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蒋淑华生了男孩,身体更坏了。蒋淑珍和沈丽英在冬天的时候又怀了孕。蒋少祖夫妇没有来南京,诉讼没有结果;老人们生着病,怀念一种说不明白的东西,好象是怀念故乡。这半年,蒋家底人们底唯一的兴奋便是蒋淑媛替妹妹蒋秀菊做媒,而被蒋秀菊拒绝了的事。蒋秀菊显得是毫不考虑就拒绝,在姐姐们和亲戚们里面惹起了长久的议论。
蒋秀菊看到了各个家庭底缺陷和不幸,认为自己,没有任何保留地,应该完全不同。教会女中底恋爱的风波,对她没有影响,同学们认为她头脑守旧,但她却认为没有一件恋爱是严肃而有意义的。父亲死后,她是突然地认识了金钱底力量和周围的堕落和丑恶。如人们在这种少女身上所常常看到的,蒋秀菊,在最初的朦胧的梦想之后,退了回来,着眼于严肃的实际了。她底原则是: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觉得除非有钱,她不能恋爱,或结婚,而现在她没有钱。于是,那种绝对的高傲来到了她底心里。
她不大到姐姐们那里去了。但常去看发疯的哥哥。她想:孤独很好。
蒋蔚祖很可怜地惧怕一切人,憎恨一切人。但正因为惧怕,正因为他并不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冷酷,他不能脱离。因为金素痕还需要他,他不能脱离。将近过年的时候,他过活得极紧张。他异常诡密地侦察着:金素痕是否还需要他。
他证明金素痕不顶需要他。总之,他没有得到肯定的确证,也没有得到否定的。意志底缺乏就在于没有力量造成一种事实底确证或心灵底确证,在疯人更是这样。
蒋蔚祖养成了他底思索的习惯。他先在房里乱走,把一切东西都弄乱或破坏,然后不动地躺在这些凌乱的东西中间。在他有疑问的时候,他就又站起来,再弄乱。如此直到这种凌乱肯定了他底思想,或者说,他底思想肯定了这种凌乱的时候为止。
又是在阴雨的、严寒的夜里。昨夜金素痕在这里哭过,今天他,蒋蔚祖,在这里思索着。他把椅子翻倒,把被单和衣服拖到地上,肯定金素痕底悲哀是假的。但为什么要做假?他想,不能解答,于是把椅子推到床边去,把一件衣服撕破。六只蜡烛照耀着,苍白的蒋蔚祖僵直地躺在地板上。他忽然捶地板,叫出两声野兽的声音。
遵照金素痕底嘱咐,佣人站在门外监视着。但到深夜时,她找到了可以安心的理由,下去睡了。
蒋蔚祖捶地板,叫出野兽的声音。
他站起来,把桌子翻倒,他坐在桌子上,举手蒙着脸,听见了风声和雨声。
“又是一年了!爹爹底尸骨要烂了!他也等得急了!”他想。
“来吧!来吧!这里来吧!”他觉得,在遥远的风声和江涛声里,有这样的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这个声音一年来便呼唤着他,今夜显得特别亲切。
“我来了!来了”蒋蔚祖说,拉动地下的杂乱的被单,躺下去。
“昨天她说:‘我们总要分离的,有什么关系!’怎样?好极了!那么我是否要杀死她?”他想,望着烛光。“不让她活着!活着比死还难受,又有阿顺!那么,我怎么办?”
