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所创造的灵魂与自己如此相像,以至于在天上或地上没有比人的灵魂更像上帝的了。
迈斯特·埃克哈特(meister eckehart)
通过研究原始民族,以及文学作品描述的由灵魂和肉体组成的双重之躯,我开始尝试着了解早期的灵魂信仰。[1]与精神分析的看法不同,我把对肉体灵魂(bodily soul)的原始信仰理解为对永生根深蒂固的信仰。肉体灵魂最初被看成是纯粹物质的第二个自己,当作为肉体的自己死后,灵魂依然存在。这个不朽的灵魂最初被认为是一个人的影子或镜像。这一事实表明,对我们最早的祖先来说,丧失自己、丧失个人的个体性是无法忍受的,甚至是无法想象的。因此,在最早的灵魂信仰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对死亡的焦虑,而是对死亡和个体性丧失的完全否认,相信灵魂在肉体死亡后可以继续存在。
灵魂产生于死亡这一事实,以及个体对此的否认。我们的内心世界一直存在着死亡这一问题。我们相信在死后存在着永生的物质灵魂,即另一重自我,借此来否认死亡。我们的原始祖先更担忧他人而不是自己的死亡。他们甚至从未承认自己会死亡,但在面对自己的死亡之前必须面对他人的死亡。将他人的经验运用到自己身上,标志着向心理学迈出的第一步,至少是关于人性的直觉心理学的第一步。这样一种心理学显然与逻辑-科学心理学完全相反,后者提升了人们利用自己的经验去理解他人这一做法的地位,使之成为一种原理。
将我们的主观心理学外推来理解原始灵魂误导了许多现代人种学家,使他们得出这样的结论:脱离肉体的灵魂来源于亡灵,即梦中出现的死去的人。这一解释建立在我们的梦概念上,尽管对于原始人来说梦是真实的,但对于我们来说梦是一个纯粹的主观过程(无论得到解释与否)。而且,死去和活着的他人的游魂——不是我们自己的——首先出现在梦里。梦进一步欺骗了我们,经常出现在梦中的是死去(或不在场)的人,而不是真实的、在场的我们自己。[2]
将看似客观的梦境体验应用于自己是继“自恋”阶段之后的第二个矛盾的灵魂信仰的发展阶段。正如影子(或镜像)让人们产生了对自己的肉体灵魂的信仰一样,真实的梦境体验也让早期人类得出结论:他人的没有关联的灵魂也会一直存在。因此,恼人鬼魂的返回之梦迫使人们接受他人、敌人,尤其是被杀者的永生。随后灵魂在梦中离开身体(再一次以有形的方式,如蛇或鸟,而且是通过嘴里像呼吸那样),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这样的想法符合出现在我们梦中的他人的灵魂的所作所为。梦是以客观而不是主观的形式出现在自我中的,也就是说,梦起初不是一个心理学问题,而是一种灵魂现象(参见第四章)。
自然死亡之谜
在这里,我们无法说明有哪些迷信、宗教思想甚至心理学上的假设是由此发展而来的,也不能指出哪些是由承认灵魂不朽导致的。这种曾经属于自我的不朽,也必然适用于他人。这一转折点揭示了焦虑这一重要的心理问题,而此前该问题一直被个体不朽的原始信仰所掩盖。这种焦虑首先表现为一种恐惧,不是对现实和活人的恐惧,而是对死者或被杀者的灵魂以及恶魔的恐惧,认为他们的重现是出于对生命的渴求以及对复仇的渴望。就像永生的自我无法想象死亡那样,这些灵魔同样也有动机活下去(复仇)。没有这个动机,恶魔就会死亡,而自我也不承认自己终有一死。恶魔想要得到自我,想要暴力地夺走它的生命。在原始人的解释中,这表现为一种双重或特别矛盾的心理。
