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凤春见李存义问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便坐下来说道:“年来虽承大哥的情,将我做亲兄弟看待,然我舍间的家事,从来不曾拿着向大哥说过,料想大哥必不知道我舍间的情形。我先父母虽是早已去世,我名下并没有承受遗产,只是我的胞伯,因在外省干了半生差事,积蓄的财产还不少。我伯父没有儿子,在十年前原已将我承祧伯父做儿子的,就是我现在的敝内,也是由伯父替我婚娶的。无如我伯母生性异常偏急,因嫌敝内不是她亲生儿子的媳妇,觉得处处不能如她的意,每日从早到晚,啰哩啰唆的数说不住口,并且时常闲言杂语的,骂我不该成日的坐在家中吃喝不做事。我伯父是个懦弱不堪的人,历来有些畏惧伯母,因伯母没有生育,本打算纳妾的,争奈伯母不肯答应,所以只得将我承祧。及至承祧过去,又不如意,伯母却发慈悲,许可伯父纳妾了,但是须将我承祧的约毁了,等我夫妻出门之后,方可纳妾。我伯父再三说,凤春夫妻并不忤逆,又是没有父母的人,便是不承祧给我做儿子,我如今还有一碗饭吃,也不忍将他夫妻推出门去。我伯母听了不依,就为这事和伯父大吵大闹起来。我这时心想,我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出外谋生,难道不受伯父养活,便没有生路吗?为我俩夫妻使伯父伯母吵闹不和,我再不走也太无颜了,因此即日带了我媳妇出来,情愿在翠花作坊里做工。
夫妻克苦度日,我在北京的生活情形,大哥是亲眼看见的。我以为我夫妻既经出来了,伯母必可以许伯父纳妾,谁知竟是一句假话。伯父也无可如何,直到一月以前,伯父的老病复发,不能起床,教伯母打发人到京里来追我回去,伯母只是含糊答应。可怜伯父一日几次问。凤春回来了没有?其实伯母并不曾打发人来北京叫我。前几日,我伯父死了,伯母还不打算叫我回去,不料我刘家的族人当中,有好几个是素行无赖的,我伯父在日,他们曾屡次来借贷,多被我伯父拒绝了。这回见我们父已死,又没有儿子,就有族人来对我伯母说,要把儿子承继给我伯父做儿子。我伯母明知他们这种承继,完全是为要谋夺遗产,自然不肯答应。可恶那些无赖,竟敢欺负我伯母是个新寡的妇人,奈他们不何,居然不出分说的大家蜂拥到我伯母家来,将伯父的丧事搁在一边不办,专一点查遗产的数目。家中猪牛什物,随各人心喜的自由搬运出去,只把我伯母气得捶胸顿足的痛哭。这时却思念起我夫妻来了,立刻专人到这里来叫我夫妻回去。我曾受过我伯父养育之恩,又曾承祧给他做儿子的,论人情物理,我夫妻本当立刻奔丧前去才是,只是我知道我同族的那些无赖,多是极凶横不法的东西,我若是从来住在我伯父家里不曾离开,如今也不畏惧他们。无奈我夫妻已到北京多年,没有回家去了,这时一个人要回去,那些东西定有与我为难的举动做出来。大哥的年纪比我大,阅历比我多,胆量见识都比我好,我想求大哥跟我同回家去,没有是非口舌固是万幸,万一他们真要与我为难,我有大哥在跟前,就不愁对付他们不了,不知大哥青为我辛苦这一趟么?”
李存义道:“你老弟有为难的事,我安有坐视不肯帮忙的?不过我和你是师兄弟,不是同胞兄弟,你姓刘,我姓李,你和异姓人有纠葛,我不妨挺身出头帮助称,如今要和你为难的,是你刘家的族人,而所争执的又是家事,我如何好插足在中间说话呢?”