在这个人间底深渊底极底下,深沉的寂静里,蒋蔚祖听见了远处的江涛底悲惨的吼声。
“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我到苏州去!到爹爹坟上去!到寒山庙里去!”他说,于是站起来,吹熄了两只蜡烛,把地上的一切全踢乱。然后又躺下去,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把这个房子烧了!这样我就不会再留恋了!”他想。
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然后站起来,紧张地把一件毛线衣加在身上,又打了一个包裹,数了数身上的钱。他挟着包裹,望着烛光。
“阿顺啊,我是不仁不义!”他说,取了一只蜡烛,但又放下,盼顾着。
“这个人间有何留恋!”他说,露出了冷酷的表情。“是的,何所留恋!不仁不义,男盗女娼!与其被人侮辱,当不如归去啊!”他说,拿起蜡烛来。
“啊,辞别了,这个人间!辞别了,可怜的素痕!”他大声说,凄凉地流着泪。
他底手颤抖着。他挟着包袱走到门前,打开了门,拿蜡烛向外面照了一下。然后他走回来,迅速地,强制着自己,点燃了帐子。他屏息地看着帐子燃烧。火焰冲到帐顶,他发出了野兽般的绝望的叫声。
蒋蔚祖明白了他所做的事情底意义,明白了火焰底意义,明白他是从此失去一切了。他恐怖地上前拉帐子,但屋顶底芦席已经着了火。他在烟里跑了几步,又叫了一声,怕被别人发觉,逃了出去。
跑到荒僻的街角时,他回头,看见火焰已经升在屋顶上。火焰冲到空中,在寒风里扑击着。旧朽的、孤独的屋子烧着了,蒋蔚祖底洞穴,蒋蔚祖底地狱和天堂烧着了。四近有了激动的人声。好像被什么力量支配着似地,蒋蔚祖战栗着跪了下来,向火焰叩了一个头。
在这个大的力量前面,蒋蔚祖屈服了。好像骄傲的青年屈服于爱情。这个人间底轻蔑者屈服于对人间的凄凉的栈恋,蒋蔚祖觉得自己是不可饶恕的,将来也不可饶恕。于是他没有力量回到故乡去了。为了寻求恩泽和饶恕,他走向毁灭,消失在南京底那一大批不幸的人们中间了;这些不幸的人们,是被南京当做它底渣滓而使用着的。
人们常常以为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疯人更觉得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自己底可怜的恋情。蒋蔚祖流落到街头去了;最初和几个这种同伴住在和平门的破庙里,后来被赶走,逃到南京附近的板桥去。最后,在第二年春天,他又在南京出现,醉着,穿着乞丐的破衣,疲劳而怨毒,干着下贱的生业。
金素痕找寻了一些时,确信蒋蔚祖是死在什么地方了,确信自己,在这个人间,失去了往昔的寄托,明日的希望,主要的,疯狂的伴侣,是孤零了。这样地设想了、悲哭了以后,她就从这一场可怕的恶梦里醒来了。她在下关底另一间屋子里布置了蒋蔚祖底灵堂,好几天带着五岁的男孩在那里厮守着。法院开庭的时候,她,寡妇,带着阿顺去……。她在庭上哭了。
接着,二月间,她就嫁给了一位年青的律师。
一面是灵堂,一面是婚礼。金素痕从这种悲剧中取得了她底生活权利。她确实是爱着那个不幸的书生,可怜的疯人的。她相信她是替蒋蔚祖底寡妇孤儿找寻出路,她心里非常悲哀。
金素痕,预见到这个结婚底完全的势利和冷酷,抓紧了这个悲哀。除了这个悲哀,她在人间是没有别的东西了。一种可怕的剧痛,预示了她底将来底不幸。于是,过去的一切,就被一种纯洁的光辉所照耀,变成了诗和图画。
她诚实地忏悔着,她底悲哀的热情吞噬了一切。在某一天早晨从恶梦里醒来的时候,蒋蔚祖就变成纯洁的天神活在她心里了。
“我有多少罪恶!”她想,带小孩上车,到下关底灵堂里来。
她沉默地走进灵堂,坐下来悲伤地望着蒋蔚祖底照片。她做手势叫佣人点蜡烛。
她做手势叫小孩叩头,小孩恐惧着。她站起来,把小孩按在地上,同时她哭了。
“阿顺,阿顺,爹爹去了!”她哭,说。
于是她望着照片。
“可怜的蔚祖归去了!”她说,低下头来。“留下了我们,受不尽的辛苦!……蔚祖!蔚祖!你总知道我底心!我是你底素痕,无论在这个人间,还是在……九泉!蔚祖,一切都完了,我们做了一场恶梦!我们在应该相爱的时候没有能够爱,现在你去了,而我也不久了,我是一个罪恶的女人!……从此,我要在这个万恶的人间……啊,不,蔚祖,你什么都晓得,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啊!”在痛灼的悲伤里,金素痕叫了起来。随即她倒在椅子里。
渐渐地,在时间底冲洗里,金素痕就得到了宁静的悲哀。用一种非常的力量,这个女人压下了可怕的迷乱,结了婚,照旧过活着。夜晚睡去,白天醒来,可怜的金素痕就觉得自己已经平安了。
