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旅途漫漫。火车每星期一趟,在久遭遗忘的支线上驰行,乘客屈指可数。我从未见过如此老旧的包厢,早已被其他线路所淘汰,它们宽大如厅堂,十分昏暗,而且布满旮旯。空荡荡的隔间里尽是横七竖八的廊道,曲折如迷宫,冷冷清清,透着怪异、荒凉,乃至恐怖的意韵。我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想找个舒服的角落。冷风无所不至:冰寒的气流从外面钻进来,从头到尾地穿透整列火车。人们三三两两席地而坐,身旁堆满大包小包,却不敢觊觎高高在上的空座位。那些蒙着油布的、胀鼓鼓的座位冷似冰块,因年深月久而发黏。废弃的车站里,没有乘客上车。听不到一声笛鸣,也看不到喷射的蒸汽,列车再次缓缓启动,仿佛一路都在沉思默想。
有个穿着破破烂烂的铁路员工制服的男人一度跟我做伴。他寡言少语,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用一块手帕按住肿痛的脸庞。随后他便消隐无踪,在某次停站时悄悄溜下了列车。地板上,秸秆堆还保留着他躺过的印迹,他还遗落了一只破旧的黑色行李箱。
我在草窝和垃圾中跋涉,摇摇晃晃走过一节节车皮。在车厢两头,门板被风吹得忽开忽合。列车上已空无一人。终于,我遇到一名乘务员。他身穿那条铁路线专属的黑色制服,脖子上缠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正在收拾自己的零碎物品,以及一盏提灯和一本工作日志。“快到站了,先生。”他说,用几乎无色的眼睛瞪着我。列车渐行渐慢,直至彻底停下来,没有喷烟的声息,没有咔嗒咔嗒的喧响,似乎伴随着呼出最后一口蒸汽,生命也缓缓流失,离它而去。我们静止如死水。周围空空荡荡,万物凝然不动。看不到车站大楼。乘务员为我指明疗养院的方向。我提着行李箱,沿一条白色窄道朝一片公园的黑树林走去。我好奇地观望两旁的风景。脚下这条路通往一座平缓小山丘的顶部,那儿的视野极其开阔。天光乏味苍白,沉寂阴郁,没有任何反差。或许,在这压抑、黯淡氛围的影响下,整个谷地才异常昏黑,大片林壑排列如舞台背景。树木层层叠叠,越来越灰暗,越来越遥远,如绦带般徐徐流下缓坡,或左或右分布。这片阴暗、沉郁的景致好像在悄然漂移,几乎无法察觉,恍似浓云聚合、高深莫测的变幻天空。森林的流动条纹哗哗作响,声势如渐渐逼近海岸的浪潮般不断增强。那条向上爬升的白路蜿蜒跌宕地穿过骚动的黑暗林地,通往山脊,在群峰力道万钧的管弦齐奏之下,最终消失其间。我从路边一棵树上折下一根细枝。树叶深绿如墨,已近乎纯黑。它奇异地饱浸黑色,深邃而祥和,仿佛在悠然酣睡。这片风景所有不同的灰色调都是从一种颜色衍化而来的。在我们家乡,它源自乌云密布的夏日黄昏,那时节,暴雨令一切湿透,晚空充溢着同样深邃而宁静的弃世感,同样随波逐流、无须色彩来慰藉的终极空虚感。
林中晦暗如夜。我在松软的松针地毯上摸索前行。当树木渐稀,我脚下的步桥横板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远端,在黑暗树林之间,赫然显现一座旅馆,灰墙上镶满窗户,标明是一所疗养院。入口处,双层玻璃门大开。窄小的步桥直接通往疗养院,它两边的扶栏摇摇晃晃,是用桦树条制成的。
廊道半明半暗,静穆无声。我蹑手蹑脚走过一扇又一扇门,试图看清它们的房号。转过一个拐角,我终于碰到一名女服务员。她从一间屋子跑出来,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刚摆脱某个人的蛮横纠缠。她搞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不得不重复一遍,但完全是对牛弹琴。
我发送的电报是否收到?女服务员摊开双手,眼睛瞥向一旁。她正等待时机,好逃回那扇半掩的房门里面,因此老是用眼角瞟它。
“我大老远来的,”我有点儿不耐烦,“拍电报订过一间房。该找谁办理入住?”
她一问三不知。“要么你在餐厅坐坐,”她含糊其词,“大伙都已经入睡。等医生起床了,我通知你。”
“他们在睡觉?现在是大白天啊,离晚上还远……”
“在这儿,所有人都整日整夜睡觉。你不知道?”她颇有兴致地望着我,“另外,这里压根儿没有夜晚。”她扭捏作态地补充道。显然,她不再打算逃跑,转而心慌意乱地揪扯自己围裙的蕾丝花边。
我撇下她,走进灯光昏暗的餐厅。此间摆着几张桌子,巨大的橱柜占据整整一面墙的位置。我很长时间没吃东西,正好有点儿饿,所以看到它里面放了些蛋糕和点心很是高兴。
所有餐桌全都空着,我把行李箱搁到其中一张上边,拍手叫服务员。无人应答。我望向隔壁房间,这个厅室更宽敞,更亮堂,有一扇大窗户或一道凉廊,可以俯瞰我来时已领略过的那番景致,眼下它浸泡在哀伤和无奈之中,墙壁构成的边框使其看起来如同一幅象征死亡的画作。好些桌子上还摆着残羹剩饭、启封的酒瓶,以及半空的酒杯。充作小费的零钱四处散落,服务员还没有将它们收走。我回到橱柜旁,向蛋糕和点心投去欣赏的目光。它们令人胃口大开。我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琢磨是不是应该自己动手取食。有一种抹了苹果酱的脆饼让我垂涎欲滴。正当我用银餐刀弄起一块来,便感觉身后有人。那个女服务员脚穿软底拖鞋走进餐厅,轻轻触碰我后背。“现在医生想见你。”她说,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她走在我前面,从不痛痛快快转身,又极力扭动屁股,对自己身姿的魅力信心满满。步出餐厅,路过一扇扇标清号数的房门时,她开始挑逗我,身体若即若离。走廊愈加幽暗。在一片浓黑里,她不时动作迅捷地蹭我。“这是医生的房间,”她轻声说,“请进。”
戈塔尔医生正站在屋子中央等候我。他个头挺矮,两肩宽阔,蓄了一部黑胡子。
“昨天我们已经收到你发来的电报,”他说,“我们派马车去火车站接你,但你大概是乘另一趟车来的。没办法,交通不大顺畅。你还好吧?”