刘凤春道:“凡事只能说个情理。他们那些东西,固是以族谊为重的,就不应该有这种谋夺遗产的举动做出来。他们既不讲族谊,我便可以不认他们做族人,拿他们作痞棍看待,也不为过。大哥是个精明有主意的人,到那里见机行事,若真个异姓人不好说话,何妨在暗中替我作主,使我的胆量也壮些,”
李存义叹道:“有钱无子的人死了,象这种族人谋夺遗产的事实在太多,情形也实在太可恶。若在旁人,我决不能过问,如今在老弟身上的事,我陪你去走一遭就是,看他们怎么来,我们怎么对付。他们肯讲理,事情自是容易解决,就是他们仗着人多势大,想行蛮欢负孤儿寡妇,我们也是不怕人的。我近来正想去天津走一趟,看霍四爷到上海找外国人比武的事情怎样?”
刘凤春道:“霍四爷不就是霍元甲吗?”
李存义道:“不是他还有谁昵!”
刘凤春道:“我久闻他的名,可惜不曾会过。这回若不是因奔丧回去,倒想跟大哥去会会他。大哥怎么知道他到上海找外国人比武呢?”
李存义道:“我也正听得人说。我与他虽有点儿交情,但是我这番在北京,已有多时不去天津了,久不和他见面,只听得从天津来的朋友说,他见新闻纸上登载了外国大力士在上海卖武的广告,便不服气,巴巴的跑到上海去,要找那个大力士比武,不知究竟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此去顺便会会他,并不须绕道耽搁时刻,老弟有何不可跟我同去。霍四爷为人最爱朋友,他若听说你族人欺负你伯母,谋夺遗产的情形,他必是一腔义愤,情愿出力帮助你对付那些无赖。”
刘凤春道:“我与他初次相交,怎好拿这类家事去对他说呢?”
李存义笑道:“我这话不过是闲谈的说法,并不是真个要你说给他听,求他出头帮忙。我们事不宜迟,今日就动身去吧。”
刘凤春自是巴不得李存义立刻动身。当下二人便动身到天津来,会见了霍元甲之后,李存义替刘凤春介绍了,彼此自有一番闻名仰慕的客套话,不用细说。
李存义开口问霍元甲道:“听说四爷近来曾去上海走了一趟,是几时才回来的?”
霍元甲笑问道:“老大哥怎么知道我曾去上海走了一趟?”
李存义道:“从天津去北京的朋友们,都说四爷这番到上海替中国人争面子去了,说有一个西洋来的大力士,力大无穷,通世界上没有对手,一到中国就在上海卖艺,登报要中国人去与他比武,已有多少武艺了得的人,上去与他比赛,都被他打的不能动了。四爷听了这消息不服气,特地到上海去,要替中国人争回这场面子。我在北京听了这话,虽相信四爷的手段,不是寻常练武艺的可比,只是不知道那西洋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哪吒太子,终觉有些放心不下,总想抽工夫到天津来打听打听,可恨一身的穷事,终日忙一个不得开交,哪里能抽工夫到这里来呢!今日因凤春老弟有事邀到天津来,我思量既到了天津,岂可不到四爷这里来看看,到底四爷去上海,是不是为的这么一回事?”
霍元甲点头笑道:“事倒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其中也有些不对的地方。那大力士是英吉利人,是否通世界没有他的对手,虽不可知,只是他登报的措词,确是夸大的吓人。
中国人并没有上去和他比赛的,只我姓霍的是开张第一个,耽搁了不少的时间,花费了不少的银钱,巴巴的跑到上海去,不但武没有比成,连那大力士是怎生一个模样,也没有见着。承老大哥的盛情关切,不说倒也罢了,说起来我真是呕气。”
李存义连忙问:“是何道理?”
霍元甲只得将在上海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李存义道:“这也无怪其然,休说那奥比音是外国人,初次与中国人比赛,不能不谨慎,就是我们中国人和中国人较量拳脚,若是不相识的人,也多有要凭证人,先立下字据才动手的。不过四爷既没有与奥比音见过面,更没见过他的手段,怎肯一口答应他赌赛这么多的银两呢?”