三月中旬的一天,阳光照耀着的、新鲜的早晨,蒋秀菊经过中华路去看一个朋友。她是美丽、俊雅、新鲜,提着小巧的皮包,像每次一样,沉思着走着路。在中华路中段,当她过街时,她遇见了列队进城的军校底学生们。他们整齐地在道路中央前进着,唱着歌,并且喊口号。蒋秀菊皱着眉站下来,让他们通过。这个严肃的、进行着的、年青的男子们底队伍,是突然地在蒋秀菊底沉静的心里惹起了一种混合着欢乐的恐惧。她庄严地站着,望着对面的屋檐:屋檐照在阳光里。她感到通过着她底身边的男子们都在看她;她在这些目光里,就像屋檐在阳光下。她突然地,恐惧而欢乐地,感到了这个春天的早晨底全部的美丽,并感到自己是年青、骄傲、美丽,在面前摆着一切。
军校底学生们通过着,唱着歌。
“他们到哪里去?这么早!”蒋秀菊轻蔑而又温柔地想,望着对面的屋檐。“但是我管他们到哪里去!”她想。“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军校底学生们通过空旷的道路,整齐地踏着皮鞋,由长官发了号令,以粗哑的、无表情的声音唱着歌。
“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他们机械地摇摆着手臂,唱着歌;阳光辉耀着;在阳光里,站着一个娇美的女郎。好像只是为了这个,他们才列队到街上来,并且唱歌的。
蒋秀菊被吸引,不觉地看着他们。她接触到了几对明亮的、匆促的眼睛。有人红着验,皱着眉,闭紧着嘴巴通过蒋秀菊面前,因为觉得一个这么大的男子在街上唱歌是可羞的,尤其在一个少女面前唱什么“爱人要同行”是可羞的。蒋秀菊脸红了,立刻转身沿人行道走去。
“啊,他们真有趣!”她想。“但是,我喜欢孤独!”她温柔地向自己说,看着面前的道路上的阳光。
“收复国土!”队伍继续通过,发出了咆哮。
蒋秀菊站下来重新看着他们。她觉得,在这个洪大的喊声下,她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细致的、温柔的东西。这个洪大的喊声占领了街道,于是街道、阳光、麻雀、兴奋的人们,遗忘了她,蒋秀菊。
队伍通过着。两旁停着车辆和人们,队伍流动着,像无波的、峻急的河流。
蒋秀菊几乎不可觉察地皱了眉,有了烦恼的表情,沿着屋檐走去。
“大家说中国要亡了。有谁负责这些人底命运?有谁负责我底命运呢?”她想。但心里感到,是这些人自己,负责这些人底命运,是她自己,负责她,蒋秀菊底命运。因为她,蒋秀菊,和这些人,都活着。因为是春天,并且阳光是这样的美。
“我应该安静,否则就不好了!”她在心里说;这是对瞬间前所感到的一切说的。像青年男子们不敢有过多的激情一样,少女们不敢有过多的春天、阳光、烦恼……她走进了石块铺成的街道。阳光在附近的玻璃窗上闪耀着,远处有喊声。
她听见了迎面来的锣声,看见了从十字街口向这边转弯的、激动着的人群,首先是褴褛的、叫嚣的孩子们。在人群上面,在阳光里卷垂着蓝色的、白色的幔帐和黄色的旗帜。因为道路太窄,她在一家店铺门前站了下来,以便让这个出丧的行列通过。
这个队伍,前面的一段是杂乱而纷扰的,展览着穷苦的人们。像一切出丧的队伍一样,只在最后面才出现那种必需的悲哀与庄严;在前面,幔帐和旗帜飘扬着或卷垂着,展览着富有,也展览着贫穷。敲锣的是一个粗野的老头子,他跑在最前面。其次是鞭炮,不绝的鞭炮;褴褛的孩子们钻到大人们底踏动着的脚下去,抢夺着鞭炮。街道两边站满了观众。
蒋秀菊,露出了那种高傲的、疲乏的样子,皱着眉站了下来。在这个热闹的街上,她充分地感到自己是教会女中底学生。她觉得这里一切都无聊。正因为这里的一切,她想起了自己底朋友们。在纷扰的、烦恼的城市里,高傲的人们惯于想到自己有些什么,以和各种引诱和刺激抗衡。
蒋秀菊不耐烦地注视着行列。她嫌恶那些鞭炮。想到将要看见孝子和棺材,她就震动了一下,低下了眼睛。“多么讨厌!”教会女生想,望着前面:穷苦的人们抗着二十四孝。
二十四孝走近来了。看到那最前面的一个,蒋秀菊就惊吓起来,把皮包提到嘴边。她跑了一步又站下。随后她不顾一切地叫起来,冲了过去。
她所看到的,就是那个已经死了好几个月的蒋蔚祖!蒋蔚祖麻木地,蹒跚地走着路,抗着“王祥卧冰”。他底头发那样长,他底脸上涂着泥污和鼻涕。他所穿的衣服——假若还能叫做衣服——在一个叫花子身上,是很适当的,但在蒋家底儿子身上,是骇人的。破布片垂着,胸部和肩头都露了出来;下身的布片垂到膝盖,露出了破烂的腿。
在他底疲倦的眼睛里,是有着一种沉醉的神情。他是什么也不看,生怕落后,蹒跚地走着路——拖着他底尸体。好像他并不是走在人群里,好像他是走在荒野里,因为目标还没到达,所以他还爬着。一个内心的目的,一点点埋藏在死灰里的微弱的火花,是可以拖着一个尸体在荒野里走这么多路的呀!
这个怨鬼,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南京,出现在他底妹妹面前了:为了赎罪,抗着二十四孝图!
