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铺的茅屋的矮门上端,透过窒闷的油烟,可以看见远远煤场上的灯火的绚烂的环节。坐在伙伴们中间的张振山,用手支着面颊,把肌肉狠狠地挤到眼部,使眼睛显出一种沉思的半闭神情,尖锐地穿过对面吴新明的高耸的肩头,射向门外,射向隐在煤场的灯火背后的,郭素娥所在的山巅。
当伙伴们举起酒杯来的时候,他急剧地从颊上松下手来,俯头到自己的杯子上去,贪婪地吮光,以后,他咂嘴,又回复他的姿势。
“老弟们,不用心焦!”吴新明舐一舐嘴唇,用老练的,激越的声音开始说:“哪个都不在乎这狗地方的!我们湖海漂泊,是到处可去的人!……”他吹了一口气,继续说:“他们先前说待遇如何之好,但一来了,也还是如此。我们难道会被高帽子压碎么,哈,”他得意地笑,“我们的脑袋并不小!老张,我比你岁数大些,你此去的时候,我劝你心要放宽……”
张振山放下手耸一耸肩,把变暗的眼睛从烟雾里瞧向他:
“为什么?”
“一个人生活了几十年,总要看透一个真理的。老张,我把我的经验奉劝你。请酒?”
所有的手在萎顿的灯光底下晃动着。但是当吴新明愉快地擦了一下嘴唇,正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张振山的深沉的,洪大的声音震响起来了。
“老哥,我不想和你讨论真理。”他把眼光向伙伴们扫了一圈,“我谢谢你们替我送行。这是我的光荣。真的我很惭愧,对大家这两年毫无好处,……我想说,”顿了一下之后,他把脸锋锐地朝着他的对手,“看吧,我的真理和你的,一定是不同的东西!真正的我们的真理是怎么样?那当然是:一个工人要认识他自己,他的朋友,他的工作关系;他不要单独一个人捣鬼。他们要发展工作关系,自己团结,休戚相关。你的真理如何呢?你要第一,吓,讲义气,讲尊严。义气一空,你就可要到老婆肚子上去歇凉了!”(话在几声抑制住的大笑里中断了一下)“至于我,我是一个会犯规矩的。我明白一切,老弟们,只是我心里面有多少坏的东西呀!……时常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结果又这样了……多糟,我希望你们过得好,不像我这样!……”
“我不是说的这些空意思呀!”吴新明带着显明的不满,说。
“你说的是——?”
“待人接物,机警理智。”
张振山站起来,吞下嘴里的嚼烂的肉片,打了一个狂妄的呵欠。
“买一本酬世大全看看吧。喂,你们也相信我老张么?”他抓住身边陈东天的手,又把它摔开,他的浓眉头在凸出的额上游动,向眼睛覆压了下来,“我这回是定准又要做一件坏事了。真不甘心呀!”
“你从哪里不甘心?”吴新明露出企图再试锋芒的样子,站起来,在凳子上踏着一只脚。但他的话被嘴里包满了酱肉的杨福成的嗡嗡的大声遮没了。
“你是先上城去……明天,一早?”
“打算这样。”
“你那三百块钱够么?”陈东天仰着脸问。
“不够也只有这样。看吧,马华甫刚才敢不拿出两百来么?
什么费什么费,你扣罢,做工的总是做工的,我们……”
“我们一共同要求,他就没法了。”
“记好这个教训,老哥们!……”
吴新明从柜桌那里端了一壶酒过来,站在杨福成身后,尖利地说:
“就是你自己会忘记这个教训,刚才说过的。”
“我认错!不,我并不这样无理智,这样糊涂!”张振山的大脸灼烧,当他扭曲着颈子往下说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的尖锐的大喉核的可怕的痉挛,“我一下有点事,要走了。我想再说几句话。我在这里做了两年,干了不少叫人恨的事,这叫我高兴,但是最后,我自己要笑我自己,恼火……无聊,……
带走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他的粗肥的大手指在烟雾里比划着,“隔几年我们又可以相见了!那时候你们看我姓张的究竟是怎样吧。够不够朋友。我会倒楣,看不见……”他在眉毛底下愤恨地凝视,“但是……兄弟,我们是不会倒楣的!”
