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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年之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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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命令我做文章,以廿二年之幽默为题。据我看来,这并不是讲廿二年幽默有什么好文章好成绩,因为子路岳母忌辰初过,墓木未拱,幽默文章也只在萌芽时代。大概待其墓木已拱时,幽默自然也跟着辉发光大蔚然可观了。这里只讲在廿二年间幽默所取得之地位及其发育而已。

第一是关于幽默普通之认识,即幽默感之普遍化。幽默之事实时时排在我们面前,自道学家见之非常严重,而自具幽默感者见之,自是天衣无缝的现成幽默文章。即如道学家之严重对待幽默事,事实已是一副绝好的幽默景象。试随翻《论语》古香斋及半月要闻所载,皆无需文人笔下之点缀,自然为幽默上乘材料。此种幽默材料,廿二年极其富丰,其实中国年年月月有此事,未经点破而已。

其见于半月要闻者,如陈绍宽作五年海军计划;如莲花并蒂,国府否认;如楚有舰在吴淞试炮,炮弹向后出,如青岛舰队,三天不见;如黄郛言:“不妥协,不求和,只在互相谅解之下谋和平”;如汪精卫长期及一面忍耐抵抗之演变;如蒋介石劝刘珍年“养浩然之气”,如蒯叔平质问袁良启事。其见于古香斋者,如四川某县禁男人穿长衫,广西禁女子服短袖,如金山女子脱裤穿裙之“鸡笼罩驱疫”;如“仁王护国般若法会纪念”碑文;如陈总司令招考记室之四六布告等。这恰似美国孟肯所办american mercury中之《亚美利坚杂拌》americana奇理异态,层出不穷,真有令人不可思议之慨。

其次关于国人对于提倡幽默之《论语》的态度。听说《论语》销路很好,已达二万(不折不扣),而且二万本之《论语》,大约有六万读者。这由以下事实可以证明,济南东门某夫妇因争读《论语》而半夜吵架,几至离婚涉讼,这可证明一本《论语》有二人阅读之可能;南京某校学生为《论语》定户,每值邮使将《论语》投入信箱时,如不立刻取出,即自不见;河南某君与情人共读《论语》,为妻撞见,因而发见《论语》是否离间夫妇之媒介的伦理学问题,此亦可证明一本《论语》有二人共读之可能;苏州政治犯监狱(反省院?)有狱吏犯私贿狱购阅《论语》卒被发觉,以致罚关黑屋,此本大约有十余人共读之可能;华盛顿公使馆图书馆员来函,因《论语》被偷,请补缺本;北平书店伙计,因读《论语》,怠慢主顾被斥,这也可以证明买《论语》的人,并不一定是先读该本《论语》之人。

诸如此类,或由来函相告,或由道路传闻,虽间有失实,而每期二万本《论语》有六万读者,似可充分证明了。这可以推知苦闷之中国人是不甘自弃,能于苦闷中求超脱,取不管他妈瓦上霜之态度了。

然而《论语》颇有人不满者。此又可分为二派,一是赞成幽默而鄙夷论语,其意思是要《论语》愈办愈好,可以不论。又一派是愤《论语》为亡国之音?对于亡国责任,向来武人推与文人,文人推与武人,谁都是爱国志士,不愿自己受过。即如我个人,忝居文人之后,亦不能免俗,认为中国弄到这个田地,是武人弄坏的。然而武人必不承认,吾亦不期望其承认,这账是算不清的。

西人有言曰,半夜里的乌鸦一般黑。中国畏葸之国民,又何尝是健全的国民?所以在阴历三十夜子时非洲林中,认出哪一个是捉乌鸦之黑人,哪一个是被黑人捉到之乌鸦,本是不可能之事。大家归罪于月亮之晦暗,你也不必怪我,我也不必怪你,此“天祸中华”说也。所以文武都是好人,只有上天不是,其过在天。然责任问题而外,亡国之音之说,仍含有道学气味。此等庸人,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虽袒裼裸裎于我侧,焉能浼我?故可以不理。舒梦兰描写庸人一副形容极好:“若李太白避结交叛藩之难,正当潜踪思过,乃反高居五老,纵酒赋诗,卒不免夜郎之流,庸人必讥其昧于明哲。白香山谪居江州,礼宜避嫌勤职,以图开复,乃敢夤夜送客,要茶商之妻弹琵琶,侑觞谈情,相对流涕。

