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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木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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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米西奥内斯省,在耶稣会帝国的陪都圣伊格纳西奥故址的周围及其内部,矗立起一座现存的同名城镇。这个镇子由许多小庄园组成;小庄园彼此分开,隐藏在树林里。故址边缘一座光秃秃的山冈上,建造起几座简陋实用的房屋,因为刷了石灰,在阳光下白得耀眼,日暮时却使亚伟比里河谷显出壮观的景色。移民区里有百货店,比人们所希望的多得多;要是没有德国人、西班牙人或叙利亚人在十字路口开杂货店,这个地点就不可能修城镇公路。所有的政府机关——警察局、治安法庭、镇政府、兼收男女生的学校——都设在两个街区之内。作为地方特色的标志,就在故址上(那里已经长满树木),在热衷于喝马黛茶时期开设了一间酒吧,那时从上巴拉那河到波萨达斯一带的种植园工头会顺流而下,渴望在圣伊格纳西奥上岸,以便温柔地对一瓶威士忌酒眨眼睛。这种酒吧的特点我描述过,今天就不再为它花费笔墨了。

不过,在我们说到的那个时期,并不是所有的政府机关都设在如今的镇子里。在彼此相距半西班牙里的故址与新港之间,在当地居民特别喜爱的景色壮丽的高地上,居住着户籍登记处处长奥尔加斯,这个处的办公室就设在他家里。

这位公务员的房子是木头建造的,用破成石板瓦形状的小块香木板铺屋顶。香木板是铺屋顶的好材料,但要事先干燥并钻好钉钉子的洞。可是,奥尔加斯上屋顶时,木料是新破的,钉钉子又用力过猛;这些香木瓦片因而开裂,而且末端会向上翘起,使得这座有游廊平房的屋顶看上去像刺猬。下雨时,奥尔加斯得把床挪动十来次,他的家具上都有泛白的雨水痕迹。

我之所以强调奥尔加斯房子的这一细节,是因为这种刺猬式的屋顶耗尽了这位户籍登记处处长四年的精力,在短暂的休息日子里,他几乎没有时间在午休时去为拉铁丝网出一身汗,或者在树林里失踪几天,然后再沾一头枯枝败叶重新出现。

奥尔加斯是个热爱大自然的人,心情不佳的时候寡言少语,反而略带傲慢地注意听人说话。镇子里的人不喜欢他,却很尊敬他。尽管奥尔加斯十分讲民主,待人友善,甚至与爱喝马黛茶的和有权势的上流社会人士(他们都穿笔挺的裤子)随便开玩笑,但始终有一道冷冰冰的栅栏把他们分开。别人在奥尔加斯的任何行为中都找不到丝毫傲慢的迹象;然而正是这种找不到痕迹的傲慢,使他受人谴责。

但是,还是发生过让人产生这种印象的事情。

来到圣伊格纳西奥的初期,奥尔加斯还不是公务员,独自住在高地修建他那座有刺猬式屋顶的房子,当时他受学校校长的邀请去访问学校。校长当然很乐意款待奥尔加斯这样有文化修养的人。

第二天,奥尔加斯穿上蓝裤子、长筒靴和平日穿的麻布衬衫到学校去。不过,他在路上穿过丛林时,发现一只他想喂养的大蜥蜴,便用藤条系住它的腹部。他终于从丛林里出来,就这样来到学校大门口,校长和教员们都在那里等候他,而他的衬衫袖子却撕成两半,手里还拽着蜥蜴的尾巴。

在那个时期,布伊斯的几头驴子也在为制造关于奥尔加斯的舆论而推波助澜。

布伊斯是个法国人,已经在这个国家居住了三十年,认为这里就是他的家园;他养的牲口随意放牧,糟蹋无助邻居的庄稼,其中最蠢的小牛已经相当机灵,会把头伸进铁丝网的铁丝中间晃动几个小时,直晃到铁丝松开。那时当地人还不知道有刺铁丝网;等到知道了这种铁丝网,布伊斯的驴会在最低的一根铁丝下边躺倒,在那儿打滚,从一侧滚到另一侧去。没有人敢抱怨,因为布伊斯是圣伊格纳西奥的治安法官。

