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总是忘不了法郎士,就再来谈他几句吧。
也真可以算是“爱伦尼”了,一个特别以神妙的“爱伦尼”著名的大作家,他的生活就满充着“爱伦尼”。什么都不信,什么都怀疑,什么都取笑,什么都抨击的法郎士,宗教,政治信仰,社会制度都束缚不住的法郎士,在日常生活,连穿衣作事都没有充分的自由,却天天得受两个女人的管束!这两个这样了不得的女人,一个是马丹,一个是法郎士的老女仆约瑟芬。约瑟芬管的不过是小部分,然而在她的范围以内,她是不可违抗的女皇。在她的职务中,一种就是每天代法郎士穿衣服。一个明媚的早晨,法郎士忽然想到外面去散步,他自己穿好了衣服,扣上了鞋,轻轻的下了楼梯,偷偷的开了门,赶快的往外跑,后面来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先生!你到那里去,先生?”法郎士假装不听见,脚下走的更快。可是他刚到园门口,已经被约瑟芬追赶着。
她一路的拉他回去,一路还指手舞足的告诉聚在门外看闹热的闲人:“他倒想溜,没换衬衫就想要溜!一回儿马丹责备起来又是我不好。她吩咐过,‘约瑟芬,好好的照呼法郎士先生,一切都在你身上。你知道他是一个小孩子’?”她把法郎士拉回了卧房,一面罗嗦,一面代他换过了全身的服装,法郎士却俯首贴耳的让她去摆布!
马丹的权力自然更大了。马丹是谁,很惭愧的,我实在不知道,虽然我也看过三四本关于法郎士的书。我知道她不是法郎士的太太,因为她有她的先生,可是每次出外旅行法郎士总是跟着马丹去,并且二十多年,法郎士每天总在马丹处吃饭。吃过了午饭,闲谈了一会,三点钟敲了,马丹就要说:“玩够了,来做事吧!”。说着她就上二层楼去了。法郎士没精打采的跟着她,好像一个小孩跟了他的保姆上学堂。二层一间大房子里有三张写字桌,一张马丹的,一张先生的,一张法郎士的,大家都坐下来开始她们的工作。有时法郎士说他忘带了他的软帽,就想托辞起身。马丹说:“你不是想走吧?你一个字没写呢!人家真要当你是十五岁的小孩子,不是不朽的名人了。”法郎士只好再坐下来了,虽然也许只睡在坐椅里打鼾。有时法郎士不肯上楼去,他说:“今天我放半天假,这应当是我的份儿了。”马丹就会扳脸的说:“你同小学生一样的懒。来吧!鼓起勇气来。我来给你一个榜样看。”有时她扭不过法郎士,她即刻就变手段。学是放了,法郎士可得由她陪着出去,任他怎样的推托,说谎,他可不要想摆脱她。她管的不止是法郎士的工作。星期日下午法郎士好像养驯了的猴子似的”得到她的客人前面去显本领!那是说,谈他的独白!法郎士虽然有时也同马丹开一个玩笑,平常总是听她的命令。她对他是处处不脱保姆的神气,虽然她十二分的崇拜他。
“今天见了谁?”她在午饭时发问。“没有人吗?只要瞧他那鼻子!
没有女人吗?”法郎士说:“可惜没有!”马丹:“也许什么女文人?”法郎士:“那我不当她们女人看。”马丹回答道:“你什么女人都爱,你就没有鉴别力。”过了一回,她又说:“不要像兔子似的尽龈那瓜皮。有的是瓜,尽量吃好了。”
说法郎士“什么女人都爱”,未免冤曲了我们的大师。他爱的是年轻的姑娘,结婚不结婚倒不在乎!还要长的俏。什么女子去见他,他最先得问她年纪轻不轻,样子好不好。要是胡子长长!法国太太多的是长胡子!脸皮黑黑的老小姐,他就给她一百个不见。美丽的少女同他交涉总沾些便宜。也许因为这一点吧,我想着法郎士会得常常联想到太戈尔。要不然,没有两个大文豪再比他们不同得厉害了。太戈尔是讴歌爱情的,法郎士也是崇尚爱情的。虽然他们所说的爱情不一样。一天他同他的秘书说他愿意同他换一换地位。他说:“我是君王,可是烟,酒,爱情都不准碰一碰。——少年人,趁这时候享受恋爱吧。日夜寒暑都不要间断!你是为了这个到世间来的,其余的东西是虚荣,是烟也似的幻形。世上只有一种科学:恋爱!世上只有一种财富:恋爱!
