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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八龄童力惊白日鼠 双钩手义护御史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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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周亮照王老头的样,托了那篮青草,已是走的支持不来了,王老头的脚步,走得更加快了许多。周亮生平不曾使用过这般笨力,教他如何能支持得下,心里一着急,就悔恨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多事替他代什么劳,真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由强出头”,这回只怕要把我好几年的威名,一朝丧尽。正要想一个支吾的方法,好掩饰自己力乏的痕迹,忽见从对面来了一个壮士,年纪约在三十左右,身上的衣服虽是农家装束,十分朴素,但剑眉电目、隆准高颧,很有惊人的神采。王老头远远的就向那壮士喊道:“我儿来得正好,累苦了周大哥,快来把这篮青草接过去。”

那壮士走到了跟前,看了看周亮背后的马,才向周亮拱手笑道:“就是江湖上人称白日鼠周亮周大哥吗?”

周亮被肩上的这篮草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没说点头答礼,连回话都怕发声颤动给人笑话。好在王老头十分通窍,连忙在旁答道。“怎么不是呢?这是我儿平日时常放在口中称赞的周亮大哥。”

随指着壮士对周亮说道:“这便是小儿王得宝,终日在家仰慕老哥的重名,只恨不得一见,今日算是如了他的愿了。”

王得宝即伸手将草篮接过,只一只手托住篮底,左手并不勾扶。周亮这时的两手一肩,如释了泰山重负,不过用力太多,一时虽没了担负,然两膀的筋络都受了极重大的影响,仿佛麻痹了一般,好一会还不能回复原状。王老头竭力向周亮慰劳,周亮越觉得面上没有光彩。他万没想到在这荒僻地方,也能遇见这般有本领的人物,心想亏得他父子是安分种地的农人,没心情出来和我作对,若他父子也和我一般的,在江湖上做那没本钱的买卖,有我独自称雄的份儿吗?如今我镖局里,正用得着这般人物,我何不将他俩父子请去,做个有力量的帮手呢?周亮心中一边计算,跟里一边望着。王得宝独手擎着草篮,行若无事的往前走,旋走旋回头和王老头说话,说的是因家中的午饭已经好了,不见王老头割草回来,不知是什么缘故,有些放心不下,所以特地前来探看。

谈着话,没一会就到了一个村庄。王老头回头笑向周亮道:“寒舍是已到了,不过作田人家,什物墙壁都龌龊不堪,当心踏坏了老哥的贵脚。”

周亮看这村庄的房屋虽很矮小,却是瓦盖的,也有十多间房子。大门外一块晒粮食的场子,约有两亩地大小,几副石担、石锁堆在一个角上,大小不等,小的约莫百多斤,大的象有七、八百斤的样子,握手的所在都光滑滑的,望而知道是日常拿在手中玩弄的。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从大门里跑了出来,向王老头呼着爷爷道:“你老人家怎么……”话不曾说完,一眼看见周亮身后的那匹翻毛赤炭马,即截住了话头,两眼圆鼓鼓的,只管望着。王得宝喝了一声道:“呆呆的望着干吗?还不把这草接进去喂牛!”

那小孩吓得连忙走过来,伸着双手,接了那篮草。奈人小篮大,草篮比小孩的身体还高大,只得用双手捧着,高高的举起走进大门里面去了。周亮看了,惊得吐出舌头来,心里想道:若不是我亲眼看见,不论谁把今日的事说给我听,我也不相信是真的。

周亮心里正在思量的时候,王得宝过来接了缰头。王老头请周亮到里面一间房里坐下,周亮开口说道:“便道拜府,实不成个敬意。小辈这番保了几车货物,和骡夫约了在杨柳洼打尖,本是不能在尊府厚扰的,不过象你老人家这般年老英雄,小辈深恨无缘,拜见得太晚,今日天赐的机缘,得邂逅予无意之中,更一时得见着父、子、公孙三代的豪杰,心中实在不舍得立时分别。”