奥尔加斯来到那里时,布伊斯已不当治安法官了。可是,他养的驴不知道这件事,每天傍晚仍在路上奔走,寻找嫩草,在铁丝网上抖动着嘴唇并耷拉着耳朵审视找到的嫩草。

等这种破坏轮到奥尔加斯头上时,他耐心忍受下来;他拉起几根铁丝,有时在夜里光着身子起床,冒着雾水驱赶闯进他帐篷的驴。他到底还是跑去埋怨布伊斯,布伊斯连忙把他的儿子全叫来,让他们管好打搅过“可怜的奥尔加斯先生”的那几头驴。那几头驴依旧无人管,奥尔加斯便三天两头去找不多说话的法国人,法国人抱怨着又击掌叫来他所有的儿子,其结果依然如故。

于是,奥尔加斯在大路上立了一块告示牌,上写:

注意:本牧场的牧草均有毒。

平静地过了十天。随后的一天夜里,奥尔加斯又听见几头驴悄悄登上高地的脚步声,过不多久就听见从他的椰枣树上拽下树叶的哗哗声。他忍耐不住了,光着身子出去,一枪射杀了迎面遇见的第一头驴。

第二天,他派一个仆人去通知布伊斯,说天亮时他发现一头驴死在他家地里。来核实这一难以置信的事件的不是布伊斯本人,而是他的大儿子——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壮汉。这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走过大门时读了告示,情绪低落地登上高地,奥尔加斯双手插在衣兜里,在那里等他。布伊斯的代表几乎没跟他打招呼,就走到死驴跟前,奥尔加斯也走上前去。小伙子在死驴周围转了几圈,朝四面张望一番。

“它确实是昨天夜里死的……”他终于低声说,“它怎么会死呢……”

在驴脖子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子弹打的伤口,这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看得明明白白。

“谁知道……准是中毒了。”奥尔加斯不动声色地回答,双手依然插在衣兜里。

不过,在奥尔加斯的农场里再也见不到驴子了。

奥尔加斯当户籍登记处处长的头一年里,全伊格纳西奥都对他不满,因为他撤销了当时正在执行的种种规定,把办公室设在离镇子半西班牙里的地方。在那座带走廊的平房里,一个泥土地面的房间由于走廊和一棵几乎堵住门口的高大橘子树而显得十分昏暗。找奥尔加斯登记的人总要等上十来分钟,因为他不在;即使在,也是双手沾满修屋顶的黑油泥。这位公务员终于把资料匆匆记录在一张小纸片上,并且在找他登记的人之前走出办公室,又爬到屋顶上去。

确实,奥尔加斯在米西奥内斯的头四年里,修屋顶是他的主要工作。在米西奥内斯,下起雨来甚至要试着铺上两层洋铁皮才不漏雨。奥尔加斯用小木板盖的屋顶,在阴雨连绵的秋天里全湿透了。奥尔加斯种的东西长得十分茂盛;可是他屋顶的小木板因经受日晒雨淋,四边全随意翘起,出现了我们上面说过的那种刺猬般的外观。

从下边,从阴暗的房间往上看,黑木料盖的屋顶显出它的特点,成为屋内最明亮的部分,因为每块四角翘起的木板都起天窗的作用。此外,这些木板上还画有无数红圆圈,这些标记是奥尔加斯用竹子在裂缝处打的记号;雨水不是一点一点从这些缝隙滴到他床上,而是倾倒般流到他床上的。不过,最特别的是奥尔加斯用来堵缝的一截截绳索,现在松开来了,由于沥青的重量而像蛇一样一动不动地垂挂下来,还反射出一条条的亮光。

奥尔加斯试用一切能弄到手的东西,来修葺他的屋顶。木楔子、石膏、水泥、乳胶、掺沥青的锯末,他全试过。试了两年之久,奥尔加斯还不能像他最久远的祖先那样,得以享受在夜间找到躲雨方法的乐趣,便把注意力集中于涂了沥青的麻袋片上。这是一项真正的发现,他用这种黑色材料代替水泥和压紧的锯末之类不起眼的修补材料。