“我父亲还活着吗?”我问道,焦急地望着他笑眯眯的脸庞。
“那是当然,”他回答,镇定自若地迎接我怀疑的目光,“没错,情况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他补充说,眼睛半开半闭,“我们都知道,按照你家乡的看法,令尊已经谢世。这无可避免。在此地他还活着,但死亡毕竟投下了阴影嘛。”
“可是,我父亲难道不清楚,难道他不起疑?”我悄声询问。他深具信心地摇摇头。“你大可不必担忧,”他压低嗓门说,“病人们都蒙在鼓里,并且也猜不到……
“手术的全部秘密在于,”他不住添枝加叶,准备在指掌间演示其发生机理,“我们倒拨了钟表。在这里,时间会落后一段,具体差多少我们不得而知。这一切可归结为简单的相对论。令尊在家乡时已走上黄泉路,但在此地,死亡还没到来。”
“那么,”我说,“父亲想必是快不行了,又或者大限将至……”
“你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他强忍着不耐烦回答道,“在这里,我们把过去的时间激活了,包括它所有的可能性,因此,自然也包括你父亲康复的可能性。”
他望着我,捻须含笑。
“不过,你现在大概很想见一见令尊吧。按照你的要求,我们在令尊的房间里为你加了一张床。我领你去。”
走进黑暗的廊道,戈塔尔医生又开始低声说话。我注意到,他跟女服务员一样,穿着一双毛料拖鞋。
“我们让病人长时间睡觉,以储存生命力。况且他们也无事可做。”
他在一扇房门前停下脚步,用一根指头压住嘴唇。“轻点儿。你父亲还在睡。你也该躺下休息休息。这很有好处。再见吧。”
“再见。”我小声说,感觉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了。我按下门把手,推门而入,它犹如沉睡的嘴唇毫无抵抗地打开。房间里几乎空无一物,并且灰暗、冷寂。紧挨着一扇小天窗,父亲躺在一张毫不起眼的木床上,盖了一大堆被单,正呼呼大睡。从酣眠深处,他低沉的气息将鼾声层层剥落,整个房间,从地面到天花板,似乎被这鼾声分割成许多层次,而且它们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我满怀深情地望着父亲瘦削、憔悴的脸庞,这张脸此刻正沉醉于鼾齁如雷的活动之中,它缥缈、恍惚,已抛开粗俗的面具,诸多瞬间庄严地罗列开来,向我们透露这张脸正在某个无比遥远的彼岸忏悔。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刺骨的冷风从窗户钻入室内。炉子没生火。
看来,他们对待患者不怎么样。把病号丢在这么个八面透风的破地方!大概也没人来打扫卫生。厚厚的灰尘落满地板,覆盖床头柜,上面摆着药瓶和一杯天知道是猴年马月冲制的冷咖啡。糕点在餐厅里码成堆,可他们倒好,单给病人供应黑咖啡,而不是更有营养的东西!不过,相较他们倒转时光的大手笔,这种事情只是些鸡毛蒜皮。
我慢腾腾地脱掉衣服,爬上父亲的床铺。他并没有醒来,发鼾如故,但也许是呼噜声的调子实在太高,此刻跌落下来,低了八度,放弃了慷慨雄辩的气势。它变成窃窃私语,仿佛只考虑自己的需要。我帮父亲掖好鸭绒被,以免屋外钻进来的冷风把他吹到。很快,我在他身边沉沉入睡。
2
我醒来时,房间仍是一片微暗。父亲已穿戴整齐,正坐在桌旁喝茶,并用它来蘸糖饼。他身上那套英国面料的黑西装,是去年夏天他刚为自己做的。领结打得松垮随意。
看到我不再昏睡,父亲病恹恹的脸庞浮现愉悦的笑容,他说道:“约瑟夫,你能来我太高兴了。真是个惊喜!我在这儿很孤独。但身处我这么个境况,兴许不该瞎抱怨。更难熬的年月我都领教过,如果要把它们逐一列举……不过,没关系。想想吧,我到这儿的第一天,他们给我上了一道妙不可言的烤牛排配蘑菇。约瑟夫,那简直是地狱的菜式。我必须严重警告你,他们会向你提供烤牛排!我仍然觉得烈火在肠胃里熊熊燃烧。然后是没完没了腹泻……令人无法忍受!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个消息,”他继续说,“别笑,我已经租下一个铺面,开店做买卖。没错,我租了。而且我很庆幸自己能想到这么个好主意。你看,我确实太无聊啊。你完全没法想象待在这里多无聊。眼下,我至少可以做一份让人愉快的工作。不要胡思乱想,没那么大派头。不是那样。比我们的老店要简单多了。相比之下,它像个窝棚。换成在家乡,这样一个小店会让我脸红。但在这儿,我们可不能那么虚荣。你说是吧,约瑟夫?”他苦涩一笑,“无论如何,人总要活下去嘛……”这档子事让我很不痛快。当父亲意识到自己用错词时,我为他糊里糊涂而感到难为情。
“我看你很疲惫,”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再多睡一阵子,之后你到我店里来,成不成?我得先动身去,照管一下生意。你根本想象不到,要搞到贷款有多难,对年纪大的商人、从前信誉卓著的商人来说,这实在是痛苦。你还记得广场集市上的眼镜店吧?我们的铺子紧挨着它。还是没挂招牌,不过,我敢说你能够找到,肯定没问题。”
“爸爸,你不穿大衣就出门?”我不安地问道。
“他们没记得把它收好。在箱子里估计是找不到了。可我真不需要这东西。天气那么暖和,轻风拂面……”
“穿上我的外套吧,爸爸,”我坚持说,“你必须穿。”
