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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那烟酒店老板,陈子福的继父,正在家喝酒,又和买烟的朋加搭讪了。

“坐一歇儿,坐一歇儿,不妨事。我知道的,庙里闷。”他睁着红眼睛望别处,干笑了一下,招待着朋加。等朋加坐下了,才正式瞧着朋加说:“这样的烧酒,这样的小菜,也不敢请您,下次弄了好菜好酒,准到庙里来叫您!”静默了一阵,话不能不谈到本题了:“唉,如今这世事——唉,——先生,不瞒您,嗐,嗐,兄弟,就是我,从前也干过好差事,铁路局的稽查,一个月的进账不算少。自己有两间房,还开了爿小店!妈的,福享足了,碰得时运不济,一直倒霉到现在!妈的,发财要命,——嗤,象——喏——车站边那家姓王的,他妈的还不是跟我一样,稽查,讲起本事来,哼,他妈的,亲眼看见那狗肏的发的财,不过几年工夫。我,兄弟,要是时运来潮,碰见了象您这样的一表人物,肯提拔一下,吓,吓,吓,先生,您是哪里人?”他嘻开了笑口,瞧着朋加,赶快大声吩咐正和女儿阿宝在门口的桌子上洗衣服的妻:“姆妈,拿支香烟给朋加先生,没有别的吗?就是‘哈德门’吧,酒也舀一罐来。”

朋加阻止道:“不必客气,烟,我刚才买得有,我是湖南人。”

“呵,湖南,长沙湖南吧,喂,抽我的,抽我的。”他抢去朋加的烟,换上自己的,且给擦了火柴继续说:“啊,长沙湖南?喂,这儿的公安局长也是湖南,您认识吗?请抽烟!”

“认识的,不客气,我自己来!”

朋加接了火柴,说了关于公安局长的许多事:出身,家庭,种种。烟酒店老板睁着眼,神态肃然的听。静了一会,亲切的谦谨的说:

“先生,我知道您象闸口这样的分局是不肯干的,但是这儿的味道并不坏,那怕就是个巡官吧,半年工夫,我兄弟,并不是吹牛,包您发财。若是我兄弟能够承您看得起,在您底下当个二副,——唔,掉支烟,掉支烟,——吓,吓,吓,我包您。——住在这儿十多年啦,这地方的情形全清楚。干事情就全靠路道熟;您说对不对?什么红丸啦,鸦片啦,牛头税啦,赌啦,全有巡官的好处的。”

听得入神的门口的阿宝,象个中年妇人,身体发育得不坏,不肥不瘦,虽则皮肤黑,但很坚实,这时她旁边站着一个铁路工人,趁她妈晾衣服去了,那工人用脚踢她的大腿,低声说:

“宝,怎么几天不来啦,坏蹄子!下午来吧,我屋里有酒有肉,玩玩牌九不成吗?”

说完,那工人又踢了她的大腿。

阿宝不作声,用手掩着嘴微笑,偷偷的瞧了朋加一眼,又瞧了她继父一眼,她继父赶忙避开了自己的眼光,将头凑近朋加的脸,低语道:

“先生,您抽这个玩意儿的吗?”

说着,他将手指排成个“八”字,凑近唇边吸了一口。

“唔,也抽的。”朋加假意的说。

“是的喽,我看您的脸色,就知道是抽的,慢慢,下午,我带您到一个好地方。咱们全是自家人,一点都不必客套的。”

“好,谢谢你,一定去。”

下午,在向纸烟店走的路上,“又到那好地方去养养病看。”这样忖着的朋加,笑了。

走进纸烟店,只见老板娘独自在洗衣服,朋加这样想道:

“阿宝到那里去了呢?——‘又有酒,又有肉,推推牌九不成吗?’啊,那铁路工人……”

不久,老板回来了。他邀朋加出门,走进庙后面一家人家。那是一楼一底的房子。楼上较干净,和庙里一比,的确算“好地方”。因为前楼有客人,一个三十多岁的黄瘦的妇人便招待他们到亭子间。亭子间的三个男人便从床上爬起来,象端视一个公安局长的朋友一样,对新来的朋加瞧了一阵,一个个溜走了。