王老头笑道:“老哥说的太客气,老朽父子都是乡村里的野人,什么也不懂的,平日耳里只闻得老哥的威名,今日见面,因看了那匹马,就想到非老哥不能乘坐,所以料知是你老哥。”

周亮听王老头的言语,看王老头的举动,心中总不相信是个乡村里作田的农人,谈到后来,才知道王老头在四十年前,也是一个名震三省的大响马,单名一个顺字。王顺当响马的时候,也是喜欢和保镖的作对,但他不是和周亮一般的要显自己的能为,也不是贪图劫取珠宝,因他的生成的一种傲骨,说丈夫练了一身本领,当驱使没本领的人,不能受没本领人的驱使,与其替人保镖,如人家的看家狗一样,不如爽爽利利的当几年强盗,一般的捞几文钱糊口。替人保镖是受没本领人的驱使,哪有当强盗的高尚。王顺既是这般心理,因此就瞧不起一般保镖的。不问是谁人的镖,他只要能劫取到手,便没有放过的。那时一般镖行对付王顺,也和对付周亮一样,不过周亮却不过情面时,自己也投入镖行。王顺却不过情面,就洗手再不做强盗了,改了业,安分守己的种地,做个农人。

只是他儿子王得宝的性质,又和王顺福反。起初听得周亮当响马的种种行为,王得宝不住的叹息,说是可惜,怎么有这么好的身手,不务正向上,若一旦破了案岂不白白的把一个好汉断送了。后来听得被几家镖行请去当镖头,不一会又听得开设震远镖局,王得宝才拍手称赞,说周亮毕竟是个好汉子,就很有心想结识周亮。只因知道周亮的年纪太轻,声名太大,王得宝恐怕周亮在志得意满的时候,目空一切,自己先去结识他,遭他的轻视,所以不肯先去。

若论王得宝的本领,并不在周亮之下。这回周亮到了王家,和王得宝说得甚是投契,彼此结为生死之交。周亮把王得宝请到镖局里,震远镖局的声名就更大了。王得宝在震远镖局,没几年工夫一病死了,临死的时候,将自己的儿子王子斌托给周亮,要周亮带在跟前,教他的武艺。王子斌就是周亮初次到王家的时候,在大门外看见的那个双手捧草篮的小孩,天生牯牛一般的气力。王得宝在家的时候,已教给了他一些武艺,王得宝死时,王子斌才得十二岁,叔伯兄弟的排号第五,自己并没有亲兄弟。王子斌跟着周亮,在震远镖局学武艺,周亮自己没有儿子,将王子斌作自己亲生的儿子看待。

王子斌学艺,极肯下苦功,朝夕不辍的练了八年,已二十岁了,武艺练得和周亮一般无二,没一种兵器不使得神出鬼没。他平日欢喜用的,是一对双钩,比旁的兵器更加神化。周亮见他武艺去得,每有重要的镖,自己分身不来,总是教王子斌去。绿林中人欺他年轻,时有出头与他为难的。他那一对双钩,也不知打翻了多少好汉,江湖上人因此都称他为双钩王五。

双钩王五一得名,周亮就得了一个不能动弹的病。原来周亮当响马的时候,常是山行野宿,受多了雨打风吹,又爱喝酒,两脚的湿气过重,初起仗着体质坚强,不拿他当一回事,一认真病起来,就无法医治了。上身和好人一样,能饮食,能言笑,只两条腿浮肿得水桶一般粗细,仅能坐着躺着,不能立着。前回书中已经说了,他是个极要强、极好动的人,得了这种病,如何能忍受的了,使不病死,也要急死了。周亮死后,没有后人,王子斌感激周亮待自己的恩义,披麻带孝的替周亮治丧,是周亮的财产都交给师母,自己丝毫也不染指,当下把震远镖局收了,自己另开了一个,名叫会友镖局,取“以武会友”之意。

