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彭纪洲独自带了捕头朱有节,夜访胡九回衙,便已完结,如今要继续写下去,只得接着将那事叙出一个原委来,然后落到彭庶白在上海帮助霍元甲摆擂台的正文上去。在一般看官们的心里,大概都觉得在下写霍元甲的事,应该直截痛快的写下去,不应该到处横生枝节,搁着正文不写,倒接二连三,不惮烦琐的,专写这些不相干的旁文,使人看了纳闷。看官们不知道。在下写这部《侠义英雄传》,虽不是拿霍元甲做全书的主人,然生就的许许多多事实,都是由霍元甲这系线索牵来,若简单将霍元甲一生的事迹,做三、五回书写了,则连带的这许多事实,不又得一个一个另起炉灶的写出许多短篇小说来吗?是那般写法,不但在下写的感觉趣味淡薄,就是诸位看官们,必也更觉得无味。
如今且说彭纪洲这夜拿了五十两银子给朱有节,并吩咐他如何布置去后,独自又思量了一会应付的方法才就寝。次日午饭过后,彭纪洲正在签押房和吴寮闲话,果然门房进来传报道:“有胡九来给太老爷禀安求见,现在外面候大老爷的示下。”
吴寮一听胡九真个来了,脸上不知不觉的惊得变了颜色。彭纪洲也不作理会,只挥手向门房说道:“请他到内花厅里就坐。”
门房应是,去了一会,彭纪洲才从容走到内花厅去,只见胡九并没就坐,还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下面。看他身上的衣服,却比昨夜穿的整齐些,然也不过一个寻常乡下人去人家喝喜酒时的装束。彭纪洲因昨夜胡九家里的灯光不大明亮,不曾看清楚他的面貌,此时看他眉目生得甚是开展,不但没有一点儿凶横暴戾之气,并且态度安详,神情闲逸,全不是乡下人畏见官府的缩瑟样子。彭纪洲看了,故意放重些脚步,胡九听了,连忙迎上前叩头,彭纪洲双手扶起来笑道:“私见不必行这大礼,论理这地方原没有你分庭抗礼的份儿,不过我到任以来,早知道你是个孝子,是个义士,幸得会面,不能似寻常子民相待。就这边坐下来好说话。”
胡九躬身答道:“胡九罪案如山,怎敢当青天大老爷这般优礼?”
彭纪洲一再让胡九坐,才敢就下面斜着身子坐了。
彭纪洲说道:“你练就了这一身本领,在千万人之中,也难寻出第二个你这般的人物,你自已可知道是很不容易的么?天既与你这般才智,使你成就这般人物,应该如何努力事功,上为国家出力,下替祖宗增光,方不辜负你这一身本领,即算你高尚其志,不愿置身仕途,何至自甘屈辱,代一般鼠窃狗偷的东西受过,上为地方之害,下贻祖宗之羞!我看你是一个很精明干练的人,何以有这般行径,难道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胡九道:“大老爷明见万里,不敢隐瞒。胡九在三十年前,确是圣汉中道的有名剧盗。那时跟随胡九做伙伴的,也委实有不少的人。胡九因生性不喜自己做事拖累别人,无论太小案件,做了都得留下胡九的名姓。汉中道各厅、县的有名捕头,也知道胡九是捕拿不着的,,每到追逼急迫的时候,只得捉羊抵鹿,搪塞上峰,始这救弄成了一种惯侧。所以胡九就手了三十年,而那些没有担当的鼠辈,自己做了案子,还是一股脑儿推在胡九身上。并非胡九情愿代他们受过,只困胡九自思不该失脚在先,当胡九未洗手的时候,伙伴中替胡九销案的事,也不是一次、二次。人家既可以拿性命去替胡九销案,胡九便不好意思不替他们担负些声名。并且近三十年来,历任汉中道的各府县官,公正廉明的极少,只求敷衍了事的居多,官府尚不认真追究,胡九自没有无端出头声辩的道理。”
彭纪洲道:“我现在却不能不认真追究了。我要留你在这里,帮助我办理那些案件,你的意思怎样!”
期九道:“理应伺候大老爷,不过胡九有老母,今年八十五岁了,胡九不忍离开,求大老爷原谅。”
彭纪洲道:“这是你的孝思,八十多岁的老母,是应该朝夕侍奉的,但是你只因有老母不能离开呢,还有旁的原因没有呢?”
