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何载福这个捕头,虽是终身吃衙门饭的人,却很有些侠气,生性爱结交朋友。
挣下来的钱财,都用在朋友交际上,所以到老没有多少积蓄。他虽没有积蓄,只因少时结交的朋友多,大家都肯帮助他。他自己没多大的武艺,而江湖上有能耐的人,多和他有交情,多愿供他的差遣。他当捕头的时候,遇有难办的窃案盗案,只须邀集几个熟悉江湖情形的人帮同办理,没有办不活的。他的声名,因此一日高似一日。近二十年来,他虽休职在家,不问外事,然陈广泰、张燕宾在广州,接二连三做出好几桩惊人的窃案,消息传遍了广州城,何载福是个老当捕头的人,这种消息到了耳里,如何能忍得住,坐视不理呢?他外甥赵得禄,也不断的到他跟前,报告各商户失窃的情形。何载福很费了一番调查工夫,知道做案的不止陈广泰一人,必有由外省新来的大盗。料知这案不容易破获,恐怕一般捕役被逼不过,来找自己帮忙,预先嘱咐了家下人,如县衙里有人来,只说病在沉重,正准备后事。
邹士敬是个老文牍,深知何载福的性格,并和赵得禄的关系。何载福这日见是县官饬人来传,并非捕役来求助,已料知推病不能了事。次日早,更听得赵得禄来说,昨夜又出了大窃案,并杀伤了事主,就决计去乡下躲避,免得因这案坏了自己一生的名誉。
赵得禄回衙,将何载福要去乡下躲避的话,漏给邹士敬听了,所以邹士敬催杜若铨快去,并不是邹士敬有预知的能为。
再说何载福见县官亲来恳请,不能置身事外,送杜若铨走后,即回到家中,开发了轿夫,派人去请他多年的好友刘清泉、卢用广二人,前来计议。
刘、卢二人都是广东有名的把式,年纪虽都有了七十多岁,本领尚是三、五十人近他们不得。每人教了百几十名徒弟,在广州的潜势力确是不小。何载福当捕头的时候,得刘、卢二人帮助的次数极多,因二人合共有三百来名徒弟,遍布广东各中、下社会,消息极灵通,办事极顺遂。每逢重要案件得了花红,何载福自己一钱不要,全数分给刘、卢二人的出力徒弟,因此两部份的徒弟,也都乐为之用。
这回何载福派人把刘、卢二人请了来,对二人说了杜县官亲来恳请缉盗的话,求二人出来帮助。刘清泉问道:“老哥已答应下来吗?”
何载福道:“自然是已经答应了,才奉请两位出来帮助。”
刘清泉道:“老哥歇手在家多年了,衙里一般哥儿们。没一个是老哥手下的人,要办这样的大案子,呼应不灵,是难办的。五千两的花红,谁不想得?老哥有什么方法,能使那一般哥儿们听老哥的调度?没有掣肘,这案才可办得。”
何载福道:“我也虑到这一层了。等歇我到衙里去,得和杜大老爷说明,答应事事不掣我肘,我才肯承办这案。不然,我已歇手多年了,又有这么一大把子年纪,冤里冤枉的送了这条老命,真犯不着。”
卢用广点头道:“老哥份上的事,我二人没有推诿的道理。依我的愚见,与其用那一般不中用的哥儿们,处处不能得力,不如索性老哥在杜大老爷面前,一力承当下来。
老哥今年八十三岁了,象这么的大案子,莫说老哥已经歇手多年,便是不曾歇手,此生也不见得还有第二次。我二人帮助了老哥三十多年,俗语说得好,‘临了结大瓜’,我们三个老头子,就临了结起这大瓜看看,要他们那般饭桶干什么呢?”
