十分欠佳。雷声大而雨点小。他们向来是疯癫也疯癫了,呻吟也呻吟了,表白曾经不断,姿态更是万千,但临到最后关键时刻,因为他们对其艺术或其自身之爱(这两者他们本来就分辨不清)还是更胜乎对其钟情之对象,他们拿出去的全是虚的,但上述对象,由于一脑子的实际的性意识,此刻要求明确,只要实的。可能情况也就是如此,而且也正是由于这种理由(这点过去提到的不多)女人们才对艺术打心眼里怀着那么大的刻毒仇恨。不过尽管这样,阿显顿在其已过去的二十年中还是不断为了这位那位妙人而怦然心动,忐忑不已。当然乐也有过不少,但苦肯定会要更多,但即使在他因了某些无回应的爱而受尽折磨时,他也仍能宽慰自己说(虽说难免一脸苦相),毕竟“入我磨者皆成粉也”3。
如前所说,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列昂尼达夫乃是一名革命党人的女儿,此革命党人被判在西伯利亚终身劳役后曾从那里逃了出来,定居在英国。此人能力过人,三十年来一直靠了他的那支健笔为生,甚至在英国文坛也都小有名气。待到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已达其及笄之年,她的夫君名唤弗拉基米尔·西蒙诺维奇·列昂尼达夫,也是一名该国的流亡者,而阿显顿认识安娜塔西亚时她已是结缡多载。那也正是当欧洲发现俄国这块新大陆之时。那时人人都读起俄国的小说来,俄国的舞蹈风靡了整个文明世界,俄国的作曲家们使不少已经听腻了瓦格纳的人大动其肝肠,并在改换着其口味。俄罗斯艺术此次对欧陆的入侵,其来势之猛,蔓延范围之广,都无异一场瘟疫。新名词成了时尚,新色彩新感情也都是如此,这里的“高额头们”也毫不迟疑地全管他们自己叫起“知识分子”了4。阿显顿也同其他人一样,座椅换靠垫,墙壁挂雕像,一顺儿俄国派,正是,读书读的契诃夫,观舞要看芭蕾舞。
而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则是论出生,论家境,论所受教育,都不愧为典型的知识分子一名。她与其夫君在摄政公园附近一处不大的寓所,此刻业已成了伦敦文士前来雅集朝拜的圣地,在此他们会十分虔敬地凝望着一伙贴墙而立的伟人,他们各个胡须满腮,面色苍白,活像一群告假一天以惠顾人间的神庙像柱5;这些人不问可知,无一例外地悉数为革命党人,料想其此刻不呻吟于其西伯利亚的矿井之下,而竟然逍遥乎此土,亦神迹也。此时此际,文学界之淑媛女史也均不吝开启其绛唇,以一品彼伏特加之强劲。如其你时运既佳人缘又好,说不定你还能有幸同佳吉列夫6在此握握手,另外还会不期而欣睹到巴甫洛娃7的绰约丰采,只见她恍若熏风吹送来的一枚桃瓣似的,竟翩然隐现出没在那里。彼时阿显顿的名气尚较有限,不足以和当日的名流们相抗衡,但他显然已忝列其侧;虽说有些人已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但另外一些(可能属于对人性尚抱有几分信心者)似仍对他心存厚望。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便当面告诉过他,他也属于知识分子的一员。而他也毫不犯难地便相信了。其实按他当日的那种状态来说,那真是你说什么他就会信什么的。他那时正是不胜兴奋,豪情满怀。在他看来,多年以来他便曾汲汲以求而始终弗得的那种隐约不定的浪漫精神此刻似乎已经就在望中,离人不远了。眼前的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正是这一切的一个活的象征:她生得眉眼美好、体态婀娜(虽说以今日的标准未免过于丰腴)、颧高鼻扁(恰是鞑靼风范)、嘴阔、齿健。只是衣着稍显花哨招眼了些,总之,满过得去。在她那双黝黑而忧郁的明瞳里阿显顿瞥见的东西多了:那一望无际的茫茫俄罗斯草原,那巍峨的克里姆林宫及其悠扬的钟声、圣伊萨克大教堂复活节时的庄重祭礼、霜华满眼的白桦树树林、气象万千的涅瓦大街;令人惊异不置的是他竟在那一双眼睛里瞥见到了这么许多。而说到这双眼睛,那是多么滚圆而亮晶,而且微见外凸,有如北京城里的满人。至于他俩谈的则是:《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阿廖沙、《战争与和平》里的娜塔莎、《安娜·卡列尼娜》里的那个同名女主人公以及《父与子》等等。
