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捧着竹烟袋的疯了的工人慢吞吞地拖着他脚上的铁链,从锅炉房的水池区出来,站定在煤渣路上,向在桥基上工作着的魏海清们开始他的咒骂和宣讲,在叫嚷中间,他轮流地取着手里的五六根点燃的香,贪婪地麻木地吸着烟。
“坏蛋都替我站出来,那些从心里坏出来的坏蛋,你们杀了我也干净,杀我免得我心中作难。……老子那些时吃白泥巴也过过来,没人敢欺,今天倒遇到你们这些。地上无人讲公理,天上有三十三层天,地下有十八层狱,狱下有火烧狱,你们这些混蛋,王八蛋。”他跺着脚,惨厉地扬高他的声音,“哎哟哟,我心中十分作难!”
魏海清的伙伴向达成,一个长发,面孔俊秀,喜欢唱流行歌曲的青年人,从桥柱顶上伸直结实的上身,向他扬着手里的砌刀小声喊:
“喂,走开些,矿长在这里。”
疯子直勾勾地瞪着眼睛,仿佛在理解对方所说的话,随后,他的脸上抽搐地浮显了一种混合着愤怒和狂喜的神情,像真的寻到了仇敌似的,厉声叫:
“就是矿长,我也要通他屁股!”
作为这叫骂的回答,两个穿着黑色新制服的矿警在屁股上按着枪跑了过来。
“你们这些坏蛋来作弄老子,你们狗才!你们砌屋搭机器,叫老子受闷苦。”他举起那一把冒烟的香,在身体的周围划了一个大圈,仿佛这么一划,他的仇敌就不能走近他似的,“你们明天就要让斩尽杀绝!”
当一个矮小的矿警触着他的肩头的时候,他暴烈地跳起来,使铁链朗当作响,把手里的香击打在对方的制帽上。无论如何,他不愿意放弃这一把香,和另一只手里捧着的烂烟袋。他和矿警争夺,暴跳,一直到他终于被绳索绑起。
“你们有枪呀!你们的枪放不出来!”他的惨厉的叫喊在水池上面回荡着,“你们就是一枪一炮把我打死,我也心甘!……”
向达成在疯子被矿警绑走了之后,摇头望了望下午的白色的太阳,从石柱上跃下来,向掳起脏衣袖的魏海清说:
“关碉堡去了!”他用手在颈子上绕了一个圈,表示被绳子系着颈子的意思。
“明天又得出来!”魏海清弯下腰,在石块上敲着烟锅里的烟灰,感喟地说,“他们关得起他?一天三餐饭哩。平常关工人要工人出伙食钱的!”
“在军队里关人都不要士兵出伙食钱的,他妈的熊!”向达成把砌刀摔在泥堆上,扒开胸前的衣服,野蛮地吸气,接着,他奋激地扬起嗓子,唱了起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你为啥子不当兵了?”魏海清拴好烟杆,注意地问他,但回答的还是粗蠢的歌声:
“抱着敌人的老婆,前进!”
“哈哈哈,毛延寿你这奸贼呀!”他系好裤子,拾起砌刀,向桥柱跃去,开始工作,使力地搅着泥灰,凿碎石块。好久之后,他把带着工作的严谨的漂亮的脸向着太阳,对旁边的老迈而强壮的郑毛忧郁地问:
“你们说,他原先也是土木股的,他怎么疯的呢?”
“他赌光了,后来又在路边上撞翻了油,”郑毛哑声回答,“赔了两百,白做三个月;这么一急,好不转来了。”
“我们今天捣不成这个了。包工划不来,他们有诡计!”魏海清张开卷起衣袖的手臂,带着茫然的失望神情瞧着石柱,加进来说。
郑毛把他的扭曲的老脸向着他,闭起眼睛。
“是罗。机器工做包工才划算的。这回两万。”
“你妈的,那些家伙。”向达成在手里灵活地转一转砌刀,笔直地站在桥柱上。他之所以恨机器工人,是因为他们不为他所希望,把他认做一伙。“看啊!”他羡嫉地叫,“一个家伙弄摆摊子的女人,二十块钱八回!”