刘清泉立起身,对卢用广举着大拇指笑道:“倒是你有气魄,一定是这么办。”
何载福高兴道:“这倒也使得。我拚着这条老命不要,有两位老弟肯这么出力帮助,愁办不了吗?两位请在这里坐坐,我就上衙里走一遭。”
刘清泉摇头道:“我二人坐在这里没有用处,我们各去干各人的事,今夜在我家相会。”
何载福、卢用广同声应好。于是三个老头儿一同出来,刘、卢二人各自回家布置。
何载福走到县衙,杜若铨正在等得心焦,又待派人来何家催请,见报何载福到了,一迭连声的叫请进来。门房直引何载福到签押房,杜若铨已立着等候。何载福年纪虽老,脚步比少年还要矫健,当下抢行几步,将要屈膝下去,杜若铨慌忙扶住,携了何载福的手笑道:“老英雄并非我的属吏,这回肯出来,我已是承情的了不得。”
说时,随手纳何载福坐下。何载福当捕头出身的人,见了本籍知县,哪里敢坐呢?杜若铨推了再四,才坐了半边屁股。
杜若铨开口问道:“小丑如此跳梁,弄得广州市内的人,寝不安席。老英雄有什么好方法,替广州城除了这个大害?”
何载福抬了一抬身子说道:“回禀大老爷,小的看这偷儿的举动,好象是有意在广州市逞能,所以第一次便偷杉木栏李大人府里的珠宝。大老爷前夜在街上瞧见的,是两条黑影,小的也猜,不只陈广泰一个。小的并无旁的好方法,依小的推测,这两贼正在得手,必不肯就往别处去。小的已布置了人,就在今夜专等两贼到来,叨庇大老爷的福德,两贼之中只要能破获一个,便好办了。”
杜若铨喜道:“能拿住了一个,那一个就有天大的胆量,料他也不敢再在这里做案子了。你办这案,须用多少捕快?说出来,好挑选眼明手快的给你。”
何载福道:“不是小的说,现在所有的捕快,不能办这案子。只因小的当时供职的时候,所有合手办事的人,此时一个也不在此了,不曾同办过案的人,不知道每人的性情能耐,不好摆布。办这种案子,调度一不得法,案子办不活还在其次,怕的就怕反伤了自己的人。”
杜若铨点头道:“话是不错。不过一个捕快也不要,老英雄一个人怎么办呢?”
何载福逐将刘、卢二人愿出力帮助的话,说了一遍。杜若铨道:“赏格上已经说明了,不论何色人等,但能人、赃并获的,立刻赏银五千两。”
何载福听了,口里不便说,心想:这么大的赃物,好容易都搜获到手,并且从来没有赃物全不走失些儿的理。好在我并不希罕这笔赏银,将来这案就办得完美,五千两赏银只怕也要被这位大老爷赖去几成。
当下没什么话可说了,即作辞出来,回家整理多年未用的器械。当黄昏蹦候就到刘清泉家来。
卢用广已带了八个徒弟,在刘清泉家等候。刘清泉也把就近的徒弟,传了十多个在家。二人的徒弟,多是能高来高去的。不过刘清泉的百几十名徒弟当中。只有两个徒弟最好,一个姓谢名景安,一个姓蔡名泽远。两人都是番禺的世族,几代联姻下来。谢景安的妻子,是蔡泽远的胞妹。两人少时同窗读书,彼此感情极好。谢景安欢喜武艺,延了师傅在家早晚练习,只练了两个月。平日谢景安和蔡泽远,相打玩耍,谢景安总是打不过蔡泽远。因为谢景安比蔡泽远小两岁,身体也瘦弱些,及谢景安从师傅学了两个月武艺之后,相打起来,蔡泽远哪里是谢景安的对手呢?一动手就跌了。起初蔡泽远不知道谢景安正在练武,还不相信自己是真打不过,一连跌了好几交,爬起来怔了半晌。谢景安说出练武的原故,才相信自己是真打不过了,便要求谢景安介绍,也从这一个师傅学习。
那时,谢景安家所延聘的武师,是一个流落江湖的铁汉。姓李名梓清,善使一把单刀,人家都呼他为“单刀李”,他自己也对人称“单刀李”。他从不肯向人家说出籍贯,江湖上也就没人知道他籍贯的。看他的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流落在广州市,只随身一条破席,一把单刀。身上的衣服,不待说是褴褛不堪,在广州市中行乞,没人听他说过一句哀告的话。到一家铺户。总是直挺挺的,立在柜台旁边。给他饭,他便吃;给他钱。他只摇摇头;给他的衣服,他连望都不望。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要钱,不要衣服?他说广东用不着衣服,每日只要得饱肚腹,钱也无用处,并且衣上没有口袋,有钱也无处安放。人家给他饭吃,他从来不肯伸手去接,教人把饭搁在什么地方,他再拿起来吃。
有人问他:带了这把刀,有何用处,为什么不变卖了,换饮食吃?他说:刀就是我,我就是刀,怎能变卖。有人要他使刀给大家看看,他问:“都是些什么人要看?”
