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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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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夜怪彔

大中年,有宁菌秀才,假大僚庄于南山下。栋宇半坏,墙垣又缺。因夜风清月朗,吟咏庭际。俄闻叩门声,称「桃林班特处士相访」。菌启门,睹处士形质瑰玮,言词廓落,曰:「某田野之士,力耕之徒。向畎亩而辛勤,与农夫而齐类。巢居侧近。睹风月皎洁,闻君吟讽,故来奉谒。」菌曰:「某山居甚僻,农具为邻;蓬荜既深,轮蹄罕至。幸此见访,颇慰羁怀。愿闻处士之业如何。」特曰:「某年少时,兄弟竟生头角。每读《春秋》,至颖考叔挟辕以走,恨不得佐助其间。读《史记》至田单破燕之计,恨不得奋击其间。读《东汉》至光武新野之战,恨不得腾跃其间。此三事快意,俱不能逢,但恨恨耳。今则老倒,又无嗣子,空怀舐犊之悲耳。又慕徐孺子吊郭林宗言曰:『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其人加玉,即不敢当;生刍一束,堪令讽咏。」

俄闻人叩门曰:「南山班寅将军奉谒。」菌遂延入。气貌严耸,旨趣刚猛。及二班相见,亦甚慰意。寅曰:「老兄知得姓之根本否?」特曰:「昔吴太伯逃荆蛮,断发文身,因兹遂有班姓。」寅曰:「老兄大妄,殊不知根本。且班氏出自斗谷于菟,有文班之象,因以命姓。远祖姑婕妤好辞章,大有称于汉,皆有传于史。其后英杰间生,蝉联不绝。后汉有班超,立功万里外,封定远侯。某为虎贲中郎将,官在武班。因有过窜于山林,昼伏夜游,露迹隐形,但偷生耳。适闻松吹月高,墙外闲步,闻君吟咏,因来追谒。况遇当家,尤增慰悦。」寅因睹棋局在床,谓特曰:「愿接老兄一局。」特遂欣然为之。良久未有胜负。菌玩之,教特一两着。寅曰:「主人莫是高手否?」菌曰:「若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两斑。」寅笑曰:「大有微机,真一发两豹。」遂倾菌壶请饮。及罢局,而饮数巡。寅请备脯修以送酒,菌出鹿脯,寅啮决,须臾而尽。特即不如。茵诘曰:「何故不食?」特曰:「无上齿,不能咀嚼故也。」

数巡后,二班使酒作剧,言语纷。特曰:「弟倚爪牙之士,而苦相凌耶!」寅曰:「老凭轼之士,苦相低何也!」特曰:「弟夸猛毅之躯,若值人如卞庄子,子当为粉矣。」寅曰:「兄夸壮勇之力,若值人如庖丁,当碎头皮耳。」菌前有削脯刀,长尺余。菌怒而言曰:「吾有尺刀在是,二客不得喧竞,但旦饮酒,勿喧也。」二客怀悚久之。特举曹植诗曰:「『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位』,此一联甚不恶。」寅曰:「鄙诗云:『鹊鸠树上鸣,意在麻子地。』 」俱大笑。菌曰:「无多言,各请赋诗一章。」菌曰:

晓读云水静,夜吟山月高。

焉能履虎尾,岂用学牛刀。

寅继之曰:

但得居林啸,焉能当路蹲。

渡河何所适,终是怯刘琨。

特曰:

无非怜宁戚,终是怯庖丁。

若遇龚为守,蹄向北溟。

菌览之曰:「大是奇才。」寅见菌称特奇才,大怒,拂衣而起曰:「宁生何党此辈。自古只有班马之才,岂有班牛之才。且我生三日,便欲噬人。此人况偷我姓氏。但未能共语者,盖恶伤其类耳。」遂曰:「终不能摇尾于君门下。」乃长揖而去。特亦怒曰:「古人重者白眉,君今白额,岂复有人延誉耶!何相怒如斯。」特遂告辞。

及明,视其门外,惟虎迹牛踪而已。宁生方悟。寻之数百步,人家废庄内,有一老瘦牛卧,而犹带酒气。虎即入山。菌后更不居此而归京。

陈丰

成化年,长乐士人陈丰,独坐山斋。梁上忽坠二鼠相斗。

俄化两老翁,长可五六寸,对坐剧谈,声如小儿。合复为鼠,分复为老翁,回此者四三遍。既而由两而四,由四而八,由八而十六,合坐共饮。中有两女子歌舞劝酬。其歌词曰:

天地小如喉,红轮自吞吐。

多少世间人,都被红轮误。

又歌曰:

去去去,此中不是侬住处。

侬住三十三天天外天,玉皇为侬养男女。

酒既阑,乃合为一大鼠,向士人供揖而去。

淮南猎者

张景伯之为和州也,州有猎者,常逐兽山中。忽有群象来,围猎者,令不得去。一大象独前,鼻绞猎夫,置之于背。猎夫刀仗坠地,象皆衔送还之。驮猎夫入深山。经五六十里,有大盘石,石际无他物,尽象之皮骨血肉存焉。猎夫私念曰:「得无于此啖我乎。」象仍驮过之,至五十步外,有大松树。象以背依树,猎夫因得登木焉。弓坠于地,象又鼻取仰送之,猎夫深怪其故。象亦驰去。俄而一青兽,自树南细草中出,毳衣,爪牙可畏,其大如室,电目雷音,来止盘石,若有所待。有顷,一小象自北而来,遥见之,俯伏膝行,既至,恐栗战惧。兽手取之,投于空中,随即接取,如是再三。猎夫叹曰:「向来将予于山,欲予毙此兽也。畜类尚求救于人,予曷可不救。」于是引毒箭射兽,中左腋。兽即释象,来取猎夫。又迎射贯心,兽始踣焉,展转而死。小象驰还。既而有象二百余头,来至树下跪伏。大象复驮猎夫出山,诸象围绕喧号,将猎夫至一所,奋鼻破阜,出所藏之牙,凡三百余茎,猎夫尽取之,象乃跪谢而去。

嵩山老僧

嵩山一僧,修持不出。忽一儿求为弟子,僧诵经不顾。自旦至暮。僧伶而问之,其意什真,其辞甚恳,僧为之祝发。精进勤劬,聪明颖慧,演法悟道,僧一不如。

后数年,秋日凄凉,木凋溪清。忽慨然四望,朗吟曰:

我本生深山,何更入他门。

争如访旧伴,朝夕休劳神。

吟讫,长啸。有群鹿过,即脱衣化鹿,跳跃而去。

冀州刺史子

唐冀州刺史令子之京。未出境,见贵家女,容美丽,心悦而问之。老婢怒曰:「我幽州卢长史家娘子,因丧夫在此。君非州县,何由得问。」子曰:「吾父现任冀州,欲求婚好。」女甚惊,佛然其阴动□缱绻情者,笔不能述也。子留恋不已,终成野合。遂与同归。刺史爱子心胜,亦不究其不之京矣。其妇仆从甚盛,且兼应答如流,刺史亦不之疑矣。

夫妻欢乐仅逾月,忽妇马相踢。刺史使婢等往视,妇遂禁婢等不之出。及晓,房中不见奴婢,枥中又不见马。家人疑之,白刺史。刺史至房前,呼子不应。令人坏门入之,止有一大白狼冲人走去,其子被食略尽矣。

巴西侯传

开元中,吴郡卢溪尉张罢秩,调选不补,竟归成都,行次巴西,日暮。方促马前,忽一人道左山径中出,拜而请曰:「吾君闻客暮无所止,将欲奉邀,命某以请。愿随某去。」因问曰:「尔君为谁,得非太守见召乎?」曰:「非也,乃巴西候耳。」

挺即随之入山。行数里,望见朱门甚高,人物甚多,甲士环卫,虽侯伯家不如也。及至,使者止于门曰:「愿先以白吾君,客当伺焉。」入久之而出,乃引曰:「客且人矣。」

既入,见一人立于堂上,衣褐革之裘,貌及(甚)异。绮罗珠翠,拥侍左右。趋而拜。既拜,乃揖升,谓曰:「吾乃巴西侯也,居此数十年矣。适知君暮无所止,故辄奉邀。幸少留以尽欢。」