任何人去他办公室或经过这个去新港方向的地方,一定会看见这位公务员在屋顶上忙碌。每次修葺之后,奥尔加斯都盼望再下一场雨,而且在进屋观察修葺效果时不抱多大幻想。老天窗都表现良好,可是新的裂缝却张开嘴往下滴水——当然,都滴在奥尔加斯刚刚放好床的新地方。

在缺乏办法和一个人无论如何想克服人类最古老的理想——一人可以躲雨的屋顶——之间经久不变的斗争中,奥尔加斯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屡犯错误而感到意外。

奥尔加斯的办公时间是七点到十一点。他如何专注于他的公务,大致情形我们都已见过。当这位户籍登记处处长要在丛林里或在他种的木薯之间忙碌的时候,仆人就开动除蚁机叫他。奥尔加斯扛着锄头或提着砍刀走上山坡,满心希望这时已是十一点过一分。十一点一过,就没有办法让这位公务员再去办公了。

有一次,奥尔加斯从平房屋顶上下来,这时门口传来牲口的颈铃声。奥尔加斯看了时钟一眼,是十一点过五分。他便不慌不忙地去磨刀的地方洗手,毫不关心正在跟他说话的那个仆人:

“东家,有人来了。”

“让他明天来。”

“我告诉他了,可他说是司法视察员……”

“那就另当别论。让他等一会儿。”奥尔加斯回答,继续用油擦拭前臂沾上的黑油泥,这时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的确,他是有理由皱眉头的。

奥尔加斯曾经申请当治安法官兼户籍登记处处长,以维持生活。他虽然坐在办公桌的一角掌管司法,而且手握大权,处理公务十分公正,却并不热爱他的职务。户籍登记处简直是他的噩梦。他每天必须进行出生、死亡和婚姻登记,而且要一式两份。有一半时间他往往被除蚁机的声响吸引到地里去干活,另一半时间他被迫中断充分研究一种最终能在雨天为他提供一张干燥的床的水泥。他就这样匆匆把人口材料登记在随手找到的纸片上,随后就出逃似的离开办公室。

接着,有做不完的传唤证人来签署证明文件的工作,因为每个受雇的雇员都要向从未离开过山林的少见的人们提交这种文件。这就是奥尔加斯头一年尽可能圆满解决的一些令人苦恼的事,可是,这些职责却令他厌倦。

“我们要露馅儿了。”他擦净黑油泥,心里跟往常一样不安地想到,“这次我要是躲得过,算我走运……”

他终于走到昏暗的办公室,视察员正在仔细观察凌乱不堪的办公桌,仅有的两把椅子、泥土地面和一只被老鼠叼到屋顶上去又从那里垂下来的长袜。

观察员知道奥尔加斯是什么人,两人聊了一会儿,聊的都是跟公务不相干的事情。不过,等到视察员冷冷地开始讨论公务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在那个时期,登记簿都放在当地办公处,每年检查一次。至少应该这么办。可是,实际上好几年也没检查一次——奥尔加斯所遇到的这种情况已达四年之久。因此,视察员要检查的户籍登记簿是二十四本,其中十二本文件还没有签字,另外十二本是完全空白的。

视察员一本接一本慢悠悠地翻阅,眼睛都不抬一下。奥尔加斯坐在桌子一角,一句话也不说。来访者一页都不放过,空白页也要逐页慢慢翻阅。除了翻动纸页时发出无情的窸窣声和奥尔加斯不停移动靴子的声响外,房间里没有别的生命迹象——虽然它记载着过多的意图。

“好吧。”视察员终于说,“跟这十二本空白登记簿有关的文件哪儿去了?”

奥尔加斯转过半个身子,拿起一个饼干桶,一言不发地把它兜底倒在桌上,弄得满桌子都是各式各样的小纸片——较为特别的是一块保存着奥尔加斯的植物标本残迹的粗纸片。桌上那些黄、蓝、红色蜡笔画过的、用来给丛林中的木材做记号的小纸片,产生一种艺术效果,让视察员琢磨了好久。随后,他又对奥尔加斯凝视了一会儿。

“很好。”他大声说,“这样的登记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两整年的文件没签字,其余的都装在饼干桶里。好哇,先生。在这儿,我只有一件要做的事了。”

不过,面对奥尔加斯艰苦的工作情况和磨出老茧的手,他又有点儿可怜他。

“您太妙了!”他对奥尔加斯说,“连每年费心改一下仅有的两个证人的岁数,您都不做。在四年期间,二十四本登记簿始终是一个样儿;一个证人永远是二十四岁,另一个永远是三十六岁。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纸片……您是公务员,国家为您执行公务是发了薪金的。对不对?”