在旁边的人,就你一句“我要看”,他一句“我要看”,他向众人睄了一眼,哈哈笑道:“哪里有看刀的人噱?”
笑着提步便走。是这么好几次,广州市的人气他不过,弄了些饭菜给他看了,说道:“你肯使刀给我们看,这饭菜就给你吃;你不使,莫想!”
他头也不抬,向地下唾一口就走。如此接连好几日,一颗饭也不曾讨得进口,饿得不能行走了,就躺在一家公馆大门口的房檐下。这公馆是谁家呢?就是谢景安家里。
谢景安的父亲谢鹤楼,是个很有胸襟、很有气魄的孝廉公。这日听家人来报,大门口躺着一个如此这般的叫化。谢鹤楼心中一动,即走出来看,见李梓清的仪表,绝不是个下流人物,便俯下身子,推了一推李梓清问道:“你是病了么?”
李梓清摇头道:“我有什么病?”
谢鹤楼道:“我昕说你因不肯使刀给人看,所以饿倒在这里,是不是有这回事呢?”
李梓清道:“谁是看刀的人,却教我使?”
谢鹤楼叹了一声气道:“虽说他们不会看刀,但是你为要换饭吃,又何妨胡乱使给他们看看呢!”
李梓清鼻孔里哼了声道:“我忍心这般糟踏我这把刀时,也不至有今日了。请不用过问,生有来,死有去,古今地下,饿死的岂只我李梓清一人!”
谢鹤楼一听这话,心里大为感动,不觉肃然起敬的说道:“当今之世,哪里去寻找足下这般有骨气的人!兄弟很愿意结交,足下能不嫌我文人酸腐么?”
李梓清听了这几句话,才把两眼睁开来,看了谢鹤楼雍容华贵的样子,也不觉得翻身坐了起来,说道:“先生不嫌我粗率,愿供驱使。”
谢鹤楼大喜,双手扶李梓清起来,同进屋内。谢鹤楼知道饿久了的人,不宜卒然吃饭,先拿粥给李梓清喝了,才亲自陪着用饭,又拿出自己的衣服,给李梓清洗浴更换,夜间还陪着谈到二三更,才告别安歇,简直把李梓清作上宾款待。
李梓清住了半月,心里似乎有些不安。这日向谢鹤楼说道:“先生履常处顺,无事用得我着。我在先生府上,无功食禄。先生虽是富厚之家,不在乎多了我一人的衣食,只是我终觉难为情,并且我感激知遇,也应图报一二,方好他去另谋事业。我从小至今,就为延师练习武艺,把家业荡尽,除练得-一身武艺之外,一无所长。我看令郎的身体很弱,能从我学习些时,必然使他强健,读书的事也不至于荒废。”
谢鹤楼接李梓清进公馆的时候,心里已存了要把儿子谢景安从他练武的念头,只因李梓清是个把武艺看得珍重的人,自已又是文人,全不懂得武艺,恐怕冒昧说出来,李梓清不愿意教,打算殷勤款待半年,或三、五个月,再从容示意。想不到李梓清只住了半个月,就自已说出这话来,当下欢喜什么似的,即时教谢景安过来,叩头拜师。谢景安这时才得一十四岁,早晚从李梓清练武,白天去学堂里读书。武艺一途,最要紧的是得名师指点。没有名师,不论这人如何肯下苦功,终是费力不讨好,甚至走错了道路,一辈子也练不出什么了不得的能为来。李梓清的武艺,在江湖上是一等人物。他当少年练习的时候,花拳绣腿的师傅延聘了好几个,七差八错的练习,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道路,家业差不多被那些花拳绣腿的师傅骗光了。末后才遇了一个化缘的老尼姑,来他家化缘。他家的祖训,不施舍和尚、道士。门口贴着一张纸条儿,上写“僧道无缘”四字。那老尼姑把钵进门,正遇着李梓清因和债主口角生气,恶狠狠的对老尼姑说道:“你不瞎了眼,怎么会跑到这里面来呢?”