拜谢。命开宴致酒。其所玩用,皆华丽珍具。又令左右邀六雄将军、白额侯、沧浪君、五豹将军、巨鹿侯、玄丘校尉,且传命曰:「今日贵客来,愿得尽欢,故命奉请。」使者难(诺)而去。久之乃至。有六人皆黑衣,然其状,曰六雄将军。巴西侯起而拜,六雄将军亦拜。又一人锦衣白冠,貌甚狰狞,曰白额侯也。巴西侯起而拜,白额侯亦拜。又一人衣苍,其质魁岸,日沧浪君也。巴西侯起而拜,沧浪君亦拜。又一人斑衣,似白额侯而稍小,曰五豹将军也。巴西侯又拜,五豹将军亦拜。又一人衣褐,首有三角,曰巨鹿侯也。巴西侯揖之。又一人亦异状,类沧浪君,曰玄丘校尉也。巴西侯揖之。然后延坐。巴西候南向坐,北向,六雄、白额、沧浪处于东,五豹、巨鹿、玄丘处于西。既坐,饮酒、命乐,美人歌者舞者十数,丝竹既发,穷极其妙。白额侯酒酣,顾谓曰:「吾今尚未夜食,君能为吾致一饱耶?」曰:「未卜君侯所以食者,愿教之。」白额侯曰:「君之躯,可以饱吾腹,亦何贵他味乎。」惧,悚然而退。巴西侯曰:「无此理。奈何宴席之上,有忤贵客耶?」白额侯笑曰:「吾之言乃戏耳,安有是哉。」久之,有报洞玄先生谒事。其人黑衣,头长而身甚广。拜,巴西侯揖之,与坐。且问曰:「何为而来乎?」对曰:「某善卜者也。知君将有什忧,故辄奉白。」巴西侯曰:「所忧者何也?」曰:「席上人将有图君。君不除之,将必为害。愿君详之。」巴西侯怒曰:「吾欢宴方洽,何处有怪。」命杀之。其人曰:「用吾言,皆得安。不用吾言,则吾死君亦死,将若之何。虽有后悔,其可追乎。」巴西侯遂杀之,致于堂下。时夜将半,众尽醉,而卧于榻。

亦假寐焉。天将晓,忽悸而寤,见己身卧于大石龛中,其中设绣帷服玩,珠玑犀象。有一巨猿,人状,醉卧于地,盖所谓巴西侯也。有巨熊,卧于前者,盖所谓六雄将军也。一虎,顶白,卧于前,所谓白额侯也。又一狼,所谓沧浪君也。一文豹,所谓五豹将军也。一巨鹿,一狐,皆卧于前,盖所谓巨鹿侯、玄丘校尉也。有一龟,死于龛前,形状甚异,即洞玄先生也。

始大惊,驰出山,告里中。里人相集,得百数。遂执弓挟矢入山,至其所。猿忽惊而起,且曰:「不听洞玄先生言,今日果如是矣。」遂围其龛,尽杀之。其所陈器玩,莫非珍丽。乃具事以告太守。先是,人有持金贝缯帛过此山者,则必不知所失,且有年矣。自后始绝其患。

连少连

饶州安仁连仲举之子连少连,与母贫居,未室。寄馆于里中富家读书。一夕,灯月交辉。有紫衣老媪,丰颐皤腹,前宣言曰:「予媒婆也。东里萧家小娘子,色艳赀厚,因慕秀才成疾,父母怜之,使我道意。」生曰:「俟归白母行之。」媪曰:「事在迅速,岂宜少缓。且汝终岁勤苦,何如一夕豪富,无论汝母荣生,即汝父亦必阴为乐死,何禀命之有。此舜之所不告娶也。姑待明日,设或此姻不谐,将若之何!」生许之。

少顷,则两鬟率众,茵帐金玉锦绣,不可胜计。已而音乐渐近,翠幢宝盖,画扇围列。女子乃下花舆,席地步入,真国色也。生私念曰:「姑与之结好,则室中之物,皆吾有矣。」老媪即知之,咄曰:「秀才何遽起薄念!」生讳谢之。礼成,就寝,但觉女两肩有牛吻气。生疑,迟曰:「此地多盗。」急起收金玉锦帛等于箧中藏之。忽一羊头人自外持梃入,喝曰:「秀才无礼!」风起烛灭,一切奔散。起视之,月色依然,小童熟睡,吹灯发箧,并己之衣衾书策亦失之矣。

明日,走告主翁。主翁偶曰:「吾将祭祖。有大牛一,大羊一,储于祠后。」生往观之,则牛若自惭,羊若含笑者然。

韩生

唐贞元中,大理评事韩生,家西河郡。畜一黑犬,一良马。忽马无故而倦,乃责圉人。圉人不之解也,窃卧于廄舍,终夜于隙中窥之。忽见黑犬至廄,且曝且跃,化一大黑人,驾马而行矣。至门垣,则鞭马跃过。逮其归,仍嗥跃化犬。圉人恐,不敢言也。