霍元甲笑道:“他的手段,我虽不知道,我自己的手段,自己是知道的。不是我敢在老大哥面前说夸口的话,我这一点点本领,在中国人跟前,哪怕是三岁小孩子,我也不敢说比赛起来能操胜券,和外国人比,不问他是世界上第几个大力士,我自信总可以勉强对付的了。”
李存义道:“四爷平日并不曾与外国人来往,何以知道外国人便没有武艺高强的呢?”
霍元甲道:“我也没有到过外国,也不认识外国人,但是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是在外国多年的。他结交的外国朋友最多,他并且是个会武艺的。他曾对我说过,拳脚工夫,全世界得推中国第一。中国的拳脚方法,哪怕是极粗浅、极平常的,外国拳斗家都不能理会。外国的大力士,固然是专尚蛮力,就是最有名的拳斗家所使用的方法,也笨滞到了极处。日本人偷学了我国的掼交,尚且可以横行天下,我们还怕些什么呢?”
李存义道:“论四爷的本领,不拘和什么好手较量,栽跟斗的事,是谁也能断定不会有的,我是一个完全不知道外国情形的人,因见外国的枪炮这么厉害,种种机器又那么灵巧,以为外国的大力士,本领必也是了不得的,所以不免有些替四爷着虑,既是这般说,我却放心了。”
霍元甲笑道:“我说一句老大哥听了不要生气的话,我这回掼下自己的正事不干,巴巴的跑到上海干那玩意,就为的见此刻象老大哥这么思想的人太多了,都是因看见外国强盛,枪炮厉害,机器厉害,一个个差不多把外国人看待得和神仙一样,休说不敢和外国人动手动脚的比赛,简直连这种念头也不敢起。是这么长此下去,中国的人先自把气馁了,便永远没有强盛的时候。殊不知我中国是几千年的古国,从来是比外国强盛的,直到近几十年来,外国有些什么科学发达了,中国才弄他们不过。除了那些什么科学之外,我中国哪一样赶他们不上?我中国入越是气馁,他外国人越是好欺负。我一个人偏不相信,讲旁的学问,我一样也不能与他外国人比赛,只好眼望着他们猖獗,至讲到拳脚工夫,你、我都是从小就在这里面混惯了的,不见得也敌不过他外国人。我的意思并不在打胜了一个外国人,好借此得些名誉,只在要打给一般怕外国人的中国人看看,使大家知道外国人并不是神仙,用不着样样怕他。”
李存义拍着大腿说道:“四爷这话丝毫不错。如今的中国人怕外国人,简直和耗子怕猫儿一样了,尤其是做官的人怕的厉害,次之就是久住在租界上的人。四爷约了在上海租界上比赛,是再好没有的了,巴不得将来有人在北京也是这么干一次。我明年倘若能抽出些工夫来,决定陪四爷到上海去,也助助四爷的威风。”
霍元甲喜道:“老大哥固能同去,我的胆量就更大了。我以为这种事,是我们练武艺的人一生最大最重要的事,一切的勾当,都可以暂时搁起来,且同去干了这件大事再说。不是老大哥自己说起愿同去,我不能来相请,既有这番意思,我便很希望多得一个好帮手。”
李存义欣然说道:“四爷和人动手,哪用得若帮助的人!我也因为觉得这种事,是很大很重要的,才动了这同去看看的念头,且到那时再说。我还有一句话要问四爷,有一条最要紧的,不知道那合同上写明白了没有,两下动起手来,拳脚是无情的东西,倘使一下将奥比音打死了,那五千两赌赛的银子,能向他的保证人要么?”