王子斌最好交结。保镖所经过的地方,只要打听得有什么奇特些儿的人物,也不必是会武艺的,他必去专诚拜谒。若是听说某处有个侠义男儿,或某处有个节孝的女子,如今有什么为难的事,他必出死力的去帮助,一点儿不含糊。略懂得些儿武艺的人,流落了不能生活,到会友镖局去见他,他一百八十的银两送给人家,丝毫没有德色。

那时合肥李鸿章用事,慈禧太后极是亲信他。满朝文武官员,不论大小,没一个不畏李鸿章的威势,也没一个不仰李鸿章的鼻息。偏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御史安维峻,看不过李鸿章的举动,大胆参了一摺子,大骂李鸿章和日本小鬼订立《马关条约》如何丧权辱国。这本参摺上去,大触了慈禧太后之怒,立时把安维峻发口。发口就是充军,要把安维峻充到口外去。

这事在如今看来,原算不了一回事。在清朝当御史的人,名位虽是清高到了极处,生活又就清苦到了极处。一般御史的家里,每每穷得连粥都没有饱的喝。人一穷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就免不得有行险侥幸的举动了。什么是一般御史行险侥幸的举动呢?

就是拣极红极大的官儿,参奏他一下子,遇着那又红又大的官儿,正当交运脱运的时候、例起霉来,这一摺子就参准了,如明朝的徐阶参严世蕃一般。参倒了一个又红又大的官儿,即一生也吃着不尽了。怕的就是自己的运气,敌不过那又红又大的官儿,然而他自己,本来也在穷苦不堪的境况里面度日月,纵然参不着,或受几句申饬或受些儿处分,正合了一句俗话。“叫化子遭人命,祸息也只那么凶”。

安维峻便是御史中第一个穷苦得最不堪的。当立意参奏李鸿章的时候,本已料到是参不倒的,只因横竖没有旁的生活可走,预计这本摺子上去,砍头是不会的,除却砍头以外的罪,都比坐在家中穷苦等死的好受,而这一回直言敢谏的声名,就不愁不震动中外,因此才决心上这一摺子。他上过这本摺子之后,果然全国都震动了。北京城里更是沸沸扬扬的,连妇人孺子都恭维安维峻是一个有胆有识的御史,是一个有骨气的御史。

惟有满朝的官员,见慈禧太后正在盛怒之下,安维峻参奏的又是满朝畏惧的李鸿章,竟没有一个人敢睬理安维峻。一个个都怕连累,恨不得各人都上一本表明心迹的摺子,辩自得连安维峻这个人都不认识才好,谁还敢踏进安维峻的门,去慰问慰问他呢?就是平日和安维峻很要好的同僚,见安维唆犯了这种弥天大罪,就像安家害了瘟疫症,一去他家便要传染似的,也都不敢来瞧一瞧了。

好在安维峻早料到有这般现象,并不在意。不过他家境既是贫寒,自己发口虽不算事,妻室儿女一大堆的人,留在北京却怎么生活呢?并且自己的年纪也老了,这回充军充到口外去,口外的气候严寒,身上衣衫单薄,又怎么能禁受的了呢?他一想到这两层,不由得悲从中来,望着妻室儿女流泪。左右邻居的人见了,也都替安家伤感。

这消息传达得真快,一时就传到了双钩王五耳里。王五不听犹可,听了就拔的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北京城里还有人吗?”

这一声叫,吓得坐在旁边的人,都跳了起来。

当时有一个自命老成的人,连忙扬手止住王五道:“快不要高声。这书呆子弹劾的是李合肥,这本是不应该的。”

王五圆睁着一双大眼,望了这说话的人,咬了一咬牙根,半晌才下死劲呸了一口道:“我不问弹劾的是谁,也不管应该不应该,只知道满朝廷仅有姓安的一个人敢说话。就是说的罪该万死,我也是佩服他,我也钦敬他。我不怕得罪了谁,我偏要亲自护送姓安的到口外,看有谁能奈何了我!”

