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区区数周,我就快要记不起自己还病过一遭。我在巴塞罗那遇到米歇尔(michel)。他忽地出现在我面前,坐在克里奥拉(1)的一张桌边。拉扎尔告诉他我快死了。米歇尔的话让我回想起一段不堪的过往。
我要了瓶干邑。我开了酒来喝,又为米歇尔把杯子满上。不一会儿我就醉了。我从前就知道克里奥拉那套演出。它对我没什么吸引力。舞池里一个穿女装的少年正在跳舞:他穿着露骨的晚裙,开到臀部。西班牙舞步在地板上一声声踏响鞋跟……
我觉得非常不舒服。我看向米歇尔。他不习惯这等声色犬马。等他也醉了,米歇尔就显得更加局促(2),他不停地在椅子上扭动身体。
我心烦意乱。我对他说:
“真想让拉扎尔看看现在的你……在这种地方!”
他打断我,很是意外:
“可拉扎尔常来克里奥拉。”
我傻傻地扭过头来看米歇尔,一脸不知所措。
“可不是么,去年,拉扎尔住在巴塞罗那,她经常整晚待在克里奥拉。这有那么稀奇么?”
诚然,克里奥拉算是巴塞罗那最有名的消遣地之一。
但我还是觉得米歇尔在开玩笑。我把这话说给他听,这玩笑很荒谬,光是想到拉扎尔,我就不舒服。我感到压抑的、疯狂的怒火向上翻涌。
我怒吼,我疯了,我抄起酒瓶攥在手上:
“米歇尔,要是拉扎尔在我面前,我就杀了她。”
又一个舞女——又一个舞男——在爆笑与尖叫声中登场。他带着金色假发。又美,又丑,又可笑。
“我要打她,揍她……”
场面过于滑稽,米歇尔终于站起身。他抓住我的胳膊。他很害怕,我彻底失控了。他也醉了。他看来找不着北,重又跌回椅子上。
我平静下来,望着舞者,他头上的假发像阳光一样。
“拉扎尔!干坏事的可不是她,”米歇尔嚷道,“相反她告诉我是你狠狠折磨了她——在口头上……”
“她和你说的。”
“可她不怪你。”
“别再和我说她来过克里奥拉了!拉扎尔在克里奥拉!……”
“她来过好几次,和我一起来的,她对这儿很感兴趣。她不想离开了。她肯定激动到窒息。她从没和我说过你对她说的那些蠢话。”
我多少算得上平静:
“这我回头再和你说。她来看我的时候,我都快死了!她不怪我?……我,我永远不会原谅她。绝不!你听见了?不过,和我说说她到底是来克里奥拉干什么的?……拉扎尔?……”
我无法想象拉扎尔曾经坐在我坐的地方,面对这一台糟糕的演出。我目瞪口呆。我感觉自己把什么忘了——前一秒我还是知道的,我原本绝对应该想起来的。我本想把它说出来,更完整、更大声地说出来;我意识到某种全然的无力。我终究彻底醉倒了。
忧心忡忡的米歇尔愈发局促。他满头大汗,甚是可怜。越是思考,就越觉得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我想过扭伤她一只手腕的。”他对我说。
……
“有天……就在这里……”
我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要爆炸了。
米歇尔在一片喧闹中放声大笑:
“你不了解她!她要我往她肉里扎针!你不了解她!没人能受得了她……”
“扎针干嘛?”
“她要练习……”
我叫出声来:
“什么?练习什么?”
