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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小坡和王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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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春雪下了一天多,将要发芽的草根都埋在半尺深的雪里了。低洼的地沟被填平了,小树丛青色的枝条,从雪堆里露出尖梢,在寒风中抖动。

冷月高挂树梢,寒风把光秃的树枝,吹得呼呼直叫。彭亮弄些枯树枝,把小沟底的雪扫出,他和两个队员,裹着棉衣,挤到沟里睡下,小树丛的枝条正覆盖着他们的身上。开始王虎还在打着寒战,低声骂着,可是不一会,小沟里就发出呼呼的鼾声了。彭亮睡不着,披着大袄提着枪坐在沟头上,在警戒着小树林外的动静。他们是刚奔到这里来过夜的。“下雪不冷,化雪冷。”寒风从厚厚的雪地上扫过,上边骤然结成了一层冰屑。王虎和陈四身下的残雪,被身上的热气融化成水,顺着衣角流出来,可是经寒风一吹,又马上结成了冰。

拂晓的时候,彭亮把王虎、陈四推醒,要他们起来,另转移个地方。王虎睡过后,特别感到冷,冻得浑身打哆嗦,上下牙齿在咯咯响。他要爬起,可是爬不起来了,原来身下暖出的水早又结成了冰,把棉衣紧紧的粘在石板上了。彭亮帮着,才把棉衣从石板上撕开。

“奶奶个熊,真受罪!”

王虎一边打着寒战,一边叫骂,显然他是火了。

“艰苦点吧,同志!”彭亮说。

“怎么!又批评了么?”王虎不服气的叫着。“艰苦!艰苦!不艰苦谁愿睡到这冰石头上!”

“那你骂什么呢?”

“我骂这石头,它粘住了我的棉袄。”王虎把一肚子的气向彭亮身上发泄了。

彭亮也有点火了。可是一想到自己是个分队长,政委经常提醒他,要耐心教育队员,就把肚里的火压下去了。在转移的路上,他不住的对王虎讲着道理:

“这艰苦是谁给我们的呀?是敌人啊!我们要仇恨敌人才对,只有战胜敌人,才能摆脱艰苦。……”

但是他并没有说服王虎,一路上王虎还是嘴里不干不净的叽咕着。的确,最近一个时期的艰苦生活,好多队员都能咬紧牙,可是王虎却有点受不住了。

王虎和小坡、小山、拴柱,都是一般年纪的青年,他过去在临城铁道边长大,申茂拉队伍,他就参加了。由于他的年纪小,扒车时弄下好吃的先尽他吃,好用的先尽他用,养成了他娇生惯养的坏习惯。在山里整训,他接受了教育,但是他没有想到实地干起革命,竟是这么艰苦。所以在这被敌伪搜捕,吃不上、住不下的环境里,他的野孩子脾气就又耍出来了。他平时参加战斗,在别人的鼓动下,还勇敢,没装过熊,可是在艰苦时,还要什么纪律批评,他就觉得冤枉了。他平时最信服小坡,小坡机灵、能干。过去他常和小坡在一起,虽然他们一样的年纪,可是他总叫小坡哥。小坡以后跟大队长当通讯员了,他们就不在一起啦。特别是分散活动,几天不见面是常有的事。最近他又和拴柱搅得很热呼了。情况紧张时,一个分队活动就困难,有时化成两三个人一个小组。他和拴柱在一起活动,经常叽咕,不断的发牢骚。每逢晚上,分散的小组在约定的地点集中,彭亮总感觉到王虎和拴柱的行动有些两样。有时在约定的地点常常找不到他俩,或者在约定的时间,他俩到的最迟。彭亮从他俩身上常嗅到浓烈的酒气。大家连干煎饼都吃不到,他俩的小嘴上却是油渍渍的。队员们都认为他俩一定在外边违犯群众纪律了,所以在分队会上,大家对王虎展开批评。

“批评我在外边胡吃乱喝么?”王虎瞪着小眼说,“百年不遇的碰上个好保长,给酒还不喝么?有好的吃到肚里合算!”这天,天气晴朗,王虎和拴柱腰里别着枪,闷闷的坐在一个土岗上,这样可以看到四下敌人的动静,不致被敌人突然包围。天已经晌午了,可是还没有用早饭,肚里饿得咕咕的直响。

王虎突然看到土岗北边大道上,有几个人赶了五六条黄牛,在向临城方向走去。他浑身来了劲,把手向拴柱一摆:“走!有吃的了。”

他俩跑上去,拦住了牛群,用枪指着赶牛的人,问:“干什么的?”

