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贫苦的茅屋里的梦境,是不断地受着狂风暴雨的吹打,因此它也就带着这狂风暴雨的气息。张少清因心灵的正直而觉得的庄严的欢畅,是时常要陷到怀疑甚至绝望的泥污里去的。在现实的打击和道德的苦恼之中,这乡人的庄严的呼声就显得微弱了,它只能用它的悲苦的感情来逼迫何秀英的眼泪。但他就因为这个,他说这一类的话的时候才这样热中,好像他即使对自己的命运也是非常淡漠的,好像在现世的欲望和要求之上,他还有着一个非现世的,心灵的要求。因此何秀英无论怎样都不免觉得他的里面含有一种冷酷的东西,她是为这个而伤心悲哭。
在他的这庄严的激动中,他觉得他面前的一切都不算什么,它们都是苦痛、罪恶、无益的,他要脱离它们。无论怎样的痛苦——那是上天的试炼——他要脱离它们,并且他将得到最高的欢畅。于是这看来是充满着爱情的流露就变成了对何秀英的打击了。这种态度对她来说,她的生活,她的恐惧和实际生活的要求,都是无聊而渺小的。这种态度暗示着,他,张少清不满意她的对于安乐的向往——虽然事实上她并没有向往什么安乐。
何秀英早就感觉到了,无论他怎样爱惜她,他总是把他和她的关系看成不道德的,因此也就把她看成罪恶的。他的心就在这内心的苦痛中向着母亲,或者说,向着孝顺,因为母亲,孝顺,是和他的对于现在的生活的苦恼的淡漠,在根本上联系在一起的。
她却执著地要求着实际的生活。她可怜自己,她没有办法表白她所觉得的冤屈,她就想到了自己来解决田地的事情,而不依靠他——并且也不怪他。他对这田地的事情也不再提到,第二天早晨他从她屋子里悄悄地出来,带着那种对自己不忠实的人们所有苦痛的感觉,在凉风里打战,看着坡下的田地,而想到了被他丢弃在空虚的家里的衰老的、可怜的母亲。他觉得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孝顺她了,他的行为简直不是一个人应有的。差不多每一次都是如此。从何秀英那里回来,他就觉得是对自己不忠实。他用田里的凉水擦了脸,就往家里走去,他不知道并且不曾想到,这时何秀英已经出门,到乱石沟去找她的哥嫂们,为她的田地去做孤独的奋斗了。
他可怜他的母亲,这是真的,然而他并不真的有着那种为和谐地生活着而互相并无距离的两代人之间所有的孝顺和友爱的感情,他只是被孝顺这个观念束缚着。这观念已经缺乏血肉,因此他就不得不认为现实的血肉的生活是罪恶的。他充满着痛苦,而不是愉快,向这个孝顺走去,而他的那些观念就给他以报酬,它们使他觉得他现在的行为是高贵的。
太阳还没有照射到田地上来。新鲜的凉风在丰满的麦田上面吹着。水田里的浅浅的积水上面浮着泡沫,凉风吹动着这些泡沫——田地上笼罩着灰蓝色的、新鲜而美妙的阴凉的空气,从两边的山坡上传来愉快的人声和鸡啼。这一切都使他觉得庄严,觉得迫切的愿望。在田里的凉水中洗了脸,一面想着,水里有这些泡沫,应该快到插秧的时候了,他就觉得他已经摆脱了从那个女人那里带来的一切苦痛的东西了。
坡上的人家都醒来了,他们的活动向田地中间扩散开来,同时太阳的金黄色的光带从后面的山峰上照耀了过来,投射在土坡上,然后,用着急速而又不可觉察的运动形成巨大而宽阔的一长条,投落在麦田上。一阵带着清醒的呼啸的有力的风,吹得闪着光的麦田狂乱地舞蹈着。这时太阳又伸入河坡,照射着碧绿而急湍的嘉陵江上了。
张老二母亲已经起来,在屋旁喂着小猪。虔敬而害怕罪恶的乡人悄悄地走过去,站在她背后看了一下。周围的寂静还是很深沉的,老人很快地一面喂着小猪一面对它说着话。她的衣服上泼满了猪食。
“妈,我来吧!”张老二说。
沉默了一下,然后老人仍然对小猪叽咕着,可是忽然地她大叫了。
“还用得着管我呀!……”
她不曾回过头来。她愈来愈激动。很明显的,她太苦痛、太绝望了;她正在等待他回来。周围的老人们都在她面前议论她的儿子,并且替她伤心,说她太好欺侮了。