米歇尔笑得更凶了。
“练习忍受折磨……”
他一下子收起了笑脸,很笨拙,但极尽他所能。他看起来很急迫,他看起来很蠢。他即刻又开口了。他怒道:
“还有件事你应该知道,肯定要的。你也清楚,对那些听她话的人来说,拉扎尔是很能迷惑人的。他们觉得她惊为天人。这儿有群人,一群工人,就被她搞得很不舒服。他们是倾慕她的。然后就在克里奥拉遇见了她。在这儿,在克里奥拉,她简直是个幽灵。她的朋友们和她坐在一张桌上,全都吓坏了。他们弄不懂她怎么会在这里。有天,他们中有一个气急败坏地开始喝酒……他气疯了;他做了和你一样的事,他要了瓶酒,一杯接一杯地喝。我以为他会和她上床。确实,他可能干掉她,可能情愿为她去死,但他永远不会要她和他上床。她的确诱惑着他,他也永远不会懂我为什么说她丑陋。但在他眼里,拉扎尔是个圣人。甚至应该一直如此。那人是个挺年轻的技工,名叫安东尼奥(antonio)。
我做出和年轻工人一样的举动;我喝光杯中的酒,而一直不怎么喝酒的米歇尔,此刻也跟上我的步调。他陷入一种极端的躁动。至于我,我面对虚无,暴露在惹眼的灯光下,面前是远非我们所能理解的荒唐。
米歇尔一把抹去太阳穴上的汗。接着说:
“拉扎尔看到他灌酒很生气。她盯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今天早上我拿了份文件要您签名,而您看都没看就签了。’她的话里没有丝毫戏谑。安东尼奥答:‘这有什么?’拉扎尔反问:‘可要是我让您签的是法西斯的效忠书呢?’这回,轮到安东尼奥盯着拉扎尔了,四目相对。他着了迷,但又气得发疯。他郑重地回答:‘我会杀了您。’拉扎尔对他说:‘您口袋里有手枪么?’他答:‘有。’拉扎尔说:‘我们出去。’我们一道出了门。他们俩想要个见证人。”
我喘不上气来。米歇尔逐渐放慢了语速,但我催他赶快说下去。他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我们到了海边,有楼梯走下去的地方。天刚亮。我们一言不发地走着。我很慌,安东尼奥因寒冷而亢奋,但又被酒精弄得发蔫,拉扎尔很冷漠,平静得像个死人!……”
“可,这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玩笑。我没有阻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很焦虑。在海边,拉扎尔和安东尼奥下到最低一层台阶。拉扎尔让安东尼奥把枪握在手上,然后用枪口抵着她的胸膛。”
“安东尼奥照做了?”
“他看上去也很漠然;他从口袋里掏出勃朗宁,上了膛,枪口对准拉扎尔的胸膛。”
“然后呢?”
“拉扎尔问他:‘您不开枪吗?’他没回话,有两分钟时间他一动不动。最终,他说‘不’,然后放下了手枪……”
“就这样?”
“安东尼奥好像耗光了所有力气,他面色苍白,开始发抖,天很凉。拉扎尔拿过手枪,取出第一发子弹。枪对着她的时候这枚子弹就在膛上,然后她又和安东尼奥说话。她对他说:‘把这枚子弹给我吧。’她要留下做个纪念。”
“安东尼奥给她了?”
“安东尼奥对她说:‘如您所愿。’她把子弹放进了手包。”
米歇尔沉默了:他看起来从未像现在这般难受。我想到牛奶里的苍蝇。他不知该笑还是崩溃。他真真就像那只牛奶里的苍蝇,或是大口呛水的蹩脚游泳员……他不胜酒力。最后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在音乐声中做出怪异的动作,像要赶走一只虫:
“你能想出比这更荒谬的故事么?”他又对我说。
从他额上流下的汗水,指挥着他的动作。
2
这个故事让我震惊。
我还是设法问米歇尔——我们到底是清醒的——就好像我们都没醉,只是不得不绝望地集中注意力:
“你能告诉我哪个是安东尼奥么?”
米歇尔指了指邻桌一个男孩,告诉我他和安东尼奥很像。
“安东尼奥?他看上去脾气很糟……两周前,他被抓走了,他是个煽动分子。”
我用我所能有的最严肃的口吻接着问:
“你能给我讲讲巴塞罗那的政治形势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都得崩盘……”
“拉扎尔为什么不来呢?”
