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三在绝望的愤怒中锁起了蒋蔚祖,接着就准备用毒辣的方法打击金素痕。他觉得,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小孩们。然而事实上,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引向毁灭,摧毁了小孩们。他预备揭发金素痕底丑行,驱逐她。为这个,他考虑了蒋蔚祖和孙儿阿顺。他认为蒋蔚祖已经没有理智,时间一久便会忘却;而阿顺,他现在是并不怎么顾忌了,因为蒋少祖已经有了小孩。
于是他向女儿们写信询问媳妇底情形。女儿们的回信使他扰乱。她们随即来苏州告诉他说金素痕不知怎么已经知道了蒋蔚祖被锁和蒋少祖来苏州的事,准备对蒋家起诉。
女儿们回南京后,蒋捷三写信给南京底世交们,准备应付诉讼。他最初预备和女儿们一同去南京打击金素痕的,女儿们,尤其蒋淑媛愿意他这样做,但他不能离开,因为耽心蒋蔚祖。这样过了一星期。蒋捷三整理了财产,在每一口箱子上都贴上了标记,指明它们属于哪一个小孩。但他决未想到蒋少祖所想的,即写下一个确定的,能在法律上生效的东西。老人头脑里没有法律,没有现代的政府,主要的,老人要活,没有想到某一个严厉的、冷酷的东西会比他走得更快。
金素痕并没有做什么,但无疑地老人已处在不利的、被动的地位。别人总觉得老人不应该那样做,因为大家后来证明,老人走的每一步都引向毁灭,但老人却只能如此。这些严寒的日子于苏州底有名的蒋家是极可怕的。全宅死灭无生气的统一性。,里面关着疯人。
时常有世交们来访,安慰了他。这些绅士们像每年一样地筹划冬赈,蒋捷三像每年一样地出了钱:以前几年这件事都是由他领导的。
但打击到来了,第一个打击是他底世交,有名的苏州风景区底主人底破产。这是由债务致成的:这个主人为了使他底家宅永远成为风景区花费了无数的金钱,并且他底不长进的儿子在经管产业的事情上欺骗他。这个老人慈善、软弱,爱好高洁的享乐和名誉,他底华丽的庭园和珠宝玩物摧毁了他,他希望被人敬爱,被天下人知道,这个善良的愿望毁坏了他。事情是很悲惨的,他已经偷偷地,用苏州人爱好的说法,从后门卖了两个月的古董。
现在他坍倒了,县政府封锁了他底煊赫的庭园,并且要封他本人底住宅。
第二件打击是蒋蔚祖底逃跑:蒋蔚祖破坏了窗户,深夜逃跑了。
早晨,蒋捷三处在大的痛苦中,战栗着,到处乱走。他在前厅里遇见了那位破产了的,美髯的世交张述亭。张述亭昨晚深夜才离去,现在又来,求蒋捷三向县政府动用他底权威。
两位老人脸上都有着强烈的痛苦。两位老人都阴惨可怕。蒋捷三暂时没有说话,他引世交走进房。
“怎样?”他用残酷的声音问。
张述亭坐下,托着腮,以火热的小眼睛看着他,然后叹息,捻胡须,看着窗外。窗外,阳光照耀着晶莹的积雪。“你陪我去找县长好不好?”美髯公说。
蒋捷三射过残酷的目光来,轻蔑地笑着。在这种目光下,美髯公有罪地,软弱地,小孩似地微笑了。
“那些光棍流氓,那些光棍……”美髯公笑着说,脸痛苦地打抖。
“老兄,我们各人碰命了。……我不能替你出力了,我也没有力气。……蔚祖跑掉了。”蒋捷三用深沉无情的声音说,注视着张述亭。
张述亭沉默,笑着,瘦而洁净的老手在桌上打颤。他笑着站起来,又坐下,突然抱头哭泣如小孩。蒋捷三残酷地看着他。
“老兄,我们都完了,等着进棺材。”蒋捷三无情地说,搓手,并且微笑。
“我一生罪过难数,我是自招的,但是捷三啊,你难道也是的么?”美髯公哭,说,“捷三捷三,我们都是过去的人了。儿孙是儿孙啊!……”他抓住胡须,小孩般号哭了起来。他用衣袖揩眼泪,预备走开。
蒋捷三无情地笑着看着他,美髯公走出时他没有动。但在美髯公跨出门槛时,他就突然站起来,大声喊他。“我陪你去县政府!”他坚决地说。
“你自己……我也不想去了,我下乡到女婿那边去。你自己……?”美髯公说,有罪地笑着。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蒋捷三挥手,扶住桌子站了一下,快步走出来。
特别在自己不幸的时候能够安慰别人,是一桩快乐和幸福。因为这证明了自己有力量,证明了自己底不幸并非由于自己无力。并且这里还有友情和正义底幸福。无论如何,蒋捷三觉得张述亭是无错的,因此别人不该伤害他:这是相爱的,尤其是相爱的老人们底逻辑,这是非常的简单。两位老人踏雪去县政府。
蒋捷三严厉地走进县政府,通报会县长。中年的、秃头的县长笑着迎下台阶,在鞠躬时用手按着胸请他们进客厅,坐下后,蒋捷三愤怒地看着县长,立刻开始说到本题,他说债务当然应该解决,一定可以解决,产业不该封。
县长冷静地,恭敬地回答说,这是诉讼底手续,他是奉了命令。
美髯公焦急地皱着眉,看着蒋捷三,又看着县长。失望使他说出了屈辱的话。
“县长,”他说:“我是老人,我一生在苏州……我求……”
“什么话!”蒋捷三愤怒地说,“我清楚,我要收拾这批光棍,哼!你县政府包庇他们!”
于是蒋捷三发火,把自己底一切怒气都发泄在这个不幸的县长身上。美髯公着急地笑着,希望蒋捷三能够说得和平一点。美髯公不时向县长笑,好像说:“他总是这个样子的,我们拿他有什么法子呢!”
在蒋捷三的愤怒和张述亭的友善的笑容下,县长先生就非常的为难了。他被弄得激动了起来。他一时痛苦地、愤怒地笑着,一时又忍耐地、陪罪地笑着。渐渐地他就懂得了什么,被张述亭感动了。回答张述亭底笑容,他了解地,亲切地笑了一笑,好像说:“我晓得他总是发火的,你不要急,没有关系!”
张述亭感激县长,流下了眼泪。
蒋捷三,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们底暗号,变得更愤怒了。而且,他责骂起张述亭来了。张述亭,在这个责骂下,向县长亲切地、可怜地笑着,好像说:“你看,他连我都骂!”