霍元甲踌躇道:“这一条在合同上虽不曾写明白,不过既是赌赛胜负,自然包括了死伤在内。
他不能借口说我不应将他打死或打伤,便赖了五千两银子不给。好在明年到上海去,未较量以前,免不了还得与沃林会面,预防他借口,临时补上这么一条也使得。”
李存义因刘凤春急于要回去奔丧,不便久谈,随即告辞出来。从天津到刘凤春的伯父家里,只有十来里路,没一会工夫就走到了。还相离有半里路远近,就迎面遇见两个年约三十来岁的粗汉,扛着一张紫檀木的香几,气吁气喘的跑来。李存义也没注意,刘凤春忽立在一旁,向李存义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快看吧,这便是我的本家。”
李存义也立在道旁,让扛香几的过去,两个粗汉望了刘凤春一眼,同时现出很惊讶的神色,似乎想打招呼,因刘凤春已掉转脸去,只得仍扛着向前走。刘凤春不由得旋走旋哭起来说道:“我伯父刚去世几日,连肉还没有冷,他们就这么没有忌惮的闹起来了。”
李存义看了这种情形,也蓄着一肚皮的怒气,心里计算要如何给点儿厉害他们看。刘凤春号啕大哭的奔进大门,见堂中停了一具灵柩,以为是已经装殓好了的,就跪在旁边哭起来。李存义一进大门,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只见堂上堂下的人,各人脸上多现些惊慌之色,也有怒目望着刘凤春的,也有带些讪笑神气的。堂上毫没有居丧的陈设,灵柩的盖还竖在一边,再看柩内空空的,并没有死尸,连忙推着刘凤春说道:“且慢哭泣,尊伯父还没有入棺,且到里面见了伯母再说,有得你哭泣的时候。”
正说着,猛听得里面有妇人哭泣的声音,一路哭了出来。刘凤春一看,是自己伯母篷头散发的哭出来了,平日凶悍的样子,一点儿没有了。刘凤春忙迎上去叩头,他伯母哭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你哪里知道你的娘被人欺负得也快要死了啊!”
刘凤春自从承祧给他伯父做儿子之后,原是称伯父母为父母的,到他伯母逼着他夫妻出门的时候,便不许他夫妻再称父母了。此时刘凤春心里还是不敢冒昧称娘,及听得伯母这么说了,才敢答道:“我爸爸刚去世,谁敢欺负我娘!这是我的师兄李存义,因听得爸爸去世了,特来帮忙办理丧事的。你老人家放心,不要着急,家里的情形我已知道了。
我刘家便没有家法,难道朝廷也没有国法了吗?且办了爸爸的丧事,再和这些混帐忘八蛋算帐。怎么爸爸去世了这几日,还不曾装殓入棺呢?”
他母子说话的时候,李存义看拥在堂上的那些族中无赖,已一齐溜到下面一间房里去了。便上前对刘母施礼道:“请伯母不要着急了,小侄这回同来,就是为听得凤春老弟说起贵族人欺侮伯母的情形,存心来打这个不平的。世间不肖的族人也多,谋夺遗产的事也时常听得有人说过,然从来没有听说象这样搁着死者的丧事不办,公然抢劫财物如贵族人的。这还了得。小侄是异姓人,本不应来干预刘家的事,不过象这样的可恶情形,不要说我和风春是师兄弟,就是一面不相识的人,我也不能忍耐住不过问。我料想他们此时在下边屋子里,必是商量对付凤春的方法,这件事得求伯母完全交给小侄来办,不但伯母不用过问,便是凤春也可以不管,不问弄出多大的乱子来,都由我一个人承当。”
刘凤春母子还不曾回答,只见那些族人都从那屋子里蜂拥出来,走在前面的几个痞棍,神气十足的,盘辫子的盘辫子,捋衣袖的措衣袖,显出要行蛮动手的模样,口里并不干不净的大声说道:“是哪里来的杂种!谁不知道刘老大六十多岁没有儿女,今日忽然会钻出这么大的儿子来。我们族人不答应,看有谁敢来替刘老大做孝子,经我们族人打死了,只当踏死了一个蚂蚁,拖下来打。”
边骂边拥到院子里来。
李存义看了这情形,险些儿把胸脯都气破了,急回身迎上去,拱着双手高声说道:“你们现在昕我说几句,刘凤春承祧给他伯父做儿子,不是今天与昨天的事,他的媳妇是他伯父、伯母给他娶的,事已十多年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近年来凤春因在北京做生意,回家的时候稀少,谁知你们因此就起了不良的念头!”