庸人曰,挟妓饮酒,律有明条,知法犯法,白某之罪的决不贷。乃香山悍然不顾,复敢作琵琶辞,越礼惊众,有玷官箴,今时士大夫绝不为也。即偶一为之,亦必深讳,盖未曾宣之于口,又何敢笔之于书。人之庸者,且义形于色,诟詈香山犯教而败俗,其琵琶之辞必当毁板,琵琶之亭及庐山草堂胥拆毁而灭其迹,庶乎风流绝种,比户可庸矣。……彼诸庸人必且不层行此之乐,不暇行此之乐,不肯行此之乐,不敢行此之乐,独必轻笑鄙薄古之人行此乐者。彼其中庸之貌,木讷之形,虽孔子割鸡之戏言,孟子齐人之讽谕,皆犹以为有伤盛德……”

据庸人看来安禄山之乱,亦应挟妓饮酒之李白尸其咎,不应由安禄山负之。天下庸人如此之多,则《论语》之受一部分鄙夷亦“应有之义”。

中国道统之积习甚深,所以如黎锦晖之《毛毛雨》,其乐美于党歌其辞雅于桑中亦被士君子骂得狗血淋头,被三房六妾而同时提倡读卫风郑风之诗经的武人所禁止。吾知卫风郑风幸系至圣大成之孔子所手定,不然亦将被三房六妾之卫道武人所禁止矣。其实西人歌曲之曲辞,不知比《毛毛雨》淫放几百倍,而西方道德似不比中国沦丧。试以《毛毛雨》译成西文,恐未必有一洋人予以淫放之讥也。

《论语》读者有鄙夷《笑林广记》者,亦系道学派。吾未尝鄙夷《笑林广记》也。尝思试将美国之《纽约客》,法国之《巴黎生活》,《笑》,法国之simpliccismus中之图画文字和盘翻印译出,使中庸之貌木讷之形之伪君子见之膛目结舌而降心相从认《论语》为惟一关心世道之幽默文章也。且吾岂为中庸之貌木讷之形者办《论语》哉?彼读东方杂志,可矣。

人只怕不肯说老实话,能说一句老实话,必为后世所重。板桥满身名士骨气,在三百年来之读书人中,为我所最看重。家书十六篇,皆青年所应读。若曰:“读书须有特识;依样葫芦,焉有是处而特识又不外乎至情至理;歪扭乱窜,无有是处……总之,竖儒之言,必不可听;学者自出眼孔,自竖脊骨读书可尔。”又曰:“凡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然即不发达,要不可不以读书主意拿定也。

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年买卖。”吾甚愿当代青年奉板桥数篇家书为圣经。即如以上两语,读书之方法及宗旨,已皆概括无遗,如能体会,胜过留学三年。一切文凭奴隶,尤应心领是言。

但我又有感想:板桥实一最普罗的作家,使板桥生于今日,必为共产党无疑。故奉家书为圣经又似乎未当。何以见得?请读与其弟墨第四书。“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

此与共产党口号何异?“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不可久恃。将来须买田二百亩,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若再多求,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天下无田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足乎?”此种精神,近乎江西共产党的均田政策。共产党看不起知识阶级,板桥亦看不起读圣贤书人。本刊第十七期封面,已登板桥赫然之语,谓“吾辈读书人,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由产”云云。

又骂劣绅曰:“其不能发达者,乡里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夫束修自好者,岂无其人?经济自期抗怀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为环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笑曰:‘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得握人笑骂。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板桥先生将处今日达官显宦于何地?所谓“汝辈读书人总会说话”,所谓“他日居官便不如此”,彼辈闻之,多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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