自然死亡更令人费解:似乎是无缘无故发生的,而且就像睡着了一样,暗示着一种“过渡现象”,而不是有意地消灭一个活人。在具有负罪感的谋杀犯的梦中,受害者的鬼魂会出现来折磨他。被谋杀的人比自然死亡的人更能证明他们的永生。暴力死亡保证了灵魂的存活。在文明民族落后的民间信仰中,只有被杀者的灵魂才继续活着,不停息地四处游荡。对许多人来说,正是他们遭受暴力的结局赋予了他们“永生”。我们可以回想一下神话般的人物,比如基督,以及人类的例子,比如圣女贞德。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原始和古老的祭礼中,人祭被认为是一种特权,是一种赋予被选中者的荣誉。此外,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出于复仇的渴望,会选择(用吃掉、肢解或焚烧的方式)彻底毁灭对方,其目的正是在于剥夺被杀者永生的机会。
显然,这一系列关于永生的信仰和两种死亡(一种通向永生,另一种是真正的死亡)带来了最初的杀戮禁忌。这实际上不是禁令,而是一种不言而喻、出于本性的禁忌。这一禁忌并非源于正义的初始概念,也不是出于保护他人和社会的目的,而是源于一种受到威胁的直接感受,即一个人的永生受到威胁。受害者无法得到救赎,除非通过杀死凶手为自己复仇,把凶手从集体永生中驱逐出去。我们后来通过禁令和戒律(法律)来维持的正义观源自内部而不是外部的威胁,即不是心理上的,而是来自灵魂的。原始的“因果”解释清楚地表明,谋杀者的自然死亡是恶魔复仇行为的结果。这(像大多数因果解释一样)是一种基于灵魂信仰的心理学解释。
也许我们的刑事司法制度所依据的以牙还牙(jus talionis)是源于泛灵论的假设,即谋杀者必然死亡,因为在实施谋杀的过程中,他为自己招来了恶魔的复仇。在杀死别人的时候,他也就杀死了自己——一直存在于灵肉双重之躯的永生灵魂。最后,存在于传统、习俗和法律之中的所有禁忌都是保护个人不受伤害的措施。这种伤害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彻底毁灭、丧失永生的威胁。人们安抚邪恶的幽灵是为了得到他们的宽恕,至少是为了保持集体的永生。
图腾崇拜作为灵魂信仰
在图腾崇拜中,我们发现了第一个互惠的,因此是“合法”的反对杀戮的契约。不过,与我们的刑事司法体系不同的是,图腾崇拜不仅保护相关各方的生命,而且还提供更多的保障:共同永生。图腾崇拜也代表着发生在对死亡真正意义的逐渐认识和对永生的坚定信仰之间的第一次妥协。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必须考虑永生信仰创造性的一面,它构成了图腾体系的内容。
图腾崇拜最初在本质上是一种原始的灵魂信仰。[3]出于对永生的信仰,祖先之灵是神圣的禁忌,因为他们令人敬畏,并且人类物种的永恒性依赖于此。这保证了个体的另一种永恒性。根据澳大利亚原住民的说法,图腾会以动物、植物或石头之灵的形式进入女人体内,使她受孕,从而在被赋予了灵魂的胚胎中获得重生。[4]人类的父亲不扮演任何角色。只有死去的人,即鬼魂才能赋予生命以灵魂。父亲在这过程中仍然需要自己的灵魂。因此我们可以用这一点,而不是用现实的需要来解释图腾式的婚姻限制条件。原始人严格的异族通婚规则在后来的婚姻习俗中仍然存在,这种习俗把新娘的受孕归因于神灵。
