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萝蒂亚是五号到的。十月六号,晚上十点,我坐在她身边,她和我说了离开我之后她在维也纳做的事。
她进了一座教堂。
里面没有人,起先,她跪在石板上,接着她伏倒在地,伸开双臂交叠成十字。这举动对她毫无意义。她没有祈祷。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是不过片刻,数声雷鸣就让她慌了神。她站起身,出了教堂,冒着瓢泼大雨跑走了。
她躲进一道门廊。她没戴帽子,浑身湿透。门廊下面,有个戴鸭舌帽的男孩,是很年轻的男孩子。他想逗她笑。她心如死灰,笑不出来;她凑过身,吻了他。她抚上他。他也抚上她作为回应。她抵死放纵,她把他吓坏了。
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她很放松。她告诉我:
“他就像个小弟弟,他散着潮湿味,我也是,可我当时又是那种状态,所以高潮的时候,他还怕得发抖。”
那一刻,我听着多萝蒂亚的话,把巴塞罗那忘了个干净。
我们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军号。多萝蒂亚顿了一下。她惊诧地聆听着。她又说下去,但很快,她彻底沉默了。持续的交火声响起。偃息片刻,枪声又继续下去。这阵瀑布般的弹雨突如其来,就在很近的地方。多萝蒂亚坐起身:她不害怕,但事情来得太粗暴又太残酷。我走到窗边。今夜不甚明亮,我看见人们拿着步枪,在兰布拉大街的树下尖叫狂奔。交火地点不是兰布拉大街,而是邻近的数条街巷,一根树枝被子弹打断掉在地上。
我对多萝蒂亚说:
“这回可糟了!”
“怎么了?”
“我不知道。大概是正规军在攻击其他人(其他人,指的是加泰罗尼亚人和巴塞罗那政府)。他们在费尔南多大街(calle fernando)开火了。就在旁边。”
一阵猛烈的交火激荡天地。
多萝蒂亚走到一扇窗边。我转过身。我朝她嚷道:
“你疯了。快去躺下!”
她穿着一套男式睡衣。头发散着,脚光着,脸色铁青。
她推开我,从窗户望出去。我指给她看地上折断的树枝。
她回到床上,脱掉上身的睡衣。她光着身子,朝四周摸索起来,她的样子像是发了疯。
我问她:
“你找什么呢?你一定得躺下。”
“我要换衣服。我要和你出去看看。”
“你昏头啦?”
“听着,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要去看看。”
她似乎完全失控了。她暴躁、封闭,她自言自语,为某种狂热之情所刺激。
恰在此时,有人敲了门,拳头砸得门直晃。多萝蒂亚飞快地披上她刚才脱掉的上衣。
来的是格泽妮。(前一晚我和她摊了牌,把她留给了米歇尔。)格泽妮在发抖。我看一眼多萝蒂亚,我看出她神色里的挑衅。她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她站着,胸膛袒露。
我粗鲁地冲格泽妮说:
“你该回你的房间去。没别的选择。”
多萝蒂亚打断我,但没看她:
“不。您要是愿意可以留下来。和我们一起。”
格泽妮僵在门口。枪声仍在继续。多萝蒂亚拉起我的袖子。她把我拽到房间另一头,在我耳边说:
“我有个可怕的想法,你懂吗?”
“什么想法?我已经糊涂了。干吗要让这女孩留下来?”
多萝蒂亚从我身前退后一步,她神色里带着狡黠,但与此同时,她显然快要垮了。接连不断的枪响让人头疼欲裂。她还在同我讲话,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威胁:
“你明白我是头野兽!”