一夕,雨后犬出,马迹可寻,圉人乃循马迹,则直南十余里,一古墓中,马迹绝矣。围人乃潜墓侧俟之,果见黑人来。系马入墓,与数辈欢语。褐衣人曰:「韩氏名籍安在?」黑人曰:「吾收在捣练石下,无以为忧。」褐衣曰:「无泄。」黑人曰:「谨受教。」褐衣曰:「彼稚童有名乎?」曰:「未也,彼未有乳名耳。」

圉人密以白韩生,缚犬而启石,则信有姓名存焉。只韩生之于,生阅月矣,未之载也。韩生怒,乃杀食之。而搜古墓,复得数犬,毛状皆异。

天元邓将军

法师赵善蹈,来之宗室也,适奉化董松妻王氏,为祟所凭。始,见少妇狎之,未几而化一男子矣。王氏遂心倾爱之,常梦登宝车,入朱门,华屋佳苑,名花节物,长如春景。松常睡榻,睡醒,则见已身睡榻下矣。举家苦之,以告赵。赵以法印印其胸,乃醒曰:「我与少年饮,忽赤衣使者来,少年避,我随归耳。」自是只三夕不至。

赵乃设坛圆光。圆光者,黏纸于壁,纸上生烟,烟中生光,其光甚圆;光中生像,其像人形人言,昭然可见,朗然可听者也。忽见光中据胡床坐者曰:「吾天元考召邓将军也。汝等所启,特一兽耳,何足告我。大凡畜产,死不可埋,日辰相符,合为怪矣。」董始悟曰:「曾埋黑犬,三年矣。」即发视之,皮毛依然如故。将军又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杀之无益,徒令秽气触人,反受其损。不若复其本形,然后杀之。」赵乃复设法,请于上帝,其犬即醒。乃奉帝命斩之。时淳熙八年暮冬也。

蓬瀛真人

黄岩祝氏子未娶。尝邀紫姑,暇则焚香致请,有蓬瀛真人下降。妄请留宿,真人不拒。自是每夕必来,已半年矣。其母第见子形之减、神之耗也。叩之不已,始得其情。乃曰:「此必怪也。焉有仙而始终皂衣,不能一更者乎,既与人处而反令人受损者乎,已经半载,而不能一白昼相接者乎?子盍欲诣其居以观其应子否也。」子以告真人,真人许之。携手同行,穿荆棘,半里许,乃其宅也。虽不华敞,而短垣周匝,护以曲栏。命童置饮。曰:「暮夜无品,只得豆羹浊醴耳。」及陈器具,不甚丰备也。观其役使,仅小童八九而已。

祝归以白母。母使遍索无踪。或曰:「吾闻物久则妖。君畜牝猪已过十年,其豚现在八九。况皂其本色也。」母然之,议鬻诸屠肆。是夕,真人与子诀曰:「相从有几,冥缘遂绝,劝子自爱,无以我思。」言之涕泣而去。

大士诛邪记

洪武间,盐官会骸山中有一老道,缁服苍颜,幅中绳履,居常恂恂,诙谐则秀发如泻。虽不事生业,而日常醉歌于市间。歌毕长舞,或跳木,或缘枝,宛转盘旋,惊鱼飞燕,莫能过也。又且知书善咏,尝与登游文士相赓歌焉。山居熟识者,虽以道人呼之,而心什疑议,然卒莫能根究其实也。一日大醉,索酒肆中笔砚,题《风》、《花》、《雪》、《月》四词于石壁,阅者称赏。后见墨迹渐深,磨涅不能去,人又怪之。词并彔于后。其一:

风袅袅,风袅袅,冬岭泣孤松,春郊摇弱草。收云月色明,卷雾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来,极夏频将炎气扫。风袅袅,野花乱落令人老。

春二:

花艳艳,花艳艳,妖娆巧似妆,锁碎浑如剪。露凝色更鲜,风送香尝远。一技独茂逞冰肌,万朵争妍含醉脸,花艳艳,上林富贵真堪羡。

其三:

雪飘飘,雪飘飘,翠玉封梅萼,青盐压竹梢。洒空翻絮浪,积槛耸银桥。千山浑骇铺铅粉,万木依稀拥素袍。雪飘飘,长途游子恨迢遥。

其四:

月娟娟,月娼娟,乍缺钧横野,方圆镜挂天。斜移花影乱,低映水纹连。诗人举盏搜佳句,美女推窗迟月眠。月娼娟,清光千古照无边:

离山里许,有大姓仇氏者,夫妻四十无嗣。乃刻慈悲大士像供礼于家,朝夕香花,欲求如愿。每年于二月十九则斋戒虔诚,躬往天竺而祷。如是者三,越岁果妊,得育一女孩。及周,名为夜珠,取掌上珠意也。时年十九,父母已六十余矣。端慧多能,工容兼妙。夫妻望之甚重,必得佳婿,倚托残年,故荏苒以待也。讵料为老魅所知,不求媒的,自荐于其门。父母大怒,逐之使出。老魅从容不动曰:「吾丈误矣。盖闻选择东床,不过为老计耳。仆能孝养吾丈于百岁前,礼祭吾丈于百岁后,是亦足以任所重矣,酬所托矣。此不为佳,何为佳乎?」大姓复叱曰:「不思人凤薰莸,甚非偶类,而乃冒渐妄语,狎侮伤人,非病狂则爽心者,奚足与较。」复呼壮力持杖逐之。老魅行且言曰:「今则去矣。后虽追悔,何门求见我哉。」大姓复指詈曰:「视汝罪骨已枯,棺冢待之方急,人形鬼质,求汝奚为。行将见汝为犬鸦所饱,则有之矣。」老魅掀髯长笑而退。

越两日,夜珠方倚窗绣鞋,忽见巨蝶一双飞至,红翅黄身,黑须紫足,如流霞飞火,旋绕夜珠左右而不舍,似若眷恋其香者。夜珠喜异,轻以袖罗扑之。扑不能得,笑呼女奴徐相追逐,直至后园牡丹花侧,二蝶渐大如鹰,扶掖夜珠,从空逾垣飞去。女奴骇报大姓,大姓惊走号呼,莫可挽救,时夜珠虽心知堕术,而此身则无主也。履荆榛,践险阴,方至山窟中。一洞甚小,仅可容头。洞边老魅拱立,伸把珠手。不觉轰然有声,洞忽开裂,而身已进内。回视其门,则抱合不可启矣。洞中宽敞如堂。人面猴形者二十余,皆承应老魅所役。旁有一房精洁,颇类僧室,几窗间且置笔砚书史,竹床石凳,摆列两行。又有美妇闺鬟八九人,或坐或立。床前特设一席,无烹炙味,香花酒果而已。老魅因谓众曰:「试与新人成礼。」遂牵珠衣。夜珠且恐且怒,却之甚严。老魅喝猴形者四五辈,揪按并坐。老魅喜,频自行酒,顷之大醉。一妇一鬟,扶伴中床而寝。夜珠虽蹲踞凳下,苦不成寐。明起,老魅见珠悲泣,拊肩慰之曰:「家园咫尺,胜会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徒为自苦。若欲执迷,则石烂河枯,此中不可复出。不知从事之为得也。」夜珠闻言,触壁欲尽。老魅私使众美劝之。珠遂不食水米,欲自饿死。奈处及旬,一毫无恙。因见老魅秋收田间稻花,贮之石柜,日则炊花合余,则玉粒满釜。又能以水盛瓮,用米一撮,仍将纸封其口,藏于松灰间,不开。二三日开封取吸,湛然香醪也。或天雨不出,则剪纸为戏,有蝶者、凤者、犬者、燕者、狐狸者、猿猱蛇鼠者,嘱之使去往某家取某物来,则时刻即至。用后复使还之。其桃梅榛栗等果,日轮猴形者二人供办。然皆带叶连枝,非货殖市中物也。数者皆怪异,又不知何法。一日老魅他出,众美亦叹息谓珠曰:「吾辈岂山妖野偶乎?但今生不幸,为彼术致此中,撇父母,弃糟糠:虽朝暮优思,竟成无益。所以忍耻偷生,譬作羊豕牛马以自解耳。事势如斯尔,吾力且何奈?不若稍宽一二,待命于天。苟彼罪恶有终,或可披云再世。」言毕,各各泪下如雨。忽传老魅至,俱掩拭而散。

是夜珠遭摄之后,大姓思望虽殷,无所用力。但日夕于慈悲大士前,哭祝而已。一日,会骸岭上、忽幡竿直竖,竿未挂一物莫识。好事者船梯而至其所,但见中一洞甚大,妇女十余人,倚卧不一,如醉迷之状。其老猴数十,皆身首异处,膏血交流。竿上之物,则一骷髅高缀耳。好事者惊异,急报其令长官,令长官即差兵捕收勘,方知皆良家妇女,为妖所误。出示召领间,而大姓喜跃奔探,女果在内。及视幡竿,方识天竺大士殿前物也,年月犹存。一旦徙至于此,非神力讵可能乎。因悟大姓感神之诚,同还者皆来拜谢。于是协资建庙山顶,奉像其中,香火不绝。其石壁书词又且拂灭如洗,人遂得知道人即老魅云。