庄稼人被枪吓住了,怔了一阵,低低的说:“我们去卖牛啊,老总!”

“到哪里去?”

“到临城集上!”

“汉奸!”王虎叱呼着,用枪点着为首的一个老头:“临城住鬼子,你往临城卖,就是汉奸!走!”

王虎,牵着走在头里的那条牛,引向南边,把牛群向南边的小道上赶。三个庄稼人慌了,急忙跑到王虎的跟前,点头作揖的解释:

“老总,你饶命吧!这是俺庄上十几家合养的牛,托我到临城集上去卖的,今年灾荒,眼前都没粮吃了,熬不过这春天,就计算着把牛卖了,救活人命。你要把牛拉走,俺这十几家不都得饿死么?行行好事吧!”

“别嚼舌头吧,你们是牲口贩子,是替鬼子买牛的汉奸,这些牛都得没收,少说废话。快走!”

王虎用枪指着庄稼人,拴柱赶着牛群向南走去。庄稼人哭喊了一阵,看到没有办法,那个老的低声的和其他两个嘀咕了一阵,就满脸笑容的拉住王虎,从腰里掏出一把钞票,送到王虎的面前:

“老总,放过我们吧!这点小意思,送老总喝点茶水。”王虎肚子里饿得直叫,看到送到面前的钞票,便犹豫了一下,因为接到手就马上可以买到可口的东西吃了。可是他又感到有点不对劲。这时被拴柱看到了,在远处叫着:

“不行呀!那几个钱算个啥,还是赶牛走,够全队吃一些时的,快步吧!”

王虎把老头的手一推,就随着拴柱走了。庄稼老汉还要哭叫,他狠狠的回过头来,举起了枪:

“少罗嗦!不然,对你们不客气。”

王虎叫拴柱在后边赶着牛,他急急的到南庄村后的坟地里去找彭亮,因为这是他们约定的地点。他跑得满头大汗,到了坟地,看到了彭亮,正好李正也在那里和彭亮谈话,王虎赶上前说:

“政委,可好了,有办法了!”

李正和彭亮望着王虎气喘喘又极喜悦的神情,便问道:“什么事使你这么高兴呀!”

“我们搞到五六条大牛,够咱队上吃一些时的,生活没问题了。”

“搞谁的?”

“汉奸的。”

“你摸进临城了么?”李正高兴的问,因为他知道王虎是本地队员,对临城熟悉。

“不!汉奸往临城赶的,叫我和拴柱拦下来了。”

不一会拴柱赶着牛群过来了。接着后边的庄稼人也赶上来了。虽然一路拴柱威胁着他们,要他们回去,可是他们怎么舍得丢下他们的牛呢?拴柱在前边走着,他们在后边远远的跟着。他们一见到王虎站在李正和彭亮的身旁,就知道这是遇上当官的了。老头走到李正和彭亮的跟前,便弯腰扑下去:

“老总呀!你可行行好,把牛还给俺吧……”

李正忙把老头扶起,满脸笑容的问道:“老大爷,什么事?”“俺是到临城集卖牛的呀!刚才两位老总硬说俺是汉奸,把牛劫下来。你说说,这六条牛都是俺庄上穷人家凑在一块卖了,度这春荒的呀!要是没有了牛,俺还有啥脸回去见乡亲,这十几家的命都拴在这几条牛身上啊……”

说着,老头唔唔的哭起来,李正一听,愤怒的望了王虎一眼,便又问老头:

“大爷,你是哪庄的呀!”