“对。”奥尔加斯答道。

“好吧。这样的工作状况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您都不配在您的办公室里多留一天。但我不想采取行动。我给您三天时间。”他说着看了看表,“从现在起,我在波萨达斯停留三天,晚上十一点在船上过夜。我给您的期限是星期六晚上十点,到时您得把整理好的登记簿交来。否则,我就处理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奥尔加斯回答。

他把来访者送到门口,来访者态度生硬地对他挥挥手,便骑马疾驰而去。

奥尔加斯慢腾腾地踩着滚动的火山岩碎石,登上高地。等他去完成的任务真够黑的,比他在晒热的屋顶上那上了黑油泥的木瓦片更黑。他心里估算每页登记文件要花多少分钟,这是他为挽救自己职务所需要的时间,有了这个职务他才有继续解决防雨问题的自由。他仅有的财源是当时国家交他管理的那些户籍登记簿。因此,他必须博得国家的好感,而现在他的职务就悬在这么一根细丝上。

因此,他决定把手上的沥青洗干净,坐到桌前去填写十二厚本户籍登记簿。他独自一人绝不可能在指定的时限内完成任务;就让他的仆人帮他,仆人管念,他管抄写。

他的帮手是个十二岁的波兰小子,红头发,全身橙色皮肤上满是雀斑。他的睫毛是亚麻色的,淡得连从侧面也不太看得出来;他老把便帽戴到眼睛上方,因为他的眼睛怕光。他给奥尔加斯当仆人,给奥尔加斯做的永远是一种菜,主仆二人一起在橘树下用餐。

在那三天里,波兰小子用来做饭的那个奥尔加斯的试验灶没有生过火。波兰小子的母亲受托每天早上送烤木薯到高地上来。

奥尔加斯和他的秘书面对面坐在昏暗的、烤肉架般闷热的办公室里,一刻不停地干活,处长光着上半身,他的助手甚至在室内也把便帽拉到鼻子上方。三天里只听见波兰学生唱歌似的声音,接着听到的是奥尔加斯重复最后几个字低沉的声音。他们时不时吃点儿饼干和烤木薯,也不中断手里的工作;这样一直工作到傍晚。当奥尔加斯终于不得不双手叉腰或高举双手勉强绕过竹林去洗澡时,清楚地说明他是累了。

那几天北风刮个不停,热风摇撼着办公室的屋顶。但是,那个泥地的房间是高地上唯一有遮阴的角落;两个抄写人从屋里看得见橘树下有一片热得发白的方形沙地在颤动,仿佛整个午休时间里都在嗡嗡作声。

奥尔加斯洗过澡,晚上又开始工作。他们把桌子搬到屋外,外面环境安静,然而叫人喘不过气。在高地上,在那黑暗中都能勾勒出轮廓的乌黑而又十分挺拔的棕榈之间,两个抄写人在马灯灯光下继续一页一页填写户籍登记簿,周围飞舞着彩绸般美丽的小飞蛾,它们纷纷落在马灯灯座下,另有许多散落在空白纸页上。这使工作更艰难,这些浑身斑斓的小飞蛾,是米西奥内斯在热得令人窒息的夜晚所奉献的最美的东西;这些绸缎般漂亮的小虫,不停地撞击这个快要握不住笔的人手中的笔,没有什么比它们更顽强的了——你也没法赶走它们。

奥尔加斯在后两天只睡了四个小时,最后一夜没睡,独自在高地与棕榈、马灯及小飞蛾在一起。天空阴沉低垂,奥尔加斯觉得天空就压在他额头上。但是,深夜时分,透过寂静,仿佛听见一种低沉而遥远的嘈杂声——这是雨水打在丛林上发出雷鸣般的响声。确实,那天傍晚他已经看到东南方的天边十分黑暗。