然而父亲已经戴上帽子。他向我挥挥手,溜出门外。
我已困意全无,感觉精力充沛而又饥饿难耐。我想起那只摆满蛋糕的柜橱,满怀期待。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幻想自己抓起美味的点心大快朵颐。我打算先从苹果馅饼开始,不过别忘记松软可口的橙皮蛋糕,它也十分抢眼。我站在镜子前整理领带,但它好像是块哈哈镜,把我身影拉住,让它在朦朦胧胧的深处旋转。我向前走,往后退,不断调整自己和镜子的距离,结果毫无用处。那片流动、银光闪闪的白雾之中并没有任何影像显现。必须找另一面镜子,我琢磨,随即离开房间。
走廊昏暗已极。某个拐角处,一盏小汽灯里微弱的蓝焰在跳动,深沉寂静之感越发强烈。这座由无数房间、拱廊、神龛组成的迷宫里,我全然想不起哪一扇门通往餐厅。最好还是到小镇上去,我忽然决定。可以在那儿找些吃的。镇上肯定有一家很不错的甜食铺子。
门外,奇异天候的空气沉重、潮湿而甜蜜,将我完全包围。充塞乾坤的灰色调变得更为深邃。此刻,天光似乎已蒙上一层服丧的黑纱。
我眼睛无法将这极暗之景的松软似绒、多汁欲滴的浓黑吸收殆尽。它们寂如灰雾、轻如烟尘的音阶,在沉闷的石子路上疾驰,管风琴呜呜咽咽。那风景的夜曲啊!温柔、浩荡、充盈的大股空气扑面而来,饱含着污浊的雨滴那让人恶心的丝丝甜意。
黑森林永无停歇的呼啸再次传来,它不可闻知的奏鸣涤荡穹宇,已超越听力的极限!我站在疗养院的园子里,望向主楼,它状若一只马蹄铁,围绕庭院。所有窗户都黑咕隆咚地死死掩住。整座疗养院沉睡不醒。我来到一道铁门前,旁边是个挺大的狗窝,里面空无一物。黑树林重新将我吞没环抱。晦暗中,犹如闭上双眼,我又一次在阒然无声的松针毯上摸索前行。当四周稍稍变亮,林间房屋的轮廓依稀可辨。再走几步,我便来到一个宽阔的小镇广场。
真怪,它跟我家乡的集市广场那么相似,足可鱼目混珠!其实,全世界的集市广场无不大同小异,房屋和店铺几乎没什么区别!
街道空空荡荡。在一个游移不定的时刻,凄凉、迟晚的郁暗从模糊不清的灰色天空落下。我可以轻易识读所有海报和招牌,而且若有人说此时乃是午夜,我也不会感到吃惊!少数几家店铺仍在营业。其余则将铁帘拉下一半,正要匆匆打烊。好多地方,稠密绚烂、丰沛醉人的空气让一部分景致模糊难辨,仿佛一团湿海绵抹去了两三座房子、几盏街灯,或几块招牌的些许内容。有时候,你很难抬起眼皮,似乎被奇异的疲乏或困意所征服。我开始寻找父亲提及的那个眼镜铺。他随随便便说起这家店,好像我对它挺熟悉,似乎以为我对当地情况了如指掌。难不成他已经忘记我是第一次来到此地?毫无疑问,他肯定犯糊涂了。但我还敢指望父亲什么呢?毕竟,他只能算半个真人,所过的生活是如此有限,如此相对,受到如此多条条框框的限制。无可否认,想让父亲适应他特殊的存在形式,需要极大的善意。那是一种可悲的生活替代物,全赖旁人的纵容,以及他从自己衰弱的力量中提取的准则惯例。众所周知,多亏我们心如铁石,团结一致,无视那显而易见、惊人恶化的事态,他可悲的生活表象方能短暂地黏留在现实之网里。最轻描淡写的反对也会使它摇摇欲坠,最轻柔的怀疑主义微风也可将它刮落。戈塔尔医生的疗养院果真能为父亲提供温室般友善的宽容氛围,让他免遭冷漠苛责的吹袭?不过,即使在这样危险而可疑的状态中,父亲仍有本事保持他非凡的气度,足以令人称奇。
当我看到一家店铺,橱窗内摆满各式糕点,不禁大喜过望。食欲重新被唤醒。我推开玻璃门——它上边挂着个牌子,写有“冰甜品”字样——迈进铺子黑乎乎的内部。咖啡和香草的芬芳弥漫四周。从店面深处走出一个姑娘来接待我,其样貌因光线昏暗而模糊不清。终于,经过漫长的等待,我好歹吃上了美妙的面包圈,并且用咖啡浸泡它们。幽暗的复杂图案环绕四周,翩翩起舞,我一个点心接一个点心地狼吞虎咽,感觉黑暗在我眼皮底下爬行,它温热的脉搏、它细腻万千的触摸悄然将我俘获。最终,唯有窗框还在闪闪发亮,在绝对的黑暗里,它如同一片灰色的污迹。我用汤匙徒劳地敲打台面,没人来算账收钱。我留下一枚银币,然后走上大街。相邻的书铺依然灯明盏亮。店员正忙着归整图书。我向他们打听父亲店面的地址。“就在隔壁。”某位店员说。有个热心肠的小伙子甚至陪我走出书店,为我指路。父亲的店面大门装了块玻璃。展示橱窗还没有布置妥当,正覆以牛皮纸。我走进店铺,惊讶于它顾客满堂。父亲站在柜台后面,往账单上加入各类款项,并反复舔舐铅笔。等候拿账单的男人挨着柜台,食指在账目之间逐条移动,轻声点算着。其余顾客默默观望。父亲从他眼镜上方向我投来一瞥,在账单上做了个标记道:“这儿有你一封信。桌子上那堆文件中间。”说罢,他再度埋头算账。与此同时,店伙计们将客人购买的布料用纸包好,用绳子捆好。货架上摆着少量新布,大部分地方空空荡荡。
“爸爸,你为什么不坐下来?”我柔声细气地问道,走到柜台后边,“你病成这样,却一点儿不想着好好照顾自己。”但是他不以为然地一抬手,似乎拒不听我劝说,并且没有停止过计算。他满脸病容。显然,虚假的兴奋和活力在支撑父亲,使彻底崩溃的那一刻延迟到来。
我在桌子上乱翻,找到一个包裹,而不是一封信。几天前,我给一家书店去函,求购一本色情书,眼下已经寄到。他们寻获本人的地址,或者毋宁说是我父亲的地址,尽管他只不过在此经营一家新店铺,它既没有名字,也没有招牌。多么令人惊讶的信息搜集效率,多么令人赞叹的递送手段!而且速度如此之快!