“夏镇西边刘庄的。”

“把牛赶走吧!”李正温和的说,“刚才这两位同志对你误会了,因为这些时鬼子四下派牲口贩子,向咱老百姓收买牛作军用品。你们不要往临城去卖吧,我们中国老百姓不应该卖东西给鬼子。同时,那里鬼子说不定会不给你钱,还是到另外一个集上去卖吧!对不起!老大爷,我们八路军是不要老百姓的东西的,你们快走吧!”

李正把庄稼人送出去好远,庄稼老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从腰里又掏那一迭作路费的钞票,送到李正的面前:

“你们真是讲理的队伍呀,拿这去买碗茶水吧!”

“不!老大爷,我们八路军是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的,你还是留着作盘费吧!”

回到坟地以后,李正严厉的对着王虎和拴柱问:

“你们就这样搞牛么?”

李正那细长的眼睛里,放射出严肃而逼人的光芒,使王虎和拴柱低下头来。他激动而响亮的说:

“你们搞错了!这样作,就是抢劫。我们就完全失掉作为人民部队的称号,人民会像对汉奸和‘中央军’一样痛恨我们。要知道,在这艰苦斗争的环境里,我们失掉了人民的支持,敌人就会把我们消灭。”

接着他又看着彭亮,这时彭亮的脸也气得发紫了。李正对彭亮说:“你们分队出了这样的事情,是很严重的!你一定要王虎、拴柱两位同志在分队会议上检讨,进行严格的批评,我也将召开全队会议,来进行教育,这种无纪律的现象一定不能再发生。”

王虎在队上受到严厉的批评以后,憋了一肚子气,在分散活动的时候,他和拴柱常低低的骂街:“奶奶个熊!我搞牛也是为的全队呀,想不到竟惹了这场闷气。”近些时,他俩更不愿见彭亮了。因为彭亮在分队会上是那么脸红脖子粗的批评他们,王虎确实有些受不了。在分散时,他才松快些,可是一集中他就皱起眉头了。

小坡突然调到他们分队了,王虎一阵高兴。在山城整训时,他就和小坡很要好,小坡是队上几个青年的核心,大家都佩服他。所以小坡一到分队时,王虎和拴柱就要求彭亮答应要小坡和他俩在一起,彭亮答应了。

“我也很愿和你在一块呀!”一见面,小坡就握着王虎的手,说出自己的心愿。

不过当他和王虎、拴柱在一起生活了几天以后,小坡也在发愁了。每当敌人追捕他们,王虎气喘喘的坐下来以后,总是在咒骂着,可是他咒骂的是这种生活,而不是仇恨敌人。每当肚里饿得咕咕噜噜的时候,王虎和拴柱就一唱一和的发着牢骚,有时他俩背着小坡,到庄里去乱搞东西吃。小坡在这种场合常给他俩谈些道理:

“同志!要咬紧牙呀!”他指着脚边发青的麦稞说,“将来麦子长起来就好了,到时我们既有东西吃,又可以隐蔽起来搞火车,打击敌人了。政委和大队长最近正在计划开展这里的群众工作,计划要镇压一批坏蛋,给群众解决些问题,我们就有办法了。咬着牙勒紧裤带等着吧,这个时间不长了呀!”。

“小坡哥!”王虎从庄里弄来了几个烧饼,递给小坡两个。小坡闻到酒味,知道他俩又偷偷的到庄里喝酒了,便听王虎说下去:

“你快吃吧!这些道理我听了不知多少遍了,道理是这么讲,可是肚里没东西还是饿呀!你是俺的小组长,我俩服你,你坐着,我们跑腿,保险有你吃、有你喝就是了,再别罗嗦这些了!”

每次的谈话,王虎和拴柱都听不进去,随着这些谈话,小坡也以实际行动来影响他俩。敌人追赶他们,在最紧急的时候,小坡走在后边作掩护。在寒冷的夜里,小坡把自己的大袄偷偷的给王虎、拴柱盖上,自己在放哨。这些王虎和拴柱也深深受到感动,可是并没有使他俩的野性有所收敛,从政治上觉醒过来。相反的,他俩却把小坡的爱护当作私人的友情来接受,只笼统的认为:“小坡够朋友!”