申屠澄传

申屠澄者,贞元九年,自布衣调补濮州什尉,之官,至真符县东十里许,遇风雪大寒,马不能进。路旁茅舍中为烟火甚温煦,澄往就之。有老父、妪及处女,环火而坐。其女年方十四五,虽蓬发垢衣,而雪肤花脸,举止妍媚。父妪见澄来,遽起曰:「客冲雪寒甚,请前就火。」澄坐良久,天色已晚,风雪不止。澄曰:「西去县尚远,乞宿于此。」父妪曰:「苟不以蓬室为陋,敢不承命乎。」澄遂解鞍,施衾帱焉。其女见客,更修容靓饰,自帷箔间复出,而闲丽之态,尤倍昔时。

有顷,妪自外挚酒壶至,于火前暖饮。谓澄曰:「以君冒寒,且进一杯,以御凝冽。」因揖让曰:「始自主人。」翁即巡行,澄当婪尾。澄因曰:「座上尚欠小娘子。」父妪皆笑曰:「田舍所育,岂可备宾主。」女子即回眸斜睨曰:「酒岂足贵,谓人不宜预饮也。」母即牵裙,令坐于侧。澄始欲探其所能,乃举令以观其意。澄执盏曰:「请征书语,意属目前事。」澄曰:「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女低鬟微笑曰:「天色如此,归亦何往哉。」俄然巡至女,女复今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澄愕然叹曰:「小娘子明慧若此。某幸未婚,敢请自媒如何?」父曰:「某虽寒贱,亦尝娇保之。颇有过客以金帛为问,某先不忍别,未许。不期贵客又欲援拾,岂敢惜,即以为托。」澄遂修子婿之礼,祛囊以遗之。妪悉无所取,曰:「但不弃寒贱,焉事资货。」明日又谓澄曰:「此孤远无邻,又复湫隘,不足以久留。女既事君,便可行矣。」又一日,咨嗟而出,澄乃以所乘马载之而行。

既至官,俸禄甚薄。妻竭力以成其家,交结宾客,旬日之内,大获名誉。而夫妻情义益侠,其于厚亲族,抚甥姪,泊童仆厮养,无不欢心。后秩满将归,已生一男一女,亦甚明慧。澄尤加敬爱焉。尝作赠内诗一篇,曰:

一官惭梅福,三年愧孟光。

此情何所喻,川土有鸳鸯。

其妻终日吟讽,似默有和者,然未尝出口。每谓澄曰:「为妇之道,不可不知书,倘更作诗,反似妪妾耳。」

澄罢官,罄室归秦。过利州,至嘉陵江畔,临泉借草憩息。其妻忽怅然谓澄曰:「前者见赠一篇,寻即有和。初不拟奉示。今遇此景物,不能终默之。」乃吟曰:

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

常忧时节变,孤负百年心。

吟罢,潸然良久,若有慕焉。澄曰:「诗则丽矣,然山林非弱质所思。倘忆贤尊,今则至矣,何用悲泣乎?人生姻缘业相之事,皆由前定。」后二十余日方至,至则草舍依然,但不复有人矣。澄与其妻即止其舍。妻思慕之深,尽日涕位。于壁角故衣之下,见一虎皮,尘埃积满。其妻见之,忽大笑曰:「不知此物尚在也。」乃披之,即变为虎,咆哮拿攫、突门而去。澄惊走避之,携其二子寻路归,望林大哭数日,竟不知所之。

王知古

唐咸通中,卢龙节度使检校尚书左仆射张直方,抗表请修入觐之礼,优诏允焉。先是张氏世莅燕土,燕民亦世服其恩。礼燕台之嘉宾,抚易水之壮士,地沃兵庶,朝廷每姑息之。自直方之嗣事也,出绔纨之中,据方岳之上,未尝以民间休戚为意。而酗酒于室,淫兽于原,巨赏狎于皮冠,厚宠袭于绿帻。暮年而三军大怨,直方稍不自安。左右有为其计者,乃尽室西上至京。懿宗授之左武卫大将军。而直方飞苍走黄,莫亲徼道之职。往往设置罘于通道,则犬彘无遗。臧获有不如意者,立杀之。或曰:「辇毂之下,不可专戮。」其母曰:「尚有尊于我子者耶?」其槽轶可知也。于是谏官列状上,请收付廷尉。天子不忍置于法,乃降为燕王府司马,俾分务洛师焉。