那妇人,穿着红紧身,黑裤,颈上显出一条条的血痕,显然发过痧症的,一壁咳嗽,一壁出出进进的忙着,敬了茶,敬了香烟瓜子以后,她和烟酒店老板周旋起来了:

“杀千刀,纸烟只晓得自己烧啊!”她在他的股上抽了一板,伸手从他口里夺去了香烟。

“你晓得,我这晌连香烟钱都为难末!嘻嘻,好人,快点把丸子拿出六十颗来吧,一起算账!——婊子,别歪缠了吧,真的,不难为情吗?——我这朋友,哼哼,我告诉你,这儿公安局长的同乡。”他说着,瞧着朋加:“先生,我们全是自家人,这嫂子也顶贤慧。您不要客气,来呀,躺躺吧。”

他们全躺在床上,妇人拿了红丸来,烟酒店老板把红丸装好,递给朋加。妇人坐在烟酒店老板的屁股边不断的烦着:

“这几天还是咳嗽,腰痛,吃不下。”她露出两颗金牙,手撑着床沿,萎靡的说:“我想这样子下去是不行的,我想混过热天,或者到城里,或者到上海。”

“是啊,离开的好。省得常常把他放在心上不快活。你晓得你的身体到了什么样子?再不当心就要预备棺木了。”

“放屁,我还要活几年。那畜生他不要我,他要轧姘头,好的,我也不在乎。各走各的路,——我今年不过二十八,还有人要吗?这副样子,你看?”

“有人要,有人要,我担保。实在一时找不到,我兄弟,——哈哈,嫂子,别打,正经话,我给你找一个就是。还是要本地人?还是要外帮人?”

“本地人我不欢喜,”她那白眼珠向朋加翻了一下,“别说外帮人,外帮人有好的,老实,心肠好,靠得住。——唉,找得相当的人,我想好好的过几年。”

室内烟雾弥漫,朋加觉着闷热、头晕、胃气痛,连连催着要走。临走时,朋加掏出一块钱,烟酒店老板竭力阻止着,妇人也竭力推辞着,在烟酒店老板的腮上扭了一把说:

“走好噢,叔叔走好噢!木头,不要忘记,明天再邀叔叔来玩噢!”

朋加头也不回的一直冲到家,不吃晚饭,天一黑就睡了,在木板床上辗转着自语道:

“……天啦,这是怎样的生活啊?我究竟到这儿来干什么的呢?唉,不要去想它,什么都不想,好好的睡吧!好好的养养身体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但“阿宝下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的念头,庙后那妇人,烟酒店老板等等,总在他脑里跳跃。他的头发热,肚皮象木板一样胀痛,越睡越醒,越醒越想,想到一切,都使他烦躁,都使他生气,他终于爬起来,又走进一幻的房里。那时和尚们聚在一块抽红丸,谈天。朋加坐了一会,对一幻说:

“今天同隔壁阿宝的父亲到庙后面第七家去过,也许是第八家吧,在那里抽了几颗红丸,里面有一个妇人,脸子又黄又瘦——”

“那里有什么去头!”一幻说:“那个老妖精,丑得很!你到她那里抽红丸啊,哼,贵得要命!”

“阿宝,喂,我说这个阿宝啦,究竟是怎样的妇人啊?”

“规矩得很,吓吓,男人以一百为限!你不要以为她是个妇人!她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呢!个儿生得大,孩子都养过。她的娘顶怕她,她的娘自己也糊糊涂涂,不敢管她。你怎么问起她呢?吓吓吓,那没有味道,她差不多每天清早都来庙里拿衣服去洗的。她来总走后门。没有别的,比方吧,洗一件衣服应该给她三个铜子,你就给她六个,或者十个,那就成了。——次数多了,你就买给她一个铜戒指,吓吓吓,那没有味道,她的那个东西……”

意兴索然的朋加又去回房睡了。真是苦恼啊,这一切,他原不愿思索的,但还是无聊的想下去。就是睡着了,在梦中,也还是无止境的想下去,头脑昏昏沉沉,全身发着空热,肚皮隐隐作痛。梦境也和现实一样:目所接触的,耳所听见的,脑子所想及的,无一不是贫穷、污秽、杂乱、令人作呕。他常常咬紧牙齿,坐在床上,两手紧抱着肚皮,摇摆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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