小坡经常在深夜放哨的时候,听着王虎的鼾声,不住的皱眉沉思。他想到自己这次调到这个分队来,政委交给他的政治任务,是特地要他来帮助教育王虎、拴柱,使他们进步起来。可是现在看看,效果是不大的。他想到政委临调他来时对自己讲的话:

“一个共产党员,耐心教育帮助群众进步,是自己应担负的光荣任务;我想你这一去,是会促使他俩的转变的,因为他俩很信服你,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这响亮的嗓音,现在又在他耳朵里打转。他感到没有完成党交给自己的任务,心情渐渐沉重起来。在他临来前开了一次党的会议,研究了队员们的思想情况。在这湖边还未站住脚的艰苦情况下,一部分队员是有些消极和蛮干的情绪,尤其是本地农民出身的队员,王虎就是最突出的一个。如果他转变了,能影响一部分落后的队员。要是他更坏了,也可能影响一些落后的队员。这是他来这个分队工作的意义。在这寒冷的夜里,他不住的抱头沉思,两手摸着脸颊,他感到比在这山里瘦多了。

这两天,王虎和拴柱的性情更乖僻了,经常背着小坡在嘀嘀咕咕,不知谈的什么。在一个晴和的下午,王虎和拴柱拉着小坡,来到一个僻静的土岗上,这就是王虎劫牛的地方。一看到这个岗,王虎就生气。可是他们三个还是在这岗坡上坐下了。

小坡看到王虎、拴柱两人的脸色有点不对,平时他们都是紧锁着眉头,今天却舒展开了。可是从冷板着的面孔上看,显然不是心情愉快,像有什么事情下了决心似的,绷着嘴巴,斜竖着眼睛。平时三个人坐在一起时,每人的枪都是别在腰里的,可是今天王虎和拴柱却是提在手里,机头大张着。“小坡哥!”王虎板板的说,“这两天我俩总想给你好好谈谈,今天就拉拉吧,抽烟吧!”

“谈吧!”小坡本来不喜欢抽烟,还是接过来一支。他们脚边的麦稞,绿油油的,已经快埋住乌鸦了。王虎狠狠的抽了一口烟,指着麦稞说:

“奶奶!你看这麦稞还都是青斯斯的,什么时候能吃到嘴呀!”

“还得个时候,”小坡无味的说,“反正总有吃到嘴的那一天!”

“我说小坡哥,你看咱这一伙怎么样?”

王虎突然把话头转过来了,小坡知道他说的“这一伙”是指的铁道游击队,他警惕的睁大眼睛,回答:

“怎么样?就是苦点么!还有什么?”

“我看咱这一伙也快了,整天四零五散,吃不上、住不下,政委还抓得那么紧,各人都揣个心眼,我看迟早要散伙。奶奶个熊,要散伙就趁早,各人也该有个打算!”

“你有个什么打算?”小坡想听他说下去。

“奶奶!这个罪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王虎突然叫骂起来了,“想起过去搞火车的时候,有吃有喝多痛快,想不到现在受这个穷罪,奶奶……”

“我也真受不下去了……”拴柱在旁附和着。

“革命嘛……”小坡正要准备说下去,可是看到这两个家伙的眼睛里突然发出凶恶的光芒,在盯着他。他狐疑了一下,听着王虎嘶哑的叫骂着:

“革命?他奶奶!老爷们革够了,不干革命,提着匣子枪,吃遍天下。”

小坡听见话头来得不对,想去掏枪,但是对方的两支枪口都无意的对着他。他狠狠的抽了一口烟。

“是呀!那样痛痛快快的干一伙,死了也不冤!”拴柱也在说。

小坡知道这时说正面道理已经不行了,他把头埋进架在膝盖上的双臂中间。他的心在激烈的跳动着,面对着这个紧张的场面,面前摆着个大问题,要他来解决。他激动得眼睛里已有着泪水了,想不到平时他所关心爱护的王虎和拴柱,现在竟受不住艰苦的煎熬,想要扯伙,走上异途。这一切激起小坡一阵压制不住的愤怒,他过去对他们的照顾和爱抚是由于革命友爱,因为他们是同志。可是现在,他们竟翻脸了,甚至要把枪口对着革命开火了。那么,他就应该捍卫革命利益,把他们枪毙。他的手已经摸到枪把了,可是马上又松开了。如果掏枪,干了王虎和拴柱,回去见了政委,怎样交代呢?又没有凭证。如果他被这两个家伙干倒呢,这又多么不值得!……