“别个还来问我一声,我养儿是白养的!”她叫着。她挥动着她手里的拌猪食的木棍,颤抖着,跳着脚。她愈来愈激动,后来她瞪着眼睛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了。
“妈。”张老二喊。
她不再作声,并且她站住不动了。她的满沾着猪食的破裤管拖在地上,她的瘦弱的肩膀弯曲着。张老二动手去拿过木桶来预备替她喂猪,她却突然地举起棍子来向小猪打去。她哼着,疯狂地打着,小猪就在猪栏里乱窜而蹦跳着。
“妈,你不要这个样子……”张老二苦痛地说。
“我打死它,我们也没得这个家!”她叫,然后她继续打着小猪。张老二呆看着她,他忍不住了,他憎恶她;他颤抖着而对她大叫了一声。
然后,他奔进屋子,拿了他的锄头奔下田去了。可是,半个钟点之后,他又格外地后悔,想着孝顺,重新走上坡来。老人坐在门槛上剥豆子,阳光照着她的半秃的、白发的头和那一双可怕的灰白的老年的手。显然无论怎样她都不能忘却劳作,为家庭,为不可见的后代,为他,张少清的劳作。
张老二拖着锄头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她不抬起头来。
“妈!”他喊,立刻充满了眼泪。但这不是那个孝顺,这是,他可怜她,她的孤独、凄凉,并且此后还要更孤独更凄凉。
他再想到孝顺——要孝顺她。
“妈,”他说,“我再不上那女子那里去了。”
“我不信你的!”她大声说。
他又站了一下。他觉得异常苦痛,没有了那样的亲爱的感情了。他于是不能再说什么,又回到麦地田去,劳作着一直到中午。
何秀英穿上了干净的衣服,锁上门,充满着决心往乱石沟去了。这决心是被对于自己的执著武装着的,她自然是一点都没有想到实际的情形。
她不走兴隆场,而沿着山边走过去,经过了大片的矮松林和桑树林。松树林里面和四周布满了乱石,这些奇形怪状的巨大的乱石绵延过砖瓦场上面,一直和那一条通往山里的石谷联接起来。这石谷和它的羊肠小路从前是丛生着乱草的荒地,现在已经被吴顺广煤矿的挑运夫们踩得很平坦了。几十里都没有人烟的地方现在慢慢地繁荣起来。穿过那些野生的桑树,何秀英就看见了砖瓦场和玻璃厂的居民们沿山坡结着的棚屋和简陋的瓦屋了。这肮脏的地区却在阳光下呈显出一片灿烂的景象。到处都冒着烟,这些烟在阳光下是美丽的。
砖瓦场上笼罩着大片的黑烟,石灰窑上面则飘浮着白色的烟气,而一条蓝色的烟带在江边的坡上孤独地上升着。宽阔的工作场上有成百的男子在沉默而紧张地劳动着,但在他们旁边,一座闲着的砖窑前面,却有拉着胡琴大声唱戏的声音。这唱戏声使工作着的人们显得特别的沉默。玻璃厂的窗户在它四周的破烂的一切之中强烈地闪耀着,它的周围充满了检煤渣的赤身露体的孩子们。破烂和可怕的贫穷赤裸地显露出来了。何秀英看到了一个棚子面前一个穿着露出背脊来的破衣裳的生病的女人在地上蹲着,看到了一个脚上捆着染血的污布的生着黑胡子的老人仰面睡在地上,对着灿烂的天空睁着他的迟钝的眼睛。然后她走过乱石沟的街市,就是几家饭铺子、酒店和客栈,还没有到中午,这“街市”是颇冷静的,芦席或木板搭成的酒店铺里伙计在伸着懒腰。然而,在一家酒店面前,却站着一个穿着皮鞋和花布衫、涂着很红的胭脂的睡眼惺忪的姑娘。另一处,一家客栈的门槛里面,坐着一个苍白、妖艳的妇人,衣襟散开,无耻地袒露着她的胸膛。
接着她看见,在一间草棚面前,一个戴着破礼帽的年轻的男子在对一个穿着花衣服、编着两条辫子的姑娘说着话。那男子懒声懒气地说着,那年轻的红着脸的姑娘就拍着巴掌不住地大笑着。特别使何秀英注意的是,她穿得这样整齐,人不能猜到她究竟是做什么的,以及为什么这样快活。她穿着蓝色的短袖子的衣衫,绣花的布鞋和粉红的袜子,她显然时时刻刻都在意识着她的这些穿着,然而她的快活又不是假的,她的脸上充满了单纯的高兴的神情。
