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老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对那女子说:“你认识我么?我就是窑师傅咧!”
那女子爬起来拱手道:“已领教了。佩服,佩服!不过我听说窑师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好汉,我姐姐在三年前曾许他为妻,不料他中途懊悔,我姐姐归家,羞忿成疾,我此来特为找窑师傅说话。你的年纪这么大,不是我要找的窑师傅。”
王老头恐怕被那女子看出破绽,背着鸡就往外走道:“管你是也不是,我窑师傅的鸡总没有给你吃。”
窑师傅跟着王老头归到家中,一手接过那串鸡,一手将王老头推在椅上坐了,自己跪下来,纳头便拜,吓得王老头手忙脚乱,搀扶不迭。窑师傅拜了几拜,立起来说道:“我枉生了这两只乌珠,枉练了十几年武艺。你老人家在此这么多年,我竟一些儿不曾看出有如此惊人的本领。今日既承你老人家顾全我的颜面,难保三年前的那女子,不就来寻仇。他是认识我的,如何再能蒙混过去呢?无论怎样,你老人家得收我做个徒弟,将奉领全传给我。”
王老头笑道:“收你做徒弟倒使得、只是我的本领要全传给你,我怕你一辈子也学不到。不过你只防备那三年前的女子前来复仇,也用不着什么大本领。”
窑师傅道:“你老人家在关王庙,是用什么手法,将那女子摔倒的。那种手法极妙。我能学得到手就好了。”
王老头道:“那手名叫叶底偷桃,能用得好,接人家的腿,万无一失。我就专传授你这一类的手法吧!”
窑师傅欣然受教。从此,王老头在姚家,由长工一变而为教师了。
窑师傅既是生性欢喜练武,这时又提防凤阳女子前来复仇,更是不辍寒署,无分昼夜的苦练。是这么苦练了两年,将那叶底偷桃的手法,练得稳快到了绝顶。乡下人家最喜喂养看家恶狗,大户人家常有喂养十多条的。寻常胆小和体弱的人,轻易不敢到多狗的人家去,纵不被狗咬死,衣服总得撕破。非是这家有人出来将狗驱逐,没有不为狗所困的。窑师傅自从跟着王老头练过那叶底偷桃手法之后,到大户人家去,不问那家有多少恶狗,哪怕一齐蹿过来咬他,他从容不迫地,一条一条抢住颈皮,摔开一、两丈远近。
许多大户人家的恶狗,被窑师傅摔得胆寒了,远远的见了窑师傅就害怕,夹着尾巴四散奔逃。窑师傅的声名,更一日高似一日,而王老头的声名,也渐浙的传播出来了。
这日,窑师傅正从家里出来,想去别人家收账,才走了里多路,即见迎面来了一个女子。窑师傅见了,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五、六年前受窑师傅羞辱的那个卖艺凤阳女子。师傅待要回避,那女子已看见了,远远地就呼着窑师傅说道:“你还认识我么?你是好汉,再和我见个高下。”
说着,已到了跟前。窑师傅见已回避不了,只得镇定心神陪着笑脸说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什么事要见个高下。常言道得好:‘男不和女斗’。我就是好汉,也犯不着和你们女子动手。”
那女子怒道:“你怎说和我无冤无仇,你早知道男不和女斗,五年前就不应跟我动手了。”
窑师傅辩道:“五年前的事,只怪你自己,不应当众一干夸张大口,欺我婺源无人,不能怪我。”
那女子道:“我不怪你打败我,你不应轻薄我、羞辱我。今日相逢没有话说,你尽管将平生本领使出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不是鱼死便是网破。”
窑师傅知道免不了动手,遂抢上风站了。那女子的本领,大不是五年前了。窑师傅竭力招架,走了十来个回合,那女子趁空一脚踢来,窑师傅见了高兴,精神陡长,说声“来得好”,一手将三寸金莲抢在手中,正要往前面摔去,那女子真能,飞起的脚被人接住,立在地下的脚同时飞了起来。窑师傅两年苦练的工夫,就是为的要接这种连环腿,第二脚飞起来,又用空着的手抢了。于是那女子的身体被窑师傅两手擎在空中,窑师傅得意非常的哈哈笑道:“我若不念你是个女子,就这么一下,往石头上一掼,怕不掼得你脑浆进裂么?”