老尼姑却不生气,仍是满面堆笑的说道。
“因为不曾瞎眼,才能到施主这里面来募化,若是瞎了眼,就要募化到卑田院去了。”
李梓清更加有气,指着大门厉声说道:“‘僧道无缘’四字,不是写给你们这班东西看的,是写给猪和狗看的吗?”
老尼姑听了这几句话,即正色说道:“施主不肯施舍也罢了,何必如此盛气凌人。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贫僧不曾强募恶化,施主这种形象,实在用不着。”
说完,转身要走。李梓清性情本来急躁,又不曾出外受过磨折,平日两个耳朵里面,所听的都是阿谀奉承的话,那曾受过人家正言厉色的教训。老尼姑说的这派话,表面上虽象客气,骨子里简直是教训的口气,羞得李梓清两脸通红,没话回答。少年气盛的人,越是羞惭,便越是气忿,一时按捺不住,就大喝一声道:“老鬼!你倒敢数责我么,不要走,我偏不看佛面,看你这老鬼,能咬了我jiba?”
一面骂,一面抢步上前,去捉老尼姑的肩膊。谁知手还不曾伸到,老尼姑已反手在他脉腕上点了一下,伸出的造条膀膊,登时麻木了,收不回来。他还不知道见机,手腕被点不能动了,又提腿猛力踢去,老尼姑仍用一个指头,顺势点了一下,这腿也麻木了。老尼姑指着李梓清的脸说道:“你生长了这么大,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不是个全无身份的人,怎的这般不懂道理?我是个尼姑,又有这样大的年纪,你一个男子汉,身壮力强,应该欺负我这样的人吗?大约你父母是不曾教训过你的,我这回替你母亲教训你一番。你以后切不可再欺负年老的人了,休说是女子,男子也不应该。你听遵我的教训,我就把你的手脚治好,不听遵我的教训,我治好了你的手脚,怕你又去打别人,就是这样直手直脚的过这一辈子吧!”
李梓清受了这两下,忿怒之气倒完全消了,心想:我从了这多的师傅,花了这多的钱练武艺,我自以为武艺已是了不得了,就是那些师傅,也都恭维我不错,怎么今日这么不济呢?我若能从了这样一个高明师傅,岂不是我的造化吗?李梓清主意既定。连忙说道:“听遵师傅的教训,求师傅治好了我的手脚,我还有话求师傅。”
老尼姑笑道:“能听遵是你的福分。”
随用手在李梓清手脚上,摸了几摸。立时回复了原状,一些儿也不痛苦。李梓清将平脚伸了两伸。即往地下一跪道:“我要求师傅收我做个徒弟。我愿意将所有的家产,都化给师傅。”
不知老尼姑怎生回答,且俟第二十三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