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是一八六六年一月二十九日生的,本月二十九日是他六十岁的整寿,我们不能不在这一天热诚的希望这老英雄还有许多年不断的奋斗。
老英雄这个名字是有意采取的,用在罗兰身上,我觉得,比大文豪或是大艺术家适当得多了。在欧洲,他是传受了托尔斯泰的衣钵的人。他少年时最崇拜的音乐家是贝德芬,最景仰的诗人是莎士比亚,最倾倒的生存的大文豪是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在他的小册“怎样办呢?”里排斥了世人所重视的文学和艺术,在他看来,贝德芬不过是肉欲的引诱者,莎士比亚是第四流的著作家。这二十二岁的青年学生,罗曼罗兰,听了他的话,好像航海的忽然失掉了罗盘。“《怎样办呢》?”真成了他内心冲突的焦点。他怎样的写信给托尔斯泰,和托尔斯泰的三十八页的回信,久已成了文坛的美谈。托尔斯泰在他的回信里说明了他对于文艺的主张。无论那一样事业的动机,应当是为了爱人类,不应当为了爱事业的本身。艺术家没有这样的爱,他创造的东西不会有价值的。只有沟通人类的同感,去除人类的隔膜的作品才是真有价值作品,只有为了坚定的信仰而牺牲一切的才是真有价值的艺术家。这些话在罗兰的心中刻下了极深的痕迹。他此后的著作几乎全有这样的动机。他还是崇拜贝德芬,他还是景仰莎士比亚,可是这是因为他在贝德芬和莎士比亚的作品里面,找到托尔斯泰所没有觉到的人类爱和坚定的信仰。他爱的音乐,是音乐的美里涵有道义的意义。他爱的文艺,是文艺的美里涵有理智的光芒。他说的音乐,犹之的诗剧,虽然是非常优美的作品不过是法国天才的半面。此外另有一个极不相同的侧面,“那是英雄的事业,理智的沉醉,一阵阵的大笑,求光明的热诚,在文学里面,腊培雷,莫理哀狄特禄的法兰西,在音乐里面,因为没有更好的,我们就说蒲理渥皮瑞的法兰西。说句老实话,我喜欢的是这一个半面;但是我并不排斥那一面。”
他们一个奋斗者,常常是孤独的奋斗者,而且他最初的四五十年还是一个无名于世的奋斗者。他的生活很简单。自一八九五年起他担任了巴黎高等师范,他自己的母校的美术史的讲师,一九〇三年他被任命为巴黎大学的音乐史的教授他在一九一〇年辞去了教授的职务,专心于著述。除了假期他常到意大利,德意志,瑞士旅行外,他的住家在巴黎。他结过一次婚,结果非常的不幸。
巴黎某街的五层楼屋顶有两间小房子。屋子里满的是书籍,从地板沿墙堆直到屋顶。混杂在里面的是朋友的相片,未完已完的稿件,贝德芬的半身像,靠窗的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个小火炉。住在里面只有一个人,也没有同伴,也没有下人。他是一个修长文弱的人,面色淡黄,因为少晒到日光。他的举止行动都非常的温和,蓝色的眼珠十分的晶莹,好像他的全付性灵都表现在眼里。他是一个淡泊宁静的人,不是写文章,便是做笔记,不是做笔记,便是读书籍。他每天大都只睡五点钟,很少到附近的公园去散步,过了许多天,才有一个朋友爬上五层楼梯来同他闲谈半点钟。他所有的休息就是换一换自己所做的事,从写文章到写信,从读哲学书到读诗。他惟一的娱乐就是在黄昏的时候,坐在钢琴前面,奏弹几曲古今的杰作。这就是罗曼罗兰的生活。
“成功不是他的目的,信仰才是他的目的”是罗兰说他小说的主人的话。这句话正可以应用在他自己的身上。他的信仰,是人类的同情,世界的和平,爱真理和公道,厌恶种种的卑劣和虚伪。他是个崇拜英雄者。他说“我们第一个责任是要伟大,要保守世间的伟大。”为了他的信仰,他不绝的奋斗。最初为了犹太人德雷夫的事件,他同他的朋友立在被国人唾弃的少数人的中间。他的寓言剧就是他的贡献。那时他已经写好的剧本很多。有八种至今都没有付印。说她用尽了心计,才哄动《巴黎评论》的主笔发表他的。一方面因为没有刊物愿意登载他们的作品,一方面因为他们深不满意当代文学的轻薄无聊,罗兰同他的同学出了一个定期刊物自然是这个刊物主动力,可是罗兰的助力也不小。他们知道他们正面的攻击不会发生何种的效力,因为所有的报纸都是他们的敌人,所以他们只有凭着他们的牺牲的力量和耐心,开一条小小的生路,点一枝烛光。他们自己写自己编的有十五年。罗兰的剧本,他的名人传,他的杰作大都最先登载在这个刊物的里面,因为他们要维持他们的理想。要给人家一个榜样,他们也不花钱登广告,也不推广他们的销路,也不受稿费,所以罗曼虽然生活非常的困难,却没有得过这刊物的一文钱。在法国文学史里的占据的地位,现在早已有定评,然而在它努力发刊的时候只有少数的文人和学生知道和赏鉴这个报。罗兰的工作还不止这几种。他同几个少年人又提倡一种平民戏剧的运动。他相信剧院是一种道德的机关。不仅仅是几万上流阶级的娱乐所,戏剧的艺术要是与人民的生活不发生了关系,不但不会有价值,而且会有极恶的结果。他写一本平民剧院的宣言,他又写了好几种表示英雄事业的剧本,可是失败是他的命运,依然是失败。
失败虽然跟在他的后面,可是他依然不息的奋斗。他的十大本的小说,从一九〇四年起慢慢的在“cahiers”里发表。这是他最大的贡献。他说:“民族太小了,世界才是我们的题目”。他教人信哥德一百年前的话:“国家文学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世界文学的世期就要到了。”罗兰的这部小说就是世界文学中的一个开山炮。
在一九一二年罗兰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到了一九一四年他已经成了欧洲,不仅仅是法国,文坛的首领。他久应得而不可得的地位是他的了。可是就是那一年,欧洲大战爆发了,罗兰因为力主和平及民族的亲爱,又成了众人所深恶痛绝的人。要是他在法国他也许免不了得到社会首领和他自己小说里的主人的结果,被狂妄的爱国者所暗杀。幸而他住的是中立的瑞士。可是他的生活也惨淡得很了。他成了法国报纸攻击的中心,卖国贼是他的头衔,协助敌人是他的罪状。他的一句话,一个字都受许多报纸的指摘。有一位爱国家还收集了许多照相,证据,印了一钜册,构成罗兰通敌的铁证。他的朋友都不当他为朋友。他的同志也不当他同志。可是他还是不灰心,还是提倡他的博爱,同情,和公道,在冤潮怒浪的恨毒的海中,罗兰巍然成一个指示迷途的灯塔。现在大多数的欧战时的书报都没有一读的价值了,罗兰的却依旧是人类精神的一个伟大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