父亲能授孕但并不赋予灵魂,旧时教士们举行的夺去少女贞节的仪式就是基于这样的思想。这样的做法一直在初夜仪式(jus promae noctis)中延续着。在称作“多比之夜”(tobit nights)[5]的禁欲习俗中,丈夫让死去的人献出他们自由游荡的灵魂来拯救自己的灵魂以便得到永生。在获得性快感的同时,他这个活着的人不需要承担生育的责任。将胚胎的灵魂赋予权归于死去的人,或者是说死人的灵魂,其中深奥的意义可能在于试图与死人和平共处。遵守禁欲与其说是为了给鬼魂特权,不如说是为了将他们不可避免的来访从一种威胁转变为让他自己幸存下来的保证。让鬼魂们回来时带着善良而不是邪恶的意图的同时,男人也避免了自己的灵魂进入新生的人。
正如在文化先进民族的原始异族通婚和其后所有婚姻习俗中所看到的那样,最初的性限制并不是统治者强行施加的。正如上面所提及的,就法律而言,它们是为自我保护和出于自卫本能所采取的自愿、自发的个人行为。只不过,这种特权并不是为活人而是为死人保留的。将灵魂赋予胚胎的死人与活人一样受益,而活人维护了自己的灵魂,拯救了自己。研究者们将异族通婚追溯到对近亲通婚的恐惧,但他们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一点。精神分析学家将对近亲通婚的恐惧解释为对无意识中乱伦愿望的一种防御策略。在原始人中这种愿望并不像精神分析学家们在现代儿童中发现的那样明显[6],而现代儿童则常常以长辈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整个世界。此外,与现在法律和家庭的社会组织结构相比,对于原始人来说,“血耻”(blood shame,近亲通婚)是一个更广泛的概念,与现在的完全不同。
灵魂作为近亲通婚习俗的来源
原始部落可以划分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群体。其成员,无论男女,都被认为是“血亲”,因为他们属于同一图腾。在原始概念中,这意味着来自同一灵魂。维尼修斯巧妙地将这种图腾描述为“雌雄同体”(bisexual)。但我认为它最初是无性的或超性的,因为它与授孕和生育都无关,只赋予胚胎灵魂。在这样一个特定氏族群体中,对婚姻的限制表明了一种隐秘的意图,即确保妇女因死者灵魂而受孕怀胎,后来逐渐统一到一个最高的图腾,从而免除了丈夫的职能。这名男子必须从另一个图腾氏族中选择自己的妻子。他娶了一个受孕于她自己图腾的女人,从而免于被“外族”丈夫授孕的危险。他可以与妻子发生性关系,但不会在授孕的过程中失去灵魂。最终,这个人避免了自己承担图腾的角色,不会牺牲自己的灵魂来赋予胚胎灵魂并丧失自己的永生。近亲通婚及其衍生的异族通婚的概念可以作为另一个例子来说明,当时作为传统和法律而确立的外部禁令实际上是如何来自纯粹的个人意志的内部自发行为。这种行为与灵魂有关,与外部现实无关。
这样就解开了另一个长期以来人们一直在徒劳地寻找答案的民族心理学(folk psychology)之谜。据说,某些原始部落仍然不知道性关系和怀孕之间的联系。[7]但是,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本应注重现实生活的原始人没有弄懂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虽然有人可能会认为,从受孕到出生的漫长间隔以及原始人缺乏自我观察,可能推迟了这种认识。但我认为,我们在这里遇到的不是一个现实问题,而是一个需要通过理解其深奥的基础来解决的问题。换句话说,否认这种联系和信息的背后是有动机的。如果我们对图腾崇拜的解释是正确的,那么理解原始人这种独特的态度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否认与灵魂信仰