那女子的两脚虽然被窑师傅握住,但是上身还是直挺挺的竖着,并不倾侧。窑师傅见她身体如生铁铸成,害怕不敢随便松手,作势往前面草地上一送,摔开有两丈来远。那女子仍是双足落地,望着窑师傅笑道:“明年今日我再来扰你的三朝饭。”
说罢,匆匆的去了。
窑师傅听了,也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因急想将动手时情形,归报王老头,便不去收账了。那时归到家中见了王老头,刚要诉说,王老头端详了窑师傅两眼,露出惊慌的样子问道:“你和谁动手,受了这么重的伤呢?”
窑师傅也吃惊道:“动手曾和人动手,只是我打赢了,怎么倒说我受了重伤,伤在哪里?”
王老头连连跌脚道:“坏了,坏了!你怎的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兀自不知道呢?快把动手时的情形说给我听,再给伤你看。”
窑师傅听得这般说,也不免着慌起来,忙将方才的情形一一说了。
王老头点头道:“是了!你解开衣袒出胸脯来看,两只乳盘底下,必有两块红印。”
窑师傅心里还有些疑惑,解开衣露出胸脯来,只见两个乳盘下面,有两点钱大的红印,但一些儿不觉得疼痛,这才相信确是受伤了。
王老头问道:“那丫头临走时,曾说什么没有?”
窑师傅才想起那句明年今日来扰三朝饭的话来,也向王老头述了,问道:“那丫头用什么东西打成这样的两个伤痕呢?”
王老头道:“你将她举起的时候,就这么随手放下来,她倒不能伤你,你为的怕他厉害,想将他远远的摔开,便不能不先把两膀缩摆,再用力摔去,他们卖艺的女子,脚上穿的都是铁尖鞋,你两膀缩摆,他的脚尖就趁势在你两个乳盘下,点了一下。你浑身正使着力哪里觉得,如今伤已进了脏腑,没有救药了,那丫头下此毒手真是可恨。”
窑师傅听得没有救药,只急得哭起来道:“难道我就这么被那丫头送了性命吗?”
王老头也很觉得凄惨,望着窑师傅哭了一回,忽然想出一种治法来说道:“你能吃得三碗陈大粪。先解去热毒,便可以望救。”
姚师傅这时要救性命,说不得也要捏住鼻子吃。
王老头寻了许多草药,半敷半吃。窑师傅吐了好几口污血,虽则救了性命,然因点伤了肺络,随得了咳嗽的病,终其身不曾好。此是后话,趁这时一言表过不提。
再说当时窑师傅,遭了凤阳女子的毒手,因吃了三碗陈大粪,才得死里重生。象这种稀奇的事,好事的人最喜欢传说,不过十天半月工夫,这消息早传遍了婺源,便有三山五岳的许多武术界中好手,存心钦仰王老头是个奇特的人物,特地前来拜访。王老头却是淡泊得很,绝没有好名的念头。有几家镖局,卑词厚币来请王老头去帮忙,王老头概以年老推诿,不肯应聘。就中惟有会友镖局派来的人,词意诚恳,非得王老头同去北京一趟,不肯回京复命。王老头无辞可却,又因王子斌是个有名的侠士,和寻常以保镖为业的不同,遂陪同来人到了北京。王子斌不待说是以上宾款待。
王老头在会友镖局盘桓了两月,因平生清静惯了,住不惯北京那种尘嚣之地,向王子斌力辞,仍回到婺源,住居窑师傅家里。
李富东也是久慕其名,曾打发摩霸到婺源,迎接了好几次。王老头只是说路途太远,年老的人往返不易,不肯到李家来。这回因听说有个后起的大人物霍俊清,约了正月初三到李家来,心里也想见识见识,方肯随摩霸来天津,在李富东家里过年。和李富东谈起武艺。李富东也很表示相当钦佩之意。只因王老头做的是内家工夫,李富东是外家工夫,二人不同道,王老头又没有求名的念头,所以二人不曾动手较量。
李富东对王老头说出王子斌夸赞霍俊清的话来,并说了自己不服气的意思。王老头既是做内家工夫的人,对于做外家工夫的,照例不甚恭维。内家常以铁拒盛玻璃的比喻,形容挖苦做外家的,这是武术界的天然界线,经历多少年不能泯除的。这譬喻的用意,就是说做外家工夫的人,从皮肤上用工,脏腑是不过问的,纵然练到了绝顶,也不过将皮肤练得和铁柜一样,而五脏六腑如玻璃一般脆弱,有时和人相打起来,皮肤虽能保的不破,脏腑受伤是免不了的。王老头抱着这般见解,自然也存着几分轻视霍俊清的心思,但他轻视霍俊清并不是和李富东同样的,不服气王子斌推崇的话,为的是彼此不同道,哪怕霍俊清的本领固是天下无敌,在王老头的见解中,也是不佩服的。
李富东将自己平生独到的本领,使给王老头看,王老头也只微微的笑着点头,没半句称许的话。李富东故意请求王老头指示,王老头笑道:“工夫做到了老先生这样,可说是无以复加了,只可惜当初走错了道路,外家到了这一步,已将近到绝顶,不能更进了。若当时是向了内家的道路,怕不成了一个金刚不坏的身体吗?”