胡九道:“没有旁的原因。”
彭纪洲即起身走到胡九跟前,胡九不知是何用意,只得也立起身来,彭纪洲伸手握了胡九的手笑道:“既没有旁的原因,你且随我到里面去瞧瞧。”
胡九的威名震动汉中三十多年,本领气魄皆无人及得。他生平不曾有过畏惧人的时候,就是这番亲身到城固县衙里来见彭纪洲,已可见得他艺高人胆大,没有丝毫畏怯的念头。不知怎的,此时彭纪洲走近前来握了他的手,他登时觉得彭纪洲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概,把他五十年来不曾畏惧人的豪气慑伏下去了。看彭纪洲笑容满面的,并无相害之意,不好挣脱手走开,不禁低着头,诚惶诚恐的跟前同走。
直走到上房里面,彭纪洲忽停步带笑说道:“胡九,你瞧这是谁?”
胡九才敢抬头看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是自己的母亲,和一个年约五十来岁,态度很庄严的妇人,正从坐位上站起来。胡九料知这妇人必是彭纪洲的太太,先请了个安,方向他自己的母亲跪下问道:“娘怎么到这里来了的?”
他老娘见了胡九,即生气说道:“你这逆畜还问我怎么到这里来的,嗯!我生了你这种儿子,真是罪该万死,你欺我不知道,瞒着我在外边无法无天的犯了若干劫案,幸亏青天大老爷仁慈宽厚,怜我老聩糊涂,不拿我治罪,倒派朱捕头用车将我迎接到这里来,家中用的人,也蒙青天大老爷的恩典,拿了银子去开发走了。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告你打劫的案子,堆积如山。你在小时候,我不曾教养,以至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求青天大老爷按律重办便了。如今我只有一句话吩咐你,你心目中若还有我这个老娘,就得伏伏贴贴的听凭青天大老爷惩办,如敢仗着你的能为,畏罪脱逃,我便立时不要这条老命了。”
说时声色供厉,现出非常气忿的样子,吓得胡九连连叩头道:“人家虽是告了孩儿,案子确不是孩儿犯的。三十年前,娘吩咐孩儿不许打劫人家,孩儿从那时就洗手不曾再做过一次案。青天大老爷如明镜高悬,无微不照,已知道孩儿的苦处,孩儿决不脱逃,求娘宽心,不要着虑。”
彭纪洲接着说道:“我如今已将你母亲接到这里来住着,你可以留在这里帮我办案了么?”
胡九道:“蒙大老爷这么恩遇,胡九怎敢再不遵命!只是胡九尚有下情奉禀。”
彭纪洲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
胡九道:“在大老爷台前告胡九的那些案子,究竟是些什么人做的,胡九此时虽不得而知,然胡九既曾失脚,在盗贼中混过些时,仗大老爷的威福去办那些案子,是不难办个水落石出的。不过胡九得求大老爷格外宽恩,那些案子,但能将赃物追回,余不深究,若从今以后,有再胆敢在大老爷治下做案的,胡九一定办到人赃两获。”
彭纪洲道:“那些狗强盗打劫了人家的财物,却平白的将罪名推在你身上,你还用得着顾恤他们吗?”