李存义的话才说到这里,众族人中有一个大叱了一声,其余的也就跟着齐向李存义连连的喊叱,只叱得李存义虎眉倒竖,豹眼圆睁,大声吼着问道:“你们有话何不明说,是这般放屁似的叱些什么!”
其中即有一人应声说道:“刘凤春承继的事,刘家同族的固是人人知道,不过毁继的事,也是人人知道。倘不毁继,何至两口子被驱逐到北京去学做翠花。在十年前已经驱逐出去了,如今忽然跑回来做孝子,这种举动,只能欺负死人,不能欺负活人。”
李存义道:“这些话,我不是刘家的人,不和你们争论。刘凤春是不是在十年前曾被他承继的父亲驱逐,此刻他父亲已死了不能说话,但是他承继的母亲尚在,如果他母亲开口,说出不认刘凤春做儿子的话,刘凤春还赖在这里要做孝子,你们当族人的,尽管出头治刘凤春以谋夺遗产之罪,若他母亲已承认他是儿子了,便轮不到你们族人说话。”
当下就有一个形象极凶恶的族人,伸拳捋袖的喝骂道:“放屁!你是什么东西?轮不到我们当族人的说话,倒应该轮到你这杂种说话吗?这是我刘家的事,不与异姓人相干。你是识趣的,快滚出去,便饶了你,休得在这里讨死。”
李存义听了这些话,心里自是忿怒到了极处,只是仍勉强按纳住火性,反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我本不姓刘,不能过问刘家的事。但是我看你们也不象是姓刘的子孙,谁也不知你们是哪里来的痞棍,假冒姓刘的来这里欺孤虐寡,想发横财。我老实说给你们听,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给我李存义知道便罢,既是已给我知道了,就得看你们有多大的能为,尽管都施展出来。我素来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你们若仗着人多势人,想欺负凤春母子和我李存义,就转错念头了。专凭空口说白话,料你们是不肯相信的,且待我做个榜样给你们瞧瞧。”
李存义当进刘家大门的时候,早已留神看到天井里,有一条五尺多长、一尺多宽、四寸来厚的石凳,大概是暑天夜问乘凉坐的,看见这石凳之后,心中便已有了计算了。此时说了这篇话,几步就抢到那石凳旁边,并排伸直三个指头,在石凳中间只一拍,登时将石凳拍的哗喳一声响,成了两段,并拍起许多石屑,四散飞溅。众族人眼睁睁看了这种神勇,没一个不惊的脸上变了颜色。李存义乘势说道:“我看你们都做出要用武的样子,这是弄到我本行来了,你们自信身体比这石凳还要坚硬,就请上前来尝尝我拳头的滋味。”
其中也有两个年轻,略练了些儿武艺,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打算上前和李存义拚一下,却被年老的拉住了说道:“我们族间的家事,用不着和外人动武。我们且看他姓李的能在刘家住一辈子!”
