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圣人之门有个弟子樊迟,曾向夫子请学为圃。那为圃之事乃是乡庄下人勾当,如何樊迟要去学他?这是樊迟讽动夫子之意。看见夫子周流天下,道大莫容,不知究竟何似,不如寻个一丘一亩,种些瓜茄小菜,倒也有个收成结实的时节。若论地亩上收成最多而有利者,除了瓜蔬之外,就是羊眼豆了,别的菜蔬都是就地生的,随人践踏也不计较,惟有此种在地下长将出来,才得三四寸就要搭个高棚,任他意儿蔓延上去,方肯结实得多。若随地抛弃,尽力长来,不过一二尺长,也就黄枯干瘪死了。譬如世上的人,生来不是下品贱种,从幼就要好好滋培他,自然超出凡品,成就的局面也不浅陋。若处非其地,就是天生来异样资质,其家不得温饱,父母不令安闲,身体不得康健,如何成就得来?此又另是豆棚上一样比方了。
昨日主人采了许多豆荚,到市上换了果品打点在棚下,请那说书的吃。那知这些人都是乡愚气质,听见请吃东西,恐怕轮流还席,大半一哄走了,止有十余人大雅坐在那里,正经说过书的一个不在。却有一位少年半斯不文,略略像些模样,主人请过来坐,他也就便坐了。后来众人上前道:“今日主人兴致甚佳,不要被那班俗老扫尽了。”指着这位少年道:“看来今日别无人了,却要借重尊兄,任意说一回故事点缀点缀。”那少年道:“在下虽是这个模样,人道是宦门子弟,胸中毕竟有些学问。其实从小性子养骄,睁着两只亮光光眼睛,却是一个瞎字不识。日常间人淘里挨着身子,听人说些评话,即使学得几句,只好向不在行的面前胡言乱道,潦草压俗而已。今日若要我上场,说那整段的书,万万不敢!”众人道:“不管前朝后代,真的假的,只要说个热闹好听便了。”少年道:“昨日房下叫我检个日子,却把历日颠倒拿了,被人笑话。若今日说出些没头脱柄的故事,被侧边尖酸朋友嗅嗅鼻头,眨眨眼睛,做鬼脸,捉别字,笑个不了,下遭连这个清凉所在,坐也坐不成了。列位谅不是那浮薄之辈,若毕竟要说,没奈何,也只得献丑。但说过,我是听别人嘴里说来的,即有差错,你们只骂那人嚼蛆乱话罢了。”众人道:“只是这个话柄,也就圆活波澜得紧,自然妙的!”
少年道:“我上年到苏州城里北寺中闲耍,听得和尚打着铙钹,说道:‘天地开辟以来,一代一代的皇帝都是一尊罗汉下界主持。唐虞时揖让,汤武时征诛,后来列国纷争,秦汉吞并,有以仁义得国的,有以奸雄得国的,其间千态万状,不可名数,总是那冥冥中一位罗汉作主。这也是个轮来苦差,推不去的。当初不知那个朝代交接之际,天上正在那里检取一位罗汉下界,内中却有两个罗汉,一尊叫做电光尊者,一尊叫做自在尊者,都不知尘世龌龊,争着要行,往见燃灯古佛,求他作主。古佛道:‘下界这一遭,都是不可免的,只差个先后来去。我也没个别法,只将我面前铁树二株,各人取一本去种在东西山上,先开花的就去。’两尊者俱各领命而行。电光尊者心里急躁,看得西方背阴处好培植,即将树种在西山。随从的罗刹们道:‘铁树须要用火去锻炼他,就有花了。’顷刻移那万丈火坑中的烈焰,一萎时顺风卷去,那花顿然进发:却是空花,眼前一幌就不见了。自在尊者心性从容,看得东方近着生气,将树种在东方,待他自然长大开花。却候了许久才发出一些萌芽,眼见得开花尚有几时也。那古佛早巳看见,道:‘电光,你见识差了,只图到手得快,却是不长久的。既有花在先,你先去罢;自在且略缓些,也随后就来了。’电光尊者即下尘凡,降生西牛贺州,姓焦名薪,任着火性,把一片世界如雷如电,焚灼得东焦西烈。百姓如在洪炉沸汤之中,一刻难过。也是这个劫运该当如此,不在话下。