李富东起初见王老头绝无半语称许自己,心里也不免有些气忿,及听了这派言语,知道做内家工夫的人,都相信工夫做到绝顶,可以成仙了道,不堕轮回,其轻视外家是当然的,遂不和王老头争论。
这日霍俊清来了,所以王老头见面就说出那些不伦不类的话来。好在霍俊清的襟怀阔达,听了不甚在意,后来谈得投契,霍俊清也很佩服王老头的工夫,不是做外家工夫的人可以和他较量的。霍俊清在李家住了两日,第三日,李富东办了一席盛馔,款待霍俊清和王老头。席终,大家都有了几分酒意,李富东一时高兴起来,笑向霍俊清道:“尊府的迷踪艺是海内有名的,而四爷又是练迷踪艺当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我如今得听着四爷的言论和见着四爷的丰采,不能不说是三生有幸,不过我生长了七十多年,只闻得迷踪艺的名,那一拳一腿都不曾见识过,难得四爷肯赏脸到寒舍来,倒想求四爷指教我几手,不知四爷的尊意怎样?”
霍俊清连忙立起,躬身答道:“老前辈说哪里话!老前辈教元甲怎样,元甲怎敢违拗。只求老前辈手下留点儿情,不教元甲过于丢人就得了。”
王老头见霍俊清这般说,也立起身来笑道:“说得好漂亮的话儿,你们老配少的打起来,不论怎样,总是我的两只老眼走运。”
李富东先向王老头拱手笑道:“多年不玩这个了,拳脚生疏的地方,老英雄千万不要见笑。”
霍俊清卸下身上穿的皮袍,刘震声即上前接了。摩霸也走到李富东跟前,等李富东卸衣。李富东笑着摇头道:“我并不跟四爷争胜负,只随意走两路,领教领教迷踪艺的手法,用不着穿呀脱的麻烦。”
霍俊清听了李富东的话,觉得自己卸衣过于鲁莽,打算从刘震声手里接过来再穿上,回头见刘震声站立得很远。王老头已看出霍俊清的意思,即望着霍俊清说道:“他没有脱的就用不着脱,你已经脱了的,更用不着再穿了,就这么一老一少、一长一短的玩玩吧!”
李富东笑道:“巳经脱了还不好吗?”
随将两手一拱,请霍俊清居先。
霍浚清存着几分客气的心思。二人一来一往的,走了五六十个照面。霍俊清不曾攻出一手,李富东知道他是客气,想趁他的疏忽猛力出几手。又走了二、三十个回合,霍俊清见来势凶猛,改变了路数,便已看出李富东的心思来,因思自己是初立名的人,以三十多岁的壮夫和七十多岁的老头动手,自己还是短衣窄袖,老头的长袍拖地,实在是只能胜不能败。若不小心被这老头打败下来了,有碍自己的名誉还在其次,霍家迷踪艺的声威就从此扫地了。这一架的关系有如此其重,哪里敢怠慢呢!