“你还要说什么?”一个沉默了好久的伙伴问。
张振山严厉地,带着深深地藐视和坚冷的热爱,从鸭舌帽底下凝望着在他的前面变得像黄色的斑渍似的山坡上的灯火。
“你还要说什么?”
张振山把大手急剧地扬到和鼻子一样高。
“你还有什么话说?”
激昂地,悲痛地,张振山把鸭舌帽狠狠地从头上撕下来。
“你就走么?”
“是。”
“再喝三杯!”
从俯头在膝盖上的杨福成嘴里,像在夜风里缓缓拉动的二胡的弦音一样,歌声和谐地,凄楚地,带着向渺茫的远方的深的倾慕,流了出来:
你不必再回来。
当他甩着头发,把头猛然抬起的时候,在昏疲的油灯的映照下,他的平常老是浑浊的眼睛是明亮的,潮湿的;另外两个声音渗了进来,歌声起着奋激的波浪,拍击着烟雾,掀到茅屋外面去。
家乡的疮痍呀——妹难数!
张振山把鸭舌帽紧紧捏在手里,嘴唇尖着,含着一个坚决的,慈和的微笑,在墙壁前面张开腿凝然站立着。歌唱的半途,郭素娥的丰满的形象在他眼前浮现,使他体会到辛酸的屈服和稀奇的悲凄。
“我做错了吗?”
他微微摇头,脸相变得乖戾,不自觉地涌出一个自恕的微笑。
“兄弟们,”他亲切地说,声音温暖,“我先走一步了!”
所有的人从凳子上站起来,发出一阵惋惜的喧哗。
“祝你得胜归来!”
“明天早上我们送你!”
他大步跨出酒铺的茅屋,跃下土坪,把鸭舌帽摔在头上,在铁道旁边微微凝了一下神之后,就匆促地向煤场奔去。
他预备把女人夺出小屋子来,立刻赶煤车离开这里,到江边的镇上去下宿,明天黎明搭船下城。这个念头是在走出酒馆之后才突然决定的。——他现在不得不这么决定了;他现在终于不能以恶毒的翼越过一个女人的爱情,预备带走她了。这屈服,这温情,在以前,他是以为决不会在他的险恶的世界里出现的,所以使他感到苦闷和极端的焦躁。
在奔上山巅的时候,酒精的力量发作了起来,使他微微地昏晕。他扒开胸前的绿工衣,露出凸出肌肉的山峰的多毛的胸膛,跃到一块巨石上去,转身凝望着山下的,他即将离开的精疲力尽的劳动世界,猛烈地吐了一口气。
“不要追我!”从内面迸发的一个无声的咆哮使他自己的耳鼓鸣响,“我还要——再来!”
失去了惯常的镇定,他跨着满跚的步子走近了小屋子前面的土坪,但一个突然从土坪侧面升起来的长长的黑影使他惊愕地站住了。
“谁?”把拳头掣到胸前,他低厉地问。
黑影响着木棍静静地,骄傲地走近来,不回答。
“谁?”他把声音变得深沉,恢复了镇定。
黑影踱到离他一步的地方站住,弯下腰,怠慢地察看他。
“是张振山吗?”
“魏海清!”张振山残酷地喊。
“来找她吗——?”魏海清的手指着屋子。
“对!”
“你打算做什么呢,老哥?”
在灰色的微光里,可以看见张振山的眼睛的愤怒的闪光。
“那么,”魏海清依然骄傲地说,但声音有些颤抖了,“请去找罢!”