胡九道:“不是胡九顾恤他们,实在胡九也不敢多结仇怨,在这里伺侯大老爷以后,就说不得了。”
彭纪洲知道胡九不敢多结仇怨的话是实情,便不勉强。从此胡九就跟着他老娘住在县衙里,彭纪洲特地雇了两个细心的女佣,伺侯胡母。胡九心里十二分的感激彭纪洲,竭力办理盗案,不到几个月工夫,不但把许多盗案的赃物都追回了,城固县辖境之内,简直是道不失遗,夜不闭户,无人不称颂彭纪洲的政绩。胡九在衙门里住着,俨然是彭纪洲的一个心腹跟班,终日不离左右的听候驱使。彭纪洲知道他是个有能为的人,不应将他当仆役看待,教他没事做的时候,尽可去外边休息,或去街市中逛逛,用不着在跟前伺侯,他执意不肯,并说受了大老爷知遇之恩,无可报答,非这般伺侯。心里不安。
彭纪洲习惯起床的时候极早,夜间初更过后便安歇,胡九每夜必待彭纪洲睡了,才退出来自由行坐。彭纪洲的儿子,这时还小,有个侄儿,此时十二岁了。彭纪洲因喜这侄儿聪明,特地带到任上来教读,这侄儿便是前回书中的彭庶白。彭庶白这时虽年轻,不知道胡九有什么大本领,但是因胡九和平恭顺,欢喜要胡九带着他玩耍,胡九也就和奶公一般的,抽闲便带着彭庶白东游游西荡荡,有时高兴起来,也教彭庶白一些拳脚工夫。
彭纪洲的性格极方正,生平最恨嫖娼。自上任以来,因恐怕左右的人夜间偷着去外边歇宿,每夜一到起更的时分,他就亲自将中门上锁,钥匙带在他自已身边,非待次日天明不肯开门。在县衙里供职的人,知道他的性格如此,没有敢去外边歇宿的。不过那些当师爷的人,平日既不和彭纪洲一样,有起更就寝的习惯,如何睡得着呢?其中有欢喜抹牌的,夜间便约了几个同嗜好的同事抹牌,彭纪洲倒不禁止。胡九虽不会抹牌,却喜站在旁边看,时常看到三更半夜才回房安歇。
这夜胡九看四人抹牌,已经打过三更了,四人中因有一人输钱最多,不肯罢休。三人说时候不早了,再抹下去,非但明早不能起床,整夜的没有东西吃,腹中也饿的不堪了,这时候又弄不着可吃的东西,明日再抹吧!这人抵死不依道:“若是你们输了这么多,你们凭良心说肯收场么?我且到厨房里去搜搜看,或者搜得出可吃的东西来。”
这人说着,独自擎着灯到厨房里去了,不一会垂头丧气的空手回来道:“真不凑巧,厨房没一点儿可吃的东西。”
三人笑道:“这就怪不得我们了,饿着肚子抹牌,我们赢钱的倒也罢了,你是输钱的,岂非更不值得!”
这人忽然指着胡九笑道:“我们不愁饿肚子了,现放着一个有飞天本领的胡九爷在这里,我们怕什么呢?来来来!你们每人做一个二百五,我也来一个二百五,凑成一串钱给胡九爷,请他飞出衙门去买东西来吃。”
三人听了,都触动了好奇的念头,不约而同的附和道:这话倒不错。我们便不抹牌了,也得弄一点东西来充饥才好。胡九摇头道:“三更过后了,教我去哪里买吃的东西,并且中门上了锁,我怎样好点去。”
这人道:“你不要借辞推诿,锁了中门,你便不能出去,还算得是是威镇汉中道的胡九么?我且问你:今夜锁了中门不能出去,大老爷亲自带了朱有节到城外访你的那夜,你如何能暗中跟着大老爷回衙,躲在屋瓦上偷听大老爷和吴师爷谈话呢?哦,是了!为你自己的事,就能在房上飞来飞去,没有阻挡,此刻是为我们的事,便存心搭架子了。”
三人接着说道:胡九爷虽未必是存心搭架子,然不屑替我们去买的心思,大概是有的。我们在平日,诚不敢拿这种事劳动胡九爷,此刻实是无法,除了你胡九爷,还有谁能在这时候去外边买吃的东西呢?
胡九笑道:“定要我去买,并不是办不到的事,不过大老爷的性格,你们是知道的。
他已锁上了中门,带着钥匙睡了,用意是不许人在夜间出去。我从房上偷着出去了,倘若弄得大老爷知道了,责备起我来,我岂不没趣!”
这人道:“此刻满衙门的人都睡觉了,我们四个人求你去的,难道明日我们又去大老爷面前讨好,说给他听吗?你自己不说,我们决不使一个人知道,求你快去吧,多说话多耽搁了时间。”
这人说时,凑了一串钱塞入胡九手中,胡九接了,仿佛寻思什么的样子,偏着头一会儿说道:“你们不要呆呆的坐着等候,还是抹牌吧,呆等是要等得不耐烦的。”
这个输了钱的人,巴不得胡九有这句话。三人不好再推辞,于是四人见胡九去后,又继续抹起牌来,边抹边盼胡九买点心回。不觉抹到了四更,还不见胡九回来,四人都不由得诧异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呢?无论买得着与买不着,总该回来了,难道他因黑夜在街上行走,被巡街的撞见拿去了么?”