由于对性与授孕之间关系的认识和理解不断加深,原始男性怀有强烈的动机通过否认这种认识来保留他最初的灵魂信仰——一种体现在封闭的图腾体系中的信仰。如果他亲自赋予孩子生命,不仅(最重要的)灵魂信仰,而且建立在这种信仰之上的宗教和社会制度也会崩溃。在图腾崇拜中,原始时期的男性通过将死者灵魂赋予新生儿来救赎自己的灵魂。正是对性与授孕之间的关系不是不懂而是否认,构成了图腾式灵魂信仰的基础,正如对死亡不是不懂而是否认构成了对肉体灵魂的原始信仰。在图腾崇拜中,对灵魂信仰的维护是至关重要的。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那样,这种信仰会随着对生殖本质的接受而消失,这一点不仅仅对原始人来说非常重要。在后来的人类历史中,我们发现在宗教、社会和科学机构中,人们顽强地对抗理智、理性和知识的共同证据,试图维护灵魂不朽的信念。心理学只是这些努力之中的最新尝试。
在此,我们将探讨心理学如何解释灵魂信仰的早期各个发展阶段。继图腾崇拜之后,母系氏族制度开始出现。巴霍芬的研究显示了这个制度分布的地理范围。在日益明显的关于生殖的事实和摇摇欲坠的灵魂轮回的图腾信仰之间,母系氏族制度以另一种方式调和了两者之间的矛盾。即使在图腾崇拜中也存在着将动物作为灵媒的说法。原始人的这种偏爱表明他们知道生殖的事实,或者至少表明他们承认这个事实,这就像我们的孩子知道动物如何生殖一样。[8]神灵需要动物媒介来授孕,基督教中也有类似的观点。正如我用古代神话中英雄诞生的传说所证明的那样[9],动物总是以作为保护、哺育孩子的母亲形象出现,从来不以生父的形式出现(当然,这类传说包括宙斯的传说)。图腾动物将灵魂赋予理论简单地还原为对该理论的自然的、真实的理性解释,这样的说法过于轻率。相反,在许多情况下(例如,伊甸园的蛇),我们讨论的是原始的灵魂动物。它们被象征性地(隐秘地)描绘成雌雄同体,但最终在现实中(公开地)表现为单性体。
许多迹象表明,动物的灵魂意义在早期的文化演进中纯粹是母性的,(我相信)这一点后来体现在母系氏族制度中。为此,我已经从原始概念中找到主要的证据:作为图腾式的灵魂载体的动物后来几乎清一色地以母亲的角色出现,而且只有哺乳动物适合这一角色。
灵魂动物与性象征
这并不是灵魂的首次具身化。小型爬行和穴居动物(如蛇、蟾蜍和老鼠)是常见的灵魂象征,飞行的鸟类也同样是。在赛芒人(semang)和其他部落的前图腾崇拜灵魂信仰中,鸟是最早的灵魂动物。在这里,鸟必须被杀死才能释放灵魂并赋予胚胎生命(winthuis1928,175)。后来的图腾动物不能被杀死,因为它实际上就是人永生的部分。在性阶段,鸟的隐秘意义转变为一种公开意义,即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后来,图腾动物越来越多地呈现出以哺乳动物为象征的母亲形象。在澳大利亚,袋鼠扮演了这一角色。这说明父亲的概念与死亡的概念是连在一起的,而妻子-母亲则逐渐代表了纯洁、不朽的灵魂实质。
与哺乳动物的母性意义相比,那种“地上爬行、天上飞”的小巧、快速移动的动物似乎最初就具有赋予生命的能力,能够很容易进入母体。最初只有生殖来自灵魂的说法,不存在父亲生殖的说法。在后来的民间信仰中,这些小动物象征着一个人的灵魂。它在做梦者睡觉时从嘴里溜进去,在他醒来之前再出来。这些小动物最初是灵魂本身,后来当孩子成了灵魂载体后[10],它们在完全承认人类父系的情况下才成为男性生殖器的象征。从最初的精神意义演变为“两性”象征意义,再演变为现实的单性别象征意义,这一过程描述了象征形成的本质。