“你去后面的办公室读吧,”父亲说道,颇为不悦地望着我,“你看,这儿可没地方了。”
铺子后边那个房间同样空空如也。透过玻璃门,暗弱的亮光照射进来。墙壁的衣帽钩上挂着店伙计们的外套。我拆开包裹,借着从门外射入的微光阅读附信。
来函通知我,很遗憾,本人订购的那本书已经售罄。他们会继续关注该书,但结果说不好。同时,他们愿意寄一些东西给我,这么做并非义务,不过他们估计,我应该会感兴趣。接下来,信文转而详细描述一款可伸缩、可折叠的天文望远镜,讲解它强大的聚光能力和其他各式各样的特点。我颇有兴致地拆开封装纸,取出这件宝贝。包裹用黑油布或粗帆布制成,如同一架压瘪的手风琴。本人对望远镜一向痴迷不已。我开始打开这件器物满是褶皱的包装,它在我手里越变越大,好似单轨相机的皮腔,由一根细棍子支撑着,空洞的镜管能伸长到整个房间的尺寸,而它不啻一个诸多小黑屋组成的迷宫,是一个诸多不透光盒子的合成体,它们彼此衔接,互相嵌套。它还像一辆长长的汽车,像一件用麻絮做的舞台道具,它轻韧如纸,硬如帆布,是对现实的可靠模仿。我眼睛往黑洞洞的镜筒里张望,在它深处看到疗养院楼房模模糊糊的轮廓。我满心好奇,转而去窥探最远端的机械室。此时,从望远镜的视野中,我看到那个女服务员手托盘子,在疗养院黑漆漆的走廊上走过来。她转身微笑。“她能瞧见我?”我感到奇怪。无可抵挡的困倦之雾罩住我双眼。这一刻,我其实正坐在望远镜的后间里,仿佛坐在马车的包厢里。轻轻触碰一根操纵杆,仪器便如纸蝴蝶般咔嚓咔嚓作响。它将我纳入其间。我感觉它在移动,向门口转去。
好像一只巨大的黑毛虫,望远镜爬进亮灯的店铺,后者是一只长了很多条腿的纸质大蟑螂,脑袋上镶嵌两盏灯笼似的巨眼。客人们挤作一堆,在那条瞎眼的纸龙跟前不断退却。店伙计把临街的店门大大敞开,而我坐在那台纸车里,驾驶它慢慢穿过众多主顾,他们表情愤怒,目送我极其无耻地闯出店铺。
3
这座小镇的生活就是这样,时间正是如此流逝。白天,大部分光阴花在睡眠上,而且不仅仅是在床头榻尾。睡觉不需要什么严格条件。任何地方,任何时刻,当地人都可以小小睡那么一觉:脑袋搁在餐厅的饭桌上、站在街边路旁、坐在四轮马车内,或者顺便拜访一处人家,在房屋的走道里闭一会儿眼,臣服于难以抵挡的睡眠欲求。
醒来时,我们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会继续先前中断的谈话,重新走上累人的道路,或继续从事一些复杂的、没头没尾的工作。结果,大段光阴在这一过程中不可逆转地消失于某处。我们无法让一天的时光保持连续性,最终不得不对它放任自流。时间绵延不断的观点、定时作息的生活方式,我们弃之如敝屣,而那本是一直以来广为世人所接受、早就习惯成自然的日常准则。过去,我们在耗费的时间上斤斤计较,分秒必惜,这是我们经济制度的雄心和骄傲,如今已无人问津。那些基本的美德,以往我们认为是理所当然、不容违反的,如今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试举几例以说明上述状态。白天或夜晚的某个钟点——这些时段唯有借助穹隆勉强可以察觉的细微变化来辨别——我在通往疗养院的小桥护栏旁返醒。四下一片昏黑,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桥头之前,必定在小镇上游荡了很长一段时间,晕头涨脑,困得睁不开眼睛。我不知道戈塔尔医生是否一直与我结伴而行,但他此刻站在我面前,正要为滔滔不绝的讲述作结,即将得出若干合情合理的论断。他为自己的雄辩所陶醉,挽着我的胳膊,引导我向前走。我一路跟随他,甚至还没跨越那一座垫板啪嗒啪嗒直响的小桥,便再次睡着了。透过紧闭的眼皮,我模模糊糊看见医生指向什么东西的手势,以及深深藏在他黑胡子里面的微笑。我徒劳地竭力抓住他要表达的真实意思——他最终的王牌——但没能办到。他说完一大通道理,故作姿态地张开双臂。搞不清我们究竟肩并肩走了多久,话题纷杂凌乱,直到我忽然间彻彻底底醒过来。戈塔尔医生已经离去,周围一片漆黑,但那仅仅是因为我仍然双目紧闭。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躺在父亲的病房内,我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这儿的。
另一个例子更加蹊跷。
午饭时刻,我走进小镇一家餐馆,它拥挤不堪,极为喧闹。厅堂中央有张桌子被菜碟压弯了。我看见谁坐在桌旁?父亲。众目睽睽之下,他活蹦乱跳,欣喜若狂,胸前的钻石领带夹闪闪发光。老头子朝各个方向胡乱鞠躬致意,跟所有人夸夸其谈。他虚张声势的逞能之举令我深为忧虑。他让服务员一盘接一盘地不停上菜,碟子在饭桌上高高摞起。把它们堆到自己周围,父亲欢快无比,尽管他甚至没吃完第一道菜。他舔唇咂嘴,一边大嚼美食一边说个不休,仿佛置身于一场盛宴,以此获得巨大的满足感,目光还迷恋地紧随服务员亚当斯,反复将此人召唤过来,爱意浓浓地冲他微笑,并且又点了一道菜。服务员挥舞着毛巾去端盘子,这时父亲以恳求的手势请全体顾客见证亚当斯,这位加尼米德1无可抵挡的魅力。
“千金难买的少年郎啊,”父亲一脸陶醉的笑容,眯着眼睛喊道,“他是个天使!先生们,这家伙可爱极了,是吧?”