“就是这样,亚韦比里河也不能为所欲为……”他望着黑暗自言自语。

曙光终于出现,太阳出来了,奥尔加斯提着马灯回到办公室,忘了把它挂在一个角落,由着它照亮地面。他独自继续填写。十点钟,波兰小子终于从疲乏中醒来时,还有时间帮他的东家;下午两点的时候,他东家的脸上满是油污而且脸色发灰,扔掉钢笔,踏踏实实地扑在自己的手臂上,身子有好一会儿一动不动,也看不出他在呼吸。

他已经填写完毕。在那片热得发白的方形沙地之前,或者在那阴郁的高地上,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挨过了六十三个小时之后,他的二十四本户籍登记簿都整理好了。可是,他误了一点钟开往波萨达斯的船,除了骑马,再没有别的办法到那里去了。

奥尔加斯套马时看了看天气。天空是白色的,太阳虽然蒙着一重薄雾,仍然热得灼人。巴拉圭的重峦叠嶂,东南方的河谷,给人送来一种湿热的大森林的润湿感。然而,当青黑色的豪雨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线条时,圣伊格纳西奥依然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样的天气里,奥尔加斯骑着马尽一切可能向波萨达斯疾驰。他奔下新墓园所在的山冈,进入亚韦比里河谷,他到那条河跟前等木筏过河时第一次吃了一惊:那里的河滩边随浪花翻滚的尽是一片草根和树棍。

“河水在涨。”木筏上的汉子对旅客说,“今天下了大雨,昨夜在东边……”

“下游怎么样呢?”奥尔加斯问。

“也下了大雨……”

奥尔加斯没有弄错,前一天晚上听见的,果然是大雨打在远方树林上发出的雷鸣般的响声。只有加鲁帕河的猛涨,能与亚韦比里河相比,奥尔加斯现在为过这条河而担心,他骑马飞快登上洛雷托山坡,在满是玄武岩碎石的地方,他的马的蹄子给弄伤了。高原上,一幅开阔的景色展现在他眼前,从高原上看得见整个天宇;从东到南到处绿波浩渺;森林被雨水笼罩,在白茫茫的烟雾中模糊一片。太阳已经没有了,一阵阵难以觉察的微风,时不时浸透到令人窒息的宁静中来。他感到了大雨将临,特别是大旱之后降下的大雨。奥尔加斯疾驰通过圣安娜,来到了坎德拉利亚。

在那里他第二次感到吃惊——虽然早已料到:由于阴雨连绵,加鲁帕河四天来河水猛涨,已无法渡过去。不能涉渡,也没有木筏;河道中只有发霉的垃圾在禾草、木棍和飞速流逝的河水之间漂浮。

怎么办?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再过五个钟头,视察员就要上船睡觉了。奥尔加斯除了设法到巴拉那河,在河滩上一遇到船就跳上去,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这么做了。那天下午,一场空前的暴风雨即将来临时,天开始暗下来。这时奥尔加斯乘坐一条小船在巴拉那河顺流而下,船身的三分之一处有破损,用一块白铁皮修补过,河水像一根根胡子似的从破洞滋进船里。

小船的船主在河心懒洋洋地划了一会儿桨,然而,因为灌饱了用奥尔加斯预付的钱买的甘蔗酒,他很快就说话不清,却兴致勃勃地对两岸大发议论。奥尔加斯因此把桨抓到手里,这时突然刮来一阵像严冬里刮的那种冷风,把整条河吹得波涛汹涌。雨来了,阿根廷那边的河岸已经看不见。随着最初的大雨点落下来,奥尔加斯便想起他的户籍登记簿,几乎只有手提箱那层帆布皮保护着。他脱下外衣和衬衫,用这两件衣服盖好户籍登记簿,并且握紧船头那把桨。印第安船主对暴风雨感到不安,也划起桨来。暴雨把河面砸得百孔千疮,他们二人在雨里使劲划桨,极力让小船在主河道里航行,而他们被封闭在一个白茫茫的圈子里,他们的视野只有二十米。