“我们随时等她过来。”
所以拉扎尔会来巴塞罗那,来参加暴动(3)。
无能的状态带给我巨大的痛苦,要不是米歇尔,这一晚的下场将非常凄凉。
米歇尔自己也晕头转向,但他还是设法让我坐下。我颇为艰难地试着回想拉扎尔说话的腔调,一年前,她就坐在这儿的某张椅子上。
拉扎尔说话始终很冷静,慢条斯理,语气内敛。她缓缓说出的话,我随便想起哪句都会笑出声来。我想成为安东尼奥。我会杀掉她……也许,我爱她,这个念头逼我发出一声尖叫,淹没在喧嚣里。我几乎要撕咬自己。手枪的念头纠缠着我:我想开枪,想打光子弹……射进她的肚子……射进她的……仿佛我正动作滑稽地跌入虚无,仿佛,在梦里,我们射出子弹,绵软无力。
我受不了了:我得做出巨大的努力才能找回常态。我对米歇尔说:
“我讨厌拉扎尔,讨厌到害怕。”
我面前的米歇尔像个病人。他自己也花了超乎常人的力气才坐稳。他用手扶着额头,控制不住地似笑非笑:
“实际上,照她的说法,你对她表现出非常强烈的厌恶……她自己都吓坏了。我也是,我也讨厌她。”
“你讨厌她!两个月前,她来看我,我躺在床上,她相信我快死了。我们让她进了屋,她踮着脚走到我床前。我在卧室当中瞧见她的时候,她正踮着脚尖,一动不动,她看起来就像是田中央一动不动的稻草人……
“她在我三步开外,脸色白得好像见了个死人。房间里有阳光,但她,她拉扎尔却黑洞洞的,她黑得好比监狱。吸引她的是死亡,你懂我的意思么?我猛然看见她的时候,我吓得尖叫。”
“那她呢?”
“她没说话,她没动。我对她一通咒骂。我骂她是愚蠢的贱人。我骂她是指手画脚的卫道士。我甚至告诉她我很平静,很理智,但我的四肢都在抖。我结结巴巴,胡言乱语。我告诉她死是痛苦的,但临死还得看见这么个下贱东西,这就太过分了。我巴不得自己的便盆是满的,我要朝她脸上扔大便。”
“她说了什么?”
“她小声对我岳母说她最好离开。”
我笑着。我笑着。我眼里有重影,我昏了头。
这回轮到米歇尔放声大笑:
“她走了?”
“她走了。我的汗湿了好几条床单。我以为我当即会死。但是,那天快过去的时候,我又好了起来,我觉得我得救了……理解我吧,我当然应该让她害怕。不然,你不这么认为么?我就要死了呀!”
已经虚脱的米歇尔重新直起身,他还是不好受,但同时,他的脸上却浮现出大仇得报时应有的表情,他胡言乱语起来:
“拉扎尔喜欢小鸟,她自己说的,但她撒谎了。她撒谎了,你知道吗?她身上有股坟地的味道。这我是知道的,有天我把她抱在怀里……”
米歇尔站起来。他脸色惨白。他用非常愚蠢的方式说:
“我最好是去趟洗手间。”
我也站了起来。米歇尔跑远去吐了。克里奥拉所有的叫声都在我脑海里,我站着,迷失在嘈杂的人群中。我彻底糊涂了,就算我大叫,也不会有人听见,就算我大叫,叫得撕心裂肺。我无话可说。我始终迷失在歧途。我在笑。我想朝旁人脸上吐唾沫。
* * *
(1) la criolla,20世纪30年代西班牙巴塞罗那“中国区”内最有名的歌舞厅之一,士兵、水手、文人、工人、匪徒,三教九流均在此汇聚。歌舞厅亦是非法交易与卖淫的场所,其娱乐节目尤其包括异装舞蹈。
(2) “局促”一词法语原文为gauche,同时兼有方位上的“左边”与政治上“左派”的含义。后文中形容米歇尔时几次用到“局促”“笨拙”,均使用的是gauche一词。
(3) 指1934年10月西班牙境内的全国总罢工事件。西班牙第二共和国时期(1931—1939),右翼的西班牙自治权利同盟(缩写为ceda,简称“西达党”)于1933年在大选中获胜,第二共和国进入右派掌权时期。1934年10月初,“西达党”成员进入由亚历杭德罗·勒罗克斯(alejandro lerroux)领导的政府就任部长,由此引发了10月4日在巴萨罗那爆发的总罢工运动。加泰罗尼亚地区宣布独立自治。罢工于10月6日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