我厌恶地离开了,没惊动父亲。要不是饭馆老板故意安排他插科打诨,吸引顾客,他不会那么招摇,那么卖弄。我昏昏沉沉,不得不把头搁在一只邮筒上休息片刻,打个盹儿。最终,我跌跌撞撞,摸黑返回疗养院。走入昏暗无光的房间,揿下照明开关,灯却没亮。冷风从窗户钻进来。床铺在一片漆黑里嘎吱作响。父亲从枕头上抬起脑袋,说道:“哦,约瑟夫,约瑟夫!我在这儿躺了两天,没人照料。铃铛不管用。谁都不来看一看我。现在,连我亲儿子也抛下我不顾,抛下一个病人,跑到镇上去追姑娘。瞧我心跳得多厉害!”
我该如何协调这一切?父亲究竟是坐在饭馆里,受暴饮暴食的病态欲望所摆布,还是躺在自己的房间内,病得奄奄一息?难道有两个父亲?不可能!要怪就怪时间正迅速分崩离析,持续的严格监管已不复存在。
我们都知道,时间这种不受约束的元素,唯有通过不懈的教导、关怀备至的照顾,以及煞费苦心的规训和矫正,其顽劣方可驾驭。管束一旦放松,它会立刻捉弄世人,放肆撒野,大搞恶作剧,醉心于疯狂的小丑勾当。我们各自的时间很明显越来越不契合。父亲的时间和我的时间不再保持一致。
顺便说一下,父亲指责我行为放荡,根本是无稽之谈。镇上的姑娘我一个也没追求过。像个醉鬼,我从昏睡的一端摆向另一端,即使在清醒时刻也无力关注当地的姣好异性。
此外,大街上根深蒂固的黑暗使我看不清人脸。我所能见到的——作为一个年轻人,自然对某些事物仍兴趣不减——乃是姑娘们走路的独特身姿。
那是一种径直向前的步法,忽略所有障碍,只服从内在的韵律、法则,她们步点轻柔,仿佛沿着一条绞盘上施放的笔直绳索行走,极尽精确而优雅。
她们每个人都依据各自的规则,犹如绷紧的弹簧。
当她们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地按照尺度摆动双腿,迈步前行,似乎只关注一件事,即不折不扣地遵循章法,绝不逾越一分一毫,绝不偏离它哪怕是一厘米。很显然,姑娘们满怀热忱、全神贯注去追求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她们对完善自我的执着,而信念的力量几乎使之变成现实。那是一个无法保证的期许,她们为此铤而走险,尊奉不容置疑的神圣信条。
什么缺陷,什么瑕疵,什么扁鼻子或塌鼻子,什么雀斑粉刺,在那一面虚幻的旗帜下统统蒙混过关!高扬这样一份信念,任何丑陋、庸俗均可以升入幻想的完美天堂。
受此影响,她们的身体越发美艳夺目。她们的玉腿极富弹性,线条极其漂亮,穿着无可挑剔的鞋子,用步态来传情达意。在她们流动、闪烁的脚步之独白下,女人欣然阐述该理念是何等丰富灿烂,而她们冷漠、自闭的脸庞却不置一词。她们把双手揣进短窄的紧身夹克的口袋。坐在咖啡馆里,或剧场内,她们总是两腿交叠,裸露至膝,保持意味无穷的沉默。关于小镇这一奇异之处,不再多说。我曾经提到过当地生长的黑色植物,但有一种黑蕨菜很值得特别关注,它们大捧大捧地插在花瓶里,点缀每一套公寓、每一个公共场所。此物几乎是哀悼的象征,是小镇丧礼的徽章。
4
疗养院的状况一天比一天恶劣。无可否认,我们一头栽到陷阱里了。我刚到时,疗养院的管理者至少还要在新客人面前假充热忱,眼下却不愿再花费一星半点力气,为我们提供些许专业护理的幻觉。我们被抛到一边,听天由命。没人来关心我们的需求。很久以前,我便意识到,在每一扇房门上面,电铃的导线已经掐断,根本没办法通往任何地方。服务员连一个也见不着。无论昼夜,走廊永远一片黑暗。我深深怀疑,我们是整座疗养院唯一的住客,进进出出的女服务员关门时流露的诡异或谨慎小心的目光,不过是故作神秘而已。
有时候,我渴望把这些个房门逐一搞开,让它们大敞着,如此一来,卑鄙可耻、让我们受困其间的鬼伎俩便可大白于天下。
然而,我对自己的猜想并无十成把握。深夜时分,我偶尔会在走廊里遇到戈塔尔医生,他行色匆匆,身穿白大褂,拿着一个装满灌肠剂的注射筒,那个女服务员走在他前面。此情此景,很难拦住他,用一个固执的要求把他留下来。
还好镇上有饭馆和糖果店,否则我们非得饿死。直到如今,我仍然没能给病房多添一张床,更别提换换床单了。不得不承认,面对这种不拘小节的生活习惯,我也渐渐地不以为意。