县长再不痛苦,他快乐起来了。县长愉快地笑着,而且忽然地流下了眼泪。
张述亭小孩般哭了,同时又笑了。
“蒋老先生,……我觉得,做官难,做人更难啊!”县长说,做着手势。
于是蒋捷三底愤怒平息。
“是的,是的!好了!封园子,住房不能封!”蒋捷三说,站起来,走了出去。在门外他有了眼泪。
…………
蒋捷三迅速地走过在阳光下闪耀着的积雪的街道,张述亭跟着他。在巷口他们停了下来。
“捷三,麻烦你了……我回去看看。”美髯公说,有罪地笑着。蒋捷三无表情地看着他。
“捷三,我耽心你底蔚祖!”美髯公说,可怜地笑着。蒋捷三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各人有命,老兄!”他用冷淡的大声说,走了开去。他回来,立刻有了决断。
“冯家贵!”他在大厅里大声说,“你替我马上上南京!……记着,明天早车赶回来!”他说,走过冯家贵,走了进去。
蒋蔚祖在被锁的一个星期里完全疯狂,不吃,不睡,在夜里唱诗,啼哭。以前他还思想,现在他只是绝望而焦急,除了想见到金素痕以外没有别的欲望,他为了孝顺父亲来家,现在为了爱恋妻子而离去。他现在毫不怨恨金素痕,他只想见到她,被她责骂,诉说自己因无能而受的痛苦,求她饶恕。他化了两天工夫偷偷地破坏了小窗户,深夜里逃了出来。
金素痕已经从苏州底朋友那里知道了一切,放出了要起诉的空气,但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蒋蔚祖被锁的这个消息令她愉快,她觉得她可以不被骚扰了,因此她除了尽量快乐以外一点都没有想到要做什么。她无需做什么,因为事情是于她有利的。这个愉快,一直到今天还没有过去。就要过年了,她异常的忙碌。
褴褛的,冻得发青的蒋蔚祖到家时,她正和姐姐及一个漂亮的律师从院落走出来。她穿着皮领的、细腰的大衣,因冬天的阳光而微笑,和律师高声地笑着说话。蒋蔚祖跨进门廊看见了她,闪到门旁去。她发着笑声走出,蒋蔚祖突然冲出来,使她举手按着胸部,发出了恐怖的、尖利的叫声,律师急忙地上前保护她。
但在认出是蒋蔚祖之后,律师就不快地笑着,缩回了手臂。
蒋蔚祖如乞丐,以乞丐底狞恶的目光凝视着律师。“进去!”金素痕严厉地叫。
蒋蔚祖凝视着律师。
“哈,我捉到了!”他想。
金素痕脱下皮大衣转身向内走。蒋蔚祖向律师笑着点头,跟着她。
金素痕领他进房,猛力闭上门。
“怎么又来了,锁得不舒服吗?”她说,坐下,托住面颊看着空中。
蒋蔚祖无表情地在房里走了一圈,偷看着她,看见她眼里有泪水,感动了,忘记了刚才那个律师,蒋蔚祖冻饿得异常虚弱,但企图感伤,假装地思索着,忽然他向金素痕温柔地笑了。
金素痕瞥了他一眼,她预备说什么,但他已经在她面前跪下,抓住她底衣服了。他带着虚假的痛苦啼哭了起来。“什么!什么!你不换衣服吗?你不要吃东西吗?”金素痕嫌恶地推开他,叫,“阿顺要你,你不去看他吗?”她叫。她站起来走向门,蒋蔚祖跟着她跑。
“你坐一下,我找东西给你吃。”她说,走出去。
她在门口遇到了在手里抓着算盘的父亲。这个父亲向女儿谄媚地笑着。
“蔚祖来了!”金素痕低声说。
“是的,是的,怎样呢?”金小川弯腰谄媚地问。“我不晓得。我要去苏州!”
“啊,那么,你问过他吗?”
“什么?”
金小川按住算盘珠,不让它们滚动,拖女儿到窗边。“你要问清楚再上苏州,好儿子,啊!”
金素痕嫌恶地向父亲底笑脸看了一眼,脱开他底手,走到另一扇窗子面前,在太阳下抱住头。
“人生好痛苦,好凄凉!”她想。“你叫佣人弄点饭!”她说,疾速地走进去。
“蔚祖,我问你,你到南京来,爹爹准你吗?”她笑着问。“我逃的。”
“爹爹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道。”
“你身上带的有钱吗?”
蒋蔚祖摇头。
“好极了!”金素痕击桌子,笑着,迅速地转身走向窗边。“蔚祖!”她笑着说,但蒋蔚祖走近来,要吻她,她小孩般皱眉,推他,最后要他把脸揩干净。
他们接吻。金素痕跑出去,又跑进来,要蒋蔚祖吃东西,换衣服。
下午,金素痕带蒋蔚祖到奶妈处看小孩。蒋蔚祖抱住小孩痛哭。以后金素痕带他出光华门,领他走进一座旧污的、阴暗的房子。这是金素痕婶母底房子,婶母底儿子不在家,他底房间空着。金素痕和婶母商议了一下,领蒋蔚祖走进房。
蒋蔚祖不惯陌生的地方,在房里乱走乱碰。但金素痕底抚慰令他安静。金素痕向他说她要去苏州,因此这两天他必得在这里住。
她向他说好晚上再来,把房门上了锁。蒋蔚祖被安慰,没有注意到房门底上锁,睡去了。
这是一串急剧的,充满自信的行动;在这个行动里金素痕显得生气蓬勃。她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明白她决不会失败。
果然不出她意料:到家时,黄昏,她遇到了冯家贵。
蒋家底老仆焦急地、茫然地站在院落里,看见她,向她鞠躬,并且向她卑微地微笑。
“大奶奶!有封信,有封信……”
金素痕轻蔑地看了信。
“你来干什么?”她把信摔在地上。
“大奶奶,我找大少爷,信里写的,大少爷!”冯家贵说,捡起信来。
“大少爷?他在苏州锁着呀!”
“啊啊,大奶奶,发慈悲,”仆人鞠躬,开始哭泣:“老太爷底命根,大奶奶,今天早上来南京的,大奶奶,找一找,发慈悲。……”
“我哪里找去,叫你底老太爷来找!”
冯家贵蒙住脸大声啼哭着。金素痕冷笑,抛给他五块钱,走了进去。
冯家贵看着她走进去,咬牙齿,随即撕毁她底钞票像她抛信一样把它抛在地上。
冯家贵老腿打抖,露出了不可侵犯的愤怒的、庄严的表情,走了出去。
金素痕冷笑着回到房里来,坐在桌边。笑容未离开,她热烈地流泪。她是非常地激动:从此她要胜利,压倒有名的蒋家姊妹们,从此她要走一条险恶的道路了。她流泪,觉得她同情而且怜悯老人。“爹爹啊!”她温柔地喊。她流泪,因为人生太凄凉。
忽然一颗石子击在窗框上。接着又是一颗,跃进窗户落在地板上。并且滚到痰盂边。金素痕向窗户转身,看见了立在菜地里的冯家贵。夕阳底金红的光辉照耀着菜地,和菜地后的溷浊的小河。冯家贵仰视着窗户,他底银白的光头在霞光里发闪。
红光照在金素痕脸上。金素痕向山边的落日看了一眼,静静地站了起来。
冯家贵仰着头向她仇恨地笑着,垂着手,手里有石子,冯家贵底笑容表示,他现在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个老头子这几十年怎样过活的?”金素痕严肃地想,看着夕阳,“我们是怎样过活的?我们活着,吵着,为了什么?”她想。
“冯家贵,你回去,说……”她停顿了,因为,在庄严的落日里,有了放弃一切的柔弱的心情。她凝视着下面的白发的老人。“冯家贵,你回去,说我就来苏州!”她大声叫,猛力闭上窗户。
她在窗户里凝视着冯家贵。白发的老人放下石子,拖衣袖揩了眼泪,转身向泛着红光的宁静如梦的小河蹒跚地走去。她大声叹息,颓然坐下。
晚上她去安慰蒋蔚祖。她明白,给他的抚慰愈多,他底忍耐力便愈持久。她告诉他,为了试验他底心,她要锁上他,假若他这两天内要逃跑,那么她便永远和他分离。
好像她是为了爱情而锁上他;因为老人是为了爱情而锁上他的。于是,发疯的蒋蔚祖从这一把锁逃进另一把锁。
金素痕,洗去了脸上的脂粉,穿上了黑衣,头上戴了白绒花,妆扮得像寡妇,乘夜车到苏州去。
冯家贵在车里打瞌睡,午夜到苏州。蒋捷三没有睡,招他进房,老仆人气促,不能说话,蒋捷三带着冷酷的笑容看着他。冯家贵显然不能说出一句中肯的话来;情绪窒息他,并且他不敢判断。
“大奶奶说要来苏州,她说,那时候我在……”
“哪个要来苏州?”主人轻轻地捶桌子。愤怒地问。“她,大奶奶。”
于是冯家贵说了一切,说到他怎样抛石子,看大少爷在不在房里,因为金家的人不许他进房。说到他怎样地撕去了钞票,他激动地笑着,觉得这是替主人保持了威严。最后他说,小姐们说,一定在大奶奶那里。
蒋捷三无表情地听他说完,挥他出去。但随即又找回他,要他坐下来。
冯家贵迟疑地坐了下来,坐在板凳边上。
“冯家贵,你跟我有三十年了,你自己记得吗?”老人在桌边走动着,低声说。
“记不清楚了,老太爷!……”冯家贵大声回答,甜蜜地笑着。“老太爷,你不坐?”他问。
“嗯。你家里现在还有人吗?”
