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一介人生之前
本韦努托·切利尼(1)曾说,人至少要到四十岁,才够格从事这一非凡大业:执笔写下自己的一生。他也说过,为自己作传的人理当已拥有某种卓越的成就才是。然而,时下拥有打字机的人根本不理会这位昔日绘画大师定下的古老规矩。我本人除了能用小石子击中三十步之外的姜汁汽水空瓶,这项高超且——对我一些朋友来说——莫名其妙的才能,就没有半点卓越的成就可言了。再说,我也未满四十岁。不过这四十岁的大关正迅速逼近;我的腿脚已经开始无力,两眼也变得昏花,而我在弱冠之年所识的嫣唇少女的面容,就像梦境一般朦胧不清。
想我年届四十的时候,这副身体或许已如向暮之花合拢收束,无法审慎地撰写恰如其分的回忆录。或者,就算我完成了自传,可能也无法顺利将稿件抱到出版社去。一个转眼即将步入中年的作家成天担心会在去往出版社时迷路,不知不觉就走到包厘街或巴特里街(2)的街区,接着只好跟安布罗斯·比尔斯(3)一样人间蒸发。这么个作家有时也很害怕突然拐进哪个转角之后,发现另一个自己正悠悠地迎面走来。我知道,正值如此危险、棘手岁数的作家会从办公室打电话回家,或从家里拨通电话到办公室,然后刻意压低声音,问对方某某——即他们自己的名字——在不在。接着,如果有幸听到对方回答某某“外出了”,他们就会无比安心,以至于一口气喘不上来,整个人都瘫倒了。那些专写小品,单篇字数约一千至两千不等的作家最常出这种状况。
都说这类作家心情舒畅、无忧无虑,其实并非如此。他们其实过着提心吊胆、诚惶诚恐的生活。这些人坐在文学之椅的边上,住在名为人生的宅第之中,却老觉得自己还没脱去身上的大衣。他们害怕书写篇幅长达两册,甚或只有一册的小说,害怕迷失在这趟漫漫的航程里,于是坚持将遭遇过的不幸一概写成短篇;他们从不深究那些不幸,却认为自己能够走出来。这类书写并非欢乐的自我抒发形式,而是在展现无所不在又平淡无奇的焦躁情绪。不知为何,专写这些文章的作家总有一种自讨苦吃的天赋:误闯别人的公寓,将家具的上光剂当作治胃痛的苦精喝下肚,把车开进盛气凌人的邻居养护的上好郁金香花坛,或错把流氓认成学生时代的旧识,用戏谑的态度扇了人家一记耳光。拿“幽默作家”这种过于宽松且有碍视听的字眼来称呼他们,就等于忽视了他们进退两难的处境之本质和他们本质上进退两难的处境。他们创作的小轮子全仰仗忧郁的湿手推动。
这样的作家到哪儿都坐立难安,随时会因为馅饼烤盘掉到地上或是有人提了提裙摆,就准备夺门而出。他的举动是无法适应环境之人表现于外的可笑反应,他的静默是惊慌之人暂时失去活力的写照。他会拉下百叶窗遮挡晨光,到了晚上则溜进烟雾缭绕的角落。他说话总爱小题大做、大题小做。他对时代中轰隆大作的不祥之声充耳不闻,哪怕世界正一步步迈向前所未有的混沌,不过夜里若有兔子在某条乡间道路旁的矮丛中扭动身子,他又能将那不寻常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而当周日报纸的漫画副刊意外飘出了地下室的采光井,继而包覆住他的膝盖时,他则会感受到一阵透彻脊背的寒意。联邦的瓦解不会让他夜不成眠,但凌晨三点茶水间传出的莫名声响却会让他惊恐到胃海翻腾。他并不害怕,或不太能意识到帝国的恶势力,可当他只身走在夜色渐浓的街上,又会频频回头观望,担心自己已被一列踩着缓慢轻步、睁着大眼、蓄着络腮胡、身高约一英尺半的小人跟踪了。
这样一个人很难做到福特·马多克斯·福特(4)在回忆录中所说的那样,将“描绘出个人所处的时代”视作“撰写自传的唯一理由”。这位短篇作家的时代不等于沃尔特·李普曼(5)的时代,亦非斯图尔特·蔡斯(6)的时代,也不是爱因斯坦教授的时代。那是他个人的时代,由私己的苦楚和困窘构筑的短短地界规限出来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他自身消化系统的毛病、车尾后轮轴的问题以及与六七个人和两三栋建筑之间的混乱关系,比天下大势还要重要。他能隐约感觉到这个国家已经风光不再,也读过地壳正以惊人的速度缩小、整个世界将越变越冷的报道,但他笃信这三件事无论如何都没有自己目前的处境更要命。
人类明明在星体测量、理论经济学、制造轰炸机等方面有了大幅的进展,可他对这些大事往往一无所知,直到他在某个野餐场合或友人的避暑别墅里拾起一本过时的《时代》杂志。他晓得每年都有数十亿的美金进了银行家和政客的腰包,也知道成千上万的人都丢了工作,但这些现况令他操心的程度,恐怕远远不及以下这类担忧,即他确信自己已在一个愚蠢的精神分析师身上虚掷了三个月的光阴,或是觉得写了整整两天的文章,若由一九二四年的罗伯特·本奇利(7)执笔,应该会写得更加精彩,大概也完成得更快。
如果读者想要一探在这样一位作家的有生之年,在他可笑的所谓“巅峰时刻”,世界所呈现出的种种样貌,那么,这位作家笔下的“时代”几乎可说是不值一读了。读者能从书中了解到的只有该作家自己的人生遭际。但我想这么一本书还是有其可取之处的,毕竟读者会因此得到些许慰藉,觉得相形之下,自己的人生实在是稳妥多了,太平多了。然而不幸的是,再怎样有条不紊的人生也无法让人安然避过已在空中盘旋的命定之劫。诚如f.霍普金森·史密斯(8)许久之前所说,那沿岸急流的巨爪终会扑来,将我们所有人一网打尽。
詹姆斯·瑟伯
写于康涅狄格州桑迪胡克
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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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金匠、画家、雕塑家。
(2) 包厘街(the bowery)和巴特里街(the battery)皆位于纽约曼哈顿的南区。
(3) 美国记者、小说家,七十一岁时(一九一三年)失踪,此事成为美国文学史上有名的悬案。
(4) 英国小说家、诗人、评论家、编辑。
(5) 美国新闻评论家、作家。
(6) 美国经济学家、社会理论家、作家。
(7) 美国幽默作家、戏剧评论家。
(8) 美国作家、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