蒋秀菊,在认出哥哥来的那瞬间,和惊吓一同,心里有恐惧的感情,觉得,一个教会女生,在这么多人面前,认一个乞丐做哥哥,是可怕的。所以她跑了一步又站下。
立刻她为这感情而感到空前的、燃烧般的痛苦。为了这个宿命的感情,她底洁白的生命是有了一个痛苦的创伤。人们时常看到,安静地生活着的人们,突然地、不为什么地就倦厌起来、痛苦起来,感到无可安慰,就是因为过去的秘密的伤口又在流血了的缘故。
当她如火焰一般地,在众人底骇异下跑上前去的时候,她底创痛是已经无可挽救了。为了消灭这个不洁的创痛,她抓住了这个乞丐,哭出声音来了。她底皮包落在地上。她以燃烧着的、恐怖的眼睛盼顾着。
蒋蔚祖麻木地看着她。为什么,他既是在荒野里行路,还会被人拉住吗?但妹妹底哭声和恐怖的眼睛使他颤抖了起来。他颤抖起来,她像要逃脱,但露出了无力的、乞怜的、小孩般的表情,二十四孝图跌下来了。
人们围成圈子。立刻有褴褛的小孩抢起了二十四孝图抗在肩上。出丧的行列照旧地前进着。
“阿哥,阿哥,阿哥呀!”蒋秀菊,带着所有的爱情和沉痛,大声叫。
在这个叫声下,那种消失了很久的人间的情感在蒋蔚祖心里苏醒了。他眼里有了泪水,他发白,晕过去,倒在蒋秀菊底勇敢的、迅速的手臂里。
“他是你什么人?”一个老头子轻轻地、冷淡地问。“是我哥哥!”蒋秀菊严厉地回答,凝视着附近的玻璃窗上的闪耀的阳光。
蒋蔚祖被运到蒋淑珍家,而苏醒过来之后,怀孕的蒋淑珍,就坐在床边哭着。蒋秀菊苍白,带着严厉的表情——对于别人底,和她自己底错误她都不能饶恕——,坐在椅子里。另一边房里,蒋淑媛和男子们在紧张地商量着这件事。第一,是不是要把金素痕结婚的事情告诉蒋蔚祖;第二,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让金素痕知道。
傅蒲生和蒋淑珍一样,认为不能够告诉蒋蔚祖,因为显然的,蒋蔚祖是为了对金素痕的希望才活着的。蒋淑媛则认为能够告诉,她底理由是:假若还存着希望,蒋蔚祖便不会出走,而告诉他,就可以使他完全断念。这样就可以控诉金素痕重婚,而在诉讼上取得胜利。
至于“是否应该告诉金素痕”,大家认为,首先应该决定是否应该告诉蒋蔚祖。大家低声争论了很久。蒋淑媛底独断的态度占了优势,傅蒲生摇手,沉默了。
“你们到底怎样想?”蒋淑媛带着不满足的表情,看着陆牧生,问。
大家觉得,她特别看着陆牧生,即在这个问题里不起作用的人,是有着特殊的意义的。
大家沉默着,因为对于蒋家事情,谁也不能负责。“你们到底觉得怎样?”蒋淑媛问。
“看定和回来……”傅蒲生说,但发现了蒋淑媛脸上的烦闷的表情,就摇手,愤怒地沉默了。
蒋淑媛沉默地坐了一下,走出房去。她走到对面的门边,伸手招了蒋淑珍。
坐在椅子里的蒋秀菊,眼睛明亮,露出显著的仇恨,看着蒋淑媛。但蒋淑媛没有注意。
蒋淑珍走出来揉着眼睛。
“我想告诉蔚祖。”蒋淑媛冷静地说。
蒋淑珍同情地看着她,没有注意她底表情,也没有注意她说什么。因为对于她,除了可怕的痛苦以外,说别的,是不可能的。
“你怎样想?我告诉蔚祖。”
“他睡了。”蒋淑珍说,迷晕地、小心地看着房门。蒋淑媛皱眉,拖她走到桌子前面。
“告诉蔚祖,叫他死心,说婊子嫁人了。”蒋淑媛恼怒地说,看着姐姐。
“啊……不,妹妹,你害死他——你要他命!你简直不是人!”蒋淑珍愤怒地小声叫,向妹妹投了怨毒的一眼,低声哭着,走进房去。
蒋淑媛靠在桌上,冷笑着看着门。
傅蒲生走出来,走着向蒋淑媛摇手,表示说:我们不谈。走进了蒋蔚祖睡着的房间。
“我非告诉不可!”蒋淑媛愤怒地说,走到门边。
蒋蔚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蒋淑珍唤他,他不答,他望着帐顶。他皱着眉,又奇怪地微笑。他底脸上露出了简单的、希望的表情。
“蔚祖!蔚祖!”蒋淑珍叫,哭着。