随着对女性在泛灵论而不是原始时期所扮演角色的探讨,这些灵魂动物和图腾动物的全部意义显现出来。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讨论过女性。她被排除在最早的男性主导的灵魂信仰之外,就好像她没有灵魂一样(正如一些神父所主张的那样)。尽管缺乏对现实的理解,但早期的男性还是无法摆脱这样一个事实:孩子是在子宫里发育的,又是从子宫里出生的。如果这个原始人仅仅满足于观察而不想得出结论,他就不会去思索胚胎是如何进入母亲体内的。考虑到他对怀孕的无知,观察没有让他想到必须有东西进入女性体内才能孕育出孩子。就像树上开花或者是长出果实一样,孩子也会在母亲身体里生长。从伊甸园到德国民间迷信,在所有的传统中都有这种观念,在《荷马史诗》中也有这种观念。它是一个深刻的人类隐喻,但最终沦落为我们的“家谱”(family tree)中低级的寓言。[11]
从分娩到有什么东西首先已经进入子宫,这是合乎逻辑的推理,还是一个人对自己胎儿期的模糊记忆呢?从心理上看,后者是一种回归子宫的本能渴望。[12]假设在泛灵论时期,人们了解生育过程,但否认生育过程是为了保持他们对永生的信仰,这种假设似乎完全没有必要!无论如何,整个图腾式的灵魂信仰原本都是为了保存一个关于灵肉双重之躯的自恋信仰而创造的。除非人类假设有什么东西进入子宫是为了授孕,否则的话这种图腾式的灵魂信仰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们从后来的神话和民间传说中了解到,死者的灵魂被认为生活或居住在我们可以放心地把它们看作子宫象征的特定地方。许多仪式和传统习俗都声称一个人回到了他的出生地。这个地方无疑是子宫。根据后来的信仰,魂灵(soul-spirits)也是从死人灵魂回归的地方而来的。[13]在图腾式灵魂信仰中,我们看到了亡灵,会待在特定的地方等待重生。在后来的流行信仰中,这样的地方比比皆是:灵魂栖息在每一条溪流、每一棵树和每一个动物身上。
母亲作为灵魂载体
母系制度的隐秘意义在于,女性本身似乎是灵魂的载体。女人就好像是一件高贵的器皿,保存着灵魂,并将其传递给孩子。这一女性概念是第一个具体的灵魂或者超级图腾的人类代表,具有接受死者的灵魂并为其赋予孩子生命的能力。她作为第一个人类图腾代表的角色,取代了动物作为尘世灵魂的载体,解释了她在母系社会结构中的重要性,这体现在后来的母神崇拜中。原本只是灵魂载体的女性进而被提升成为图腾,后来就变成了每个人的图腾身份。禁止猎杀图腾动物是一种自我防卫的形式,可以防止失去自己的灵魂和永生。最初,杀死图腾动物是为了获得新生命的灵魂,就像塞芒人对待图腾出现之前的灵魂鸟一样。灵魂鸟变成了死人的鸟,把他们的灵魂带到天上。这个鹳鸟寓言的教义,现在成了童话故事。它传递给孩子们一个根深蒂固的信念——灵魂来自死亡之地。[14]
在母系意识形态中,女性成了灵魂动物,承载着死者的灵魂,直到作为母亲,她将死者灵魂复活。作为妻子和母亲,女人就像曾经的图腾一样神圣——像不可能被伤害或杀死的不朽灵魂那样。从起初是灵媒,然后等同于灵魂,到后来女性直接代表了灵魂。这就是普赛克(psyche)[15]的含义,也是后来女性灵魂的意识表现,我们以她的名字命名科学守护神。女性作为灵魂代表的观念不仅影响了后来各种各样关于民间仙女的观念——这些观念的发展关乎女性——而且也能解释关于婚姻的教会圣礼。根据这种圣礼,男人和妻子须灵肉合一。