王虎这时靠近了小坡,碰了一下他的肘,放低了声音,很和蔼的说:

“小坡哥!咱们兄弟们一向很投脾胃,所以我俩今天来找你拉个知心呱!你够朋友,我们才和你商量的。”

小坡抬起了头,这年轻人被难题折磨得额上已露出一丝丝皱纹,为了要了解下文,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心绪仿佛平静些了,他笑着说:

“啥事呀,你说吧!咱弟兄没有不好办的事。”

“咱不受这个熊罪了,我看咱们裂了吧!”王虎眼睛里发出一阵亮光,捶了一下膝盖,坚决的说。

“怎么个裂法呢?”

“我们拉出去干了吧!”

“投鬼子么?”

“投鬼子还落个汉奸名,凭咱这三棵枪,到哪里谁敢不给个吃喝呀!你愿意的话,你当咱的头,我俩下手干,保你有吃有喝的!小坡哥,因为咱弟兄好,我俩才约你,不然我们早走了,我真不想在这里受这个穷罪了,可是,现在话已经讲明了,我俩光听你说一句话了!”

拴柱看王虎已经把话说开,就把枪口对着小坡,他在旁边也说话了:

“我们看你够朋友,才把心交给你,还是一块干了吧!不然的话,你也别嫌我们不够朋友。”拴柱说到这里,眼睛里冒出一股要杀人的凶光。他最后说:

“反正这事透露出去,老洪也会要我们的脑袋。”

小坡望了一下那两个对着他的黑黑的枪口,把头又埋进手臂里了。问题已经揭开,枪口已经指到头上,要他抉择了。要是说个不字的话,他知道拴柱的“不够朋友”的话里就是:把他打死,摘了他的枪拉走。

“怎么样呀!”王虎催促着。

小坡抬了抬头,说:“我得考虑一下呀!”

“用不着大考虑,一下决心就行了,干了吧!保证我俩都服你的。”

小坡仿佛平静下来了,他眼睛里充满着智慧,一动也不动地瞅着王虎和拴柱的脸,叹了口气,说:

“其实这个苦滋味,我何尝没有受到呢!不过我想到老洪和政委领导咱干了一场,就这样走了,怪对不起他们似的。我刚才就在这个问题上打转转,你俩对我的好心我怎会不知道呢?”

看看小坡有些动心了,王虎和拴柱更有劲了,就笑着解释说:

“他干他的,咱干咱的,河水不犯井水。我们又不当汉奸和他作对,以后咱们干好了,还可以帮助他们一下。干了吧!别再三心二意了。”

“行!”小坡点头说,“就这样干吧!不过我可不能当头,还是你当头吧!”他对王虎说。

“不!你当头,我俩都听你的,就这样定了。”王虎和拴柱高兴起来了,看看天色不早,太阳快落山了,他俩把小坡拉起来:

“走!到后庄找保长喝杯齐心酒,我和那个胡保长搞得很对脾胃,要什么有什么。”

他们在暮色里溜进了后庄,坐在胡保长的家里,他们打来了一斤好酒,王虎把枪往桌上一拍,叫保长搞些好菜,他们三个人喝起来了。

王虎酒量不大,可喜欢喝两杯,一有痛快事,他喝得更起劲。他和拴柱不住的对杯痛饮。小坡不大能喝,可是他却那么亲热的向王虎敬酒:

“再干一杯!咱弟兄们好久没在一起痛快的喝一气啦!”“小坡哥!”王虎的嘴有点打嘟噜了,可是他还是支支吾吾的说,“你只要说叫我喝,我还能不喝么?不喝对不起你!”拴柱喝的也有些醉意了。可是小坡叫保长再去打半斤来。王虎一听小坡又要酒,哈哈的直笑,他拍着小坡的肩头叫着:“小坡哥,你真行!你知道兄弟好喝两杯,就又要酒了,你过去不是批评我,叫我少喝么?那是苦时候,人一痛快了,他也想多喝。”