这一切都使何秀英不安。这一切激烈地扰乱了她,使她在想着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而在路中间撞倒一个小孩子,使他哭了起来。旁边的棚子里有女人的声音叫骂着她,于是她就更不安地往前走着。她到了王合平哥嫂王合银夫妇的门前而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了。
王合平的大哥王合银是安分守己的烧窑工人,没有什么能力,然而温和地生活着,他的女人却是强旺而富于心机的,所以事实上他是在她的支配下,靠着她而生活。关于何秀英的田地的事,就是这胖大的女人主动的。二哥王合清先前是玻璃厂的小工,从去年冬天起就病倒了,一直没有能起床。他是和死去的王合平一样暴躁的。他的女人是温顺的,胆小而可怜的妇人。但她却特别的痛恨何秀英,觉得她是罪恶的——正如何秀英觉得乱石沟是罪恶的一样。她瞒着她的丈夫暗暗地希望着能够得到何秀英的房子,她渴望到梅花溪那边去住,去种地。他们的住所和他们的穿着事实上都要比何秀英可怜得多,因此从他们看来,何秀英是没有理由再继续占有那一份产业的。
何秀英站在王合银夫妇的棚屋门口,正在犹豫的时候,胖大的王合银女人已经看见了她,冲出来对她叫骂起来了。她们争吵了起来。而这时候,在斜对门的王合清的矮棚里,王合清女人正坐在她病重的丈夫的床边,激动地说着话,安慰着他。
这低矮而黑暗的棚子里堆满了破烂的东西,差不多不能有第三个人插脚的地方,王合清女人就坐在这凌乱肮脏的一切之间,激动地和她的丈夫说着话。她希望能安慰他。最初是假装着欢喜的神情,后来却真的充满了欢喜,她的干瘦的脸就由苍白而泛红,闪耀着坚决的信仰的,欢乐的光芒了。
先前他们是在十里大道后面租着吴顺广家的田地的。欠租过多,一切都抵押给地主家里了。到了再不能从这人家榨出什么油水来的时候,吴顺广就收回了田地。王合清是暴躁而倔强的,不管他的女人怎样哀求,他都决心不再种地;吴顺广家愿意留他做长工他也拒绝了。他要争一口气不吃这地主的饭,他决心到嘉陵江上去试试命运。可是他不能进到码头上的帮会里去,在一条船上做了两个月,得的钱只有别人的一半。没有办法生活,他只好投到乱石沟来了。他的失意和坏脾气——他难过他仍然屈辱在吴顺广的权力下面——玻璃厂里每天十二个钟点的苦工,以及酗酒的混乱的生活把他的年轻的健康败坏掉了。他愈是觉得错了,就愈是暴躁,因此他的女人在平常不敢对他流露任何悔恨。她可怜地总是装着对这种生活很适意,并且常常做假地说,这种生活总比种地要好得多。她觉得是自己累倒了她的丈夫的,因为如果没有她,他一个人尽可以不必在这里做苦工的。她又难过自己没有替他生一个孩子,她觉得这是她的很大的罪恶。
邻人们常常要看到这女人假装高兴的神情,常常要听见她说:“不管怎个说,我们这总比种地好啊。”可是她愈是这样,王合清就愈是阴沉地憎恨她。她太简单了,人们可以一眼就看出来她究竟在想着什么。王合清禁止她参与对何秀英的纠纷,因为他不高兴主动着这纠纷的王合银女人,因为他觉得何秀英同样地是在吴顺广的压迫下面,去求助于吴顺广来打击她是可耻的。其次,他同情着何秀英和张老二的结合,认为这是平常的,应当的;为什么这个世界这样的不公平,一个男人可以娶几个女人或者再娶,而一女子不能够再嫁呢?但是他的女人仍然瞒着他偷偷地参与这件事情,指望着得到何秀英的房子。
现在,她就在安慰着他,而暗暗地指望着他能够赞同她回到田地上去的梦想。这梦想现在就是以何秀英的房子和菜地支持着的。
“合清我们不急,你不要急,慢慢地就要好起来了。”她带着假装的快乐的神情说,“我晓得你的心思,譬如说吧,要是你不是在玻璃房的火炉子跟前烧病了,我们就会好好地过下来,这种生活,到月拿钱,总比种人家的地有意思啊。那些人是没有良心,你一病了他们就不要你了。不过说起来,你只要再休养几时,一到好起来,我们就好再想法子了。这种苦工不干也没得关系的,所以我说你不要急,我们会好的呀!”