母亲生养孩子,并以她图腾的角色在保持自己的灵魂的同时赋予孩子灵魂,这种新的灵魂学说产生了以母系法则为特征的家庭社会组织。在这个体系中,父亲在社会上变得无足轻重(被母亲的兄弟取代)。尽管众所周知父亲在生殖上发挥作用,但孩子仍然属于母亲。血耻的概念,即狭义上的近亲通婚或者乱伦,首先出现在这个阶段并禁止与母亲发生性关系。同样,这样做不是基于现实的考虑,而是基于泛灵论。根据这一观点,母亲受到保护,并不是作为父亲的财产,而是作为不可侵犯的灵魂载体,即一个人自身的永生的保障。在与母系制度同时存在的群婚制度下,没有人反对几个兄弟娶同一个女人,甚至是他们自己的姐妹,因为正如最初的图腾崇拜那样,重要的是灵魂传承,而不是血缘关系。[16]这些观念奠定了后来的习俗和法律的基础,但并不是出于现实的考虑,而是源于灵魂。并且,这些观念经常与现实发生冲突。
自我心理学与性心理学
在母系社会中,后来对父亲角色的承认形成了我们所知道的家庭,我们进入了灵魂信仰的第三个即“人格化”(humanized)的发展阶段。这是由于人们对生殖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接受。早期人类的第一个问题不是他们的血统而是他们的未来问题,不是对生命的开始感到神秘而是对死亡感到神秘。伴随这一神秘感而来的是对具身灵魂朴素而自恋的信仰,相信具身灵魂会在人们睡眠和死亡之后让有形的自己继续存在。在第二个即图腾崇拜阶段,人们继续保持着对灵魂永生的信仰,但放弃了这种朴素的自恋。人类也像在生殖中所观察到的循环那样轮回。第三个即母系氏族阶段接受了人类的性,表现出对作为母亲的女性坚定的灵魂信仰。
最初,女性作为灵魂载体的图腾角色是她在社会中地位上升的原因。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早期的男性允许祖先的灵魂进入胚胎。他放弃了个人永生的信念,代之以集体永生。死亡孕育不朽的灵魂;为了保持这种对自然繁殖的信仰,尽管不是为了最初的个人永生,性被作为通过一个人的孩子(和后代)获得真正永生的次要手段。第一个自我心理学,即灵魂学说或模式,变成了一种集体的性心理学。这是又一次试图通过生物现实来否认死亡,就像人类早先通过灵魂信仰否认死亡一样。
原始图腾崇拜者用至高图腾的精神化身来代表亡灵生命的延续。这种至高图腾从已故者传递给新生儿,再通过死亡传给下一代。与他们严格的社会禁忌(异族通婚等)相反,通过图腾崇拜意识形态,原始人建立了一种可怕的滥交。他们将所有的神灵融合到一个至高无上的神灵之中,这个至高无上的神灵能赋予所有孩子以灵魂,就像下一阶段主宰世界的母亲所做的一样。
在图腾崇拜阶段的至高神灵中,我们可以辨别出下一阶段出现的上帝。他保持了幽灵的本性,在古代文化的具体化趋势中进一步得到完善,并在基督教神话中重获古老的精神意义。基督教直接源自图腾崇拜和母系制的隐秘含义,并有意识地将图腾崇拜的泛灵论特征转化为一种宗教教义。作为对图腾崇拜的心理学解读,基督教展示了图腾崇拜是一种灵魂信仰,从而体现了对不朽灵魂的坚定信仰。为了理解精神现象,我们必须对新的发展形式进行比较,因为新的发展形式对以前的阶段做了更清楚和更有意识的详细阐述,让它们在日益增长的心理复杂性中得以保留。
上帝作为不朽的象征
基督教是在罗马父系制的基础上以及犹太种族的繁衍精神下发展起来的。基督教不再强调父亲的角色,而是回归到神灵授孕的阶段,可以得到永生的是个体的灵魂而不是种族或民族的。耶稣是圣灵感孕的结果,而圣灵的象征鸽子符合古老的灵魂鸟的隐秘解释。正常孕育的孩子生下来就带有原罪,经过洗礼获得灵魂,象征着圣灵的感孕;没有洗礼,他们就会丧失灵魂的永生。基督教徒的性观念就来源于这种神秘的灵魂信仰的复兴。教会不得不加强原始的性禁忌,甚至到完全禁欲的极端程度。鉴于灵魂信仰的存在,性对于生殖来说是多余的,因此成为导致原罪的快乐。在图腾崇拜和基督教的思想中,生命的萌芽和不朽都是源于灵魂,而不是精子或卵子。基督复活了至高无上的图腾之灵,人格化了不朽的灵魂,这使他具有了非人类的特征。作为灵魂,他可以死亡和复活。灵魂则由不朽和短暂的肉体两部分构成,具备死亡和复活的特质。