阿显顿不久便发现,安娜塔西亚的丈夫完全配不上她,并很快得知,她自己也是他的这个看法。弗拉基米尔·西蒙诺维奇个子不高,一束头发乱蓬蓬的,完全是与人无忤的老好人一个,见后很难让人相信,沙皇当局有何必要害怕他的造反活动。在待人接物上他也是够和气的,非常谦让。当然他也就不能不是如此,理由是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乃是一个个性很强的女人:所以什么时候安娜塔西亚患起了牙疼,西蒙诺维奇自己的牙也就跟着遭起罪来;什么时候安娜塔西亚的一颗心因其故国的不幸而不胜其绞痛时,这期间他也会同样痛不欲生。阿显顿不能不把他视作是一个可怜虫,但因为他又是那么善良也就不由人地喜欢起他来,可这么一来,在经过一段时期后他向那女的吐露其真情而喜出望外地立即得到了回报时,他一时间真是闹不清该把这个维奇先生怎么办了。这时他和那女的已经达到了这么一种程度,谁也一分钟都离不开谁了。阿显顿担心的是,这个安娜塔西亚,由于她的整套的革命思想以及其他种种,她到头来是不会嫁给他的;可使他万没想到和使他呼出了口大气的是,听了这婚姻之请,她竟然连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你认为弗拉基米尔·西蒙诺维奇会这么痛快地让人把他甩掉了吗?”他问道,这时他正坐在沙发上,靠着一个那颜色就跟腐肉似的坐垫,握着她的手。
“弗拉基米尔太爱我了,”她回答道,“这会伤透他的心的。”
“他的确是个好人。我也不想让他这么不幸。但愿他能忘掉这事。”
“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这就是俄国精神。我完全明白,当我一旦离开了他,他会觉得一切使他认为值得一活的东西一下子就全都没了。我再没有见到过一个这么以女人为命的男人,而他对我就是这样。不过他当然不会阻拦我的幸福。他还不至于那么小气。到了这种时候他是会保证我的个人发展的。我没有迟疑不决的理由。弗拉基米尔会把自由交给我的,这没问题。”
在那个时期离婚法在英国那里比今天还更复杂和荒谬。考虑到安娜塔西亚对此事了解不多,阿显顿还专就这种情况的纠葛麻烦向她作了一番解释。她一边把手温存地放在阿显顿的手上。
“弗拉基米尔是不会把我的种种都暴露出来,让我在离婚法庭上大出其丑的。如果我告诉了他我已决心嫁给了你,那他就会用自杀手段去了结这一切的。”
“那可是太可怕了,”阿显顿道。
他当然非常吃惊,但也大为激动。这真太像一本俄国小说了,太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些连篇累牍的动人和可怕的篇章了。他此刻满眼都是他书中的那些角色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那一堆堆的破酒瓶子,那向吉卜赛人的投奔,那伏特加,那晕厥昏迷、僵挺发癫,那人人一开口便再也制止不住的没完的唠叨。那一切都太吓人、太奇怪、太乱哄人了。
“这会让我们十分不安的,”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道,“除了这个,他再干不出别的。我没法要他离了我去活着,那就跟船只没了舵,汽车没了汽化器似的。我太了解他了。他只会自杀。”
“那又会怎么个自杀法?”阿显顿还有那现实主义者追求细节的习惯。
“怎么个自杀法?一枪打去,脑浆迸裂呗。”
阿显顿想起了罗斯梅荷姆8。想当年他也曾一度是一名易卜生崇拜者,甚至还生过痴念,想学学挪威文,以便能通过其原文弄懂这位大师的奥秘精髓9。不仅此也,他甚至还亲见过这位大师,见过他在喝慕尼黑啤酒。
“可你想我们能过上一小会儿好日子吗,如果我们的良心上老有这么个死人?”他问道。“我有一种预感,他会时不时地就卡在了我们中间了。”
“我清楚我们会遭这份罪的,这份可怕的罪的,”安娜塔西亚道。“可我们又有啥办法?人生就是这个样的。我们肯定会想起弗拉基米尔来的。可我们也不能忘记了他的解脱之道。他只有自杀才是上策。”
她背过脸去。阿显顿看得清楚,大滴大滴的热泪顺着她的双颊就淌下来了。阿显顿也真感动了。毕竟他的一颗心还没坏透,因而一想到弗拉基米尔将会头上一枪倒在血泊当中,也真是太吓人了。
这些俄罗斯人啊,他们也是多能折腾。
但是当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终于战胜了她的感情,重又恢复了理智之后,但见她一本正经地转过脸来,带着那副湿润、滚圆和微凸的眼睛对他说道:
“我们一定得拿准我们这次没有胡来。我会永远也原谅不了自己的,如果我弄得弗拉基米尔自杀了,可我自己却一点儿也不占理。我觉得我们一定得先弄清楚我俩确实是真心相爱。”