“没有了,老太爷,旱灾水灾,兵荒马乱,……”他大声说。
蒋捷三徘徊得更焦躁了。
“冯家贵,将来你打算怎样?”
“啊,将来吗!”他大声说,“还不是——跟着老太爷!”他坚决地大声说。
蒋捷三几乎不可觉察地皱了皱眉,走到灯台旁边站下来。“冯家贵,不要这样想!”他感动地说。“冯家贵,你看我又怎样?……我们还不是一样,我们是老朋友!……”他说,沉思地笑着,即刻便变得严肃。
“你在我这里还有两千块钱,现在你要吗?那回你那个侄子来,他不说要买田吗?”他又走动起来,说。“哪里,老太爷!老太爷目前为难!”冯家贵说,发慌地笑着。
“也罢。……我要留给你,冯家贵。我给你田好不好?”“都由老太爷做主!”冯家贵说。“老太爷请睡,人一定在,不要急。”他说,笑了一笑。
蒋捷三拨火盆,然后继续徘徊着。
冯家贵离去后,女仆端进参汤来,然后姨姨来。蒋捷三没有向她说话,她在烧烟以后便离去。
蒋捷三躺了一下,又开始徘徊。他持着木杖走出房来,在家宅底各处徘徊着。
他走进花园,走过静静的枯树。是晴朗的、寒冷的夜,积雪未融,园里有着宁静的、寒冷的白光。蒋捷三走上假山石,仰头观看星座。
“四十年来家国——啊——三千里地山河!”蒋捷三大声唱,然后哭了起来。
金素痕早晨到苏州,她作寡妇的妆束,对这个异常的举动,在这个接近年夜的、严寒的、积雪的夜里,她有凄凉的心情,沿路她没有睡,她伏在车窗口底刺骨的寒风里,对自己轻轻地说话,怜恤着自己,想着自己底未来。
到苏州后,她底这个对自己的怜爱使她心情冷酷。“我不下手,别人就要下手了!那么就死无葬身之地!”进门时她对自己说。开门的仆人用惊慌的眼睛看着她,但她没有注意。
“老太爷呢?”她问,有些慌,迅速地跑上台阶。
老人迎出大厅,在神座旁边站下。老人用那种目光看着她,在这种目光之下,金素痕不能看见老人自身。金素痕慌乱,笑着盼顾,立刻就悲伤地哭了起来,对于她自己底命运,她的确是异常悲伤的。
“爹爹,我要蔚祖!”她哭,说:“阿顺要蔚祖!”
蒋捷三站在香案旁,可怕地审察着她底妆束,在她底哭声里笑出了痛苦的、辛辣的声音。
“爹爹,我要蔚祖呀,你把他埋在哪里呀!”金素痕跳脚,叫。
老人愤怒地笑着。
“蔚祖在南京。”他说。
“哪个说他在南京呀!我都知道,我好苦命呀!……你们合伙欺我……老太爷,你还我蔚祖!你不能欺侮孤儿寡妇呀!”
蒋捷三疯狂地、愤怒地笑着,突然地转身走进房,把金素痕关在门外。
仆役们拥在走廊上。姨姨牵小孩挤出来;她要向金素痕表示她们母子底存在。金素痕捶门,然后站住不动。
她明白她这个表演是不够成功的。她止住哭声,愤怒地看着大家,下颔战栗着。
“滚开,你们这些混蛋!”她叫,但大家站着不动。“非得报仇不可!想一个法子!一个法子!”金素痕向自己说。
“爹爹,你要再躲着,我就上街去喊,蔚祖怎么就死了呀!”她捶着门,尖利地叫了起来。
突然地,老人打开了门。老人想到,儿子可能已经被媳妇害死。他打开门,闭紧了嘴,痛苦地呼吸着。……“你要什么?”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痛苦地笑着。“我要蔚祖!孤儿寡妇要活!我要蔚祖呀!”