这种神秘的精神意义解释了基督形象的显著特征,并解释了部分基督教信仰。这种信仰在基督教教义和对《圣经》的注释中有明确的阐述,并在关于基督的传说中被赋予了象征意义。这种精神意义强调的是永恒的生命,而不是为死亡做准备的短暂生命;信仰不仅带来永生,而且像泛灵论一样,它也是永生的前提。虽然这个阶段与其他阶段有相似之处,但区别更明显。因为存在着从图腾崇拜直接通向基督教的变化,我们必须回顾从图腾崇拜到罗马文明兴起过程中不同民族社会制度的转变。后图腾时代的母权和罗马国家的父权之间发生了彻底的逆转。在新的条件下基督教调整、回归传统的思想,母亲的地位得到了提升,父亲被贬低了,儿子获得了灵魂。
除了图腾崇拜、母亲的神圣化和父权之外,三位一体的基督教还将圣灵的象征身份与圣父、圣子结合在一起。精神(灵魂)的角色曾经(在母系社会中)归属于母亲,之后(在家庭状态中)归属于父亲,现在扩展到儿子。个体的发展应运而生,在现代民主国家中我们将它看作母系制和父系统治的产物。我们将在其他地方讨论孩子占主导地位的非宗教时代。
基督教信仰和教义将灵魂信仰从罗马父系国家的物质化和犹太父系家庭具体化的危险中拯救出来。教义宣称:唯有信,才得信。灵魂得救,唯独在乎信,信则永生。罗马人放弃了灵魂信仰,转而统治民众;犹太人将之卖掉,换来一碗红豆汤(《创世记》25:34),目的在于壮大他的部落,保全家族。认为如果人们相信国家和家庭,而不是神话、仪式和教义中所象征的个人不朽的灵魂,他们就会丧失精神上的更高价值。
基督教作为一种儿子宗教
教会所做的一切艰苦斗争都是为了维护古老的、在神秘意义上象征永生的灵魂信仰。唯物主义和理性主义之间的敌对以拟人化的形式表现在魔鬼身上。魔鬼因此代表了不能永生、受到诅咒的灵魂,而与撒旦作战的基督象征着不朽的人类灵魂。在这个阶段,灵魂第一次驻留在儿子身上。他代表着父亲真实灵魂的一部分,根据家庭组织的规则,可以永远回归人间。父系制家族开始于流放后的犹太人,在罗马法中其发展达到了成熟的程度。此时,父亲把他的灵魂延伸到他的孩子身上,因为现在他在儿子身上有了一个合法的部分,他愿意为儿子牺牲一切,以使他自己的名字、地位和荣誉永垂不朽。
在基督教中,宗教的灵魂信仰从一个人奋力拯救自己的灵魂到灵魂因他而得救。但是,这种信仰在法律和社会制度中的体现却威胁着它对个人所具有的神秘意义。为了永生,千百年来人们冒险牺牲一切。如果丧失永生信仰,生命本身就显得毫无价值。
过去灵魂总是受到来自内部的巨大危险的威胁,但越来越多的内省最终在现代心理学中确立了理解思想、情感和行为的“因果”动机的科学。正如引言中提到的,这超越了科学,其本质上是解释性和内省性的,也就是心理学性质的。但是,正如国家、家庭和社会作为灵魂信仰的化身从外部威胁我们的灵魂一样,这种心理洞察从内部威胁我们的灵魂。最终,心理学成为灵魂最大的敌人。灵魂被当作对死亡的安慰,并不得不在心理洞察和自我认知面前证明自己的不存在。一方面是“没有灵魂”的科学心理学,另一方面是承载真正灵魂的载体,如果不相信永生,就像在神经症中一样,真正灵魂的载体就会被毁掉。
精神分析的立场
精神分析的出现是为了拯救唯物论时代的人类灵魂。这个时代的人因自我意识而痛苦,并受到丧失对永生信仰及其公开表现形式——宗教的威胁。它的伟大之处在于它以我们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做到了这一点,不像过去那样简单地以通俗的方式将灵魂符号化或具体化,而是试图用科学的方法来证明它。但现实心理学是灵魂的丧钟,灵魂的来源、本质和价值恰恰存在于抽象、高深莫测和深奥难懂的性质之中。