“你自己就弄不清楚吗?”阿显顿以一种低沉而紧张的语调问道。“可我能弄清。”
“还是让我们先到巴黎住上一周吧,看看我们能不能合得来。那时我们就能说准了。”
阿显顿还是有些旧思想的,所以这一建议实在使他大吃一惊。只不过工夫不大。安娜塔西亚真是了不起的。她的思路那么敏捷,而且马上便觑出正在困扰着他的那一瞬间的迟疑。
“你总不至于还是满脑子的布尔乔亚偏见吧?”她在盯问他。
“当然不是,”他赶紧向她剖白自己。他宁愿自己被人当成恶棍也不能当成布尔乔亚。“我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再妙不过了。”
“你想想看,一个女人又有何必要非拿她的一辈子来作这种赌注?可一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只有跟他过上一段才能清楚。所以这么来做对她来说也是最讲公平的,这样如果不行的话,想再反悔还来得及。”
“一点不错,”阿显顿完全同意。
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可不是那种办起事来拖拖拉拉的女人。如今计划既定,那个礼拜的礼拜六他们便不误时机地动身去了巴黎。
“我不打算告诉他我这次是跟你一块去的。那只会让他伤心。”
“那么着确实不好。”
“如果一周之后我终于发现我这次是搞错了,那他也就无需再知道这件事了。”
“完全没错。”
他俩在维多利亚车站10会面了。
“你买的是几等的票?”她问他。
“头等票。”
“买得好。父亲和弗拉基米尔出行时总是坐三等车,这是他们的原则。可我坐车好头晕,总想有个肩膀靠靠。这事在头等车里最好办。”
车开以后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说她感到头晕,于是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也用手搂住她的腰。
“一点儿也别乱动,行吗?”她道。
等他们登上轮船后,她去了一趟盥洗室,船到加来,她吃起饭来时胃口极佳。再上车后,她脱去帽子,又把头枕在阿显顿的肩上。这时他想看本书了,便拿起本书来。
“你不看书行吗?”她道。“我的头得有个东西支着,可你老是动手翻篇我就会觉得太可笑了。”
最后他们到了巴黎,住进了塞纳河左岸安娜塔西亚熟悉的一家不大的旅馆。她说那里是有气氛的。她看不惯对岸的那些巨大豪华的宾馆;那些地方太俗不可耐了,也太布尔乔亚了。
“我跟你去哪儿都行的,只要那里有个洗澡间。”
她笑了,拧了下他的脸颊。
“你真是英国气得太可爱了。你一周不洗澡就不能活吗?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你该学习的东西是太多了。”
他们真没少谈,一直谈到半夜:谈马克西姆·高尔基,谈卡尔·马克思,谈人的命运,谈爱情,谈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一边也不知喝了多少杯俄国的茶;这样天亮之后,阿显顿便不想起来了,早餐想在床上吃点儿,等中午开饭时再起身。但安娜塔西亚不同,她可是个早起的人。人生多短暂啊,该做的事又那么多,八点半才吃早饭已是罪过,再晚(哪怕只再晚一分钟)还能行吗?于是他们坐到了一间灰溜溜的小餐室里,只见那里的门窗大概已有一个月未打开过了。倒是满“有气氛的”。阿显顿问安娜塔西亚想吃什么。
“炒鸡蛋。”
她吃得津津有味。阿显顿已看到了她有着一副极健全的胃口。他猜想这可能也是带民族性的:因为你想象那位安娜·卡列尼娜一个小圆面包一杯咖啡就能顶上一餐午饭吗?
早餐后他们去了卢浮宫,午后又去了卢森堡宫。他们提前吃了晚饭,以便再去法兰西喜剧院;出来后又去了一处俄国的卡巴莱11,在那里他们跳了跳舞。当第二天八点半他们又坐到了那间餐室的原位,而阿显顿再次问起安娜塔西亚想吃什么时,她的回答还是:
“炒鸡蛋。”
“可我们昨天已经吃过炒鸡蛋了,”阿显顿提出异议。
“不过今天再吃又何妨,”她微笑道。
“那好吧。”
这一天度过的方式也与头一天相同,只不过卡纳瓦莱博物馆替换了卢浮宫,集美亚洲艺术博物馆替换了卢森堡宫。但当第三天早上安娜塔西亚在回答阿显顿关于吃什么的询问时又一次提出了炒鸡蛋时,他的一颗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
“可我们昨天和前天一连两天都吃过炒鸡蛋了。”
“那你就想不明白这正是我们今天还要吃它的很好理由?”