说罢,如鸟兽散了。李存义这才一面帮着刘凤春办理丧葬,一面教刘凤春的母亲出名,具禀天津县,控告那些掠夺财物的族人。凑巧遇着一个很精明的县官,查实了刘家族人欺凌孤寡的情形,赫然震怒,将那几个为首凶恶的拘捕到案,重责了一番,勒令将抢去的钱财器物,悉数归还,并当官出具甘结,以后不再借端到刘凤春家中滋事。’
此时刘凤春的武艺,虽赶不上李存义那般老到,然也有近十年的工夫,寻常拳教师,已不是他的对手了。就因从此须提防着族人来欺负的缘故,越发寒暑不辍的用苦功,不多时也在北方负盛名了,如今在北几省说起刘凤春,或者还有不知道的,只一提“翠花刘”三字,不知道的就很少了。
李存义帮着刘凤春将家务料理妥当之后,因刘凤春不能即时回北京,李存义只得独自回天津,复到曲店街淮庆药栈,会见霍元甲,约定了次年去上海的日期,才回北京度岁。
此时李存义在北京住家,有许多喜练武艺的人,钦佩他的形意拳工夫一时无两,都到他家里来,拜他为师,从事练习,因此他的徒弟极多。不过从他最久、他最得意的徒弟,只有尚云祥、黄柏年、郝海鹏几个人。他自己是个好武艺的人,也就欢喜和一般会武艺的结交。北京是首都之地,这时还有些镖行开设着,武艺高强的,究竟荟萃的比较外省多些,凡是略有些儿名头的,无不与他有交随,常来往,因此他家里总是不断的有些武术界名人来盘桓谈论。尤其是新年正月里,因有拜年的积习,就是平日不甚到他家里来的,为拜年也得来走一趟。
这日来了一个拜年客,他见面认得这人姓吴名鉴泉,是练内家工夫的,在北京虽没有赫赫之名,然一般会武艺的人,都知道吴鉴泉的本领了得。因为吴鉴泉所练的那种内家工夫,名叫太极,从前又叫做绵拳,取缠绵不断及绵软之意,后人因那种工夫的姿势手法,处处不离一个圆字,仿佛太极图的形式,所以改名太极。相传是武当派祖师张三丰创造的,一路传下来,代有名人。到清朝乾、嘉年问,河南陈家沟子的陈长兴,可算得是此道中特出的人物。陈长兴的徒弟很多,然最精到最享盛名的,只有杨露禅一个。
杨露禅是直隶人,住在北京,一时大家都称他为“杨无敌”。杨露禅的徒弟也不少,惟有他自己两个儿子,一个杨健侯,一个杨班侯,因朝夕侍奉他左右的关系,比一切徒弟都学得认真些。只是健侯、班侯拿着所得的工夫与露禅比较,至多也不过得了一半。班侯生成的气力最大,使一条丈二尺长的铁枪,和使白蜡杆一般的轻捷。当露禅衰老了的时候,凡要从露禅学习的,多是由班侯代教,便是外省来的好手,想和露禅较量的,也是由班侯代劳。有一次,来了一个形体极粗壮的蛮人,自称枪法无敌,要和露禅比枪。
露禅推老,叫班侯与来人比试。那人如何是班侯的对手,枪头相交,班侯的铁枪只一颤动,不知怎的,那人的身体,便被挑得腾空飞上了屋瓦,枪握在手中,枪头还是交着,如鳔胶粘了的一般。那人就想将枪抽出也办不到,连连抽拨了几下,又被班侯的枪尖一震,那人便随着一个跟斗,仍旧栽下地来,在原地方站着。那人自是五体投地的佩服,就是班侯也自觉打的很痛快,面上不由得现出得意的颜色。不料杨露禅在旁边看了,反做出极不满意的神气,只管摇头叹道:“不是劲儿,不是劲儿!”
班侯听了,心里不服,口里却不敢说什么,只怔怔的望着露禅。露禅知道班侯心里不服,便说道:“我说你不是劲儿,你心里不服么?”
班侯这才答道:“不是敢心里不服、不过儿子不明白要怎么才算是劲儿?”
杨露禅长叹道:“亏你跟我练了这么多年的太极,到今日还不懂劲。”
边说边从那人手中接过那枝木枪,随意提在手中,指着班侯说道:“你且刺过来,看你的劲儿怎样?”