一人笑道:“巡街的都拿得住的,还是胡九吗?这一层倒可不虑,我只怕他有意和我们开玩笑,口里答应我们去买,教我们边抹牌边等,实在他回到自己房里睡去了,害得我们饿着肚子白等半夜。”
一人笑道:“这也是可虑的,我们不要上他的当,且到他房里去看看。若他果然是这般坑我们,我们就要吵得他睡不成。”
这人说着,即起身到胡九的房里看了一遍回来说道:“他床上空空的没有人,出去是确实出去了,究竟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一人道:“据我猜度,他必是因为三更过后,街市上没有吃的东西可买,然他是个要强的人,既答应了我们去买,非待买了东西,不肯空手回来,怕我们说他没有本领,旁人买不着东西的时候,他也一般的买不着,因此在外边想法设计的,也要买了东西才回来。”
四个人七猜八度的,直等到五更鸡报晓了,才见胡九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手提了一大包食物,向桌上放下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你们等久了。”
四个人看胡九气喘气促,满面流汗,好像累得十分疲乏的样子,不觉齐声告歉道:“真累苦了你了,快坐下来休息休息。怎样去了这么久,并疲乏到这个样子呢?”
胡九一面揩了脸上的汗,一面说道:“我这回真乏极了,你们的肚皮,只怕也饿得不堪了,大家且吃点儿东西再说。”
四人打开那食物包,旋吃旋听胡九说道:“我有一个至好的朋友,犯案下在狱里,我多久就想去瞧瞧他,无奈抽不出工夫来,加以路程太远,往返不容易,也就懒得动身前去。
今夜你们要我去买东西,我一时高兴起来,拼着受一番累,也得去走一趟,所以去了这么久。我心里又着急你们在这里等着要点心吃,哪敢怠慢,幸好赶回来还不曾天亮。”
抹牌的问道:“你那朋友,在什么地方犯了案,下在哪个狱里?”
胡九道:“在山东犯的案,下在济南府狱里。”
抹牌的问道:“他下在济南府狱里,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瞧他呢?”
胡九道:“他既下在济南府狱里,我不去济南府,如何能瞧得着他呢?”
四人同声问道:“你刚才不到两个更次的工夫,就到了济南府走了一趟吗?来回一万多里路,就是在空中飞去,也没有这般快!”
胡九叹道:“我还对你们说假话吗?并且我带了一点证据回来,给你们看看。此刻是十月半,这里的天气还很暖,济南今夜已是下大雪了,我头上的毡帽边里面,大概还有许多雪,没有融化。”
说时取下毡帽来,四人就灯前看时,果然落了不少的雪在四周的窝边里面,这才把四人惊得吐舌。
一人问道:“你那朋友是干什么事的,犯了什么案下狱的呢?”
胡九道:“我那朋友和三十年前的胡九一样,专干那没本钱的生涯。这回滑了脚,也是天仓满了。”
这人又问道:“既是你胡九爷至好的朋友,本领想必也很不弱,怎么会破案下狱的呢?”
胡九长叹了一声道:“本领大的人傲强盗便不破案,那么世界还有安靖的时候吗?有钱和安份的人,还有地方可以生活吗?我胡九若不是在三十年前就洗了手,此刻坟上怕不已长了草了吗?我曾屡次劝告我那朋友,教他趁早回来,世间没有不破案,得了好下场的强盗,他若肯听我的劝告,何至有今日!大老爷平日因我办案辛苦,陆续赏赐了我一些银两,我留在身边也没有用处,刚才一股脑儿送给我那朋友去了。”
又一人问道:“我料你那朋友本领必赶不上你,如果有你这般本领,休说不容易拿他到案,就是拿到了,又去哪里找一间铜墙铁壁的监狱关他呢?”
胡九摇头道:“不然。我那朋友的本领,虽未必比我高强,然也决不在我之下。”
这人道:“既有你这么大的本领,他何以不冲监逃走呢,难道是他情愿坐在监里等死吗?”
胡九道:“哪有情愿坐在监里等死的人,冲监逃走的话,谈何容易,硬工夫高强的,才可以做到。我那朋友只有一肚皮的软工夫,硬工夫却赶不上我,软工夫无非是骗神役鬼,牢狱中有狱神监守,狱神在狱中的威权极大,任凭有多大法术的人,一落到牢狱里,就一点儿法术也施展不来了。”
这人又问道:“你那朋友已经供认不讳了么?”