直方至东都,既不自新,而慢游愈极。洛阳四旁,翥者攫者,见皆识之,必群噪长嗥而去。

有王知古者,东诸侯之贡士也。虽博涉儒术,而数奇不中春官选。乃退处于山川之上,以击鞠飞觞为事,遨游于南邻北里间。至是有介绍于直方者。直方延之,睹其利喙赡辞,不觉前席。自是日相狎。壬辰岁冬十一月,知古尝晨兴,则僦舍无烟,愁云塞望,悄然弗怡,乃徒步造直方第。至则直方急趋,将出猎也。谓知古曰:「能相从乎?」而知古以祁寒有难色。直方顾小童曰:「取短皂袍来,请知古衣之。」知古乃上加麻衣焉。遂联辔而出长夏门,则微霰初零,由闭塞而密雪如注。乃渡伊水而东南,践万安山之阴麓。而鞲戈之获甚伙。倾羽觞,烧兔肩,殊不觉有严寒意。及霰开雪霁,日将夕焉,忽有封狐突起于知古马首。乘酒驰之,数里不能及,又与猎徒相失。须臾,鹊噪烟瞑,莫知所之。隐隐闻洛城暮钟,但仿惶于樵径古陌之上。

俄而山川暗然,若一鼓将半。长望间,有烛火甚明。乃依积雪光而赴之,复若十余里。至则乔木交柯,而朱门中开,皓壁横亘,真北阙之甲第也。知古及门下马,将徙倚以待旦。无何,小驷顿辔,阍者觉之,隔阖而问阿谁,知古曰:「成周贡士太原王知古也。今日有友人将归于崆峒旧隐者,仆饯之伊水滨,不胜离觞。既掺袂,马逸,复不能止,失道至此耳。迟明将去,幸毋见让。」阍者曰:「此乃剑南副使崔中丞之庄也。主父近承天书赴阙,郎君复随计吏西征,此惟闺闱中人耳,岂可少淹乎。某不敢去留,请闻于内。」知古虽怵惕不宁,自度中宵矣,去将安适,乃拱立以俟。少顷,有秉密烛自内至者,振管辟扉,引保母出。知古前拜,仍述厥由。母曰:「夫人传语,主与小子皆不在家,于礼无延客之道。然僻居与山薮接畛,豺狼所嗥,若固相拒,是见溺而不援也。请舍外厅,翌日可去。」知古辞谢,从保母而入。过重门恻厅所,栾栌宏敞,帷幕鲜华,张银灯,设绮席,命知古坐焉。酒三行,复陈方丈之馔,豹胎鲂腴,穷水陆之珍。保母亦时来相勉。食毕,保母复问知古世嗣官秩,及内外姻党,知古具言之。乃曰:「秀才轩裳令胄,金玉奇标,既富春秋,又洁操履,斯实淑媛之贤夫也。小君以钟爱稚女,将及笄年,常托媒妁为求佳对久矣。今夕何夕,获遘良人。潘杨之睦可遵,鸾凤之兆斯在,未知雅抱何如耳。」知古敛容曰:「仆文愧金声,才非玉润,岂室家为望,惟泥涂是忧。不谓宠及迷津,庆逢子夜,聆清音于鲁馆,逼佳气于秦台。二客游神,方兹莫计;三星委照,惟恐不扬。倘获托彼强宗,眷以佳偶,则平生所志,毕在斯乎。」保母喜,谑浪而入白。复出致小君之命曰:「儿幼移天崔门,实秉懿范:奉蘩之敬,如琴瑟之和。惟以稚女是怀,思配君子。既辱高义,乃协夙心。上京飞书,路且不遥,百两成礼,事亦非僭。欣慰孔多,倾瞩而已。」知古磐折而答曰:「某虫沙微类,分及湮沦,而钟鼎高门,忽蒙彩拾。有如白水,以奉清尘,鹤企凫趋,惟待休旨。」知古复拜。保母戏曰:「他日锦雉之衣欲解,青鸾之匣全开,貌如月华,室若云遽,此际颇相念否?」知古谢曰:「以凡近仙,自地登汉,不有所举,孰能自媒。谨当铭彼襟灵,志之绅带,期于没齿,佩以周旋。」复拜。时则燎况当庭,良夜将艾。保母请知古脱服以休。既解麻衣而皂袍见。保母曰:「岂有缝掖之士,而服短役之衣耶?」知古谢曰:「此乃假之契与所最熟者,固非己有。」又问所从,答曰: 「乃卢龙张直方仆射所借耳。」保母忽惊叫仆地,色如死灰。既起,不顾而走入宅。遥闻大呼曰:「夫人差事!宿客乃直方之徒也。」复闻夫人者叱曰:「火急逐出,无启寇!」于是婢子小竖辈群出,秉猛烛,曳白棒而登阶。知古,走于庭中,四顾逊谢,詈言狎至,仅得出门。才出已横关阖扉,犹闻喧哗不已。知古愕立道左,自叹久之。将隐颓垣,乃得马于其下,遂驰去。