她俯问他,柔弱地、有罪地说,然而充满了愉悦的鼓动的神情。
“少说废话吧。”王合清呻吟着说。
“我说废话?”她带着受惊的神情小声说,“我哪样不说的实在啊。你心里头究竟有哪些不舒服呢?你怕啥子呢?我们有啥子怕的呢?他们大家都说你的病就要好的,吃烂红洋芋煮山药根要好了,就不吐血,你好了我们就不做这个苦工,对不对?”她欢喜而坚信地说。“我心里就不怕,老实说呀,合清,我心里是高高兴兴的,你好起来了我就高高兴兴,我听见菩萨跟我说:合清的这个磨难是一道关,到时候就过去了。”
她仰着脸,流着感激的眼泪,“我说,我们都不过是三十几的人,后来长呢。我们总要生个娃儿,把他养得好好的……”
“鬼话!”王合清说,然后叹息了一声。
“真的呀!真的你就要好了呀。”他说,脸上闪耀着光辉,充满了狂热的确信。“你好了,比方说,要是你不想干这苦工了,我们也好想办法回十里大道去,佃点地种种。真是呀,就算我们是走错了一回路吧,我们也还好回到庄稼上头去的,就是你躺倒了养息,我也好种地的呀!”
然而痛苦的王合清咆哮了起来。
“老子从来就没有走错路!”
她有罪地痛苦地笑着沉默了。王合清不愿意回头——虽然他已经病成这样了。对于他,他的生活上面的变化并不仅仅是由于简单的谋生要求,而是由于对于孤单的田地上的劳苦的厌恶,由于对于人群、发展和热烈的生活的渴望,想成为独立的人的渴望:少年的时候他就梦想着乘着白木船投奔到都市里去当工人了。他不承认他已经失败了,因为虽然玻璃厂已经驱逐了他,他的伙伴们却并没有忘记他,他的几个月来的生活全是由他们维持的。
他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去了。他的女人在床边上呆坐着。那热烈的坚信的神情已经逝去,变成了疲惫的愁苦而衰老的脸色。
一个高大的,头发和胡须乱蓬蓬神色凝重的工人低着头走进来,走到床前来摸了一摸王合清的前额。女人立刻勉强地笑着,做出了先前的欢悦的表情站起来了。王合清睁开眼睛来,对着这关切的手,无力地善良地笑着,这种笑容是他的女人从来没有从他那得到过的。
“好些吗?”
“好些——总要好的吧。”
王合清女人站在那里,呆看着她丈夫脸上所流露出来的快乐的自信的神气,心里有了说不出来的痛苦。那高大的工人坐在床边上,没有再说什么,而王合清却对着他亲切地笑着,并且他推开被子撑着坐起来了。
“睡睡吧。”
“睡够了,好得多了。”王合清回答。
“刘顺子在炉子上烫伤了。”
“伤在哪里?”