魏海清胸膛震动了一下,急剧地弯下腰去,翻起土来。但他还是偷听了伙伴们的对话。
“你说说底细!”郑毛的老脸上闪出一种忧戚的光采,像这件他原已冷淡地知道的新闻现在被人说出来却触动了他的对某件刚过去不久的事的回忆似的。把强壮的手臂向太阳挥了一挥,他一面把腿在泥地上舒畅地伸直。
“我也不知。魏海清知道吗?”
郑毛的左眉注意地扬高。
“不知。”魏海清回答,“哪个问这些……事?”
太阳像一个白色的,空洞的球体,在魏海清面前恶意地摇闪着。锐烈而深刻的痛苦使他遗忘了周围所有的人;使他的眼睛昏花,胸膛疼痛。但不久,一种沉毅的,忍耐的,音调深沉而少波动的歌声从老郑毛的唇上长着硬髭的嘴里舒畅地倾流了出来,使得秋天下午的空气温暖而融和,爱抚地包围了未完工的石桥,包裹了这痛苦的鳏夫。抖了一抖胸膛,这中年工人从眼睛里流出一种温暖的,凄迷的,潮湿的光波,发出更深沉的声音,加入到这歌唱的忧戚的暖流里去。
魏海清有着各种顽固的习惯,一向是自己烧饭吃,——宁愿自己吃隔天的冷饭,都不加入伙伴们的热闹的伙食团的。
这种孤独和俭省的僻性使他不大和他的伙伴们,尤其是那些外省来的,当过兵的人接触。这天晚上,刚刚七点钟,当伙伴们还在隔壁屋子里听那个醉心当工头,以当过兵自骄的向达成讲故事的时候,他便独自躲在自己的破朽的小木屋子里,抽着烟,咬嚼着自己的痛苦,不再出去了。
门板猛烈地碰响,他的七岁的,身段粗野浑圆,大脸上有着一对永远露出好斗的防御神情的眼睛的儿子,肩着一个小破布袋跃了进来。
“买了,好多钱?”魏海清问。
“两块钱,一斤一两五。”儿子甩着布袋,大步跨到桌子前面。
魏海清伸手到布袋里去。
“怎么买的是巴盐?要椿!”
“偷不了个懒成!”儿子擦着小手掌,一面昂头恶狠狠地吹着电灯。他没有一秒钟能静止,一下扭着腰跳到门槛上,向外面张望,一下又撒开裤子,在屁股上浑身扭动地搔着痒。
“你怎么这样久。”魏海清沉闷地说,“又跟人打架?”
“不成。”儿子粗暴地仰起头,“我听见说山上刘婶偷人,卖○,二十块钱八回!”
“胡说!”魏海清笨拙地站起来。
从隔壁屋子里,透过来向达成的响亮的,骄傲的声音:
“那个老头子说,‘你们既然要打,我来跟你们喊一二三’——一,二——老头子喊到三喊不下去了,太惨;女人就跑了出来,跟两个连长叫:‘你们要是都看上我,你们就把枪给我!’……好,两个爱人都把枪给了女人。你晓得那个卖香烟的女人怎样?”
“说!”
“她呀,哼,‘你们不能死,你们为国家打仗,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你们争我不值得!’——砰!一枪自杀了!”