遥望大火若燎原,遂乃纵辔赴之。至则输租车方饭牛附火耳。询其所,则伊水东,草店之南也。复枕辔假寐。食顷而震方洞然,心思稍安。乃扬鞭于大道。比及都门,已有直方骑数辈来迹矣。趋至其第,既见直方,而知古愤懑不能言。直方慰之。坐定,知古乃述宵中怪事。直方起而抚髀曰:「山魑木魅,亦知人间有张直方耶?」且止知古。复益其徒数十人,皆射皮饮胄者,飨以酒豚肩,与知古复南出。既至万安之北,知古前导。残雪中马迹宛然,直诣柏林下。至则碑板废于荒坎,樵苏残于密林,中列大冢十余,皆狐兔之窟穴,其下成蹊。于是直方命四周张罗,彀弓以待,内则束蕴荷锸,且掘且熏。少顷,群狐突出,焦头烂额者,挂者,应弦饮羽者,凡获狐大小百余头,以其尸归之水。

何让之

唐神龙中,庐江何让之赴洛。遇上已日,将涉老君庙,瞰洛中游春冠盖。庙之东北二百余步,有大丘三四,时亦号后汉诸陵。故张孟阳《七哀》诗云:「恭文遥相望,原陵郁。」原陵即光武陵。一陵上独有枯柏三四枝,其下盘石,可容数十人坐。见一翁,姿貌有异常辈,眉鬓皓然。着中、襦裤、帻乌纱,抱膝南望,吟曰:

野田荆棘春,闺阁绮罗新。

出没头上日,生死眼前人。

欲知我家在何处,北邙松柏正为邻。

俄有一贵戚,金翠车舆,如花之婢数十,连袂笑乐而出徽安门,抵榆林店。又睇中桥之南北,垂杨拂于天津,繁花明于上苑,紫禁绮陌,轧乱香尘。让之方叹栖迟,独行踽踽,已讶前吟翁非人。翁忽又吟曰:「洛阳女儿多,无奈孤翁老去何。」让之遽欲前执,翁倏然跃入丘中,让之从焉。初入丘,曛黑不辨。其逐翁已复本形矣,遂见一狐跳出,尾有火焰如流星。让之却出玄堂之外。门东有一筵已空。让之见一几案,上有殊盏笔砚之类。有一帖文书,纸尽惨灰色,文字则不可晓解。略题云:「应天狐超异科策八道。」后文甚繁,难以详载。让之获此书帖,喜而怀之,遂跃出丘穴。

后数日,水北同德寺僧志静来访让之,说云:「前者所获丘中文书,非郎君所用,留之不祥。其人近捷上界之科,可以祸福中国。郎君必能却归此物,它亦酬谢不薄。其人谓志静曰:『吾以备三百缣,欲赎购此书。』如何?」让之许诺。志静明日,挈三百缣送让之。让之领讫,遂给志静,言其书已为往还所借,更一两日,当征之,便可归本。让之复为朋友所说,云:「此僧亦是妖魅,奈何欲还之。所纳绢,但讳之可也。」后志静来,让之悉讳云:「殊元此事,兼不曾有此文书。」志静无言而退。

经月余。让之先有弟在东吴,别已逾年,一旦,其弟至焉,与让之话家私中外,甚有道理。夜则兄弟联床。经五六日,忽问让之:「某闻此地多狐作怪,诚有之乎?」让之遂话其事,而夸云:「吾一月前,曾获野狐之书文一帖,今见存焉。」其弟固不信:「宁有是事!」让之至迟旦,揭箧,取此文书帖示弟,弟捧而惊叹,即掷于让之前,化为一狐矣,俄见一少年,若新官之状,跨白马,南驰疾去。适有西域胡僧贺云:「善哉,常在天帝左右矣。」少年叹让之相绐。让之嗟异。

未几,遂有敕捕,内库被人盗贡绢三百匹,寻踪及此。俄有吏掩至,直挚让之囊检焉,果获其缣,已费数十匹。执让之赴法。让之不能雪,卒毙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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