胡九道:“岂但供认了,并已定了案,就在这几日之内要处决了。我若不是因他处决在即,今夜也不这么匆忙去瞧他了。”
这人道:“论你的本领,要救他出狱,能办的到么?”
胡九点头道:“休说救一个,救十个、百个也不费事。”
这人道:“既是至好朋友,然则何以不救呢?”
胡九摇头道:“我胡九肯干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又何必在三十年前就洗手呢?并且我那朋友,自己不听我的劝告,弄到了这步田地,若还有心想我救他出狱,我也决不认他是我的好朋友,辛辛苦苦的去瞧他了。还好,他方才见了我,不曾向我说半句丢人的话,不过我做朋友的,自己洗手三十年,不能劝得他改邪归正,以至有今日,我心里终觉难过。”
说罢,悠然长叹,自回房歇宿去了。
这抹牌的四个人,亲眼见了胡九这种骇人的举动,怎能不向人说呢?衙门中人虽都知道胡九是有大能为的人,然究竟没人见胡九显过什么能为,经过这事以后,简直都把胡九当神人看待了。这事传到了彭纪洲耳里,便问胡九是不是确有其事。胡九道:“怎敢在大老爷台前说谎话。”
彭纪洲道:“此去济南府,来回万余里,不到两个更次的工夫,如何能行这么多路?”
胡九道:“不是走去的,是飞去飞来的。从此间到济南,在地下因山水的阻碍,弯弯曲曲的来回便有万余里,从半空中直飞过去,来回不上二千里,那夜若不是在狱中谈话耽搁了些时,还不须两个更次的工夫呢!”
彭纪洲听了,越发钦敬胡九身怀这般本领。居然能安贫尽孝,不胡作乱为,若这种人不安本分,揭竿倡乱起来,真是不堪设想了。彭纪洲在平时原不欢喜武艺的,见了胡九这般本领,心里不由得欣羡起来,只是自恨年纪老了,不能从事练习,而自己的儿子,此时才七、八岁,太小了也不能练习,只得要侄儿彭庶白认真跟着胡九学习。
彭庶白的天分虽高,无奈身体不甚壮实,年龄也仅十二岁,胡九传授的不能完全领会,不间断的学了两年,正在渐渐的能领略个中玄妙了,彭纪洲却要进京引见,想带胡九同行。胡九道:“胡九受了大老爷的深恩大德,理应伺候大老爷进京,但是胡九的老母年寿日高,体质也日益衰弱了,在大老爷这里住着,胡九能朝夕侍奉,如今大老爷既要进京,胡九实不忍撒下他,这私情仍得求大老爷宽恩鉴谅。”
彭纪洲心想教人撒下年将九十的老母,跟随自己进京。本也太不近情了,便对胡九说道:“做官的味道,我也尝够了,这回引见之后,一定回桐城不再出来了,你不同我进京使得,不过我的家眷行囊,打算先打发回桐城去。这条路上原来很不好走,而我在城固任上,办理盗案又比历任的上手认真,这其中难保不结了许多怨恨,若没有妥当的人护送,我如何能放心打发他们动身呢?这一趟护送家眷回桐城的事,无论如何,你得帮我的忙。好在我进京不妨略迟时日,等你护送家眷到桐城回来,我才动身,在你去桐城的这若干日子当中,你侍奉老母的事,我一律代做,你尽可安心前去。”
胡九连忙道:“大老爷这么说,不但胡九得受折磨,就是胡九的母亲也承当不起。
此去桐城这条路上,本来是不大好走,不过汉中道的绿林,知道胡九在这里伺侯大老爷的居多,或者他们有些忌惮,不敢前来尝试,所怕在汉中道以外出乱子。从城固由旱路去桐城,路上便毫不耽搁,因有许多行李,不能急走,至少也得一个月才能送到。胡九思量年将九十的老母,已是风前之烛,瓦上之霜,今日不知道明日,做儿子的何忍抛撒这么多的时日。然而太太带着许多行李动身,路上非有胡九护送,不仅大老爷不放心,便是胡九也不放心,万一在半途出了意外,虽不愁追不回劫去的行李,然使太太、少爷受了惊恐,便是胡九的罪过。胡九想了一个两全之道,不知大老爷的尊意怎样?大老爷允许了,胡九方敢护送太太、少爷动身。”
彭纪洲道:“只要是能两全的方法,哪有不允许的,你且说出来商量商量。”
胡九道:“胡九虽则洗手了三十多年,然绿林中人知道胡九的还不少,沿途总有遇着他们的时候,在路上不论遇着那个,只要是有些声望的,胡九便请他代替,护送太太、少爷到桐城去,胡九仍可即时回来。”
彭纪洲踌躇道:“绿林中人,不妨请他代替护送么?”