作为一个文明人,我一直无法想象不脱衣服鞋子就上床睡觉。可现在呢,我很晚才回到房间,虚脱烂醉,屋内若明若暗,飕飕冷风吹动窗帘,我疲倦不堪地往床头一倒,把自己埋在被褥之中。我正是如此睡过整段不规则的时间,连续几天,连续几个礼拜,在空虚的睡眠国度的景致里漫游,始终在路上,始终在陡峭的吁喘之路上跋涉,有时轻盈而敏捷地沿缓坡下滑,有时奋起神勇,攀上笔直的鼾齁崖壁。达到山顶后,遍布岩块、寂静无声的梦之荒漠尽收眼底。某个迟晚的时刻,某个未知的地点,鼾声的急转弯处,我半睡半醒,能感觉到脚底下父亲的身体。他躺在那儿,蜷作一团,仅有小猫那么大。我重新入睡,嘴巴张开,于是一整幅巨大的峰峦全景图,延绵起伏,恢宏壮阔,毫无保留地铺展在我眼前。
在铺子里,父亲生气勃勃地追逐铜臭。他料理生意,天花乱坠口若悬河,企图说服顾客。他激动得脸颊涨红,两眼生光。在疗养院,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惨相,如同他在家最后的几个星期。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加速滑向死亡。他气息奄奄地对我说:“约瑟夫,店里你应该去得更勤快些。店伙计在打劫我们。你看,我毕竟干不动了。眼下我生病一躺就是好几个礼拜,铺子没人支撑,自生自灭。有信件从家里寄来吗?”
我开始后悔整个鲁莽的行动。受到美妙宣传的引诱,把父亲送到此地,很难说这是明智之举。让时间倒转——听上去很棒,但实际效果如何?那是不是足值的时间,从这儿流过的真实时间,有如新布匹上展开的时间,充满新鲜和染料气味的芳香?恰恰相反,它完全是用过的时间,是人们磨损的时间。这时间破烂不堪,千疮百孔,如筛子般通通透透。
毫不奇怪,此乃一类经过反刍的时间。请原谅我实话实说:这是二手的时间。主啊,拯救我们!……
还有,对时间极不恰当的操控比比皆是。无耻的交易,迂回潜入时间的肌理之中,遗祸无穷地篡改它危险的秘密!有时候,你很想拍案狂吼:“够了!把爪子从时间上挪开!时间不可触碰!侵犯时间罪大恶极!空间才属于我们,难道这还不够?在空间里,你可以随意来去,可以翻筋斗,颠倒扑腾,从一颗星星蹦到另一颗星星上。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碰时间!”
尽管如此,我真敢去找戈塔尔医生解除合同吗?无论父亲的处境多悲惨,我还能看到他,陪伴他,跟他说话……其实,我应该对戈塔尔医生感恩戴德才对。
有好几次,我希望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戈塔尔医生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刚去餐厅。”女服务员说。我调头往那儿赶,她又追上我,声称自己搞错了。“戈塔尔医生在手术室。”我急急忙忙跑上楼,很好奇此地究竟能够做什么手术。走进接待室,被告知稍等片刻。“戈塔尔医生一会儿就来。他刚完成手术,正在洗手。”我几乎已经捕捉到他瘦小、匆忙、大步流星的身影,他穿过一间又一间病房,白大褂拂动如波浪。结果如何?才过两分钟,又告诉我,医生压根儿没来这里,手术室已经荒置许多年了。戈塔尔医生在自己的房间内呼呼大睡,黑胡子戳向半空。鼾声响彻卧室,好似涡状云团上涌、堆叠,把戈塔尔医生连人带床托举而起,翻滚着越飘越高——堪称一次在呼噜声和蓬松的床单上展开的伟大、高贵的升天之旅。
更奇怪的事件接踵而来。我本想谨守秘密,毕竟它们如此荒谬,简直匪夷所思。多少次,我离开自己的房间,总觉得有人刚刚从门边跑开,躲进拐角处。那绝不是一名护士。我知道是谁。“妈妈!”我扯开嗓子大喊,声音激动得颤抖不已。母亲转过身来,望着我,满脸恳求的笑容。我身在何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究竟困在怎样的网罗之中?