世上只有一种改治制度:恋爱!”又一次他说:“我套笛卡尔的名言,这样说:”“我爱,所以我生存。我不爱了,所以我不存在了。”可是法郎士的爱,我们读过他书的人都知道,太偏重在肉的方面了。我们固然不说最正当是的柏拉图的爱,然而灵和肉似乎至少都得有一份。可是法郎士不这样想。他说在爱情里面,只有一件事算得数。他不信其贞洁的人,要有,一定是伪君子,病人,疯子,如是女人,一定是样子生得不好看。“你说一个女子是贞洁的,什么人都得嘲笑你:你简直把她弄成了笑柄。”所以他骂人顶厉害的话,就说那人是天阉。
还有一件事也叫我联想到太戈尔。法郎士不爱自然的风景。
太戈尔在中国的时候也什么风景都没有兴趣去赏鉴。这自然又是表面的一点相同,根本上完全相反的。太戈尔一生赞美的就是自然,他现在年老力衰,所以兴趣不像以前那样的浓厚了。法郎士却本就不爱风景,虽然他的作品里偶然有很美的描写。在他看起来,世界是极大的博物馆。山川风物只是些土,水,和云,直到有人画在纸上布上,他才觉得出美来。他游历了一个新地,你问他那里的风景美不美,住的旅馆舒服不舒服,吃的东西好不好,他都不能回答你,可是那里的一块碑,一座像,一幅画他都记得很清楚。他不知道什么是自然,他只知道什么是艺术。
罗曼罗兰在年轻不知名的时候写了一封信给伟大的托尔斯泰,居然得到了一封亲笔写的三十八页的法文的回信。这是文艺界的美谈。要是有人写信给法郎士,他是一定会失望的,因为法郎士非但不回信,简直就不看人家写给他的信。一次他旅行回来,看见一浴盆的信。他要孛鹤生一齐去烧掉。孛鹤生说也许里面有几封有意思的信。法郎士道:“啊,少年人,少年人!信就从来不会有意思。”他又说:“听你老师的教训吧:一个女人,不论她美不美,写信给你,不是要钱,就是求你什么,也许是送上你的门来。并且,不论男女,只有讨人厌的人才写信。”送书给他的也得到同样的命运。他略略的看一看名字就都扔在卧室的一角——那是原来预备作浴室的,所以他叫扔书到那里去做“入浴”。“那里堆满了,一个旧书铺的伙计来收去。我们定下一个价目。无论著作者是谁——散文或是诗——总是五十法郎一浴房。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到了讲价我就有些担心。我想,五十法郎撤清那一大堆蠢话实在不算贵。他尽可以问我要一百法郎。可是我很惊诧的看他在袋子里取出一张钱票来;我只道应当出钱的是我呢。”
大约与法郎士的精神相去最远的要算是美国人了。在法郎士讲的他与一个美国人的交涉就能看出来。美国的主人朋奈脱一天同法郎士在一处宴会。两杯酒下了肚,“满面通红,眼睛里哭出酒的泪珠来,他不住的说法郎士先生,听我一句话。只听我一句话。你是一个有才气的人,可是我要同你说一句话。我的名字是戈登朋奈脱。我要告诉你有一个什么——一个什么在上面那地方。在上面那地方,你知道!”
说着他指着那灯台!只有脑筋简单的美国人才会用这样的话去劝一个对于宗教什么都研究过的怀疑者信仰上帝。朋奈脱约法郎士代他的报纸的圣诞特刊写一篇短篇小说,出价一千五百法郎(约六百元)。法郎士答应了,就给了他正在付印的白石里的第一个故事里面说的是圣保罗。过了些时,朋奈脱的书记去见法郎士,送他一张支票,这样的说:“戈登朋奈脱先生很喜欢你那篇小说,他觉得好极了。他叫我同你说你没有写过比这篇还俏皮的小说。
他要好好的加上几幅美丽的插画,印刷起来,留着给自己看。他只要印一本,那可以算是他的图书馆里顶宝贵的一本书了。自然,他还是给你报酬,同在他的报上发表了一样。可是他要我恳求立刻再写一篇,价钱还是一千五百法郎,那是给报纸的。他求你在这一篇里不要说圣保罗的坏话。因为美国看报的人不喜欢听人说圣保罗不好的话。要是你高兴,你可以把其余的圣徒,或是圣约瑟夫,或是圣母玛利亚,以前的教主,现在的教主,天上所有的圣人,来取笑:可是千万不要有一句说圣保罗不好的话。我们会失去读者的。”
法郎士口里多的是故事。孛崔生和格才儿两本书中,已经美不胜数。我们拣一个,作一样榜样吧。圣夫洼一天看戏,坐在一个出名的凶汉的侧边。他非常和气的鞠了个躬,同那人说:“先生,我恳求你看我的面子,离开你现在的坐位,坐那面去一点”。
“我请教为什么?”那凶汉问。圣夫洼道:“我是顶爱和气的人,我不情愿让人难受。千万不要叫我说出你一定不高兴听的话来。”
那凶汉说:“我告诉你,要是你不说为什么要我换坐位,我是不换地方的。”他们又扭搭了一回,圣夫洼说了。他说:“你一定要我说,先生!我真不安极了。天知道我竭力的想避免给你难受。
没有法儿,只好说了。我求你坐远些的意思是——因为你发臭,先生。你发的是怪臭,你的脚,你的全身都发臭。你像一只羊腿那样的臭,你像卡博卿派和尚那样的臭。就是魔鬼自己来也忍不住这味儿”。那凶汉大怒,要同他去决斗。圣夫洼装作惊诧道:
“什么,先生,决斗吗?只因为我说你身上发出一种臭气来?请你平心静气的想一想看。你这是不讲理了。要是你打死我,你不会少臭些。要是我打死你,你只有更臭了!”
上星期一二十世纪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了,写成了“十九世纪。”差了一百年,总主笔先生!他是代我负别字和笔误之责的!
还没有觉察,也真是失职,因为有朋友来信询问,就附笔声明在此。至于一两个错字,那是每期都有的,也就不特别更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