且说自在尊者不慌不忙,也随即下了云端,降生东胜神州,姓蔚名蓝,生来性子极好清净,一日正在山中做那调神养气的工夫,那晓得焦薪行那些残忍暴虐之政,处处禁受不得,积怨深怒上达天庭。上帝震怒,即唤天神天将纠集风伯、雨师、雷公、电母,领着火轮、火部一切神祗,从空豁喇一声,霎时山崩地烈,拔木飞砂,连昆仑天柱也进作两截;世界人民物畜,一半都被震烈飘飏,化作纤悉微尘,不知去向。那山中蔚蓝也被唬得魂不附体,看见世界这场大变,不知甚么缘故,竟往山外奔出命来。忽见天上五花迸烈,就像一座极大高山倾圮半边,这半边也像就倒下来的光景,虽有十分惧怕,却也无处投奔。勉强看着脚下,随高逐低检路而去,只见地上一块斗大圆石里外通明,青翠可爱。蔚蓝原是天生智慧的,晓得此石唤名空青,当初女娲氏炼石补天,不知费了多少炉锤炼得成的。今日天上脱将下来,也是千古奇缘。此石中间止有一泓清水,世间一切瞽目,金针蘸点,无不光明。紧紧抱在怀中,立愿点开世人瞎眼尽还光明,才为正果。信步而行,不觉走到中州地面。渐渐琢开那块青石,正欲普度人间黑暗地狱,逢着瞽目之人一点就亮。不两日间,四下瞽者俱已传遍,来了许多,俱要求点。只见云端里现出一位金甲神人,大声呼着蔚子道:‘你却违了天心也!’蔚子跪下请问其故,那神人道:‘当今时世,乃是五百年天道循环轮着的大劫,就是上八洞神仙也难逃遁。这些世上盲子,都是前冤宿孽,应该受的。你如何一概与他点明?将上天折罚之条,是不得行于人世了!速速藏过,日后自有用头,不可滥用了。’言讫,渐渐云掩拢来,就不见了。蔚蓝大仙省得上天之意,就把空青收拾好了。访得陕西华山是天下名境,中有陈抟老祖整整睡了千年,忽然醒了,能知世间过去未来之事,指点愚人吉凶祸福先机,人往叩之,无不响应。不若就往华山,寻个静室,皈依老祖,也好就近做那访道修真之事,不在话下。
再说中州有个先儿,那地方称瞎子叫名先儿。这瞎子姓迟名先。有人问道:‘你怎么叫做迟先?’那瞎子道:‘我不是先儿之先,却另有个意思。如今的人眼明手快,捷足高才,遇着世事,如顺风行船,不劳余力。较之别人受了千辛万苦,撑持不来,他却三脚两步,早已走在人先,占了许多便宜。那知老天自有方寸,不肯偏枯曲庇着人,惟那是脚轻手健的,偏要平地上吃跌,毕竟到那十分狼狈地位,许久挣扎不起。倒不如我们慢慢的按着尺寸平平走去,人自看我蹭蹬步滞,不在心上,那知我倒走在人的先头,因此叫做迟先。’那人道:‘你何苦闭着双眼,终日嘿嘿痴疯坐在家里了当此艳阳天气,何不走在市上,生发几贯钱来买酒吃也好。’迟先道:‘我也闷得极了,昨日独自睡在冷草铺上,听得屋檐外桃柳树上燕语莺啼,叫得十分娇媚。又听得东边卖花声,西边沽酒声,儿欢女笑,成团结队。或是上坟的,或是踏青的,好不喧轰热闹!自恨前生不知作何罪孽,把我失却双眼,上前不得,退后不得,一个黑漆漆囫囵空影,不知何时踹得他破!昨日有人传说,市上来了一个云游道人,手持空青,点开了许多双瞽。偏我没缘,急急寻他,又不知那里去了。如今欲打听个实信,四下找寻,那有眼的如何肯扶掖我到前路去!今想一个道理在此:站在十字路口,等个同伴走过,先去撞他个头昏脑晕,然后渐渐与他说人港去。”