5
我无法知道那是不是迟晚季节的影响,反正日子越来越色彩阴郁,越来越晦暗、昏沉,仿佛戴上几乎纯黑的眼镜所看到的世界。
整片风光好像是灌满墨汁的鱼缸底部。树、人,以及房屋统统溶解成黑色的剪影,犹如水生植物在浓黑的背景深处摇曳不定。
成群的黑狗在疗养院周围晃荡。它们体形个头各不相同,不声不响,紧张而警觉,薄暮时分沿着宽街窄径奔跑,贴近地面,沉迷于它们的犬类事务之中。
它们三三两两地瞎窜,伸长警惕的脖子,竖直耳朵,低沉的狺狺声无意识地从它们喉咙里迸发出来,显示它们非常激愤且极度不安。它们总是乱奔乱撞,总在东逛西逛,只专注于自己的图谋,为它们不可理解的目标而耗神费力,对路过者几乎不加理睬。偶尔,某条狗会恶狠狠地瞪住你,眼珠暴突,怒火从那狡诈、黑洞洞的眸子里喷出,它强压恨意,仅仅是因为根本没有闲工夫。有时候,它也会屈服于仇恨,冲到你脚边,朝你凶狠地咆哮,它脑袋低垂,却又半途而废,狼狈万状地狂奔向前。
狗群的瘟疫已经无可救药,但是,为什么疗养院的管理者还养着一只阿尔萨斯犬?这头被铁链拴住的可怕猛兽,简直是一个凶神恶煞、货真价实的狼人。
只要我从狗舍旁走过,肯定浑身鸡皮疙瘩。它一动不动地站在窝边,狗链很短,脑袋上尽是胡须般又短又硬的刚毛,周围是一圈衣领似的软毛。下巴强力如机械,上面插满犬齿。它从不吠叫,可是只要一看见人,它野蛮的面孔便愈发狰狞恐怖。狂怒的神情凝固下来,那张狗脸悄无声息地抽搐,缓缓抬起丑陋的狗嘴狗鼻,猛然从憎恨的深处爆发出一阵密集、低沉的狼嗥,它因为受困而产生的悲伤绝望,在其间回荡不已。
每次我们一块儿离开疗养院,父亲路过这只野兽时向来无动于衷。而我总会被它展现的虚弱仇恨所震慑。如今我比父亲高两个头,他又瘦又小,在我身旁迈起老年人的碎步,蹒跚而行。
某天,快到市集广场时,我们看到一些非同以往的骚动。许多人在街上乱跑。我们听到一条不好的消息:敌国的军队即将进犯小镇。
人们惊慌失措,互发警告,自相矛盾、几乎毫无意义的讯息不断传来传去。事先不经外交斡旋,战争就爆发了?在幸福的、看不到兵戈扰攘的和平年代,战争就降临了?为什么打仗?跟谁打仗?我们得知,镇上的不满意分子因敌军的入侵而备受鼓舞,他们公然武装,恐吓安宁的居民。我们甚至瞥见一群凶徒身穿黑色制服,胸前缠着白条带,背着步枪默默前进。在他们面前,大伙纷纷后退,挤到人行道上,而他们阔步走过,帽子下面的目光阴沉、嘲讽,充满优越感,闪烁着富于敌意的愉快,极其世故,似乎要忍住轻蔑的狂笑,以免将神秘兮兮的氛围破坏殆尽。他们之中有些人被围观者认出,但全仗着步枪,原本压抑克制的人群方才欢呼雀跃。他们不跟任何人搭茬,径直走过。又一次,街道上站满了缓缓移动、恐骇沉默的人群。沉闷的喧嚣在市镇上空飘荡。我们似乎听到远处的隆隆炮声,以及排炮推入阵地的震动。“我要去一趟店里,”父亲说,他脸色惨白,但十分坚决。“你不必跟我去。”他补充道,“你只会碍事,快回疗养院吧。”我胆怯地听从了。父亲推开厚厚的人墙,钻进去,然后消失不见。
我悄悄沿偏街疾奔,朝镇子地势较高的区域跑去。我觉得选择这么一条路线,应该可以绕开小镇的中心地带,那里正挤得水泄不通。
越往高处走,人群越稀疏,最终彻底消散。我平静地走在这些空荡荡的街道中,步向市镇公园。那里的路灯在黑暗里点亮,焰光幽蓝,犹如代表哀丧的阿福花。每一盏灯周围,萦绕着大群的五月金龟子,它们重如铅弹,忽高忽低,振动翅膀歪歪斜斜地乱飞。有些虫子从半空坠落下来,在沙地上笨拙地挣扎。它们弯弯的鞘翅裹住鼓起的背部,试图把轻薄的飞翼也收进去。行人在草坪和小径上散步,沉浸于轻松愉悦的交谈之中。公园末端的树木探出围墙,在一座深处洼地的庭院上方伸展开来。我沿墙行进,其高度刚好到达我胸膛,可在另一侧它陡然下降,从而与那个院子持平。庭院里有一处筑起土坝,自坚硬的地面径直延至公园的墙壁。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过去,前往其他地方。我踏上这条狭窄的路堤,挤过紧凑的房屋,来到大街上。可见,仰赖卓越的空间直觉,我计算很正确。我已几乎站在疗养院主楼的对面,在一片树林黑乎乎的遮挡下,它后部隐约发白。我像以往那样走进后门,穿过院子和铁栅门,远远便望见那条拴住的猛犬。跟平常类似,我一看到它就浑身打哆嗦,希望赶快从它眼前通过,不必忍受它满是敌意的嘶吼,这声音来自它灵魂底部。这时,我十分恐惧,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条狗竟然没拴。它飞快地奔离狗窝,冲向院子,空洞的吠叫在回荡,仿佛是从一只桶里传出来的,它试图把我截住。
我吓得僵住了,退向院子最远端的角落,出于本能地找寻藏身之处。我躲进一座凉亭,站在里面,完全相信自己的努力皆属徒劳。这头遍体粗毛的野兽正快步逼近,此刻,它已将鼻子从亭子入口伸进来。我深陷罗网,惊恐得几乎窒息,却又看到拖在它身后的狗链纵贯院子,已紧紧绷直。它恰好够不到凉亭。我饱受惊吓,浑身瘫软,丝毫不觉得松一口气。我在摇摇晃晃濒于昏厥的状态下抬起眼睛。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头野兽,唯有这时我才算看清楚它。偏见的力量是何其巨大!恐惧的效果是何其强烈!简直不可理喻!这家伙不是一条狗,是一个人,一个被链子拴住的男人!我鬼使神差地、想当然地、有眼无珠而顺理成章地疏忽了,把它当成一条狗。请别误会。毋庸置疑,他是一条狗,只不过兼具人形。其犬科动物的特质乃是本性,既可以通过狗身展现出来,同样也可以通过人身展现出来。他站在我面前,位于凉亭的入口处,下巴外翻,可以说是没遮没拦地犬齿尽露,厉声咆哮。他中等个头,蓄着黑胡须,脸色蜡黄,颧横骨突,黑眼睛恼怒而痛苦。从黑套装和有教养的胡子形状来判断,他或许会被视为一个文明人,一个学者,没准儿是戈塔尔医生潦倒落魄的兄长。然而这个第一印象是错误的。他双手宽大,沾满胶水,两道残酷、愤世嫉俗的沟痕刻在鼻侧,伸入胡须之中,低低的额头上满是粗俗的横纹,这一切迅速驱散了最初的幻象。相反,他像个图书装订工、一个激愤的宣道家、一个集会的演讲者和一个党棍、一个狂人,满怀又阴暗又狂暴的激情。而正是在那儿,在那狂热的深处,在那全身毛发痉挛般的战栗之中,在疯狂的盛怒之下冲一根指向自己的棍子狂吠不休,使他彻头彻尾变成一条狗。