话音突然停止,有两秒钟,屋子里紧张着沉默。以后,便爆发了一个尖声的叫喊,所有的人嚣张地议论了起来。魏海清的儿子急剧地悄声地,像一头野猫一样,奔了过去。
“高你妈的瘟兴!”在昏黯寂寞的这边屋子里,呆站着的魏海清咒骂。当他重新坐到床板上去,抽起烟来的时候,郭素娥的丰满的,淫恶的肉体的形影就开始在焦闷的烟雾里浮幻地一次一次地闪现,使他惶恐,痛苦。血液升到他的皱做一团的长脸上来,使它灼烧,但在他的内部却有一种冰凉的东西不时震颤着,逐渐扩大。在拼命地吸了几杆烟之后,惶恐和痛苦就被对过去生活的绝望的悔恨所代替了。这时候,他攫得了浮面的安静,清晰地回忆起几件细微的事来。
这些事,遮盖着积年的灰尘,早已不被他想起。现在却放射着全然新异的光芒,刺目地,赤裸裸地呈显了出来。在一个山峡里咆哮着苦寒的风的冬天的黄昏,他为了女人没有在他勤苦地劳作之后替他热好饭,暴戾地捶打了她,使她的头碰伤在灶角上。她是一个丑陋,极能忍苦的强壮女人,无论挨着怎样的毒打,都不呻吟,不反抗;但现在,在六七年之后她却在魏海清的悔恨的心里呻吟,反抗了!那个晚上,魏海清能够极明亮地记得,从风声里,隔壁穷苦的线贩子的凄凉的笛子声呜咽地传来,再隔两天便是送灶神,过年的时候了。
“那年娃儿才一岁。我点三根草的灯,成堆的红薯……过得还算……”他寒战了一下,重新的急剧地抽着烟,竭力摆脱这个回忆,但立刻他又落到另一深渊里去了。
……赶场回去的郭素娥,穿着不怎样干净的青布短衣从石板路上粗野地性急地走过来,在他家门前的一棵老黄桷树下停住,和他坦率地谈了几句话,咒骂她的穷苦,她的抽鸦片的丈夫,……这就是全部。这怎么样会有让人回忆起来的魅力呢?但这鳏夫现在回忆起来了。他记得,郭素娥的脸庞,在那棵树下,是粗野,年青,而且异常红润的;她的乌亮的头发垂在颈上,又是柔顺的;而拿在她的肥腴的手里的一块黑布,是细致的,闪着愉快的光的……
郭素娥的穿着新黑鞋的脚,好几年前走过那棵树下,没在草丛里的最后的一步,现在绕着奇异的光彩,像踏在他眼睛上一样,使他眩晕!
“她那时候就是那样一个女人了!”从桌子上移下手,他站起来,“嗬,人一生作多少孽啊!”
从隔壁房里,传来一个低嗄的兴奋的声音:
“啊嗬,那女人生毒的!”
“二块五一斤肉,便宜呀,……你们都去试试看。”老郑毛说。
魏海清蠢笨地扬起拳头,向灯光扑击着,终于不能忍受地冲出门去了。在土坡上抱头蹲下来,他怨恨地茫然地遥望向对面的山峦。
山峦带着黑暗的威胁,站立在厂区的绚烂的灯火背后。在灯火密积的中心,在远远的两端完全漆黑的山峡中间,厂房的宏大的轰响,大烟突上面的浓烈的黑色烟带,煤场后面的焦炭炉的腥红的火舌,……这一切,以一种雄伟的狂乱,在山峡的顶空上严重地升腾着大片繁响的浓云。
魏海清无法理解这庞大的劳动世界的秘密,在它面前感到惶惑,体会到恶意的嫉恨。在繁密的灯火的摇闪里,在滚腾的浓烟里,张振山的粗壮,强力,凶残的身影浮幻了出来,大步地向前踏走;而在他的臂弯里,郭素娥淫贱地,快意地颤抖着。
“去你们,……”他抓起一块小石子,盲目地砸过去;石子落在坡下的水田里。
幻像一瞬间消失了,就仿佛被他的石子砸碎了似的。他伸直酸痛的腿,站了起来,向伙计们的房间走去。
“把我苦伤了。一个……女人啊……”
淫荡的,感到疲劳的歌声和低劣的叶子烟的烟雾一同从狭窄的门框里飘流出来,当歌声中止的时候,跨进门框的魏海清听见了老郑毛的豪迈的,慈和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