另一个能把她的话听得清楚。
我快步走向格泽妮,央求道:
“马上走吧。”
格泽妮也在对我哀求。我回道:
“你知道如果你留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多萝蒂亚瞪着她冷冷地笑了。我把格泽妮推向走廊,格泽妮反抗着,低声咒骂我。她打一开始就发了狂,而且我确信,她在性的欲念里失控了。我不停地推搡她,但她抵抗着。她开始像魔鬼一样尖叫。空气中充斥着何等暴戾,我拼尽全力猛地一推。格泽妮重重摔倒了,横倒在走廊中央。我锁上门。我已经昏了头。我是一头野兽,我也是,可与此同时,我浑身都在发抖。我想像多萝蒂亚会趁我和格泽妮纠缠时跳窗自杀。
2
多萝蒂亚精疲力竭,任我抱起她,也不说话。我让她躺下,她由着我如此,瘫在我怀里,敞着胸口。我回到窗边。我合起百叶窗。我惊惶地发现格泽妮跑出酒店。她飞奔着穿过兰布拉大街。对此我无能为力——我不能留多萝蒂亚一个人,一刻也不行。我看见格泽妮没有朝交火的方向跑,而是跑向了米歇尔住的地方,她消失了。
一夜动荡。无法入睡。渐渐地,战斗激化了。机关枪和大炮声也先后响起。从多萝蒂亚和我被困的酒店客房里听来,这声音或许会带上那么点伟大,但主要还是无意义的。有段时间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夜半时分,趁着停火的间隙,我坐到床边。我对多萝蒂亚说: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进教堂。”
我们俩沉默了很久。她在打战,但没回话。
我问她为什么不说话。
她在做梦,她告诉我。
“那你梦到什么了?”
“我不知道。”
过一会儿,她说:
“如果我相信他不存在,我就能拜倒在他脚下。”
“你为什么要进教堂呢?”
她在床上翻过身去。
她又说:
“你该走了。现在最好让我一个人待着。”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出去。”
“你是想去求死……”
“怎么会?步枪杀不掉很多人的。你听:他们打了那么久。这不正好说明炮弹让大部分人都活了下来么。”
她只是顺着自己的想法继续说:
“这样错得少些。”
那一刻,她转向我。她面露讥讽地望着我:
“真希望你能丢掉脑袋(1)!”
我没有皱一下眉头。
3
第二天下午,巷战逐渐平息,但不时仍有激烈交火。停火间隙,格泽妮打电话到酒店大堂。她在听筒里大吼大叫。当时,多萝蒂亚还睡着。我下到大厅。拉扎尔也在那儿,正努力控制住格泽妮。格泽妮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看起来像个疯子。拉扎尔同往常一般坚定,也一般阴沉。
格泽妮挣脱拉扎尔,向我冲过来。好像她要扑上来掐我脖子。
她尖叫:
“你都做了什么?”
她额头上有个巨大的口子,挣裂的伤疤正在流血。
我捉住她两只手腕,使劲一扭,强迫她闭上了嘴。她在发热,她在发抖。
我抓着格泽妮的手腕,问拉扎尔发生了什么。
她告诉我:
“米歇尔刚被杀了,格泽妮认定是她的错。”
要稳住格泽妮非常吃力,听见拉扎尔的话,她又开始挣扎。她恶狠狠地张口要咬我的手。
拉扎尔帮我将她制住,稳住她的头。她在发抖,我也一样。
一段时间后,格泽妮安静下来。
在我们面前,她六神无主。
她哑着嗓子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把我扔到地上……像头牲口……”
我抓着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它。