如果能翻过凉亭背后的墙壁,我想,便可以逃离他怒火的攻击范围,沿一条小路安全抵达疗养院大门。然而,我在即将跨过栏杆时停了下来。就这么离开,把他抛下,我觉得太过残忍。他无助的恼怒已超越一切界限。不难想象,看到我永远离开,逃脱围困,他会多么失望,他非人类的痛苦将多么深重。我没走。我接近他,镇定自若地说道:“冷静一点儿。我来给你解开。”
他那张因抽搐而扭曲、因刺耳狂吠而无比凶恶的脸孔,如今又恢复原貌。它变得颇为光滑,仿佛一张几乎完整的人脸从深层浮上表面。我毫不畏惧地走近他,解开他颈部的搭扣。我们并肩而行。这位图书装订工身穿一套体面的西装,却光着脚。我试图同他交谈,可除了无法理解的叽叽咕咕声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他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在向我表达他炽烈的感激和敬仰,却让人不寒而栗。有那么一两次,他被石头或是泥块绊到,立即满脸震惊,恐惧将显未显,他摆好姿势正准备跳开,他的怒火只等这一刻改头换面,让脸庞又一次变成嘶嘶作响的毒蛇窝。这时,我严厉而又友善地斥责他,命令他平静下来。我甚至拍了拍他后背。困惑、猜疑而不自信的微笑间或爬上他脸庞。哦,这份骇人的友谊是多么沉重的负担!他怪异的钟情又是多么令我恐惧!但怎样才可以摆脱这家伙?他在我身边大步向前,眼睛死死盯住我,把他犬科动物的全部注意力倾泻到我脸上。可我不能流露出不耐烦情绪。我掏出钱包,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没错,你需要钱。我乐意借钱给你。”然而,他见此情形,脸相竟变得极其蛮横无理,我立刻收好钱包。过了好久,他仍未恢复平静,失控的情绪被一阵阵嚎叫所扭曲。不,我受够了。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我都能忍耐!各种事情纠结在一起,已经太复杂,太无望。我看见远处小镇上空的熊熊火光。父亲身在燃烧的店铺里,身在革命的烈火之中!戈塔尔医生找不到!不仅如此,母亲用个假名字不可思议地出现,是为了一项神秘的任务!这一切将我紧紧缠绕,它们无不源自一个庞大、难解的阴谋。逃吧!我必须从这个地方逃走!逃到哪儿都行!我必须摆脱同一个图书装订工的可怕友谊,他浑身散发野狗的臭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下我们来到疗养院的入口处。“到我房间来坐坐吧。”我说话彬彬有礼,文雅的动作使他着迷,使其野性平息下来。我领他走进病房,请他坐到一把椅子上。
“我去一趟餐厅,”我说,“拿些白兰地来。”
他惊骇地站起来,要跟我一块儿去。我温和、坚定地使他不再害怕。
“坐下吧,安安静静等着。”我说,声音深沉而洪亮,恐惧在其深处回响。脸上挂着迟疑的微笑,他又一次坐下来。
我离开房间,缓步走过长廊,走下楼梯,走过厅堂迈向大门,并从那儿走出去。我穿过院子,使劲关上我身后的铁门,然后循着通往火车站的阴暗大道发足狂奔,我气喘吁吁,心脏猛烈跳动,太阳穴咚咚咚蹦个不休。
我脑海里诸多景象纷至沓来,它们一幕比一幕恐怖。那头怪兽会烦躁不安,因意识到自己受骗而恐惧、绝望,他怒火重燃,将不可抑制地大发雷霆,等父亲回到疗养院,毫无戒备地敲开房门,势必跟这头骇人的野兽正面遭遇。
幸好,父亲已经过世,严格来说不可能被它抓到,想到这一点我如释重负。前方有一列黑色的火车,正准备出发。
我在车厢里坐下来。火车似乎一直在等候我,慢慢驶离站台,听不到一声汽笛。
车窗外,弧弯巨大的地平线往后掠去,并且又一次转回来,伴随幽暗、狂风大作的森林膨胀不已,疗养院的白墙在其中若隐若现。再见了,父亲!永别了,我不会重返的小镇!
从那以后,我一直不断旅行,没完没了旅行。我以列车为家,在一节节车厢之间晃荡,大伙对我还算包容。车厢宽敞如房间,塞满垃圾和稻草。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冷风穿堂而过,到处乱吹。
我衣衫褴褛,他们给了我一套破旧的铁道员工制服。因为面颊浮肿,我脸上缠着一条脏兮兮的绷带。我窝在稻草里打瞌睡,感到饥饿时,便站在次等包厢前的走廊上唱歌,人们会往我工帽里扔些零钱。这是一顶乘务员的黑帽子,帽舌早已经被撕破。
1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俊美少年,宙斯因喜爱他而将他带走做诸神的斟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