半斤又喝进了,拴柱已斜倒在旁边,王虎也有八分醉了,小坡看看外边的天已完全黑下来,就对王虎说:

“我们也该走了,这里不能久待,鬼子不来,彭亮也可能来找我们。他不是约定今晚到王庄集合开会么?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你还要到那去么?”王虎瞪大了眼睛问。

“我到东庄徐大娘那里去取点东西,我前些时在她那里存了十块洋钱,咱们要走,我可得带着呀!我去了马上就回来。”王虎犹豫了一下,虽有醉意,却嚷着:“还是咱一道走吧,一会彭亮找来就麻烦了。”

小坡指着旁边醉倒的拴柱说:“你看他已经睡倒了,你也该歇一会,我去了马上回来,咱就走!”这时正好保长也进来了,小坡提起短枪,对着保长说:

“我出去有事,一会就回来,咱这两个弟兄在这里先休息一下,如果有些好歹,我回来打烂你的脑袋!”

“哪里话!哪里话!”胡保长鸡捣米样的点着头说,“我和王虎很对脾气呀!不是外人,你放心。”

王虎看到小坡那样认真的照顾着他和拴柱,心里一阵高兴,也插进来说:

“放心就是,都是朋友,你办完事赶快回来就是了!”小坡出了庄,像离开弓弦的飞箭一样,向西直往苗庄急奔,虽然他慌的把帽子忘在酒桌上了,可是迎着寒风奔到苗庄的时候,已满头大汗了。

一个多钟头以后,王虎的酒有点醒了,他和拴柱向保长要了一壶浓茶在喝着。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低低的脚步声,他以为是小坡回来了,就埋怨道:

“你怎这么晚才来呀!”

门口的灯影一闪,他猛一抬头,王虎和拴柱被酒烧红的眼睛,突然恐怖的瞪大起来。老洪铁样的面孔,出现在门框里,两道发亮的视线,电光一样射到他们的身上。王虎正要往怀里摸枪,……

“不要动!动,打死你!把手举起来!”

彭亮、林忠、鲁汉,早已举起了枪,三个黑色的枪口对着他俩的头。他俩服从的把手慢慢向上举起来。老洪叫骂着:“奶奶个熊!你们想的好事。”老洪转过来,叫彭亮:“把他们的枪摘下来!”

彭亮上去,把他们怀里的枪取走,王强叫小山拿进来绳子,把他俩绑住,这时,王虎从王强身后看到小坡。他眼睛的怒火在爆发了。

“噢!好!奶奶!小坡,我算认错了人!”他在叫骂着。当老洪带着人从西边出庄时,鬼子已经从东边进庄了,王强在后边掩护着,打了几枪,他们就消失在黑夜的小道尽头。胡保长在向冈村特务队长鞠着躬,惋惜的说:

“你们迟了一步,再早一点就好了。两个人在这屋待了两三个钟头!”

在月光下的湖边一片洼地上,他们开了半夜会,向叛变行为进行了激烈的斗争。王虎和拴柱低头了,大伙都要求枪毙他们,但被李正制止了。最后大家拭着激动的泪水,听完了李政委的讲话,队伍就分头出发了。因为今天晚上他们要开始反击,每个队员又把愤怒转移到敌人身上了。

虽然开过会了,老洪还有着一肚子火。他分配了各分队的任务:李正领着一个分队向南,王强带一个分队到东,他自己带一个分队向西;今夜冯老头和芳林嫂把情况都弄清楚,而且都在预定的地方等着了。

已是下半夜了,残月已落在湖的那边,天渐渐的暗起来,他们到杨集的运河边上,队伍趴在斜坡上。老洪带着林忠、鲁汉,隐蔽在黑影里,敏捷的摸到庄头一个小草屋的后边。他轻轻的击了一下手掌,不一会芳林嫂从一个夹道的暗处溜出来。

“快到里边去,那边有乡公所的岗!”

