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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

路翎这个名字的出现,是在前年的这个时候,但从那时到现在,他完成了十个左右的短篇,一个寄到香港在这次战争里面被丢掉了的长篇,以及现在这个中篇。

在这些里面,路翎君创造了一系列的形象:没落的封建贵族,已经成了“社会演员”的知识分子,纯真的青年,小军官,兵士,小地主,小商人,农村恶棍……,但最多的而且最特色的却是在劳动世界里面受着锤炼的,以及被命运鞭打到了这劳动世界的周围来的,形形色色的男女。在这些里面,不是表相上的标志,也不是所谓“意识”上的符号,他从生活本身的泥海似的广袤和铁蒺藜似的错综里面展示了人生诸相,而且,这广袤和错综还正用着蠢蠢跃跃的力量澎涨在这些不算太小的篇幅里面,随时随地都要向外伸展,向外突破。因为,既然透过社会结构的表皮去发掘人物性格的根苗,那就牵一发而动全身,生活的一个触手纠缠着另一些触手。而它们又必然各各和另外的触手绞在一起了。

由于这,在路翎君这里,新文学里面原已存在了的某些人物得到了不同的面貌,而现实人生早已向新文学要求分配座位的另一些人物,终于带着活的意欲登场了。向时代的步调突进,路翎君替新文学的主题开拓了疆土。

在现在这一篇里面,他展开了用劳动、人欲、饥饿、痛苦、嫉妒、欺骗、残酷、犯罪,但也有追求、反抗、友爱、梦想所织成的世界;在这中间,站着郭素娥和围绕着她的,由于她的命运而更鲜明地现出了本性的生灵。

关于她,作者自己有过这样的表白:

图“浪费”地寻求的,是人民的原始的强力,个性的积极解放。但我也许迷惑于强悍,蒙住了古国的根本的一面,像在鲁迅先生的作品里所显现的。我只是竭力扰动,想在作品里“革”生活的“命”。事实许并不如此——“郭素娥”会沉下去,暂时地又转成卖淫的麻木,自私的昏倦。………

但我看,事实许并不“并不如此”的。郭素娥,是这封建古国的又一种女人,肉体的饥饿不但不能从祖传的礼教良方得到麻痹,倒是产生了更强的精神的饥饿,饥饿于彻底的解放,饥饿于坚强的人性。她用原始的强悍碰击了这社会的铁壁,作为代价,她悲惨地献出了生命。

但她却扰动了一个世界。——张振山站了出来,但这个从残酷的过去懂得了解放的坚强的工人却没有能够救她,因为他连自己的一切也一并“解放”了,对于这世界实际上还是一个没有执着的飘泊者。但他却不能不走了,奔向了未免带着疑问号的“看我老张……够不够朋友”的前途。魏海清站了出来,但这个只是从残酷的过去带来了执着的,穿着工人服装的农民也没有能够救她,因为他连自己的怯钝习性也一并执着了,对于这世界还是一个不得已的追随者。但他却不能不死了,由于这执着所产生的一种怀恋的力量。……张振山的性格是鲜明的,但作者的笔尖还带着欲进又止的疑虑,而魏海清却一直向前,两个环境里面的看似矛盾但却融贯无间的心理动态,活生生地照出了她的灵魂。在这两个人物里面作者得到了辉煌的成功,或者竟超过了郭素娥本人以上。

郭素娥死了,她的命运却扰动了一个世界。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当兵的到前线去了,做工的上矿山来了……,而这劳动世界的旋律,带着时代的负担,带着被郭素娥的惨死所扰起的波纹,却在辉煌的天空下面继续前进,在它中间有老人的顽健,小人的坚实,青年长工的强壮的手臂和坚持而冷淡的面容,抱着忧虑也抱着希望投了进来的青年农妇的温暖的泪光和善良的心地……。就这样,作者寄付了他的悲悼和希望;在目前,似乎他也只能这样地寄付他的悲悼和希望了。

这并不是说他对人生抱着听其自然的态度,恰恰相反,他的着力点每一步都放在祖国的明天,也就是他的人物们的明天上面。因为这,他有时甚至情不自禁地有了显得性急的表白,例如这里面的小冲和青年长工,这两个明天的人物,就不曾在应有的形象里面出现,但在主线上,他的笔有如一个吸盘,不肯放松地钉在现实人生的脉管上面。他所追求的是节节带着血痕的生活真理,不是抽象的灰色结论,更不是骗人的热闹故事。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刚过二十岁的青年作家的可惊的情热和才力,同时也就看到了被围绕在生活触手中间的,有时招架不住的他的窘迫。

而从这里也就产生了他的创作方法上的特点。他不能用只够现出故事经过的绣像画的线条,也不能用只把主要特征的神气透出的炭画的线条,而是追求油画式的,复杂的色彩和复杂的线条融合在一起的,能够表现出每一条筋肉的表情,每一个动作的潜力的深度和立体。他自己曾带着疑虑说过,“我越写越弄不清楚什么叫做小说了!”这是为生活内容探求相应的形式的呼声,也是无法不从形式传统跨过的呼声,一个明眼的读者当不难看出这里面的苦斗的痕迹罢。这当然还只是一个开端,犹如他对生活的追求还只是跨进一步一样,展开在他的前面的还有不止一个的高坡,例如一首史诗的交响乐的构成和那里面的每一个语言的音响和色泽,就都是的。像后者,他已在对话里面显示了不少放着光芒的例子。

生活的洪炉养育了作者(我的意思是,养育了作者的只能是这生活的洪炉),他当能在这洪炉的烧炼里面得到应有的完成罢。

向文坛,向读者,我说出了这个介绍的诚意。

一九四二年,六月七日,于桂林之西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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