“不,我想不明白。”
“难道说你今天早上的幽默感丢失了吗?”她问道。“我是每天都得吃炒鸡蛋的。我喜欢的就是这种吃法。”
“原来是这样,那好那好,所以当然我们还是要炒鸡蛋。”
到了第四天早上他再也无法面对这东西了。
“你还是和往常一样要炒鸡蛋?”
“那当然啰,”她满怀爱意地笑道,笑时两排方方正正的牙齿全露了出来。
“那好。我给你还是要炒鸡蛋吧。可我的那份就要煎鸡蛋了。”
笑容从她的唇边消失了。
“是吗?”她停了一下。“你没想过这是太不体谅人了?你认为给厨子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对他们公平吗?你们英国人,你们全都一样,你们总好把用人当机器看。你想过没有,他们也和你一样有心有肝,有肠有肺?你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如果无产阶级的不满正在此起彼伏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布尔乔亚这么骇人地自私自利?”
“难道你真的认为英国那里必将爆发一场革命只因为我个人在巴黎吃的是煎鸡蛋而不是炒鸡蛋?”
她已怒不可抑,那个秀美的头颅摇晃得就跟个拨浪鼓似的。
“这个你就不理解了。这个就正是这件事的原则。你认为这只是个玩笑,当然我知道你这是在故意想要逗人笑的。其实我对玩笑的欣赏能力丝毫也不次于别人。契诃夫就是以幽默在俄国闻名的;只是你明白这里面所包含着的意义吗?你的整个态度都是不对头的。这是缺乏感情。如果你也经历过1905年彼得堡的事件,你肯定就不会这么讲话了。每当我一想到成批成批的人群正跪在冬宫前面的雪地里,而哥萨克士兵却用机枪在扫射他们,也不管妇女儿童!不,不,不。”
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面孔被痛苦扭曲得不成形状。她拿起阿显顿的手表。
“我知道你有着一颗善良的心。刚才你说那话只是因为你没过脑子。我们也不再议论这件事了。你是有想象力的。你也挺能感受事物的。这我知道。你的鸡蛋也跟我的一样吃法,行吧?”
“当然。”
自这以后他每天早上都吃炒鸡蛋了。连那服务员都说了,“monsieur aime les ufs brouillés .”12一周结束,他们返回了伦敦。一路之上他的一只手总是搂在安娜塔西亚的腰部,安娜塔西亚的头也总是靠在他的肩头,从巴黎到加来,再从多佛到伦敦。(他想起了他不久前刚刚完成的行程,从纽约到旧金山——那可是得五天哪!)当他们再次回到维多利亚车站,站在站台上等出租车13的时候,她也再一次地用她那滚圆、闪亮和微凸的眼睛仔细地望了望他,然后讲道:
“我们的确玩得太有趣了,对吧?”
“太有趣了。”
“我已经完全主意打定。这次实验是正确的。只要你不嫌弃,我将时刻准备着去嫁给你。”
可阿显顿却叫今后这一辈子天天都得吃炒鸡蛋这事给吓坏了。于是将女士扶上车后,立即另叫了一辆赶赴肯诺旅行社,并在购票后匆匆上了一条迅即启航去美的邮轮。所以当那个风和日丽的清晨该船驶入纽约港和欣睹自由女神像时,历来的移民者中,论到对自由的向往和对新生活的渴望,恐怕再没有谁能抵得上船头的这位阿显顿了。
1 指去破坏德俄停战的事。
2 这个他这里究系指阿显顿,抑或指z教授?似欠明确,但从上下文判断,恐仍指阿显顿自己。
3 英谚,原文作all's grist that comes to my mill,意即(尽管不无损失)总的算来仍可说是对我有利。
4 这个19世纪末叶才开始时兴的名词,在当时似乎仅限于指称较高级的文化人,而不像今天我们这样早已用以泛指一切识字的人。
5 古希腊马其顿的狄安娜(月神)神庙前的众多立柱柱头上面均刻有庙中女祭司的头像,故这些立柱亦被称为“女像柱”。
6 serge diaghilev (1872-1929),俄罗斯戏剧与艺术活动家,在巴黎创建俄罗斯芭蕾舞团(1919年),在欧美巡回演出,遂使俄罗斯芭蕾风靡一时。
7 当时俄罗斯的著名芭蕾舞演员。
8 挪威大戏剧家易卜生早年一出家庭悲剧中的主人公名字;剧中情景与这里所说颇有几分类似。
9 这话显系对萧伯纳的一记暗讽,因萧本人便曾写过一部专著——《论易卜生主义的精髓》,但萧也并不谙挪威文。
10 伦敦的始发站之一。
11 cabaret,法语:有歌舞表演的餐馆或酒吧。
12 法语:先生您特好吃炒鸡蛋。
13 更可能是出租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