他们闪进草屋里,一个瘦瘦的老大娘,虽然哭肿的眼睛还流着泪水,嘴角却挂着笑纹在迎着他们。墙脚边有病人在呻吟。

“大娘!你还认识我么?”小坡上去一把抱住了老大娘,他像小孩似的撞在她的怀里。老人两手吃力的托住小坡的头,撇着嘴说:

“还能不认识么!”说着泪水又顺着嘴角流下。

“别难过,你就是我的妈妈,我就算你的儿子,我们是来为你报仇的呀!”

这就是上次小坡在芳林嫂家谈的王大娘。有一次,王强带着人到她家住,被鬼子包围上,他们冲出去了。高胖子带人到她家里,大骂她通八路,鬼子把她吊在树上打。儿子也被鬼子抓去了,最近花了好多钱,典给高家几亩地,才算把儿子赎回来,可是身子已被冈村特务队长的狼狗咬得稀烂。墙角的呻吟声,就是她儿子忍不住身上的伤疼而发出的。他已经出来半个月了,还不能下地活动。

“高胖子真是活吃人的豺狼呀!”

“我们今夜就叫它闭住嘴了!”老洪坐在那里笑着说。“上半夜我悄悄的摸到那里去看了一下,高敬斋不在办公处,他回家睡了,办公处有三支枪。”芳林嫂说。

“墙高么?”

“高呀!两道门,不好进!”

“那么,叫他多睡会吧!”老洪叫小坡,“到外边把他们领进来,先休息会,天快亮了,拂晓搞!”

天蒙蒙亮,庄头的乡丁背着枪正在打着呵欠,突然在他背后窜出一个人影,小坡叱呼一声:

“不要动!动,打死你!”

乡丁一回头,匣枪正顶着他的脑袋,他老老实实地把枪交给小坡。老洪借着黎明前的黑影带着队员,分散的窜进了街道。

他们包围了乡公所的办公处,门上没有岗,林忠和鲁汉带着两个队员,持枪闯进。堂屋有着熊熊的火光,原来站岗的乡丁怕冷,到里边去取暖。这屋正是他们从山里拉过来,第一天,黄脸保长给他们摆酒菜的房子,鲁汉一见就火了。林忠哥他脚步轻些,可是鲁汉上去一脚把门踢开了。

乡丁抓着枪正要从火边站起来,鲁汉跳上去,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缴,把枪点着对方的头:“你敢响一下,我打碎你的脑袋。”

屋东头还睡着两个乡丁,步枪挂在墙上,被鲁汉的动静惊醒,正要抬头,鲁汉叫两个队员用枪指住,把墙上的枪摘下了。林忠窜到里间,把黄脸保长从热被窝里提出来,低骂着:

“奶奶!还认识么?”

“饶命呀,同志!……”

“跟他罗嗦什么,去你娘的吧!”鲁汉看见保长眼就红了,一举枪,“砰”的一声,子弹从保长头皮上飞过去打到墙上。黄脸保长啊呀一声,跌坐在地上。

“别急!”林忠拦住了鲁汉,“留着他还有用,你怎么这样冒失呀,同志!”

两个队员看住被下了枪的乡丁,林忠、鲁汉叫保长穿了衣服,提着袄领把保长拖出来。这时老洪和小坡正在一个屋角,在晨光里,端详着庄南的大瓦屋院,黑漆门紧闭着,墙高不能攀越,等天亮吧,又等得发急。他一看林忠、鲁汉带来了伪保长,就叫道:

“叫他去叫门,快!”

“砰砰砰!”黑漆大门敲响了,里边一阵狗叫。

“谁呀?”里边有人问话了。

“我!”保长声音有点发颤,浑身在发抖。

林忠用枪指着他,低低的说:“大声点,就说‘皇军’来了!”鲁汉在旁边也用枪威胁着他。

“保长么?”里边听出声音了。

“是!‘皇军’有要紧的事,找乡长说话,快开门!”“好!”