言之未毕,只听得西边巷里咯支咯支的,明杖响处,却有个先儿来也。迟先把个头颈伸放在左臂膊上,仔细侧着耳朵,听到将次面前,便把肩膀横冲过去。却好把那先儿的太阳撞得十生九死,仰面一交,跌在地下。那先儿手也伶俐,就把迟先左腿抱定,死也不放。少觉苏醒转来,就把迟先腿上咬了两口,骂道:‘你又不是我的儿子,如何也学我把人乱撞!’一气的连珠贯串骂个不了。迟先连忙道;‘得罪得罪!’,那先儿右手一摸,方晓得也是同道中人,带怒问道:‘同在黑暗地狱中人,有何心事要紧,走得这般莽撞?’迟先道:‘只怕对你说了,连你也莽撞起来。你不晓得,市上有个仙人,拿着空青点开了许多瞎眼。因要寻他,如此性急。’那先儿道;‘奇哉奇哉!我昨日耳边,又闻得华山顶上陈抟老祖千年睡醒,能言人过去未来现在祸福,往问者纷纷。因此我出门,也要觅个伙计,前往一遭。今既与兄同病,自合与兄同调。不若就在此地盟心设誓,并胆同心,互相帮扶,一面去访点眼仙人,一面上山拜问老粗,岂不一举两得?’迟先道:‘极妙极妙!’那先儿道:‘老兄高姓大名?’迟先就把先边所以取名‘迟先’的话儿说了一遍。也赞道:‘迟字上说出个先字来,大有意理。’迟先道:‘也要请教尊兄姓名?’那先儿道:‘弟姓孔名明。’迟先道:‘孔明是个后汉时刘先主的军师,你如何盗窃先贤名姓?’孔明道:‘我不是那三国的孔明,却另有个取意。如今的人,胡乱眼睛里读得几行书,识得几个字,就自负为才子。及至行的世事,或是下贱卑污,或是逆伦伤理,明不畏王章国法,暗不怕天地鬼神,竟如无知无识的禽兽一类。倒不如我们一字不识,循着天理,依着人心,随你古今是非、圣贤道理,都也口里讲说得出,心上理会得来,却比孔夫子也还明白些,故此叫做孔明。’迟先道:‘难得我与你一对儿合拍的。但是同行合伴前去,途中日子正长,也要彼此预先计较停当,譬如行商坐贾,也要对着本儿。如今我们出路的勾当,不过空双白手,本领赚钱,不知你我伎俩何如?不若寻个空处,大家将本事讲论明白,试演一番,省得前途你推我诿,漏了破绽,被人讥诮。’孔明道:‘有理。寻个僻静去处方好。’
两个挨查了半日,刚得一个冷落的庙宇。两个走进庙里,放了拐儿,朝着神道连唱数喏,相率坐下。迟先道:‘我的本领多着哩,有个《西江月》说与你听:
挑水担泥做瓦,炉磨粉驼盐。子平《易课》准如仙,铁口人人夸羡。
孔明道:‘我的伎俩比你高贵哩,也有一个《西江月》:
品竹弹弦打鼓,说书唱曲皆能。祈神保福与禳星,牌谱棋经俱胜。
迟先道:‘我与你合了伙计一路行去,不论高低贵贱都用得着,不怕前途没处寻饭吃。但各人俱要放出本心来相处,一路有福同享,有苦同受,不要退悔。就是今日各出少许,在神圣前烧一陌纸,盟一明心,彼此各有个相信处。’孔明道:‘妙妙!’两个就各问了生年月日。孔明却长迟先一岁,认做哥哥,先在肚兜内摸出十个钱来,六个钱买块豆腐,四个钱买了蜡烛。迟先身边也取出钱十文,买一小瓶黄酒,又买一股线香。摆列端正,各各祷祝一番,立了一誓,拜了四拜方完。孔明即伸手悄悄的摸那酒瓶,私自呼了一口。迟先也去偷那豆腐。两个以手触手,登时便喉急嚷将起来,一个说:‘你偷来吃。’一个说:‘你先动手。’可笑两个盟兄盟弟,登时就变转脸来,气吼吼的俱要动手相打。
