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半贤奸,天公不管,朝中嬴得封章满。正人鸣凤在高冈,奸雄长喙如饥鹳。 避冷之寒,趋炎趋暖,好将一部炎凉纂。生生画出众须眉,笔端活活凭人唤。
右调《踏莎行》
宵人仇正肆诛锄,乱发轻将密篦梳。
泥上偶然留爪迹,人生何事非蘧庐。
话说内旨傅出,虽只下汪文言诏狱,不曾批左光斗、魏大中如何如何,却是魏忠贤奸计,要在他两人辩本上处他。左光斗随即上一本,说:“傅櫆己实比匪,不利清吏,邹维琏、程国祥之在吏部,与魏大中之转吏科,必欲逐之;畏臣持清议,一并罗及,将用邹辅忠陷毛士龙故事。臣实与汪文言风马牛不相及也。”魏大中也上一本,辩“与汪大言虽曾识面,性本闭门谢客,素不交涉。傅櫆借文言以陷臣,岂文言独无血口可证。”第二日傅旨,命大中到任,科道官甄淑、袁化中各上本,替左、魏二官剖白,并皆留中不发。阁老叶向高随即上本乞致仕,他的本全不把魏忠贤放在心,拚得驰驿回籍,也没奈何了。本上道:“臣之题用汪文言,事迹甚用,而光斗、大中之与相善,尚属暖味。言官之讦奏,衅不可开;驾帖之拿人,渐不可长。”这明明指傅櫆、许显纯两个奸臣了。天启敬重叶阁老的,只不准致仕,再三慰留。你道叶阔老不是个贪官,如何荐起汪文言来?文言原攀依内官,往来权幸,因央了好些分上,求叶阁代那里知他是门子出身,因此就替他题了。他便扬扬得意,借势交通。叶阁老也有些懊悔,只道他么么小职,料无能为,那知奉承魏珰的却借他做了个题目。正是:
只因宵小鹏訾口,贻却簪绅莫大殃。
且说先一年闰十月里,巡边阁老孙承宗,是将相之才,与叶阁老原彼此推重,不相龃龉,曾上一本为边屯大计,叶阁老极口称赞,道是“昭代第一边本。”魏忠贤却不以为然。众孩儿崔呈秀等都献计道:“若容孙阁部建功名于塞外,便不显得祖爷运筹帏幄的勋劳了。”魏忠贤抽了他的本与众人看,本是奏关东情形事,他说道:
八里铺兵民六百。中前两将,兵一千五百,居人可三千,田五百顷。高岭站兵三千,民可千余,田可百余顷。前屯将为赵率教,望其田表,略若鹅鹳之群,登其陴高厚,四周屯可一千七十余顷,岁可收一万石,率教以去年率三十八人出守,渐为团结,而今穑事穰穰,城且岿然,兵民可六万。抚边将为王牧民,流迁兴水。中后所将为鲁之甲,地饶多赀,兵民不下万余,田可千余顷,尚荒其半。中右所将为王楹,地饶于中后,田可千余顷,而仅耕三百顷,回思春杪经过时,今居然全盛矣。曹庄民自团结,五十余家。宁远去关远,去东近,城大而瑕,姑以祖大寿司版筑,汪翥司窖造石。先接河东万余人,合兵民不下数万。此城为必据必争之地促以今岁完筑。其田一千五百顷,而布种者四百顷。觉华岛去岸十八里,龙官寺地濒海而肥,土人附夹山之沟而居,可五十余家,地盖六百余顷。旧城遗址可屯兵二万。令龙武两营分哨觉华,而于山巅为台榭赤帜,下泊辽舡,北望黄毛山,南望刘家山,相对如两门。其南麓入海,可为堡,屯万余人。比之孤起者曰望海圈,树帜置炮于上,舣沙淲舟于下,海门天设,片帆不能飞渡矣。
后又道:
开屯之议,赵率教以修守之余,试之而效。总计五城三十堡兵民不下十余万,而可耕之地当有五千余顷。尽民可占种者,许以三年起科,而因煤以铸钱,因地以煮盐,皆关门稍行之而效者。今袁崇焕经营宁远,查国宁督于华,臣与鹿善继得以备关者备前屯,以守为战,以贻永逸,庶可无廑宵旱之忧。
众人看,阮大铖道:“这本有经天纬地的才,若依他行了,作显得祖爷作用?”崔秀道:“科道大家几本,说他纸上井井可观,全无实用,萎缩不前,不几以军国为孤注乎?这便折得他倒了。”杨维垣道:“不可,不可。他与首揆相好,未易动摇。只是把本不发抄便了。”阮金铖道:“不发抄也不相干。他在海外,姑且容他一年半载。还只是攻击去了眼前钉,就任凭祖爷施为了。”从此朝朝商量,夜夜算计。恰好有了汪文言一件事,他们肯轻轻的放过那些正人君子么?五月是个恶月,俗例再不上官赴任的。魏大中因“有大中速令到任”旨意,怕迟了生出事端,只得拣了日子,到吏科都给事中的任。次日随即入朝谢恩,忽傅内旨:“魏大中互参未结,何得到任。”把个一生鲠直的魏大中弄得他没法了:忽教他到任,忽又恼他到任。那知傅櫆又和众奸人计较了,上一本道:“明旨忽一忽二,朝端且疑且骇,大中之进退与微臣之论列,俱未明白于天下。至如汪文言亡命作奸,刑章未付之司败,讯语徒恣其游移。近臣因不测以示私,将忠臣避中旨而钳口。”这近不是说别人,乃是钳制叶阁老。叶阁老明知傅櫆这班奸小人为阉人鹰犬,他也不十分申辩,只上本求去,本上道:“年来人情分门报复,互相猜防,以臣持论稍平,共欲留之,以弥缝调剂,今日束手面莫知为计矣。乞放臣归田,以永为尧舜之民,臣怠且不朽。”这本也都不发票,魏忠贤一概留中,以示不测。掌锦衣卫的田尔耕,已