“泼妇!……”老人微弱地说,笑着看了大家一眼。“没有!”忽然他厉声吼。好像这个声音是从他底整个的身体里面发出来的。他猛力闭门。金素痕拚命地抵着门,冲了进去。
姨姨底小男孩恐怖地大哭了起来。
老人喊仆人们。大家向前跑,但金素痕砸出茶杯来。老人冲出来,喊仆人打她,但她把老人关在门外。
老人死寂地扶着板壁站在门前,传来了男孩单调的,恐怖的哭声,仆人们在恐惧里站着不动。忽然门打开,苍白的、凶恶的金素痕站在门内,在腋下挟着田契文件,在手里抓着砚台。她准备搏斗。
老人看着文契,看着打开了的橱,于是向她扑去。她闪开,跑进大厅。
“抓住她,抓住她!”老人叫,抓住了门柱。
冯家贵向她跑去,但被她推倒了。
“你还出蔚祖来,法院里面见!”金素痕叫,跑出了大厅。蒋捷三扶着门柱,垂下光秃的、巨大的头颅,昏迷了,姨姨跑过来,哭着。抱住了他,冯家贵大声地啼哭起来。
阿芳迅速地走过来。阿芳脸色严厉,走到父亲底脚边跪下。
为了儿女们,又为了身边的这弱小的一群,蒋捷三支持住了。他在第三天,就是农历除夕的前一天动身到南京来。文契几乎被抢光,儿子生死不明——这个家庭是破散了;小孩们是不能生活下去了。但他,蒋捷三底老命还在,他必须最后一次地站起来。于是他站起来,——去做他底最后的一掷。
在动身以前,他命令冯家贵向上海、南京发了电报。他要女儿们寻访蒋蔚祖,要王定和和蒋少祖去南京。
优秀的女儿们又一次鹄立在下关车站,又一次跟着火车奔跑,尖声呼喊。老人带着冯家贵下车,沉默着走过月台。
想到一年前抬下二十口箱子来的情景,蒋淑华哭着。
大家到老宅来。蒋捷三迟钝地坐在椅子里,静听着大家底意见。大家一致地认为蒋蔚祖在金素痕那里。
蒋秀菊说她买通了金家底一个佣人,这个佣人曾经看见过蒋蔚祖。
蒋捷三吩咐仆人去找金小川和金素痕。
下午王定和赶到,当着大家交给老人一笔钱。大家觉得,在老人底厄难里,王定和底这个行动是光荣的。
蒋家底人们全体聚在老宅里;熟人们都赶来了,小报记者也混在中间。在如此优秀的女儿们和如此时髦的女婿们中间,蒋捷三坐在大椅子里,好像是一件奇迹;好像蒋捷三是从另外的世界里来的。大家预料要发生什么可惊的事。全宅充满了热躁和不安。蒋蔚祖所爱的花坛被毁灭了。
金小川来,说女儿不在家。但他还未谦虚完毕,作寡妇妆束的金素痕便牵着三岁的儿子静静地走进门来了。
父亲和女儿原来都很犹豫:父亲要女儿去,女儿要父亲去。父亲觉得是应该自己去,上车了,但女儿跟着便上了车。
她已获得了一切,在她后面有官僚的朋友和法律,她无可惧怕。但她有些不安,觉得需要考虑一下。终于她底野心胜利。想到蒋家姊妹们在她面前所处的狼狈的地位,她便异常快乐。
金小川明白蒋捷三底愤怒。他显得很卑屈,想证明这件事是不值得大做的。蒋捷三点着头。蒋淑媛走出来骂他,……于是大家看见了金素痕。
蒋捷三瞥了金素痕一眼,看见苍白的、戴孝的孙儿,就移动身体,垂下眼睛。
金素痕注意地看着老人,牵着惶惑的小孩走了过来。
老人凝视着孙儿,忽然他向孙儿招手。小孩恐惧着,于是金素痕低声向他说了什么,推他上前。
蒋捷三弯腰抱起小孩来,愤怒地拆下他头上的孝带,抛在地上,然后他使小孩坐在膝上,露出了不可觉察的微笑,吻了他一下。
“阿顺,告诉爷爷呀!”金素痕说。
孱弱的小孩不能忍受这么多的人,这种空气于他是残酷的,他试着挣扎,咬着手指。
蒋秀菊突然绕过桌子,笑着抱过小孩来。她做得很迅速。她向小孩笑着,准备问话,但金素痕凶狠地把小孩夺了过去。小孩啼哭起来。
“把阿顺抱到房里去。”老人迅速地低声向女儿们说。“不行。”金素痕回答。
“抱过去。”
蒋秀菊上前抱小孩,但金素痕狼狈地笑着推开她。小孩哭声更大了。
金小川恼怒地皱着眉,站起来抱小孩,向小孩发出呜呜的声音。但王定和接到了蒋捷三底眼光,迅速地、愤怒地劫过小孩来,挤进房去。蒋淑珍和蒋秀菊走进房。金素痕冷笑着,脸变白了,老人命令关大门。
金小川提起皮袍向蒋捷三走,有罪地笑着;蒋捷三冷酷地看着他,并且猛力击桌子。这个衰老的躯体此刻以前一直死寂地坐在椅子里,但现在它震动了。
金小川做出不以为然的笑容,坐下来。
“亲家,我看你是……”他大声说,好像唱歌;显然他故意大声说。
但金素痕愤怒地打断了他。
“怎么样?怎么样?我要人,老头子!”金素痕叉腰,大声说。
老人看了她一眼,使她沉寂。全宅静寂无声。
在这种目光和这种沉寂下,金素痕觉得自己刚才讲错了。她觉得她不该讲刚才那种凶狠的话,而应该讲悲哀的话。她又预备讲什么,但老人喝住了她。听见房内的阿顺底哭声,她痛苦得打抖。
她嘴唇发青,向前走了一步,老人又喝住她。
“跪下来!”老人吼。
“放屁,没有这么容易!”金素痕叫,“你谋害蔚祖!谋害阿顺!……”
“跪下来!”
金素痕盼顾,瞥见了愤怒的妇女们和抱着手臂的男子们——没有援助。她看父亲:金小川坐着,好像在打瞌睡。
她战抖,跳脚,向房里冲去——被男子们挡住。她暴乱像野兽了。
忽然她放声大哭。
“捆起来!”蒋捷三吼。
“哪个敢!……”金素痕叫。
但接着她跪下来了。
她开始了哭诉。她好像不觉得周围有人,——好像这是一个悲哀的,神秘的境界,她哭诉她底悲苦。她说她后悔不该嫁给蒋家,她说她所受的欺凌和痛苦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蒋捷三冷酷地凝视着她。
忽然金小川激躁地站起来,向蒋捷三打躬。
“罢,罢,罢!算我对不住你!算我对不住女儿!”他带着执拗的表情大声说,“小事化大事,弄成这样子了,再下去大家不好看!”
“你滚开!”
“好的,好,我滚开,人命在你手里!”金小川说,提着袍子跑了两步,“喂,你们要开门让我走呀!”“爹,不放他!”蒋淑媛叫。
“没有你的话;跪下!”蒋捷三拍桌子,向站起来了的金素痕叫。
金小川提着袍子往外走。女儿又跪下,他回头看了一下,大声叹息,眼里有了泪水。
“我们大家都是可怜人哪,蒋家老太爷!”他往回跑了两步,做揖,叫。然后全身发抖(显然他故意如此)跑了出去。
金素痕又站起来,大声喊父亲,要父亲叫警察。但门已关上。蒋淑媛冷酷地走上前来,推她跪下。
金素痕冷笑着,带着不寻常的冷静跪了下来;好像她是用这个动作来轻蔑蒋家。
蒋捷三沉默了很久。
“说,蔚祖在哪里?”他问。
“我怎么知道?这要问你们蒋家了。”
“在哪里?”蒋捷三厉声吼。
“不知道!”金素痕厉声回答。
蒋捷三沉默着,两腮下垂。
“你抢的东西在哪里?交出来!”
“不知道!三条人命在你们手里,好一个蒋家!”
“跪下!不要脸的东西!伤风败俗,强盗人家!”
金素痕冷笑着,觉得自己已经不必再跪,就站起来,冷笑着盼顾。
蒋捷三站起来,摔下了绳子。蒋淑媛弯腰拾绳子,同时喊仆人,于是,绝望的金素痕就向她冲过来了。妈妈、老姑妈扑了过来。蒋淑珍冲了过去,又退了回来,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恐怖战栗着。蒋淑华愤怒地笑着站在旁边,不停地向男子们叫着,但他们,男子们,显得非常的犹豫。看见了蒋淑媛脸上的血,蒋淑华就冲过去了:但即刻就被金素痕推了出来。
她们,叫着,喘息着,充满了杀气。男子们叫喊着,跟着她们打转,但没有人能够解开她们。……苍白的、愤怒而荣耀的蒋秀菊从房里跑了出来。“大家听好,刚才阿顺说他看见过爸爸!”她高声叫,同时,在大家底注视下,显得羞怯而骄傲。
听见了这个叫声,痛心的金素痕就挣开了撕着她底头发的蒋淑媛,埋头向蒋捷三撞去,和他一同倒下了!大家发出了叫喊,然后寂静了。
…………
男子们扶老人进房,并且拉开了妇女们。汪卓伦带着怜恤的,厌恶的表情扶起金素痕来,好像她是什么可怜的,污秽的东西。金素痕叫着要小孩,汪卓伦就把小孩抱出来交给了她。
金素痕紧紧地抱住了啜泣的小孩,忘记了另外的一切,俯下了她底流血的脸,热切地,带着强大的饥渴,吻着他,然后哭起来,低声喊了“儿啊!”显然的,小孩对于她,一个母亲,有什么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
“想想你底儿子将来会怎样。”汪卓伦怜恤地说——他不能从他底感情脱开,因此不能注意到金素痕底心——然后轻轻地、确信地走向发白的、瘦弱的蒋淑华。
在这个灼烧的病症后,悲哀和温柔来到了蒋家底妇女们中间。金素痕离去了,大半的熟人们离去了,仆人们收拾了刚才做为战场的堂屋。男子们谨慎地走来走去,妇女们坐在后房,于是无限的悲哀和温柔来临。
她们觉得,刚才的一切是可怕而可耻的。她们觉得,她们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在这个世界上,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其实是不必的,其实可以想办法。即使没有办法,我们也能够照旧活下去。可怜的是父亲,对于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们总该为了他。”她们想。
大家不说话,躺着,或坐着。
蒋淑珍叹息了一声。
“明天过年了。”她轻轻地说。
大家不回答,好像没有听见。
“过年了,又是一年!争来争去又有什么呢?金素痕就是抢光了又能怎样?她会过得好些么?”她们想;“是的,从此以后是完了,多么惨,而且多么凄凉!究竟为了什么呢?为了孩子们么?晓得他们将来怎样!”