惹动了地方两个光棍,一个叫做油里滑,一个叫做滑里油,立在旁边看了许久,道:‘两个盲囚不知来历,路上相逢,就要拜盟,一言不合,登时嚷闹,倒也是个近日好耍子的世情。我们趁他争竞之际,一个装做官儿,一个扮作皂隶,拿他过来问个明白,却不好么?’油里滑即装皂隶,开声吆喝道:‘不要嚷!’滑里油道:‘甚么人喧嚷?快拿过来!’迟先、孔明信道真的,即便跪将过去,说了一遍。官道:‘这样小事也来惊动上官,本待各打二十,问个罪名,罚几两银子。怜你废疾之人,各罚本领,试演一出,饶你去罢!’迟先就请官儿的八字、皂隶的勾当,将子平《易课》推算了半晌;孔明也就把当时编就的‘李闯犯神京’的故事说了一回,又把半日天的戏本唱了一出。弄得两个唇干舌燥,又嗑了许多头,方才释放。迟先道:‘此地怎么有这位好老爷!若经别的衙门,这官司不知何时归结。今又不动刑,不问罪,立刻发落,真难得的。这样清廉的官,若在大府大县里,就该造一个极大的生祠了。’孔明道:‘我与你依旧相好如初,天下拜弟兄的,打场官司也是常事。若不经这争论一番,你我心事都未见得。今后把这龌龊心肠大家洗涤干净,却就好了。’
两个从此你敬我爱,一程一程,仗着技艺趁些饭食。一路来,点空青的道人尚未寻着,不觉的已到华山脚下。进了山门,一步一拜到了山顶。那山上乃是仙家藏真修炼之处,山花果木,猿鹤禽鱼,都非人间所有,药炉丹灶,俱有仙童看守。那些求仙问福的虽有许多,也俱在彼静心守候。直待老祖讲道之余,方去叩问。迟、孔二人虔心不远千里而来,巴不得立时讨个下落回去,那里等得,两个忽然大哭起来。老祖念他心诚,吩咐仙童扮作采樵汉子,故意作难他道:‘你们既要来此问仙,须把旧日肺肠,先在山下洗刷净尽,方好问道。何得粗心浮气,刚刚来得,在那池边将双手掬水入口,喷漱不了。樵子道:‘肺肠如何洗得净的?我有小白石子数个,从口吞入,待他在内磨砺一番,就干净了。’迟、孔二先如法吞下,不一时却吐出许多腌臜血肉之类,顿觉心地空灵。樵子又每人与枣一枚食之,也竟不知饥馁。忽有一个仙童立在山顶棱峭崖嘴之上,招呼道:‘两俗子速上山来,听候分付!’
迟、孔二先仍复甸甸而上,依着仙童之言,叩到老祖讲席之下。高声道:‘小子罪孽深重,获怒上天,削夺双明,糊涂一世。今闻老祖睡足千年,觉开万古,弟子虔心拜叩,求问生前有何恶孽,致使五行蹭蹬,一隙无明,受此迷离颠倒之苦?’老祖道:‘二子远来叩问,性灵中也就开了一线光明。那知你本来恶孽却与常人不等,人身受病各有不齐,如聋者、跛者、蹩者、瘤者,不过一世二世。天资刻薄,小占便宜,或面是背非,或阻人善事,犹与伦常彝理之上不相关涉,乃有当身结束,或转世承当,这一盘零星小账,也就勾銷尽了。若凿去双睛,沉沦白昼,这孽障更觉重些。今世界大矣,一双脚走不尽;宝贝多矣,一双手拿不完;滋味美矣,一个臭皮囊装不满。只因世人心雄意狠,走出娘怀,逞着聪明,要读尽世间诗书;凭着气力,要压倒世间好汉。钱财到手,就想官儿;官儿到手,就想皇帝。若有一句言语隔碍,便想以暗箭蓦地中伤;若有一个势利可图,便想个出妻献子求媚。跟见得这些焰头上根基,都是财筑起的,强梁的口嘴都是势装成的,雄威的体面都是党结就的。遇着有识见的,到此地位,早早抽身跳出圈外;略不济的,便是粪里蛆虫和身钻入。你在前世两只眼睛早已盲矣,今世怎么又肯把你一对眼睛?