拉扎尔走去要一条湿毛巾。格泽妮接着说:
“……对……米歇尔……我真可怕……像你对我……是你的错……他爱我,他……这世上就他一个爱我……我对他做……你对我做的事……他昏头了……他要去送死……现在……米歇尔死了……太可怕了……”
拉扎尔把毛巾敷在她额头上。
我们各自一边把格泽妮搀回她卧室。她脚步发软。我哭了。我看到拉扎尔也开始哭泣。眼泪流过她的脸颊,她还是那样镇静,那样阴沉,看见她落泪实在骇人。我们让格泽妮躺在她房间的床上。
我对拉扎尔说:
“嘟蒂在这儿。我不能留她一个人。”
拉扎尔看着我,而此时此刻,我看出她再没有勇气蔑视我了。
她只说:
“我陪着格泽妮。”
我和拉扎尔握了手。我甚至一度把手留在她掌心,但我已经在想死掉的是米歇尔,不是我。接着我给格泽妮一个拥抱,我确实想过吻她,可这让我觉得自己变得虚伪,很快,我走了。她见我离开,一动不动开始啜泣。我走到走廊。受她影响,我也哭了。
4
我和多萝蒂亚在西班牙待到10月底。格泽妮同拉扎尔回法国去了。多萝蒂亚每天都在康复,午后她会和我出门晒太阳(我们搬进了一座渔村)。
10月末,我们没钱了。两个人谁都没了。多萝蒂亚得回德国去。我要把她送到法兰克福。
我们到特里尔(2)时是周日上午(11月1日)。银行得等到第二天才开门。下午断断续续下着雨,但我们不想闷在旅店里。我们在乡间漫步,一直走到临着摩泽尔(3)河谷的一片高地。天很冷,下起了雨。多萝蒂亚披着一件灰呢旅行大衣。风吹乱她的头发,雨打湿了她。出城的时候,我们向一个蓄着两撇大胡子、头戴瓜圆小礼帽的小个乡绅问路。他带着令人无措的盛情拉起多萝蒂亚的手。他把我们带到我们能找到路的街口。离开时他回过身来对我们微笑。多萝蒂亚看向他,也露出苦涩的笑容。因为压根没注意那小个子说了什么,不出几步,我们就走岔了。我们不得不在远离摩泽尔河的邻近山谷里走了很久。土地、洼路上的石子和裸露的岩石都是鲜艳的红色,随处可见树林、耕田与草地。我们穿过一片枯黄的林地。下雪了。我们碰上一队希特勒青年团团员,全是十到十五岁的孩子,穿着短裤和黑色绒面波蕾若外套(4)。他们走得很快,不看旁人,极聒噪地说着话。所有一切都是绝望的,彻底的绝望:一大片灰色天空正缓缓化成落雪。我们快步走着。我们要穿过高处的一片田地。新犁的沟垄排排铺开;我们头顶,风卷来无尽的飞雪。我们四周,苍茫无垠。多萝蒂亚和我在小路上加紧了脚步,寒冷刺痛面颊,我们失掉了活着的感觉。
我们走进一家屋顶有尖塔的餐厅,室内很暖和,但弥散着11月浑浊的光。不少富裕的家庭正在用餐。多萝蒂亚嘴唇惨白,脸冻得通红,一言不发,她在吃一块她喜欢的蛋糕。她依旧很美,但她的脸庞却逐渐模糊了,模糊在光里,模糊在天灰色中。走下高地的时候,我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正确的路,短短一条,弯弯曲曲穿过树林。雪停了,或者几乎停了。雪过无痕。我们走得很快,不时会打滑或摔倒,夜幕降临。更低一些的地方,微弱的光里,显出特里尔城的模样。它卧在摩泽尔河对岸,数个高大的四方钟楼格外突出。渐渐地,夜色里,我们看不见那些钟楼了。经过林间一片开阔地,我们看见一座房屋,不高,但很宽敞,掩映在藤架缠绕的花园中。多萝蒂亚和我说要把房子买下来,她和我一起住。我们之间只剩下充满敌意的幻灭。我们感觉到了,我们对彼此都算不了什么,至少从我们停止焦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了。我们急匆匆去找一间旅店客房,这个小镇我们前一晚还一无所知。黑暗中,我们不时彼此探寻。我们互相凝视,目光对着目光,并非毫无恐惧。