他们父子平日对刺对打惯了的,视为很平常的事,班侯听说,即挺枪刺将进去,也是不知怎的,杨露禅只把枪尖轻轻向铁枪上一搁,班侯的铁枪登时如失了知觉,抽不得,刺不得,拨不得,揭不得,用尽了平生的气力,休想有丝毫施展的余地,几下就累出了一身大汗。杨露禅从容问道:“你那枪是不是劲儿?”
班侯直到这时分才心悦诚服了。
吴鉴泉的父亲吴二爷,此时年才十八岁,本是存心要拜杨露禅为师,练习太极的。
无奈杨露禅久已因年老不愿亲自教人,吴二爷只得从杨班侯学习。杨班侯的脾气最坏,动辄打人,手脚打在人身上又极重,从他学武艺的徒弟,没一个经受得住他那种打法,至多从他学到一、二年,无论如何也不情愿再学下去了。吴二爷从十八岁跟他学武艺,为想得杨班侯的真传,忍苦受气的练到二十六岁,整整的练了八年。吴二爷明知有许多诀窍,杨班侯秘不肯传,然没有方法使杨班侯教授,惟有一味的苦练,以为熟能生巧,自有领悟的时候。谁知这种内家工夫,不比寻常的武艺,内中秘诀,非经高人指点,欲由自己一个人的聪明去领悟,是一辈子不容易透澈的。这也是吴二爷的内功合该成就,凑巧这回杨班侯因事出门去了,吴二爷独自在杨家练工夫,杨露禅一时高兴,闲操着两手,立在旁边看吴二爷练习,看了好大一会时间,忽然忍不住说道:“好小子,能吃苦练工夫,不过工夫都做错了,总是白费气力。来来来,我传给你一点儿好的吧!”
吴二爷听了这话,说不出的又高兴又感激,连忙爬在地下对杨露禅叩头,口称:“求太老师的恩典成全。”
杨露禅也是一时高兴,将太极工夫巧妙之处,连说带演的,尽情说给吴二爷听。吴二爷本来聪颖,加以在此中已用过了八年苦功,一经指点,便能心领神会。杨班侯出门耽搁了一个月回来,吴二爷的本领已大胜从前了,练太极工夫的师弟之间,照例每日须练习推手,就在这推手的里面,可以练出无穷的本领来。这人工夫的深浅,不必谈话,只须一经推手,彼此心里就明明白自,丝毫勉强不来。杨班侯出门回来,仍旧和吴二爷推手,才一粘手,杨班侯便觉得诧异,试拿吴二爷一下,哪里还拿得住呢?不但没有拿住,稍不留神,倒险些儿被吴二爷拿住了,原想不到吴二爷得了真传,有这么可惊的进步。当推手的时候,杨班侯不曾将长袍卸下,此时一踏步,自己踏着了自己的衣边,差点儿跌了一交。吴二爷忙伸手将杨班侯的衣袖带住,满口道歉,杨班侯红了脸,半晌才问道:“是我老太爷传给你的么?”