你若今世晓得自己罪孽非轻,急图修省,后世还把你做明眼人看待;若痴迷锢塞,不肯回头,那天条瞽目一款之外,更有泥犁不尽地狱之苦矣。’老祖说得痛切,那迟、孔二先仰天号咷大哭,觉得此生不得开眼看那光明世界,便要寻个陡险山崖,从空跳下,做个舍身之计。老祖道:‘那“舍身”二字,不过唤醒愚人脱那“贪恋”二字,原不叫人将身跳下。尔辈既要开眼看那光明世界,也不难的。我有个道友蔚蓝大仙,现在西山茆茨庵,可前往求他便了。’迟、孔二人叩谢而下未题。
却说蔚蓝大仙自那日来到华山,与老祖终日讲沦,看得世界扰扰攘攘,东分西裂,尚无定所,观那天星,该是他的气候方肯出山。一路上访着那孝子顺孙、义夫节妇,都已收载轮回簿上,以待天运转时应世而起,一一用着他的。那一块空青封锢好的,终日藏在枕下。忽见迟、孔二先,仙童领着自东山一步一拜而来,到了面前,依旧是前日模样,放声大哭。蔚蓝见了,心上就发出一点仁慈,道:‘既是老祖送来见我,我却无别的说话,只有枕下那一点空青可救得你。’即往睡处取出那一块石来,开了封皮,将瞳神上每人蘸上一点。那四个眼珠子豁然而开,朝着蔚蓝叩头就拜。蔚蓝道:‘去暗还明乃是上天所主,只该拜谢上天罢了。但此乃是仙家所在,你尘俗之子,速速下山,不可在此久住。’那迟、孔二先立在山顶,从空一望,世界上红尘碌碌,万径千溪都在目前,反又哭将起来道:‘向来合着双眼,只道世界上不知多少受用。如今开眼一看,方晤得都是空花阳焰,一些把捉不来,只乐得许多孽海冤山,劫中寻劫,到添人眼中无穷芒刺,反不如闭着眼的时节,倒也得个清闲自在。弟子没眼时,倒好走上山来,如今有了眼,却不肯走下山去。’蔚蓝大仙被他哀求不过,却又说道:‘此与尘世相隔,不时有天曹仙使往来宣召,尔辈不便容留。向日曾在弥勒大师处借得布袋一个,此中空空洞洞,可容三千大千世界。所培养者,都是忠孝节义正气一脉,日后应运而兴,正可仗池扶持世道。尔辈乃上天刑余之夫,不过碌碌等辈,又不便与正人君子同居。’勉强另显一个神通,吩咐仙童往杜康处借一大埕,叫这二人投身人内。
始初迟、孔二人看得埕口甚小,将头近埕一望,只见埕内尚自宽大,两个就和身钻入。举头四顾,俱是平坡旷野,不见城廓宫室。趁着风和日暖,走到一个市上。觉得风俗甚醇,相与之人俱欣欣揖让,和和蔼蔼,绝无喜怒爱憎之色。散诞开怀,脱帽露顶,或歌诗唱曲,或掷色猜枚,或张拳较力,或肆口詈人。彼此没有成心,尔我俱无仇恨。衣服不须布帛,饮食不须五谷。憨憨呼呼,天不知高,地不知厚。四时不知寒暑,朝夕不知晦明。要行即行,不必舟车驴马;要睡便睡,不须床席枕衾。与鸟兽鱼鳖杂处而不觉,无痛痒疾病之相关。耕作不相为谋,租税不来相逼。正所谓‘壶中日月常如此,别有天地非人间’也。只叫那迟、孔二人坐在昆仑山顶.大着两眼,看那电光尊者雷风雹雨过那一阵,地面上把那些孽火劫灰括得净尽。然后随着自在尊者出来,逍遥世道,安享太平之福尔。
此段说话实是玄虚,原不堪入耳。既承主人有兴,又复承列位推爱,冒昧而谈,便好请教别位朋友,当个抛砖引玉之意。”众人道:“承领高谈,不觉两胁风生,通体透快。乘着天气凉爽,各且别去,今夜我等且到杜康埕(酒瓮)里世界,安享一夜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