因缉捕有功,荫正千户。许显纯不但理刑有权,竟掌北镇抚司事囗。魏忠贤原爱升他,又加二级,赫赫势焰,真正障天灸地。傅櫆、倪文、张讷各呼朋引类,奉承魏太监,每人具一本,攻击南星、左光斗、魏大中、邹维琏,满朝里真如聚讼,连体统也都没了。有诗为证:
聚哄朝端如闹市,但知只手可遮天。
正人驱逐无虚日,当局还夸一着先。
且说魏党里面那个阮大铖,原是江南桐城一个才子,只是为人势利,性子又极阴毒。平日却慕风流才子的名,做些傅奇,买些小厮丫头在家,请个教师教导他些曲子,带至京师和妻妾们受用。偶然一日,在司礼监魏府回寓,毋魏忠贤许他再过一两个月转升做京卿,心上快活。分付厨下摆起酒席,要和妻妾吃着酒。听那邵教师新的《春灯谜》上《漏笺》一类的曲子。不多时酒席已完,阮大铖请他大小娘子到庭来,长班都打发出去了,小厮丫头们伏事。居中一桌,放两把交椅,自己同大娘坐;几个小娘子在旁两桌,东西又面而坐。分付唱曲的小厮丫头:“就把新学的《泄笺》一套曲子,好好唱来我听。”只见一个执板的十四五岁的童子,拉了四五个同班的,轻敲檀板,唱道:
秋气泼,偏是离人愁思多。这小月风吹寒满阁,玎玲檐马,撩人偏奈他何,更窗缝零星纸相搕。没紧慢,征鸿频过,谁孤似我。待上碧海青天,悔无灵药。〔二郎神〕
囗囗囗猛可,往事潜评,旧游打合,那佳月容容春似昨。灯花隐谜,一天情在眉窝,蝶使蜂煤未猜觉。(敢则是)侮弄却灵祠香火。因此上风势恶,把家奴呵,与牧羊龙女一般差拨。〔前腔〕
诗笺灯下详玩索,墨花金粉轻涴,点笔含情多细作。如今那未嫁文君,真已是瓜葛。倒是相如作么?拾江华先漱文园渴。(还怕)梦难那魂飘月露,风雨又急来过。〔啭林莺〕
宵长秋冷睡未着,好寻儿夫笑语闲科。你看半户风灯吹小瞌,煤花如黛,轻点袖衫罗。花笺一抹,敢为秋思无聊而作。细观摩,丝丝点点,一印板并无他。〔前腔〕
唱到此处,还有〔啄木公子〕二只,〔哭相思〕一支未唱,忽外面傅梆报说:“南乐魏老爷来,有机密话要和老爷说,故此晚来见。”阮大铖分付:“快收拾桌面,奶奶们都进去罢。”打扫完了,请进里庭。那魏广微深深作揖道:“疏失老生,十分有罪!”阮大铖看了坐,献过了茶。魏广微叫开了彼此从人,才打一恭道:“学生久仰老先生与魏上公为莫逆之,交有一事奉浼,敝乡如崔、杨、霍、曹诸公,怕同乡忌嫉,反不敢去央。他目下枚卜其近,学生论来该与其列。只是平日有皈依上公的念头,只为敝县口嘴太毒,年纪老了,做不得儿子,情愿认作弟侄。倘得大拜,自然恩当重报,每事效劳。这话没人去誁,求阮老先生代为一通。若该备何等礼物,望乞一一指教。”阮大铖笑道:“此事极易。不但入阁,少不得顺了上公做去,二三年间,定转首揆。认作弟侄,就是贽礼了,何必又用什么礼物。明日就去,自当为老先生少效犬马。只后来不要忘了今日,便是老先生大德了。”说罢,魏广微在袖中取出金子二十两送与,阮大铖再三不肯受,魏广微道:“想是嫌弟輶亵,不肯为手周旋了。”阮大铖方才收下。魏广微别了自去。阮大铖也就进里边吃酒,打点早早去见魏忠贤,把又收了个大大心腹去请功了。
且说到了次日,阮大铖去见,连同党弟兄,都瞒着他。进内庭见过,即便开口把魏广微愿为子侄,要入阁的话,一一说了。魏忠贤道:“他做誁官的时节,咱就认得他,那时要和他认做一家儿,还怕他不肯。既承他好情。只认做咱的弟弟罢了。枚卜一事,咱一手握定,不敢欺,除了前面阁里的老头儿,其它谁个也飞不过去。只有乌程的朱国祯,聊城的朱延禧,论资格也该了,皇帝道他是老实人,咱见他谦恭得紧,定不是个和咱拗的。昆山顾秉谦,他久参机务,该晋武英殿大学士了。明日进里面去,把这事了局也罢。首相叶台山虽不与咱不和,只是顾恋东林,料也立脚不住,韩爌这厮是个蠢材,咱也不管他。你去回复那魏官儿,如今且不消来见,待枚卜定了,再来亲近咱也不迟,阮大铖作别竟去,回魏广微递话去了。
过了三日,忽傅内旨:“顾秉谦武英殿大学士,魏广微、朱国桢、朱延禧俱东阁大学士,着令入阁。”旨下,京师里那个不知道顾、魏二人全是魏忠贤脚力,才得到这地位。有诗为证:
三台星已暗无光,桃李私门各有方。
不信行藏都是命,纷纷闹里费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