旁边那个人自命老成的,见王五横眉竖目、怒气冲霄,只吓得把脖子一缩,不敢再开口了。王五也不和人商量,自己检点了一包裹行李,吩咐了局中管事的几句话,立刻跑到安御史家里。

安维峻这时正在诀别家人,抱头痛哭。押解他的人,因这趟差使捞不着甜头,一肚皮没好气,那管人家死别生离的凄惨,只一叠连声的催促上道。安家的老幼男妇,没一个不是心如刀割,为的就是安维峻一走,家中的生活更没有着落,就和食贫的小户人家,靠一个得力儿子支持全家衣食,忽然把儿子死了的一般,教这一家人如何能不惨痛呢?

王五直走进安家,眼看了这种惨状,即向安维峻拱了拱手道:“恭喜先生,恭喜先生!这哪里是用得着号哭的事。我便是会友镖局的双钩王五,十二分钦敬先生,这回事干的好,自愿亲送先生出口。我这里有五百两银票,留给先生家,作暂时的用度,如有短少的时候,尽管着人去我镖局里拿取,我已吩咐好了。”

说时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双手递给安维峻。安维峻愕然了半晌,几疑是在梦中,接了银票,呆呆的望着出神。

王五遂朝着押解的人,点头笑道:“这趟要辛苦诸位。安先生这里打点了些儿银两,送给诸位,只是数目太菲薄些,真是吃饭不饱,喝酒不醉,请诸位喝一杯清茶吧。”

旋说旋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包来,递给为首的押解人。押解的接在手中,掂了一掂,很觉沉重,约莫也有百多两。这东西一到手,煞是作怪,押解人的神气态度,登时完全改变了。

安维峻看了王五这般举动,心里也不知是酸是苦,走过来向王五作了一个揖道:“承义士慨助多金,邂逅之交,本不应受,但出自义士一番相爱的心,我若推让,反辜负了义士的盛意,只得拜义士之赐了。不过亲送出口的话,实不敢当,我有何德何能,敢叨义士这般错爱。”

王五大笑道:“满朝廷的大小官员,盈千累万,找不出第二个先生这般的呆子来。我王五不钦佩先生,却去钦佩哪个;我王五不护送先生,又有哪个来护送先生。各行各是,各求各心里所安,彼此都用不着客气。”

安维峻听了,便点头不再推让。

这番安维峻因有王五护送,在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一些儿也不感觉痛苦。便是押解的人,也很沾着王五的好处。为的是王五在北道上的声名极大,这回护送安维峻的事,又传播得很远,沿途的江湖人物、绿林好汉,认识王五的,便想瞻仰瞻仰安维峻,看毕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使王五这么倾倒。不认识王五的,就要趁此结识英雄。

因此到一处,有一处的人摆酒接风,送安维唆的下程。

一路之上,王五代安维峻收下来的程仪,倒很有几千两。当时王五并没给安维峻知道,直待到了发配地点,王五才和盘托出来,交给安维峻道:“这一点点银两,虽算不了什么,然也难得他们一片景仰的心,推却倒是不好,我所以都代先生收了,向他们道了谢。”

安维峻长叹了一声道:“他们谁不是看义士的颜面,我如今发配到此,哪用得着这许多银两。”

王五知道安维峻说这话的用意,便说道:“看先生留了多少在手中用度,馀下来的,我替先生带到北京,送到先生府上去。”

安维唆自然道“好”。

王五在那发配地盘桓了几日,一切都代安维峻安置停当了,才告别回京。安维峻感激王五的心自不待说,而王五只因有了这番侠义举动,从前的声名虽大,只是在江湖上的人知道,如今却是名动公卿了。江湖上的人,都仍是称他双钩王五。一般做官的,和因这番举动受了感触的人,竟都称他为关东大侠。他就因为这侠义的声名太大,便弄出杀身大祸来。不知是什么杀身大祸,且俟第三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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