“我们要留爹爹过年。……”蒋淑华说,蒙住脸,表现出无限的苦楚。
忽然沈丽英站了起来,痴迷地笑着。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她高声唱,流着泪,迅速地走进前房。
蒋淑华哭了。
老人在烧热和昏沉里想到了心爱的、聪明的、孝顺的儿子蒋蔚祖。
“他大概没有出事,是的,一定平安,然而晓得他现在在哪里,也许他又在街上乱哭乱跑了,也许他逃到什么地方,也许他挨饿,受冻,老婆会把他赶出来,他又没有钱回苏州!我晓得儿子,他不疯,他很知耻,不会来找姐姐妹妹!那么怎么办呢?啊?啊?”老人想,转身朝内,不理走到床边来的人。“可怜忠厚的人,可怜一生忠厚,娇生惯养,哪里知道人世底艰辛!可怜少年时多聪明伶俐!啊,不要脸的女人一定会把他赶到街上,叫他来向我胡说,但是他不会来!他心里多么纯洁多么知耻!他在哪里啊?又冻又饿!”
蒋捷三昏沉地想着,不停地转着身体,驱去一切到床边来的人。人们常常有奇特的想象,爱情和仇恨燃烧这想象,使它迅速地变成真实的——蒋捷三此刻凄凉地想到儿子在街上流浪的情景。立刻他觉得这是无疑的。他闭着眼睛,看到了儿子底可怕的样子。他看到儿子乞丐似地睡在街角。他反复地想着金素痕底话,觉得这是无疑的。
他睁开眼睛:蒋淑华站在床边。
“淑华,刚才素痕不是说,人家说蔚祖在街上讨饭吗?你们看见过他没有?”他问。
“爹爹,没有这话——你听错了!”蒋淑华惊骇地回答。老人沉默着。
“他一定在金家!”
老人用简单的目光看着女儿。
“女人已经抢到了东西,还留住他干什么?她们不会害死他吗?”他问。
“爹爹,不会的!……禽兽都不会这样做的!”蒋淑华说,有了眼泪。
“你们就不能出力吗?”老人说,转身向内。老人看见:天落雪,儿子在街角冻死。“完了!完了!”他大声说。
蒋淑华轻轻地哭着。蒋秀菊走进来,脸上有怜恤的,愤怒的表情。
“叫卓伦来!”老人说。蒋淑华走出去,蒋秀菊坐下来替他捶胸膛。
“卓伦,你去找八府塘吴洞宾先生,找他带你去警察局。”蒋捷三说,闭上眼睛。“你问局里看见蔚祖没有,在大街小巷,火车站轮船码头,你请他们留心。”他说,一面在衣袋里摸索着。“这是蔚祖底照片。”他用打抖的声音说,看着照片。……汪卓伦轻轻地走到门边,老人又喊他。
“要是他们没有看见,你请吴洞宾先生叫局里派几个警察给我。挨年近节的,……好,卓伦,你快回来。”蒋捷三闭上了眼睛,摇手叫女儿停止捶胸。
“纯祖没有进城吗?”他问。
“他明天早上才准进城。——爹爹,你过过年回苏州。”
老人不回答,脆弱地颤动着。蒋蔚祖受冻的幻象又在侵扰他了。
“啊,儿孙儿孙!啊,儿孙儿孙!全靠你们自己啊!能记着,你们就记着,安乐时记着灾难!”老人大声说。女儿们中间有了低的,抑制着的啜泣声。
老人假睡,在幻象里战栗着,直到黄昏。老人吩咐女儿们暂时回家。王定和夫妇最先离去,其次是蒋秀菊。她需要回学校。
剩下蒋淑珍和蒋淑华。汪卓伦回来,帝来了三位警察,老人坐起来,吩咐开饭。老人陪拘谨的、年青的警察们一同吃饭,饭后老人吩咐女儿女婿回家。
老人显然要带警察上街。汪卓伦请求代替他做,但他拒绝了。大家坚持要陪他,他就发怒。女儿们异常痛心,在她们眼里,父亲是因受伤而乖戾,不近人情了。但大家无法挽留。蒋淑珍请警察进房,说了很多,请他们关照老人。
蒋捷三围上大围巾,扶着木杖,携带了大手电,天黑时领着警察们上街找寻蒋蔚祖。
人类底最大的特性便是常常在热情的想象底支配下作种种劳碌。这些劳碌有的增进生活,有的破坏生活,但大半徒然。人们看见一生的辛劳,看见老年的破灭,看见坚强的、森严的、安心立命的老人底心跪弱得像在恋爱的少年,看见他底脆弱的心底最后的幻象怎样燃烧,又怎样熄灭——看见这些是苦恼的。
在这个晚上,熟人们假若看见蒋捷三,便不能认识他。他高大,裹在卑微的黑衣服里,脸上有某种异常的颜色,和一切人们无关,走过一切人们身边,像一座活的纪念碑。更特殊的是在他身边走着三位黑衣的警察,他们像在守护这座活的纪念碑。
他脸上有那种颜色。他底脸整个地显得发黑,显出憎恶、疲乏、兴奋和焦灼。他向人堆里迟钝地眺望着,证明了那里没有蒋蔚祖,便迟钝地移开去。警察们焦灼地跟着他。他们希望休息,觉得这个老人是在发疯。
蒋捷三迟钝地,冷淡地,执拗地走进了金小川家,不理会堂屋里坐着的人们,向各个房里张望,最后领警察们上楼。全宅的人们都跑出来,涌在楼梯口看这个有名的老人。老人慢慢地上楼,猛力推开每一扇房门。没有看见第一间房里的妖冶的女人,没有听见她底笑声和吃惊的叫声,走向金素痕底卧房。
他用同样顽强的姿势猛力地推开门。他底心因希望而发抖。
房里亮着灯,但没有人。他走进去,看橱后,看床下,又打开橱来搜查。看见周围尽是苏州底古董,他动手搜查文契。他向金小川要钥匙。金小川说钥匙在女儿身边。他点头,看着周围的古董,没有说话,迟笨地走出来。在楼梯口遇到了那些好奇的眼光,他就愤怒地皱眉。
警察们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出来。
他是非常的失望,他四肢软弱,头眩晕。他又看见他底蒋蔚祖在寒风里倒在路边。他沿小路走去,用手电照射着;时常照见躺在屋檐下的、无家可归的穷人,他在惊骇里好久地照着他们,于是给他们抛下几块钱。他们穿过大街。已经过了九点。小巷子里黑暗而静寂。寒风在哭咽。
这个不幸的老人就是这样沉默而顽强地走下去。他每次总觉得蒋蔚祖躺在街角,但每次总失望,失望和痛苦已经超过了限度,但他顽强地在寒风里走下去。
又走了一个钟点。警察们不能忍耐了,公推他们中间的会说话的一个和他交涉。
“老先生,”这个瘦长的警察毕恭毕敬地说,手贴在裤缝上,在寒风里抖索着,“其实你明天来还是一样的。我们明天都来。小姐们等您回去。再么,我们好销差。”
蒋捷三用手电照着他,他流泪,霎眼睛:他害眼病。“我给你们钱。”蒋捷三顽固地低声说。
“啊,哪里话,老先生,我们职务……”警察笑;同时他底两位伙伴帮着他笑。“冷哪,老先生,您老不冷吗?”他说,接住了钱。
“老先生,要过年了,凄凄凉凉的。”警察活泼地说,随着电光跨着大步。
蒋捷三照射每个门廊,每个壁角,向前走去。他少年时曾经和这一带地方很熟悉,妹妹底家原来就在这一带的。少年时他曾经带着骄傲的、顽强的心情走过这些小街,——它们到现在还没有变样子。这些灰砖砌成的老式的房屋已经矗立了一百年——时间是流逝得如此之快。在走过一个颓败的庭园时,蒋捷三看见了他所熟悉的那棵巨松。这棵伟大的树竖在天空里,在寒风里发出粗糙的声音,黑压压地覆压着,守卫着颓败的庭园。
“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蒋捷三想。
他怀着恐惧的情绪看着大树和寒天底星斗。走开这座废墟时他哭泣——他自己不知道他哭泣。他又回头看着树。寒风尖利地呼啸着,巨树发响……“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他低声说,站住不动了。近处有狗吠。