精神分析告诉我们,原以为已失去的灵魂仍然存在。但是,我们必须抵制精神分析试图证明灵魂时所用的科学方法。从本质上讲,这种论证只能是失败的,因为它得出这样的结论:灵魂的存在不能被证明,就像上帝的存在不能被证明一样。在验证的过程中,灵魂就像炼金术士蒸馏罐里的贵重物质一样蒸发掉了:沉淀下来的不是金子,而是残渣。虽然在治疗中我们仍然能找到拯救灵魂和精神生活的清晰愿望,但是,通过精神分析,人们试图抓住他们需要和想要的东西。在这“没有灵魂参与的心理学”中,他们寻求一种科学无法实现的救赎。毕竟,只有当精神分析能够维持人类对灵魂的古老虚幻信念,并能提供一个没有心理学的灵魂时,这种方法才会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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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参见rank 1914。
[2]众所周知,traum(dream,梦)一词与trügen(deceive,欺骗)一词拥有相同的(原始印欧语系)词干dreug[dhreugh]。在另外一些语言中,“梦”与“睡眠”拥有相同的词干。
[3]维尼修斯(winthuis 1928)对此给予特别强调。
[4]参见rank 1911b。有鉴于原始人和孩子之间的差异,我们在其他地方讨论了这些“相似”的局限性。
[5]这个词来源于《多比传》[book of tobit(tobias),见《旧约次经》]。其中记载,丈夫总是在新婚之夜死去,因为他在繁衍后代的过程中失去了灵魂,而不是为了保存灵魂而禁欲。这也是贞节禁忌的深奥含义(参见第二章)。
[6]参见rank(1926b),尤其是其中对群婚的讨论(408ff)。
[7]参见reitzenstein 1909。也可参见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 1929)近期对特罗布里恩岛岛民的观察,这些岛民实行母系制。(讨论如下。)
[8]马利诺夫斯基(1927)对特罗布里恩岛岛民的研究报告得出相反的结论,认为观察者的“现实取向”有些过于天真。毫无疑问,这就是原始人的信仰,但这样的信仰不排除他们了解别的事情的可能性。在我们的心灵中,信仰和知识经常共存,无法调和,无法达成和解。
[9]参见rank 1909,1922b。
[10]参见我对“小动物”的分析(rank 1924b,16ff),其中对蟾蜍被认为是子宫的象征进行了讨论。
[11]对“家谱”的进一步讨论,参见rank 1926a。
[12]参见rank 1924b。
[13]我已把材料汇集在一起(参见rank 1909,1911a)。
[14]参见我对罗恩格林传说的研究(rank 1911a),以及关于“天鹅骑士”的灵魂神话。天鹅骑士来自灵魂之地,然后返回到死者之地。
[15]罗马神话中的灵魂女神。爱与美神维纳斯妒忌其美貌,计划把普赛克嫁给世界上最丑恶凶残的野兽,结果其儿子小爱神丘比特爱上了普赛克并和她秘密成婚。——译者注
[16]直到后来,血才被认为是灵魂的载体,正如与魔鬼的契约明确揭示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