在主河道里航行有利于航速,奥尔加斯便尽可能让小船在主航道里行驶。可是风刮大了,坎德拉里亚和波萨达斯之间的一段巴拉那河,宽得像大海,而且汹涌着滔滔巨浪。奥尔加斯坐在户籍登记簿上,为它们挡住砸向白铁皮并不时涌进小船的河水。但是,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为了去波萨达斯不至于迟到,他便把船朝河岸划去。这条灌进水并受船侧的波涛制约的小船,如果没有在航行中沉没,发生了什么情况,那没准就解释不清了。

大雨仍然下个不停。这两个人从小船下来时浑身淌水,而且像变瘦了似的,登上山崖时看见不远处有个庞大黑影。奥尔加斯皱着的眉头舒展了,让他悬心的户口登记簿就这样奇迹般地有救了,他连忙跑到那里去躲雨。

奥尔加斯发现那是一个用来烘干砖坯的旧棚屋。他坐到埋在炭灰里的一块石头上,印第安船主一进棚屋就蹲下来,把脸埋在双手里,安安静静等待雨停。这时雨水打在白铁皮屋顶上,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其速度似乎越来越快,直至成为令人眩晕的呼啸声。

奥尔加斯也看看棚屋外边。真是漫长的一天!他觉得,他离开圣伊格纳西奥好像有一个月了。亚韦比里河在涨水……吃烤木薯……独自抄写登记簿度过的夜晚……在十二小时里出现的那片热得发白的方形沙地……

很遥远,这一切似乎都那么遥远了。他浑身湿透,腰部疼得厉害;然而,比起困倦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只要能睡,他就睡下了……哪怕只睡一小会儿也好!尽管他很需要睡一觉,他却不能睡,因为炭灰里有穿皮潜蚤。奥尔加斯把靴里的水倒掉,然后再穿上,走去看看天气。

雨忽然住了。宁静的傍晚潮湿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在下雨的短暂停顿中,奥尔加斯绝不会错以为随着夜色降临,就不会再下大雨。他决定利用这短暂的停顿,开始徒步赶路。

他估算到波萨达斯的距离为六七公里。在正常天气,走这段路就跟玩儿似的;可是一个穿靴子的筋疲力尽的人,在又湿又滑的土路上艰难前进,奥尔加斯是下半身在漆黑的夜色中,而上半身则在波萨达斯的路灯光下走完这七公里路程的。

缺少睡眠折磨得他十分难受,脑子里嗡嗡作响,像要向四边炸开来似的;击败奥尔加斯的是极度疲乏和别的东西。可是,他满意自己的是这种情绪占了上风,为复职而感到满意的情绪居于一切之上——他面对一位司法视察员时也将是这样。奥尔加斯生来就不是当公务员的料,根据我们看到的情况,他确实不是这个料。可是,当他为完成一项简单任务而艰苦工作时,他心里感到的却是令人振奋的那种舒心的温暖;他继续一里一里地向前赶路,一直走到看见了使他睁不开眼睛的弧光,不过这种光已经不是天空反射的,而是从弧光路灯的炭棒中射出来的。

司法视察员关上手提箱的时候,旅馆的钟敲响了十点,他看见进来一个脸色发青的人,浑身上下满是泥污,看样子要不是靠在门框上,他准躺倒了。

视察员不作声地看了这个人片刻。不过,等到这个人能迈步把户口登记簿放在桌上时,他才认出是奥尔加斯,虽然他还不太明白奥尔加斯怎么在这种状态下和这个时刻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指着登记簿问。

“照您的要求办。”奥尔加斯说,“都整理好了。”

视察员看着奥尔加斯,看着他的模样思考了片刻,这才记起奥尔加斯办公室里发生过的那件事,便拍着奥尔加斯的肩膀,亲切地放声大笑起来:

“可是我对您说的话,只不过是我必须对您说的话呀!老兄,您真是个傻瓜!干吗要找这些麻烦哪!”

一个炎热的中午,我和奥尔加斯在他家的屋顶上;当他在香木瓦片之间塞进一卷一卷沉重的涂沥青的麻袋片时,他对我讲了以上这段经历。

说完这件事,他没有作任何评论。此后又过了几个新年,我不知道在那几年时间里,他的户口登记簿里和他的饼干桶里都有些什么。为了那天夜里奥尔加斯所得到的满足,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成为那几十本户籍登记簿的视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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