大门哗的一声开了。他们拥着伪保长,就闯进去了。开门的家人见势不对,抱头回窜,正要叱呼,被鲁汉一脚蹬在地上,老洪带着人就从他身上跳过去进院了。

高敬斋已经醒了。当他一听说“皇军”来了,急忙穿上衣服,去开了屋门;可是当他一眼看到老洪发亮的眼睛,脸色马上变白,还没等张嘴,砰砰两枪射过来,他那肥胖的身躯扑通一声,倒在门里了。砖地上留下一摊黑污的血。

天已大亮了,东山上已映着一片紫红色的朝霞。不一会,太阳爬出东山,办公处的屋脊上,已镶出淡黄的金边。麻雀在屋前树丛上喳喳叫,树枝已经发着幼芽了。

老洪坐在办公处的桌边,小坡、鲁汉提着枪,站在他的两边。老洪绷着薄薄的嘴,脸上的怒气未消,在狠狠的吸烟。他不时把发亮的眼睛盯着低首站在桌前的黄脸保长,这伪保长浑身打着哆嗦。

他正在考虑怎样处理这个伪保长。枪毙他呢,还是把他留下?鲁汉在旁边早等得不耐烦了,他的枪张着大机头,只盼着队长的命令,只要听到老洪说一句“拉出去”,他就提着保长到门外执刑了。

“队长!别和这小子罗嗦吧,留着他干啥,枪毙算了。”伪保长一听鲁汉要枪毙他,扑通一声趴在地上不住的央告着:“饶我这条命吧!我再不敢了。”

老洪突然想到政委说过在镇压坏蛋的时候,一定要发动群众,便把眉毛一扬,说:

“你想死,还是想活?”

“大队长,我想活呀,我以后再不敢当汉奸了,饶我这一次吧!”

“我限你半个钟头,把全庄的老百姓都召集起来,人如到不齐,我马上要你的脑袋!”

太阳已照满了庄西的土岭,土岭上有着铁道游击队的哨兵。庄里一阵锣声过后,在土岭下边,挤着黑压压的村民,听说高胖子被杀了,连老大娘、小孩子都高兴的跑了来。

老洪站在一条凳子上,迎着阳光,他的坚毅的脸上有一种愤激的神情。他对着村民说:

“乡亲们:昨天夜里我们把伪乡长高敬斋杀了,我们杀他是因为他是人人痛恨的汉奸。我们要不把这些帮助鬼子屠杀咱老百姓的汉奸除掉,就不能坚持湖边的抗战。”说到这里,他略微停了一下。

“我们铁道游击队,过去在枣庄杀鬼子,现在又拉到这里坚持湖边斗争。过去我们杀了不少鬼子,都没皱过眉头,可是遇到这些汉奸特务,却给我们捣蛋,他们忠实的投靠敌人,里应外合的来搞我们,使我们不能进庄,不能和乡亲们见面,当我们和乡亲们见面的时候,第二天这家乡亲就遭了灾。王大娘就是这样被吊打,她的儿子被抓去打得皮开肉烂。我们实在再不能忍耐了,从昨天起,我们开始对这些坏蛋实行坚决的镇压。不但昨夜咱这里杀汉奸,其他庄子也一齐动手杀了。只有把这些坏蛋打掉了,鬼子就失掩了耳目,对咱就没了办法,我们的抗战的胜利才有保证。希望乡亲们今后提高警惕,遇到坏蛋,就向我们报告,抓着他就枪毙,坚决为人民除害。”

说到这里,老洪指着旁边的黄脸保长,又对大家说:“这个保长,过去和高敬斋一鼻孔出气,我们这次本来也想干掉他……”

“啊呀!”伪保长向大家哭叫说,“乡亲们,行行好,留我这条命,我以后再不敢作坏事了。”

人群里引起一阵骚动,有好多人在叽咕着,多数是要求杀了他,可是大家还有顾虑,没有人敢出头说出来。

“好!”老洪又转脸对大家说。“当着全庄乡亲的面,我们留下他这条命,要是他真心悔过,就算了。如果我们听到他还和鬼子勾勾搭搭,帮着鬼子破坏抗战、糟蹋老百姓,我们马上就抓住他,到那时,就没二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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