一瞬间,张振山无理性地跃上去,给魏海清的下颚以猛烈可怕的一击。木棍从手里飞落,它的主人无声地张开手,翻跌到枯树桩背后去了。在这使力的一击里,张振山全身震动,被盲目的毁坏欲望所鼓跃,向屋门冲去。
但是,他的猛扑过去的坚硬的大手落在更坚硬的黄铜锁上。
“魏海清,”停了好久,他凶恶地叫,但显然的,这声音里含有强烈而苦楚的失望。
回答的是从山坡上的杂木林里呼啸而来的寒凉的夜风。
于是,他在烈风里倾斜着大身躯,向魏海清从那里倒下的枯树桩跨去。
“喂,魏海清!”他俯下腰,伸出手。
魏海清痛楚地呻吟着,用手在空中抓扑,抱住了他的粗腿,奇异的是,他除了向这被自己伤害的人更凑近身体以外,没有想到别的。
“说,魏海清,发生了什么事?”
魏海清咒骂着,用一种吮吸的声音在风里回答:
“她——完——了!”
“什么?”张振山失望地叫,同时弯下腰,把大手扶住了对方的战悸的肩膀。
在张振山的帮助下站起来的魏海清,突然在风里掀动着手,发出了儿童的,冲动的哭泣。
“她完了。……她怕再不会回到这里。十几年,一个女人……好难捱啊!”
张振山在这哭诉里战栗。他的大脸灼热,胸脯麻痹而寒冷。他开始抽烟,焦急地在土坪上徘徊。
“这有○用!……”他责备地嚷,接着又以抚慰似的大声加上说:“你讲吧,怎么一回事?”
于是,魏海清制止了哭泣,坐到树桩上去,把跟邻人说过的话夹着咒骂重说了一遍。说完了之后,他感到疲劳和寒冷,逐渐胡涂,什么情感也没有遗留。当张振山抱着膝盖坐在门前石块上恶意地思索着的时候,他站起来,寻到了白木棍,预备走开。
“慢点。他们带她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不知。”魏海清大声回答。“你去寻她吧。”他说,用白木棍指着山峡底下,“我作难些什么呢,我决不……告诉你,那些全是贱狗狼群,不讲人性!”
“他们有些什么把戏?”
“他们比你还贱毒!”
张振山跳了起来。
“什么,我贱毒?这是真的吗?”他嘶哑地叫,笨重地转动他的躯体,“看,我不是完全失败了!我失败,并不是我……”他的腮部可怕地战栗,“好,她会怎样?——会从不会?”
“她?不会的!”
“为什么?”
“她会死的!”
一阵风猛扑过来,将魏海清的痛苦而甜蜜的叫喊挟带到漆黑的山峡里去。这叫喊像一个胶质的实体似的碰在山壁上,发出强韧的,在中间被风击断的回声来。
张振山耸一下肩膀,走近来,递给魏海清一根香烟,但魏海清严正地拒绝了。
“我去了,老哥。……我想告诉你,你有很多地方是坏透了的。”
“你说得对!”张振山无表情地回答。当魏海清的身影艰难地摇晃着,隐没在土坡后面的黑暗里之后,他衔着烟,把手抱在胸前,在土坪上急剧地踱着。
“现在完了。狗萌的,你自以为行,你满意吧。你可以奔开去,没有责任,一个人炒辣椒吃。……你现在说你同情这个女人,又说她靠不住,你究竟说些什么?终归,她牺牲了!
在你的笨手里……你无知狠毒,你胡为……为什么这样说?”
他大步跨走,晃动拳头,“啊,活了二十五年的张振山,你的苦痛就在这里!……”他站住,向风眼厂那边的光晕凝视,发响地咬牙,“好,走吧,向前向前,……她葬身在那边了,为了自由的生活……你也要在机器底下灭亡吗?向前去吧,领受你应得的报酬!……再来一次,为什么不!”
他拉了一下鸭舌帽,转身向低矮的小屋子。一瞬间,像面对着仇敌似的,他的喉咙鸣响,白色的大牙齿在卷缩的唇皮间突了出来。……
于是,向前面阴险地望了一望,他奋身跃近小屋,搬开屋门,进到里面去。
一刻钟以后,这阴湿,矮塌,破陋的小屋子在山风的煽炽里狂烈地燃烧起来了。火焰从树丛里涌出来,昂奋地舞踊着,火灾照亮了两个峡谷,以完全不同的感奋给予了两个峡谷里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