“大姐,你不要哭!”蒋秀菊清楚地、冷淡地说,看了门边的蒋淑媛一眼。
但蒋淑珍没有听见。
“蔚祖,你听我说,蔚祖,别人告诉你的话,你都不要信!蔚祖……”蒋淑珍哭着说。
蒋淑媛轻蔑地笑着,走进房来。傅蒲生又向她摇手,她避开,走到床边。蒋秀菊静静地看着她。
“蔚祖!”她喊。
蒋蔚祖无表情的眼睛向着她。
“淑媛!”蒋淑珍严厉地叫,颤抖着。
“蔚祖,你死心吧,素痕嫁人了!”蒋淑媛说,含着轻蔑的微笑。
蒋蔚祖看着她,又看着蒋淑珍,然后闭上了眼睛。“你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替你再要人……!”蒋淑媛说。
“狼心狗肺!”蒋淑珍低声骂,走到后面去。
于是,蒋蔚祖睁开眼睛,以可怕的眼光,看着他们。“哥哥,不要听她底话!”蒋秀菊愤怒地叫。
蒋蔚祖向她点头。
“没有关系,她当然要嫁人。”他低声说,含着凄凉的,柔弱的微笑。
蒋蔚祖重新逃跑了。逃跑的第二天底夜里,他找到了金素痕底住宅,来到田野里,站在她底楼下,仰头看着辉煌的窗户。
他穿着长衫,背着手,站在杂草里,仰头看着窗户。从窗户里送出留声机底歌声来。夜里有凉风,晴朗,下弦的月亮在城墙上面照耀着,荒弃了的田地被污浊的小河划断,各处点缀着低矮的茅屋和垃圾堆,野狗在中间奔驰嚎叫。月亮在城墙上照耀,城墙底阴沉的黑影在扩张着。污浊的小河闪着光。
面对着蒋蔚祖的,是四个明亮的窗户。左边一个窗户里有着麻将牌底声音和欢笑声。第二个窗户沉静着。第三个,蒋蔚祖所找到的金素痕底窗户,垂着粉红色的窗帘,传出留声机底尖利的歌声来。一个男子底声音在和着唱,接着又是一个。蒋蔚祖听见了均匀地踏在地板上的男子底脚步声。这个窗户底楼下,是弯屈的楼梯,从下面的窗户,蒋蔚祖看见一个女仆捧着东西奔跑着。
粉红色的窗帘被拉开了,泼下了一盆水来,水滴溅在蒋蔚祖底身上。接着,金素痕底上身出现在窗口,向着月亮。然后一个男子出现在她底身边,用手轻轻地敲她底肩膀。金素痕沉默着。那个男子低声唱着什么,从窗口消失了。
于是金素痕轻轻地拉了一下窗帘,转身向着房内。
那种复仇的感情,在蒋蔚祖心中燃烧起来,给他以最后的支持,使他总能够站着。现在是完全的绝望了——疯人明白——因而是完全的复仇。
月亮升高了,蒋蔚祖在乱草里坐了下来,想着复仇。窗户里面已经安静了,灯光显得更明亮。蒋蔚祖看见那个穿西装的男子迅速地跑下了楼梯。……窗里的灯光熄灭了。蒋蔚祖紧张地站了起来,于是听见了一声尖利的、恐怖的叫声。蒋蔚祖静静地抱着手,站住不动。
金素痕出现在窗口,认出了蒋蔚祖——他正在站起来——发出那个尖利的、恐怖的叫声。以后是完全的寂静。金素痕在窗口站住不动,望着下面。
从这个叫声,蒋蔚祖感到了难以说明的满足。他仰头看着金素痕:明白他底目的是达到了。于是他迅速地转身,在月光下踏着荒草走去。
金素痕发出了恐怖的、求救的喊声。蒋蔚祖回头看了一下,静静地踏着荒草走去。
…………
深夜两点钟,蒋蔚祖走出挹江门。
街道很静寂,警察在各处站着;不时有小包车射出强烈的电光来驰过街道。四围有稀落的灯光,街道两边,行人道灯底整齐的电线在空中延长到远处,由疏而密,在远处的十字路口汇合成了繁密的星群。不可分辨的远处有沉重的、迟钝的马达声。
出城时,蒋蔚祖被警察拦住。蒋蔚祖安静地站下来,警察寂寞地走近来,在他底身上搜查。蒋蔚祖安静地看着警察肩上的发闪的枪刺。
“你夜里为什么在外面走?”警察疲乏地,严厉地问。“我回家。”蒋蔚祖安静地回答。
蒋蔚祖扣好了衣服,走出城门,觉得离别了什么,回头,看见了矗立在远处的天空里美丽的、红色的霓虹灯。
他凝视着这个霓虹灯。于是在他底冰冷了的心里,第一次地,对这个城市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在以前,在他燃烧着的时候,这个城市所展示给他的是腐烂的脓疮、痛苦的诱惑、欺凌和侮辱;但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城市是一个整体的存在,那些灯光是它底生命,而那个沉重的、迟钝的马达声是它底呼吸。