我们俩一个连着另一个,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哪怕最渺小的希望。某个街道转角,我们身下冒出一片虚空。很奇怪,我们脚下的空洞无边无际,恰如我们头顶的星空。无数微小的光点,摇曳在风中,于午夜时分揭开一场静谧的、不可言喻的庆典。这些星辰,这些蜡烛,成百上千,在地上燃烧,照亮地面上成列排开的坟墓。我把多萝蒂亚拥在怀里。我们为这死亡之星的深渊而蛊惑。多萝蒂亚倾向我。她和我久久地唇齿相交。她搂住我,狠狠抱紧我,许久以来,这是她头一次恣肆纵情。我们急不可待地,离开小路,向着田地,走出属于爱人的十步。我们依旧在坟墓上方。多萝蒂亚敞开自己,我解下她的衣衫,直到她的性器。她也褪下我的。我们倒在松软的泥土上,我楔入她潮湿的身体,像操纵精巧的耕犁楔入土地。她身下的大地张开,像一座坟墓,她袒露的小腹向我张开,像一座新坟。在星光闪烁的坟地上做爱,惊愕冲击着我们。每一点光芒都昭示着坟墓里的一具骸骨,它们就这样汇成一片摇曳明灭的星空,激荡不安,仿佛我们交叠的躯体的动作。天很冷,我的手陷进土里,我解开多萝蒂亚的搭扣,粘在指尖的新鲜泥土弄脏了她的亵衣与胸膛。衣服里露出的,她的胸脯,是一片月光白。我们不时放开彼此,任由自己在寒冷中颤抖,我们的身躯打战,像两排牙齿,彼此碰撞。
风吹过树冠发出粗野的呼号。我颠来倒去对多萝蒂亚说话,我颠来倒去,我粗野地说:
“……我的骸骨……你冻得发抖……你牙齿打战……”
我停下来,我栖在她身上没有动作,我喘着粗气,像条狗。突然间我抓紧她赤裸的腰。我压下全身的重量。她发出可怕的尖叫。我花掉全身力气咬紧牙齿。这时,我们顺着地面的斜坡滑了下去。
更低处有一块悬在崖边的岩石,要是我没有一脚止住滑动,我们就会跌进深夜里,而我会不无欣喜地相信我们将跌进天空的虚无中。
我必须竭尽全力才将长裤提好。我站起来。嘟蒂还躺在地上,后身赤裸。她很艰难地起身,她捉住我一只手。她吻了我光着的腹部:泥土粘在我毛发浓密的腿上:她帮我刮掉土块。她挂在我身上。她撩拨起狡猾的小动作,下流的、疯狂的动作。起先她把我弄倒在地。我好不容易重又站起来,我帮她站好。我帮她穿好衣服,但这很不容易,我们身上、衣服上都是土。土壤同裸露的肉体一样刺激着我们;嘟蒂的下体刚覆上衣物,我就迫不及待想重新把它脱光。
回去的时候,离开墓地,小镇上街巷清冷。我们穿过一个街区,尽是低矮的房屋与隔着花园的老宅。有个小男孩路过,他一脸诧异地盯着嘟蒂。她让我想起在泥泞战壕里打仗的士兵,但我满心只想和她到温暖的房间里去,对着灯光脱下她的裙子。小男孩停下来要把我们看仔细。高个儿嘟蒂伸下脑袋对他做了个吓人的鬼脸。那个富裕又丑陋的小男孩跑不见了。
我想到小卡尔·马克思和他成年后蓄起的胡子——他现在躺在地底下,离伦敦不远,马克思肯定也曾经在特里尔荒无人烟的街道上奔跑过,当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
5
第二天,我们要去科布伦茨(5)。我们从科布伦茨乘火车到法兰克福,我会在那里与多萝蒂亚分别。我们沿莱茵河而上,旅途中,下起一阵细雨。莱茵河畔灰蒙蒙的,但寸草不生,格外荒凉。火车时而沿着一片墓地前行,墓碑淹没在成片的白色花丛中。天色渐暗,我们看见墓碑十字架上点亮的烛光。几小时之后我们就要分别。八点钟,多萝蒂亚会在法兰克福乘车南去;几分钟后,我也会坐车去巴黎。驶过宾格布鲁克(bingerbrück),夜幕降临。
包厢里只有我们。多萝蒂亚靠近我,和我说话。她的声音近乎稚气。她很用力地搂紧我一侧手臂,她对我说:
“马上要打仗了,是吗?”