“老先生,大树,三百年了!”警察快乐地说,显然有些恐惧。
蒋捷三站着不动。寒风吹起了他底围巾。突然他看见树上坐着人,并且吊着人。他看见树上吊着戴乌纱帽的宰相和一个女人。他看见他底蒋蔚祖坐在树上,在笑,腿在树枝间摇摆。
“他是死了,我底蔚祖!”老人想,他底手电落了下来。
“有鬼,”他说,“有鬼,有鬼,那里,你们看!”警察们挤在一起,假装不在乎。
“老先生,不是……啊,快些,你拿手电照!照呀!”
蒋捷三站着,颤抖着,警察们互相抢手电,但手电已经跌坏。
“老先生……;我说……我们走……”警察之一说。“怕什么呀!”瘦的,害眼病的,活泼的警察说。“我就不怕,看吧。”于是他两腿抖着向颓倒的围墙走去,并且叫出声音来。他在逞强,但他在和自己开玩笑,这个好人!立刻他恐怖地跑回来,抓着他底伙伴。
“不要怕!”蒋捷三以空洞的大声说。
年青的警察们发觉他是最勇敢的,就围住他:有人抓住他。可怜的老人伸手保护他们。他继续看见鬼们底活动,继续看见他底可怜的蒋蔚祖:他底腿在树枝间摇摆。他站着,信仰自己全生涯底正直,向鬼们祷告着。寒风呼嘘,狗们远远近近地呜咽着。
“各位死人,各位尊神,我蒋捷三就要来了!”蒋捷三以空洞的大声说。警察们恐怖地看着他,在他身边战栗着。“走呀,走呀!倒楣!……”
“怕什么?”蒋捷三厉声说。于是继续以可怕的,非人的声音向大树说话。
他把警察害得回去生病。他究竟看见什么?他究竟想些什么?他究竟怀念什么?说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警察们不敢听,并且不能懂得。他说了很多。显然他确信自己要死了,而这是解说和安慰。
他是和这棵伟大的树一样,在严寒的黑夜里产生了奇异的,可怖的,迷人的东西。
蒋捷三看见自己底瘦长的,黑须的父亲走下树,向他走来。
“你不要找蔚祖,他平安。你也苦够了——这个世界完了!”父亲说。
“我一生有错吗?”蒋捷三问。
父亲笑而不答,然后点头,隐去。
“我一生有错吗?”蒋捷三问。
“老先生,那边有人来了!”警察说,他们互相挨紧,现在已不是鬼,而是蒋捷三底发疯令他们恐怖了。看见有灯笼走近,他们高兴起来。
但蒋捷三站着不动。不看见灯笼。
“蔚祖!蔚祖!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蒋捷三说,转身迅速地走去。“蔚祖!蔚祖啊!”他喊。
午夜后,恐怖的,发烧的警察们送蒋捷三到家。老人惨白,冰冷,不停地说着话,倚在两位哭着的女儿身上走进房。“给警察一点钱,多一点!……”老人做手势,“他们骇死了!……蔚祖啊!儿啊!”
瘦长的,害眼的,活泼的警察在堂屋里向汪卓伦高声讲鬼。他们都确信他们看见了鬼。他们敢赌一只鸡。蒋淑珍走出来,哭着,数钞票。
“谢谢各位。”她可怜地说。“没有预备东西吃,家庭不幸……”她说,揩着眼泪。
但警察们不接受,因为他们已经共同经历了这个家庭底苦难。他们跑掉了。
蒋捷三第二天坚持要回苏州,他想象蒋蔚祖已经回苏州。
在不幸的父亲追逐着他底幽灵奔跑的时候,蒋蔚祖依然被锁在那间房里。金素痕每天来看他,有时带着小孩。在这些争闹后,特别在妆扮了寡妇后,金素痕对小孩及丈夫发生了凄切的感情;并且有了某种热爱。在小孩被蒋家底人们抢夺后,她发现了小孩在她心上的存在,感到痛苦。以前她只是出钱养小孩,和养一匹狗没有什么分别,但现在她觉得小孩对于她底凄凉的心和悲惨的生活是异常的重要。于是她把小孩从奶妈处带回家,好几夜抱着他睡在身边!醒来时感到他底柔软的小躯体,每次总热烈地感伤。她百般抚爱小孩——一切是已经铸成了,她对小孩发生了几乎是肉体的情爱。她发觉自己年岁增大,华美的时代已经过去,于是这种急剧的情爱给她以安慰:但又给她以新的痛苦。
在金素痕底生涯里一切都是急剧的,她所从而生长的是一个多变的、荒唐的世界。她是逞强的女人,她底愚顽的心里有着一些可悲的东西,这些东西支配她一生。
在这次的争斗后,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是确定地胜利了。她很痛苦,感到悲哀,常常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了什么呢?而最不幸的,是她此后必得担负蒋蔚祖底命运。蒋蔚祖此后除了是她底发疯的丈夫外,不再是别的什么了。常常的,在某种非人力所能战胜的,残酷的形势下面,人们底意志力变得无用,人们就求助于坦白的、谦逊的心灵;每个人底心里总有这一份东西的。现在,这个以残酷著名的妇人开始求助于这一份东西。她在深夜里醒着,静静地躺着,觉得自己底毁灭了的良知正在复苏。
她好几天孤独着,除了去看蒋蔚祖。她好像已经忘去了她底美丽的思想和感情。她穿着凌乱的衣服上街,忙着替小孩买东西,并且对一切朋友冷淡。蒋家底人们随后便知道了这些,然而他们讥笑她虚伪。
初一下午,她带小孩去看蒋蔚祖,给他带去了年食和一个平凡的妇人所能有的爱心。她在蒋蔚祖房里坐了很久,看他以令人难受的姿势抚爱小孩,对他说一些最简单的话。
她问他觉不觉得有病,问他想吃什么。最后问他这几天想些什么。
蒋蔚祖思索着,他总是思索着。他不回答,走来走去。他这几天在想着父亲。他对金素痕持着傲慢不逊的态度。
现在他觉得他对金素痕是很有权威的。他觉得金素痕已经向他屈服了。
“一个女人算得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恩爱是父子!”他走来走去,想着,“我简直是禽兽,她在骗我!她这两天倒不开玩笑,但是为什么她让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海阔天空!我是记得那一对燕子的!它们明年春天一定要飞回苏州!”他想。
他露出愁惨的,柔弱的表情。
“你要怎样?要不要下乡去住?我想你隔几天回苏州看看。你回苏州的时候就说你三十晚上才到我这里,好不好?”金素痕说,恳切地看着他。
蒋蔚祖露出凶残的表情。
“不回!不回!”他说。“但是为什么我要说谎?混账东西!”他说。
“哪个叫你说谎呀!随便你好了,又不是我叫你来的!”金素痕说,痛苦得颤抖。
“你要怎样?”蒋蔚祖暴戾地说,看着她。“哈,我们底儿子!”他说,看着阿顺。然后他凶恶地走向衣柜。“我一天不死,你一天也不要想快快活活地嫁人!有本领你毒死我!”于是他又开始思索。他瞥见桌上的软糕,就站住不动,开始怀疑那上面有毒药。他笑,摇头,抓起软糕来。“阿顺,吃!”他说。
金素痕恐惧地看着他。看见她底表情,他更就确信。小孩畏缩地伸手接糕,他缩回手来,递给金素痕。“你吃!”他厉声说。
“何必呢,蔚祖!……”金素痕说,流下了羞辱的眼泪。“吃!”