他走到十字路口,向警卫台底绿灯看了一眼,转身沿江边走去,听见了江涛声——另一种呼吸。
从最近的码头,苦力们抗着货物向货仓走去。在朦胧的灯光和月色下,移动着他们底沉重的、阴郁的身影。他们,在夜底寂静里,发出哮喘声和轻微的吭唷声来。
但蒋蔚祖对这一切是淡漠的,对那敷在城市上空薄薄的白光,他是淡漠的;对江涛底幽暗的闪光,他是淡漠的;对他底往昔的巢穴,那一片荒凉的废墟,他是淡漠的。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完整的。因为他底呼吸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假若一切种类的仇恨和爱情,是这个世界底呼吸的话——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完整的。
他在暖和的、沉寂的春夜里前行着。但他感到温暖,不感到沉寂——魅人的沉寂;不感到一切,他底思想,是淡漠的、烟影一般的、随便的。
“这里是我点火烧掉的。”走过废墟,他想,没有停留。“那一盏灯坏了,……我听见轮船的叫声……那个警察看着我,不许我回家……。这里又是一个警察,那边却是没有人,一片荒凉了,……我回家!”
他走得快起来。在他走近荒凉的江边的时候,他是完全虚脱了,没有思想,望着在朦胧的月光下发亮的峻急的江流,但不感到它底意义。他爬上了悬崖,望着底下的凶猛的旋涡。南京底沉重的呼吸声消失了,一切声音消失了,虽然江涛在下面怒吼,他却站在绝对的静寂中。对于他,一切都死寂、冷漠、无意义。
“那下面是多么亮!”他想。“我死了!”一个低的、冰冷的声音在他心里说。
迅速地,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他蹲下来,跃下了悬崖,凶险的旋涡立刻就把他吞没了。
朦胧的月色照着城市和江流。那个呼吸,人间底呼吸,沉重的、迟钝的、安静的,在深夜里继续着。
“是人,还是鬼?”金素痕昏迷地想。“是鬼!……我欠他的!”她向床跑去,但碰在柜子上。她打开灯,又跑到窗边,蒋蔚祖已在迷茫的月色里消失了。她跑到房中央站下来,颤抖着,流着汗。
佣人走进来,问她什么事。金素痕被开门声惊吓,倒在沙发里,缩作一团。她脱下皮鞋来,向佣人摔去,然后举手捶自己的胸脯。
“你……看窗外……”她窒息着说,“水!水!……你带阿顺来……不,不要带他……你坐在这里……”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她无声地蜷伏在沙发上颤抖了很久,眼睛望着前面,好像望着可怕的深渊。
然后她爬到床上去,未脱衣服,拖被盖盖上。她做手势叫佣人去找主人。佣人去后,她又跑到窗边,由于恐怖的幻觉,她发现蒋蔚祖仍然站在草地里。她颤抖着,猛力关上窗户。但即刻她觉得蒋蔚祖在她身后,她回头,看见蒋蔚祖在床边消失——她底新婚的床铺。她拚全力冲到门边,觉得颈项被扼住了。她冲在门上,发出了一声窒闷的喊叫。她底丈夫回来的时候,她是伏在床上,用被盖蒙住头。听见响声,她颤抖起来,但不能移动。那个富有的年青的律师掀开被盖来,发现她底脸已经抓破。为了抵御怨鬼,金素痕是抓破了自己底脸,并且把手指咬出血来了。
金素痕恐怖地看着律师。
“让我死!让我死!”好久之后,她突然振作起来,叫,跑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你这是干什么?……”年青的律师,他底惊吓已经过去了,向她走了一步,阴沉地说。
“滚开!滚开!”