“右边大腿——玻璃厂里我不干了,明天上砖瓦窑去。”
他们继续地谈着这简单的,对于他们是充满着意义的话。
他的女人继续呆站在那里,开始不注意这些谈话,并且开始听见了外面的王合银女人和何秀英的叫骂声。她走出去了,但王合清却没有觉察到。
何秀英和王合银的胖大的女人都失去了理智了,她们凶恶地互相叫骂着,后来就扑在一起揪打了起来。她们周围已经围满了人。
这种情形使得王合清女人非常激动,忘记了刚才的一切。
她憎恨何秀英这种罪恶的女人,心里于是充满着神圣的愤怒。
她大叫着挤到人们里面去,拖开了王合银的女人。
“大嫂!”她颤抖着说,“你不必跟她吵的,跟她这种女子没得吵的,什么事情天都晓得!大嫂,你不要吵!”她说,“你,王三嫂,你自己想想,凭良心想想,我们哪个都没得冤仇。你我都是女子家,一点妇道总是晓得的!我替你难过,真是难过,”她兴奋而甜蜜地说,“看看吧,我们是吃喝都没得了,你还有吃有穿,要是我就是饿死都不得失节的!”她停顿了下来,含着眼泪——王合银女人已经不再吵叫;大家都寂静着了。在她的可怜的一生里,她从来不曾得到过这种胜利。
古话说,“好女不配二夫,”她说,“我们王家不是那些人家,你也该晓得。我们也晓得你是个不坏的女子,不过你太不能守节了。想想看,你还要来吵啥子田地的事,该不该呢?要是你跟那个姓张的坏人断绝了,那就还是王家的人,田地的事我们就不提!大嫂你说是不是?”她又向着王合银女人说。
“你跟她说这些话做啥子呀!”王合银女人轻蔑地说。
“天啊,想想看,哪个不可怜你!”她又向着何秀英叫,哭了出来了,“我也晓得你守不住的,我早就想,可怜一个女子家啊……”
周围的旁观的人们寂静着,连何秀英也寂静着,似乎是受着王合清女人的感染而迷糊起来了。从这个衣裳上满是补丁的瘦弱的妇人身上,发生了这种奇特的力量。大家在迷糊中同情而又嫌恶着她。但这只是很短的时间,因为何秀英立刻就对她扑过去了。何秀英,是已经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对她的憎恶了。她渴望撕碎这个妇人。王合清女人显然地不是她的敌手,倒到地上去了。但这种情形却改变了旁观的人们的情绪,大家开始觉得何秀英完全是无理的,于是,就有人吼叫了起来。
但这时那个病人,那先前的玻璃厂工人从他的棚子里出来了。他的那个伙伴拉着他,但被他挣脱了,他完全听见了他女人的话,他的脸色是铁青的。他女人的那种自以为圣洁的态度在他看来是特别可憎的,他,王合清,就希望踏碎这一切虚伪的圣洁。他清楚地看见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他不能忍受他生活里有这种事情发生。
何秀英已经在和王合银女人厮打着了。他跑过来揪住他仍然在激动地诉说着的女人,可怕地颤抖着,对着她的脸打了过去。
“合清,你病着呀!”他女人恐怖地哀求地叫着,“你打死我是不要紧的,你自己呀!……你打吧你打吧!”
“我打死你!”王合清吼叫了起来,接着他愤怒地看着人们,松开了她,“各位,我请各位做个见证!”他残酷地说,“要是我明天死了,我叫我这个女人后天就嫁人!我不懂得啥子守节,看不惯这些假腔调!”
他的伙伴拖着他,他不理会。他的女人恐怖地大哭了。
“她——这个女子,何秀英是对的!”王合清继续愤怒地说。
已经呆站在那里的何秀英,像是受到了猛烈的一击,从恶毒和麻木里苏醒了过来,哭出了忍不住的高亢的声音。她看见这一切是太残酷了。
王合清蹒跚着向棚子里走去。但他支持不住了,撞在门柱上,吐出了大口的鲜血。人们向他跑过去,他的女人哀哭着追了过去。一直在冷笑着的高大的王合银女人猛烈地踢开了拦在她面前的一个破铁桶,走进自己棚子里去了。何秀英独自站在路中间,阳光照射着她。她继续激烈地悲哭着,因为她看见这一切是太残酷了。
“你要学学人家女人!”一个弯着背的老太婆走到她面前来,指着王合清的棚子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