李富东一步紧似一步,霍俊清也一步紧似一步。穿长袍的毕竟吃亏,转折略笨了些儿,被霍俊清抢了上风,步步逼紧过来,李富东只得步步往后退。霍俊清的弹腿,在当时可称得盖世无双,见李富东后退,就乘势飞起一腿。李富东知道不好,急使出霸王卸甲的身手,竭力向后一挫,原打算挫七、八尺远近,好将长袍卸下。重整精神和霍俊清斗个你死我活的。没想到已向后退了好几步。背后有个土坑相离不过五、六尺,这一退用力过猛。下盘抵住了土坑,没有消步的余地,上盘便收勒不住,仰面一交,跌倒在土坑上面。土坑承受不起,同时塌下半边。还亏得李富东的工夫老到,跃起得快,不曾陷进土坑的缺口里,若在旁人陷了下去,怕不碰得骨断筋折吗!但是,李富东虽然跃了起来,无奈上了年纪的人,禁不起这般的蹉跌,已跌得心虚胆怯。勇气全无,不能再动手了。
霍俊清见他一跃而起,以为尚不肯罢休,仍逼紧过去。李富东只得拱手喊道:“罢了!名不虚传,固是少年豪杰!”
霍俊清这才停了步,也拱手谢罪道:“冲撞了老前辈。”
王老头哈哈大笑道:“好一场恶斗。我的眼睛走运,这个土坑倒运。”
说得李富东、霍俊清都笑了。
李富东这回虽是败在霍俊清手里,然心中并不记恨,倒很佩服霍俊清,说王五爷所夸赞的,确是不错,定要挽留霍氏师徒多住几日。霍俊清见李富东一片诚心,又在新正闲暇的分上,不便执意要走,遂住下来,又住了三日。
第四日早,霍俊清还睡在床上,不曾起来,忽被外面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来了,侧耳听去,只听得李富东的声音,在外面大声说道:“这是从哪里说起!快解下来救一救试试看。”
接连就听得唉声叹气,不觉吃了一惊,心里暗忖道:他家有什么人寻了短见吗,不然怎么说解下来救一救呢?一面忖想,一面翻身坐起来,看刘震声已不知何时起去了,遂披衣下床,才走到房门口,即见刘震声面色惊慌的走了进来。霍俊清连忙问道:“外面什么事是这么闹?”
刘震声不待霍俊清问下去,即双膝往地下一跪,两眼泪如泉涌的哭道:“弟子该死。摩霸大哥死在弟子手里了。”
霍俊清陡然听得这么说,心里大吃一惊:以为刘震声私自和摩霸较量拳脚,将摩霸打死了,不由得大怒骂道:“你这东西的胆量真不小!我带你在人家作客,你怎敢瞒着我去和人动手。这还了得!”
刘震声忙分辩道:“不是弟子打死他的,是他自己悬梁自尽的,弟子并不曾和他动过手。去年他来天津请师傅的时候,他要和弟子赌赛,看师傅和李爷较量,谁胜谁负。他说李爷胜,我说师傅胜,他便要和我赌彩。他说有一所房屋,可拿来做赌,弟子也只得拿房屋和他赌。不料这回李爷不曾胜,他对弟子说,三日内交割房屋。弟子说这不过赌了玩的,岂真个要交割房屋吗?他说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哪有说了当玩的,三日内必交割房屋给你。他说完就出门去了。直到昨日才回来,神气颓丧的将弟子拉到僻静的地方说道;‘我对不住你。我哥子不肯给我做脸,说祖宗传下来的产业。不能由我一个人作主,拿了和人做赌赛的东西。我向他叩头,求他曲全了我这一次的颜面,以后不敢这么了。他只是不肯,说只得这一所房屋,输给人家就没有了,我不能住在露天里,给你全颜面。听凭我如何哀求,他不但不肯,后来反要动手打我,我只得忍气吞声的回来,我实在对不起你,欠了你这笔债,只好来生变牛马来偿还你吧!’
弟子当时见他这么认真的说,便用许多言语安慰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弟子实没有想到他就此要寻短见,虽说不是弟子打死了他,也不是弟子逼死了他,他和弟子赌赛,总得算是死在弟子手里,想起来心里实在难过。”
说罢,伏在地下痛哭。不知霍俊清怎生说法,且俟第十四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