“你这是为什么?……我们可以分离的。”律师嫉妒而仇恨,低声说,嘴边有轻蔑的笑纹,看着她。
这个男子,不觉地,从最初起,便肯定了金素痕底不洁。听见这种仇恨的声音,金素痕便疾速地回过头来。“他说我们可以分离?”她想。一种冷酷出现在她底脸上。这种冷酷使她镇压了她心中的怨鬼。这种人世的冷酷是镇压了阴间的恐怖。较之怨鬼,金素痕还是害怕人世。很可能的,假若人世能给予她一点点真诚和温柔的话,她便会追逐怨鬼,而死去的。但现在相反。……
于是那种冷酷的镇定来到她心里了。假若活着已经是这么可怕,那么地狱便是无所谓的。她必须消灭,或隐藏这种人间的可怕,于是那种力量来到她底身上。无疑的,在她没有寻到或造成人间底温柔以前,她是不能去寻求或制造阴间底温柔的。她是为温柔而生的:任何一种温柔。她要活着。
她又看了一下窗外;没有东西,她叹息了,蒙住脸。而且,她哭起来——为了人世底温柔。
“我刚才看见窗子外面有鬼!”她哭,说,“而这全是因为你……所以你要送我到上海去,我们到上海去!”那个男子,肯定了她底不洁,轻蔑的笑纹依然留在嘴边。但终于,他显得温和,走向她。
“窗外根本没有东西,你看!”他说,向窗外看了一看。“全是因为你!你跑出去打牌!”金素痕带着那种可爱的蛮横,叫。
“下次一定陪你了。……”律师颓唐地笑着,说。金素痕推开了他。
“我们明天到上海去。”金素痕说,坐在沙发上。“我不许!”年青的律师,带着那种官僚的严厉,说,因为金素痕刚才推开了他。
“你把窗子关上。我不和你争论,我要明天去!”金素痕冷冷地说。
“唉,蔚祖,你也饶了我吧。……”她在心里凄凉地说,一面穿上了拖鞋。律师觉得愁闷,无聊,又不想睡,于是重新打开了留声机。他和着留声机唱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金素痕几天后去上海了。农历三月间,观音菩萨生日的时候,她曾经从上海写信并汇钱给她底婶母,要她在神庙里替她敬香、布施。显然的,这个可怜的女人,觉得这样做是可以安慰她底创破的心的。蒋蔚祖曾经回到蒋家,第三天又逃走,从此失踪的消息,在她离开南京的前一天曾经被蒋秀菊带来,她不肯相信,但有着漠然的恐怖。于是以后她便一直未回南京。
蒋蔚祖从此就没有骚扰她了。她在上海买了房子,谨慎地过活着,直到一九三七年的空前的毁灭到来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底生涯中的灿烂的时日,是过去了。她在南京和苏州所做的那些扰动,是变成传说了。人们很少能明白藏在这个传奇底下的痛苦和毁灭。金素痕,在往后的时日,是抓住了剩下来的东西——金钱,而小心地、顺从地过活了。
蒋蔚祖失踪以后,蒋家姊妹都处在恐怖中,她们互相争吵。蒋淑媛曾经派人到金素痕家去侦察,但没有结果。蒋淑珍病倒了。第四天早晨,即金素痕闹鬼的第三天,蒋秀菊来找金素痕。
她信仰她底诚实和哀痛,认为金素痕决不能抵御这种诚实和哀痛。她认为这种诚实和哀痛是超于一切利害关系的。她决心说出一切。她脸上有紧张的、严肃的、感动的表情。
她上楼,敲门,听见了回答,推开门。金素痕蹲在房间中央收拾着箱子,各处堆着衣物。瘦弱的、苍白的、惊惶的阿顺站在桌旁。桌上摆着糖果,但他不吃。
看见是蒋秀菊,金素痕就怀疑地站起来,笑了一笑。金素痕披着短的大衣,带子一直拖到地上。她底脸上贴着纱布。
蒋秀菊,在第一个瞬间,就决定了要做什么:她看住了不幸的小孩。她底目光变得严厉。她走向沙发坐下来。又看着小孩,皱着眉。
金素痕,显然有些慌乱,抛开了几件衣服,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遮住了蒋秀菊底射向小孩的视线。“这样早。”她说,笑了笑。
“嫂嫂——我还是叫你嫂嫂,因为阿顺是我底侄子。”蒋秀菊严正地、高贵地说——一个年轻的,未出嫁的女子,她第一次用这种社会的、英勇的态度说话。明白她现在不是为自己说话,她心里就有力量,她感到她已经把金素痕抓在手中了。她看定了金素痕。“我问你,我很诚恳,一点都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你看得出——我问你,你知道我哥哥是真的死了,所以才结婚的吗?”