金素痕接过糕来,痛苦地吃了一口,然后看着他。“啊,啊!这次又上当!”蒋蔚祖说:“能生能死,是大丈夫!”
“蔚祖!蔚祖!”金素痕痛苦她叫。“多么伤心啊!”她哭,跺着脚。
小孩恐怖地哭起来。
“你伤心,我不伤心!不许哭,我死了你才不哭!”他厉声说。“阿顺,不哭,不要学她,她不要脸!”他温和地,然而威吓地向小孩说,“不要学她,也不要学我,做强盗,做贼,杀人放火都好,就是不要学我!你底父母是禽兽,你是小禽兽!”他在小孩底哭声里大声说,“这是畜牲底世界,你是小畜牲啊!我真高兴,你是小畜牲,将来你当兵,一枪打死!”
金素痕,像一个母亲应该做的,惊恐地抱起小孩来,并且蒙住了他底耳朵。她惊恐地可怜地看着蒋蔚祖,同时想起了汪卓伦底话:“想想你底儿子将来会怎样。”“蔚祖,”她说,她底嘴唇打抖;“你可怜我,你可怜我一点……”她难受地转过身子去。
她抱着小孩站起来,严肃而悲哀。蒋蔚祖站着不动,没有表情。他们听见了四近的繁密的鞭炮声。
他们听见了庆贺新年的、繁密的鞭炮声。在南京这个平坦的大城,在这些和平的年夜,鞭炮声密集如激浪,辽阔如海洋。安详的、和平静穆的香烟笼罩着这个大城。
于是在金素痕底丰满的唇边显出一个虔敬的,凄凉的笑容。接着她低低地哭了。
而蒋蔚祖走向窗边,凝视着楼下。
“啊,这样密的灯光,这样浓的烟气;又是一年在异乡度过了!”他含着泪水向自己说:“这个世界多么和平!我要回苏州啊!我要回去,去祖宗底坟墓旁生,又在那里死啊!”
金素痕离开时没有再锁门。蒋蔚祖睡去,梦见了苏州底落雪的庭园:梦见父亲张着两手如黑翅,在这个庭园里奔逐着。随后他梦见父亲穿着朱红袍,走上了一辆华美的马车,而从车窗里探出二姨底慈善的、悲哀的脸来。在半醒里他继续做着这些梦。他突然坐起来,继续着他底永无休止的思想。窗上有安详的微光,近处有嘹亮的鸡鸣。
他觉得他是处在一个奇异的世界里,他觉得鸡鸣是一队矮小的兵士所吹的喇叭。他最近常常想到这一队兵士:矮小,活泼,庄严,灰色。他觉得这个奇异的世界正在进行着什么神奇的事。
黎明的微光感动了他,他底脸温柔而羞怯。
那种渴慕的、温柔的光辉,如黎明时初醒的小鸟,飞翔在他底脸上。小孩般的微笑出现在他底脸上。他想到苏州底落雪的庭园,想到花怎样开放,他怎样酒醉,一瞬间他意识到他底生活里的所有的温柔。他想到和平的、灯烛辉煌的年夜,以及妹妹所唱的歌……。
他在心里唱着这些歌。同时他听到鸡鸣,那队矮小、活泼、但灰色,严厉的奇异的兵士在破损了的道路上开了过去。他皱着眉,带着疯人的狡猾盼顾着。
“够了,够了!看她找不找我,她跑不掉,一定的!我要回苏州!”
他带着恐惧的,愤怒的神情穿上衣服,冷得打抖,走下床来,打开了门。
“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在日日说恩爱,君死又随人去了!好了好了,好便是了,不好便不了!”他说,看着房内,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下了楼梯。
他东张西望,偷偷地打开大门走出,跑过街道。
街道寂静有霜,空气鲜美,地上有鞭炮皮。天上有暗红色的,稀薄的霞照。
“好极了,这便是自由!”被冷气刺激得兴奋起来的蒋蔚祖想。“好极了,简直算不了什么,通达人生,我一无罣碍,回苏州,我就上山出家!哈,多么冷!多么好!自由!”
头发和胡须凌乱的、惨白的、穿旧皮袍的蒋蔚祖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去,太阳升起时到达了和平门车站。
他站下,迟疑着。他没有钱,从苏州来南京时的那个经验令他恐惧。他站在柔弱的、发红的阳光下,站在栏栅边,看着站内的人群:他惧怕人群。他喃喃自语,希望想出一个法子来。
他觉得所有的人都认识他,并且企图侮辱他,他狡猾地、苦楚地笑着,不敢进车站。
“啊,有了,顶多两天,我走路!”他想,笑着。“滚开!”他向身边的肮脏的小孩说。
周围是忙碌的、喧闹的、因早晨而新鲜的人群:一列火车过站了。公共汽车绕着大圈子在阳光下面停住,车窗闪灼看,发出了悦耳的铃声。人力车在圈外奔跑着。白袖的、年青的警察严厉地守卫着种植着花木的圆坪……蒋蔚祖机械地看着从公共汽车上走下来的人们。
他看见一个穿着草色呢大衣的,胖脸的少年在一个妇人之后挤下车来。这个少年提着包裹,愤怒地、傲慢不逊地和一个中年男子拥挤,好像他非先下车不可,好像每一秒钟于他都是极可贵的。下车后他就束紧大衣向前奔跑。他底头发覆在额上,他底脸上有着狂热的表情。
“啊,纯祖弟!”蒋蔚祖想,移动了一步,用那种目光凝视着弟弟,以致于弟弟立刻便回头看他,认出了他。
蒋纯祖底大衣是旧污而破损。他把腰带束得极紧:显然他爱好那种苗条的风韵。
他向哥哥急剧地笑,即刻便露出极其严肃的表情来。他不知道怎样才恰当,因此他底表情带着少年人惯有的夸张。“哥哥。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要回苏州。”蒋蔚祖看着他,不满意,冷淡地说。“他们找你呀!”