我轻声答:
“我不知道。”
“真希望我知道。你知道有时候我会怎么想,我想战争来了。所以,我要对一个人宣布:战争开始了。我去见他,但他应该毫无准备,他脸色发白。”
“然后呢?”
“就这样。”
我问她:
“你怎么想起战争来了?”
“我不知道。如果打仗了,你,你会怕么?”
“不会。”
她靠得更紧,把发烫的额头贴在我脖子上:
“听着,亨利……我知道自己是个怪物,但有时候,我希望战争爆发……”
“为什么不呢?”
“你也是,你也希望?你会被杀的,不是么?”
“你怎么想起战争来了?是因为昨天么?”
“是的,都是那些坟墓。”
多萝蒂亚久久地搂着我。前一晚让我筋疲力尽。我犯起迷糊来。
见我快睡着了,多萝蒂亚为了让我保持清醒,轻抚着我,小心翼翼,动作几乎不可察觉。她接着柔声说:
“知道吗,我告诉他要打仗了的那个人……”
“嗯。”
“他模样很像那个留胡子的小个子,就是下雨天抓我手的那个:人很和善,有好多小孩……”
“孩子呢?”
“都死了。”
“被杀的?”
“对,每一次,我都去看那个小个儿男人。很荒唐,对吧?”
“是你告诉他孩子的死讯的?”
“是的。每次他一见我就脸色发白。我穿着黑裙子到来,然后,你知道,我离开的时候……”
“接着说。”
“我落脚的地方就有一摊血。”
“那你呢?”
她呼一口气,像一声哀叹,仿佛她突然恳求起来:
“我爱你……”
她鲜润的唇贴上我的。我陷入难以承受的欢愉。当她的舌纠缠我的舌,竟是这等美妙,我甘愿就死在这一刻。
嘟蒂已经脱去了大衣,她靠在我怀里,穿一条真丝长裙,颜色鲜红,万字旗的红色。裙子下面她的身子光着。她散发出潮湿的泥土的味道。我离开她,半是出于瞬间的躁动(我想走动一下),半是为了到车厢另一头去。过道里,我两次撞上同一个冲锋队军官(6),他很英俊、很高大。他有双瓷蓝色的眸子,尽管车厢里很明亮,这双眼睛依旧云雾迷离,仿佛他自己听到了瓦尔基里女武神的召唤,不过大概他的耳朵还是对军号更加敏感。我停在包厢门口。嘟蒂把灯光调暗了些。微弱的幽光里,她立着,一动不动,她让我害怕;尽管昏暗,我还是看见她身后一望无际的平原。嘟蒂看着我,但她本人也神情恍惚,迷失在可怖的梦境中。我走到她跟前,我看见她哭了。我把她拥进怀里,她不愿我碰她的唇。我问她为何哭泣。
我想:
“我对她知道得太少了。”
她答:
“不为什么。”
她号啕大哭。
我紧紧搂住她,安抚着她。我自己也快哽咽了。我本想弄清她为何哭泣,可她不再开口了。在我眼中,她还是我回包厢时那个模样,她站在我面前,美如魅影。再一次,我为之恐慌。再过几小时她就会离我而去,这个念头让我陷入焦虑之中,我猛然想起:她欲壑难填,肯定是活不成的。她活不下去了。在我脚下,车轮驶过铁轨发出响声,车轮碾压而过,被碾碎的血肉发出噼啪的破裂声。
6
最后几小时转眼过去了。在法兰克福,我想找间酒店,她拒绝了。我们一起用了晚餐,想要挨下去,唯一的方法只有找事来做。站台上的最后几分钟实在难以忍受。我没有勇气离开。几天后我还要和她碰面,但我着了魔,我觉得在那之前,她就会死掉。她随火车一起消失了。