在金素痕心里,发生了一阵冰冷的战栗——她现在是弱者。
“他当然……”金素痕回答,停顿,想着什么,看着地面。“我抓住她了!”蒋秀菊兴奋地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么他底尸首呢?不,你听我说,我和你没有仇,别人和你有仇,我却同情你!……也许你并不需要我底同情,不是吗?”她说,感到心里颤动着友情。
“你们找到……尸首吗?”金素痕嘴唇灰白,低声问,颓丧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死。”
“怎么?——阿顺,你听,她们说爹爹没有死。”金素痕匆促地转过身子去低声向小孩说。
“他当了叫花子,好几个月,四天前他回来了,……我三姐告诉他你结婚了……”
“瞎说……”
“你听吧,三姐告诉他,于是第二天他就跑掉了。你不知道吗?你凭良心说,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他?四天前?”金素痕说,一种恐怖来到她底脸上,她拉衣服,站起来又坐下。
“阿顺,她们说爹爹回来了。”她匆促地向小孩说,借以表明这一切是不可信的;但她底匆促的声音和动作证明了她底恐怖。
小孩,发出一种细弱的,窒闷的声音,哭了起来。“他当了叫花子,人家出丧,他替人家抗二十四孝,我在中华路遇见……”蒋秀菊激动地说,但被金素痕打断了。
金素痕,被小孩底哭声刺激,猛然站起来,冷酷地看着小孩。
“哭什么?滚出去!”她向小孩叫。她以阴暗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明亮的阳光。
蒋秀菊,浸在她底纯洁的欢喜里,看着她,看着窗外。那种青春的自觉特别生动地来到她底心里,她想到,她将是正义的、纯洁的、良心平和的——在阳光下行走。“我们大家都有罪……”她说,笑了笑,同时有了眼泪。“蒋秀菊!”金素痕愤怒地叫,“我不听你们底谣言!我认不得你……”
蒋秀菊失望地看着金素痕。
“其实我很同情你……”她慢慢地低声说,垂下了眼睛,她底上唇颤动着。
“我不认识你!……阿顺,过来!”金素痕抱起小孩来,向衣柜走去。
“我不怕你侮辱,你总有一天明白你自己,而感谢我……”蒋秀菊说,激动地笑着,看着阿顺,感到美丽的阳光、空气、街道,感到一切颜色和一切声音,感到这些都属于自己,感到自己假若在这里蒙受侮辱,便必会在外面,在心里,在上帝那里得到报偿,于是又流泪。
“我底哥哥底可怜的一生,留下这一个孩子,而他那般爱你……有拿这样的忘恩负义报答爱情的吗?”她说,站着,哭了起来。
“你还太年轻,小姐。”金素痕轻轻地回答,没有转身。“我希望你幸福!”蒋秀菊骄傲地说,活泼地摆了一下头,侧着上身走出门。
她走到街道上,站下来,望着蔚蓝的天空,觉得自己在这个天空底下,已经完成了一件最好的工作。
但她突然有悲哀。阳光照在玻璃窗上,照在车轮上,尘埃在嚣闹中飞扬——她突然有渺茫的悲哀。
“我刚才说了这些,这样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简直像一个社会上的女人!我是不是已经不纯洁了!是不是过去的一切都失去了!我并不假,那么我错不错?”她想。
她到生病的蒋淑华处来,向她述说刚才的一切——但没有说出自己所感觉,所思想的。
“我爽爽快快地问她,我又看着阿顺!我看出来她很害怕!‘那么他底尸首呢,假若依你说,他死了!’我问她了。她很慌,我没有料到。”她兴奋地说,脸发红,“我说‘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不是你的仇人!你是不会随随便便就结婚的吧。’好,在她发慌的时候,我一口气一起告诉了她。好久好久她坐着不动。后来她完全否认!当然她是要完全否认的,是不是?你想想看!她其实可怜的很!”她兴奋地,快乐地说,“这样看来,哥哥当然没有到她那里去了……”她停住了。“但是,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小心地说。“阿顺可怜极了,将来不知怎样……”因刚才的快乐而不安,她加上说;但又觉得自己虚伪,因为她此刻心里毫无痛苦。第一次的严肃的、胜利的社会活动,是在她心里造成了那么大的快乐与兴奋。她不安地看着蒋淑华。
蒋淑华躺在高枕头上,脸色苍白,眼里有阴沉的火焰,望着帐顶。
她拖白色的被单盖好手臂,嘴边有了不可觉察的笑纹。“他死了。”她轻轻地说,凝望着窗外。
蒋秀菊觉得自己有罪,沉默着。
桌上有金鱼缸和牡丹花。窗上插着新剪的纸花。在柜子顶上,燃着的檀香在金色的、精致的圆香炉里悄悄地冒着烟,那种幽寂的、洁净的香气,散布在空气中。
阳光照在床边的地板上。从远处传来的市场底骚闹,给这个阳光以特殊的意义。
婴孩在摇篮里发出了哭声。蒋秀菊以谨慎的目光看着摇篮,突然地明白了什么,严肃地抱起裹在黄色的棉绸里的小孩来。
小孩伸动四肢,柔嫩的、粉红色的眉头打皱。
“不要把你身上弄脏。”蒋淑华说。唇上有同一的不可觉察的笑纹。
“不,没有关系。——我喜欢。”蒋秀菊严肃地低声说,抽开了小孩的尿布。她露出了抑制的欢喜,把尿布上的黄色的排泄拿给蒋淑华看:她的眼光请求蒋淑华饶恕什么,蒋淑华明白,向她微笑着。于是她严肃地、沉思地、熟稔地替小孩做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