胡九道:“有绿林中人同走,比一切的保镖达官护送都好,不是胡九敢在大老爷台前夸口,是曾经胡九当面吩咐的绿林中人,在路上决不敢疏忽,不知侄少爷这番是跟太太回桐城呢,还是跟大老爷进京?”
彭纪洲道:“我进京引见之后,并不停留,用不着带庶白去,教他伺侯他婶母回桐城去,免得徒劳往返,耽搁光阴。”
胡九道:“那就更好了。侄少爷跟胡九也练了两年多武艺,虽没练成多大惊人的本领,然普通在绿林中混饭吃的人物,他已足够对付的了,就只他的年纪太轻,不懂得江湖行当,有一个绿林老手同行,由他去对付新水子(初做强盗、没有帮口的,称为新水子),本领充足有余。”
彭纪洲道:“这里面的情形,我不明白。总之我托你护送,只求眷属行囊,得安然无恙的回到桐城,我的心便安了,你的职责也尽了。至于你亲去与否,我可不问。我相信你,你说怎么办好就怎么办。”
当下胡九遂决定护送彭纪洲的眷属动身。彭纪洲因接任的人未到,仍在县衙里等候。
彭太太带着儿子彭辛白、侄儿彭庶白,并丫头、老妈一行十多口人,并彭纪洲在陕西收买的十几箱古书,做十几副包扛,用十几名脚夫扛抬了同走。胡九赤手空拳的,骑着一匹黑驴,口里衔着一枝尺多长的旱烟管,缓缓的大队后面押着行走。彭庶白原是跟着他堂兄弟辛白坐车的,行了几日之后,他忽觉得终日坐在车中纳闷,想骑马好和胡九在一块儿行走,就在半途弄了一匹马。他是会些儿武艺的人,骑马自非难事,一面跟着胡九走,一面在马上与胡九谈论沿途的山水风物。好在胡九是陕西人,到处的人情风俗都很熟悉,东扯西拉的说给彭庶白听。
这日行到一处,已只差三、四日的路程便要出陕西境了,忽有八个骑马的大汉,从小路上走出来,不急不慢的跟在胡九的后面走。彭庶自尚是初次出门的人,然看了这八个人,心里也猜疑不是好人。因八骑马之外,并没有行李,有六个的背上,都驮着一只包袱,包袱的形式细而长,一望就使人知道包袱里面,有仿佛是兵器的东西。并且八个汉子的年龄、象貌虽各自不同,然看去都是很雄壮很凶恶的,又不是军人的装束,更不是做生意入的模样,不是强盗是什么呢?他心里这么猜疑,便与胡九并马而行,凑近胡九的耳根说道:“你瞧后面的八骑马,不是强盗来转我们的念头的么?”
胡九点头道:“不是强盗是什么呢?”
彭庶白道:“你一个也不认识么?”
胡九道:“若有一个认识我,也不跟在我背后转念头了。”
彭庶白道:“你不是时常说陕西的绿林,不知道你的很少吗,怎的这八人连一个也不认识呢?”
胡九笑道:“我是说知道,不是说认识,我常说洗手了三十多年,衙门中同事的都还不相信,说既是洗手三十多年,不与强盗往来了,何以肯替那些强盗担声名,更何能将所有劫案的赃物都追了回来?我听了他们那些言语,也懒得争辩,你如今看这八个人,是这么不急不慢的跟着我们走,必是想动手无疑的了。我如果真不曾洗手,此刻尚没有出陕西境,就有人来转念头么?”
彭庶白道:“那些师爷们,都是些只能装饭的饭桶,说出来的话,也都和放屁一样。
他们说的何足计较。他们也不思量,你既敢住在离城固县二,三里路的地方,听凭人家告你明火执仗,更公然敢到县衙里来和大老爷会面,可知是一个心里毫无惧怯的人,既是心里毫无惧怯,何必说什么假语呢?不过现在那些话也不用谈了,这八个狗东西,我猜是强盗,你的眼睛是不会看错人的,也看了是强盗,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胡九说出什么办法来,且俟第四十七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