“哪个找我?”蒋蔚祖严厉地说。“你上哪儿去?”他问。
“我去看同学,在那边。爹爹前天才回苏州呀!”“我晓得。”
蒋纯祖把包裹换一个手,焦灼地瞥了一下要去的方向,怜悯地看着哥哥。少年人底特色便是同时有很多心愿,很多表现;他们永远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多么快乐的早晨!看,别人走到我前面去了!怎么办呢?啊,多么不幸!”他想。
“哥哥,你这些天在哪里?——你怎么不买票?爹爹说你没有拿钱,你有钱么?嫂嫂给你钱么?”他不停地问,以兴奋的眼光看着哥哥。“啊,多么快乐的早晨,太阳鲜红有霜,唱歌是多么快乐!”同时他想。
“我没有钱。”蒋蔚祖露出厌恶的神情来说。弟弟底兴奋的脸令他厌恶。
蒋纯祖看着哥哥,于是脱开了他底混乱的激动,开始了严肃的思索。
接着,带着他底严肃的、坚决的神情,他取出了钱,递给哥哥。
蒋蔚祖感动了。
“阿弟,你告诉他们,说蔚祖哥去了!”他温柔地说,靠在栏杆上。
“好的。”蒋纯祖回答,严肃地看着他。“你要吃东西么?”蒋纯祖问。
“说我到苏州做和尚去了。”
蒋纯祖沉默着。
“哥哥,”忽然他说,带着他底那种激烈的表情,“你不应该这样想!而且你不能这样想!只有你一个人……是爹爹底安慰!”他说,好像饱经忧患的成人,但同时带着那种女孩似的单纯。“……并且我们大家都爱着你,并不只……”他想说:“并不只是一个女人!”他流出了眼泪。
蒋蔚祖悲哀地哭着。
“弟弟啊!”他说。
“我替你买票吧!”蒋纯祖说。
“不,我自己买!”蒋蔚祖乖戾地说。“你走吧,我自己买!”他说。”
蒋纯祖悲伤地笑了一笑,看着远处。
“哥哥,告诉爹爹,我记挂他!”他说,含着眼泪笑了一笑。显然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是的,但是唱歌有什么快乐!”他想。走了开去。
由于自尊心的原故,蒋蔚祖又开始仇恨弟弟,而且心里非常傲慢,他走进车站,在人群里感到恐怖,又退了出来。于是他决定步行回苏州。……是严寒的、冻结的、晴朗而无风的日子,他底这个荒唐的旅程开始了。
他底这个旅程给蒋家的人们以可怕的不幸,他们多年以后还要为它战栗,随后多年,他底这个旅程在南京和苏州这部分社会里成了有名的故事。
发觉路程遥远无穷,他并不失望,那种强大的内心渴望引导着他向前。没有一个好心肠的人能想象他是怎样走下来的:严冬,生病,无钱。人们设想他在钱用尽了之后是饿了几天的,有些人设想他曾经讨过饭,住在破庙和花子窝里。……
他的确在过镇江时便讨饭,但还有另外的遭遇。某一夜一个老年的车站旗手收留了他,给了他炉火和食物。另一夜他躺在一个农家底屋檐下,结果被农家收留。刚刚过年,而在这些较为平安的岁月,施舍是较易得到的。但他是异常的怕羞,每次总要给钱,或者临走时向别人啼哭——并且他总不肯说出他底姓名、来处和去处,他怕羞辱他底父亲。过镇江时他开始乞讨。在这种较大的城市里,生活纷扰,蒋蔚祖不再遇到古朴的怜悯和善良。他知道镇江有亲戚和佃户,但他不去:他怕羞辱父亲。
但到了开始乞讨的时候,向陌生的,无善心的人们乞讨,蒋蔚祖倒并不羞涩;他宁是异常的顽强执拗。
过镇江后,他因偷窃面饼而挨了打,随后他失去了皮袍。
一方面他羞耻,怕别人知道姓名,怕见到熟人,怕上火车,一方面他有了一颗为一个乞丐所有的狠毒的、执拗的心。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无数的路,他相信苏州已经不远。然而同时他觉得他永不能回到苏州。他,蒋蔚祖,已经在地狱里无耻地活过,因此再不能回到往昔的天堂。
想到父亲底可怕的痛苦,他不愿回苏州。然而他还是继续行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无处可去。无数的列车驰过他底身边,在地平线上或黑色的林际留下了烟云。他偶然地注意到周围的农家休耕的、积水的田地,和某一株树。他偶然地注意到了它们,便觉得它们是熟识的,或是梦见过的,于是它们永远生存在他底心中。天阴,冷风吹着树木。每个早晨都有鲜红的,短命的太阳,地上有霜——这些蒋蔚祖永远记得。而每次的鸡鸣使他听到那队矮小、灰色、严厉的兵士底喇叭。
他不再能行走,躺倒在常州站上了。
同时,南京和苏州电报交驰。首先是蒋淑珍打电报回苏州,其次是那个惶恐的金素痕,她底电报说:“蔚祖已回吴,身无半文。”
老人打电报询问详情,并且托车站通知各站。但各站都说不知道。于是冯家贵又开始奔波。他找到南京,又沿路找回来。
黎明时车过常州,两眼发红的、憔悴的冯家贵蹒跚地走下车来。冷风吹得他摇摆着。
他在待车处的角落里发见了成为乞丐的蒋蔚祖(老人底幻象变成了真实!),抱住了他,脱下厚重的棉袍来覆在他底身上。蒋蔚祖在肮脏的稻草上醒来,看见了这个抚育自己长大的老人,哭着像小孩。
冯家贵在站上打了电话给苏州。
蒋捷三在接到车站底通知后便迅速地往外走。他看不清楚门,看不清楚台阶和通路,好几次几乎碰倒。他在阴郁的冷风里跑过了小院落,他环好围巾,跑出门廊。
他底脸发青,他哮喘着。显然,不幸已经超过了这个坚强的老人底限度;显然,他是用最后的精力来作这个行动了。
他站在台阶下面,嘴唇打抖,看见了蹒跚着的、穿着内衣的冯家贵,和冯家贵身后的轿子。他向轿子扑去。
轿子停下来,冯家贵冷得打抖,扶出了臭污的、浮肿的乞丐蒋蔚祖。
蒋捷三把大围巾给冯家贵,同时接触到了儿子底可怕的目光。
这个目光说了一切。蒋捷三可怕地寂静着,看着儿子。蒋蔚祖挣开冯家贵向父亲走来,显然要跪下,于是老人放声大哭把他抱住。
蒋蔚祖在父亲底手臂里大哭。
“爹啊,你不锁我啦!……”蒋蔚祖大声叫;响彻街道。“不锁,儿,不锁……好惨啊蒋捷三!”
蒋捷三脱开儿子奔上台阶,撞在门上,然后抓住门框,垂下了他的白发的、巨大的、流血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