我孤零零地待在站台上。外面大雨倾盆。我哭着离开。我艰难地走着。我的嘴里残存着嘟蒂双唇的味道,某种难以言明的滋味,我盯着一名铁路公司员工。他从我身前走过,面对他的时候我很难受。为什么他与我本可拥吻的女人毫无共同之处呢?他也有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一个屁股。这张嘴让我反胃。我真想给他一巴掌,他看起来像个发福的中产阶级。我问他怎么去卫生间(我原本应该尽快跑过去的)。我甚至还没有擦掉眼泪。他用德语给我指路,理解起来很难。我走到大厅另一头,听见一阵极其猛烈的音乐声,尖锐刺耳,不堪忍受。我一直在哭。从车站门口,我远远看见,宽阔的广场那头,有一家灯火通明的剧院,剧院台阶上有一队服装统一的表演者——那声音简直妙不可言,它撕扯耳膜,别有一种兴高采烈。我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止住了哭声。我断了去卫生间的念头。大雨中,我跑过空旷的广场,躲进了剧院的挡雨廊。
我面前是一群孩子,排成军列队,一动不动,站在剧院前的台阶上: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灯芯绒短裤和配有饰带的短上装,他们光着脑袋;右侧的在吹短笛,左侧的在打小军鼓。
他们演奏得甚是凶猛,节奏又过于粗暴,面对面我竟觉得喘不上气来。再没什么能比敲动的军鼓更生硬,也再没什么能比笛声更尖锐。这群纳粹儿童(其中有些是金色头发,面容像洋娃娃)对着零星的路人演奏,在夜里,在大雨中,在空旷的广场前,像一根根僵硬的木棍,为灭顶之灾的狂喜而入了魔:队伍最前面,领头的,是个瘦到脱形的小鬼,长了张凶恶的鱼脸(他不时回过身去发号施令,他在嚎叫),正拿根顶长的指挥棒打着节拍。他下流地立起指挥棒,棒底的圆形球托正停在小腹上方(指挥棒便如同一根巨型的猴子的阳具,装点上五彩细绳制成的饰带);他像个无耻的混蛋猛一发力,又将圆球举到嘴边的位置。从肚子到嘴巴,从嘴巴到肚子,每次间断的骤然往来,都伴随着一阵密集的鼓声。这场演出不堪入目。它如此骇人:若不是我有着常人罕见的沉着,要我如何才能站在原地看着这群仇恨机器,泰然仿若面对一堵石墙。黑夜里,每一次音乐的爆发,都是一句诅咒,在召唤战争和杀戮。军鼓的每一声击打都冲向顶点,渴望最终释放于血腥的炮火齐鸣:我看见远方……一群孩子列队出现在战场。但他们原地不动,可他们像被附了身。我见到他们,就在我不远处,为向死的欲望而蛊惑。沉浸在关于无尽旷野的幻想里,想象着有朝一日,他们会在那里前行,大笑着,迎向太阳:身后只留下奄奄一息的伤者与尸骸。
这高涨的杀戮的狂潮,远比生命来得更尖锐(因为生命不比死亡会因鲜血而这般炫目闪亮)。在它面前,唯一与之相对的只剩平凡的琐事,还有老妇人可笑的祈祷。万事都将覆灭于战火,这硝烟交织着火光与轰鸣,如硫火般惨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歇斯底里的情绪让我头昏脑胀:当我发现自己面对这场浩劫,我内心生出黑色的讽刺,在每一个让人忍不住嘶吼的当口,与抽搐痉挛如影随形。音乐停了,雨停了。我缓缓走回车站,火车已经组装完毕。我沿着站台,行走片刻,然后钻进一节车厢;火车即刻出发了。
1935年5月
* * *
(1) perdre la tête在法语中的字面含义是“丢掉脑袋”,常用来指人“昏了头”“没了主意”。文中多处提到“昏了头”,所用均是这一词组。
(2) trèves,德国城市,位于摩泽尔河岸,邻近卢森堡,是马克思的诞生地。
(3) moselle,德国境内的莱茵河支流,发源于法国,流经卢森堡,在德国科布伦茨汇入莱茵河。
(4) boléro,一种短款外套。
(5) coblenz,德国城市,在摩泽尔河与莱茵河汇流处。
(6) s.a.,德语sturmabteilung的缩写,1921年成立的纳粹党武装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