吴二爷只得应是。杨班侯知道工夫已到了人家手里去了,无可挽回,只好勉强装作笑脸说道:“这是你的缘法,我们做儿子的,倒赶不上你。”
从此,杨班侯对吴二爷就象有过嫌隙的,无论吴二爷对他如何恭顺,他只是不大睬理。
吴二爷知道杨班侯的心理,无非不肯拿独家擅长的太极,认真传给外姓人,损了他杨家的声望。自己饮水思源,本不应该学了杨家的工夫,出来便与杨家争胜,只得打定主意,不传授一个徒弟,免得招杨家的忌。自己的儿子吴鉴泉,虽则从小就传授了,然随时告诫,将来不许与扬家争强斗胜。一般从杨家学不到真传的,知道吴二爷独得了杨露禅的秘诀,争着来求吴二爷指教。吴二爷心里未尝不想拣好资质的,收几个做徒弟,无奈与杨家同住在北京,杨健侯、杨班侯又不曾限制收徒弟的名额,若自己也收徒弟,显系不与杨家争名,便是与杨家争利,终觉问心对不起杨露禅,因此一概用婉言谢绝。
一日,吴二爷到了离北京三十多里的一处亲戚家里做客,凑巧这家亲戚有一个生性极顽皮的小孩,年龄已有十五、六岁了,时常在外面和同乡村的小孩玩耍。小孩们有什么道理,三言两语不合,每每动手打起来。他这亲戚姓唐,顽皮小孩名叫奎官。唐奎官生性既比一般小孩顽皮,气力也生成比一般小孩的大,不动手则已,动手打起来,总是唐奎官占便宜。平日被唐奎官打了的,多是小户懦弱人家的小孩,只要不曾打伤,做父母见长的,有时尚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只有将自家小孩责骂一顿,吩咐以后不许与唐奎官一同玩耍罢了,也没人认真来找唐家的人理论。惟有这番唐奎官把同村李家小孩的鼻头打坏了,打得鲜血直流不止。李家虽不能算是这乡村里的土豪恶霸,然因一家有二、三十口男丁,都是赶脚车和做粗重生活的,全家没一个读书识字的人,李家在这乡村居住的年代又久,左邻右舍,非亲即故。这日忽见自己家里的小孩,哭啼啼的回来,脸上身上糊了许多鲜血,初见自然惊骇,及盘问这小孩,知道是被唐奎官打成了这个模样。这小孩的父亲、哥子便大怒说道:“这还了得?唐家那小杂种,专一在外面欺负人,也不知打过人家多少次了,如今竟敢欺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决不能饶恕他。”
这小孩原来只打坏了鼻头,鼻血出个不止,并没有受重大的损伤。无如李家是索来不肯示弱让人的,有意教这小孩装出受了重伤的样子,躺在门板上,用两个扛抬起来,由小孩的父亲、母亲哭哭啼啼的,率领一大群男女老少,磨拳擦掌拥到唐家来。登时喊的喊,骂的骂,将唐家闹的乌烟瘴气,俨然和遭了人命官司的一样。唐家除了唐奎官是个顽皮小孩,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轻重利害而外,一家男女多是老实忠厚人,从来不敢做非分的事。奎官平日在外面顽皮撞祸,因不曾有人闹上门过,家里人终是睡在鼓里,哪里知道呢?如今陡然弄得这样的大祸临门,一家人都不知不觉的吓慌了手脚。唐奎官的父亲,和吴二爷是姨表兄弟,此时年纪已有五十来岁了。奎官是他最小最钟爱的儿子,当下看门板上躺着的小孩,鲜血模糊,奄奄一息,问明缘由,见说是和奎官在一块儿玩耍,被奎官打成了这种模样,特地扛到这里来,非要奎官偿命不可。奎官的父亲,还不相信奎官有这般胆量、这般凶恶,敢平白将人打到这样,一叠连声的叫奎官出来对质。哪知道奎官乖觉得厉害,自打了李家的小孩回家,就逆料着这场是非必然上门,独自躲在大门外探看动静。当李家一大群男女蜂拥前来的时候,远远的就被唐奎官看见了,哪敢回家送信,早已一溜烟逃跑的无影无踪了。他父亲大叫了几声“奎官!”
没人答应,忙教奎官的哥子去寻找,也寻找不着,李家的人就更加吵闹的凶狠了。奎官的父亲以为这小孩伤重要死了,自己的儿子又逃的不知去向,心里又慌又急,竟不知这交涉应如何谈判,其余的人也不知怎生处理才好。
亏得吴二爷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看门板上小孩的面容呼吸,都不象是曾受重伤的,鲜血分明从鼻孔里流出来。鼻孔流血是极平常的字,见自家表兄弟吓得没有主张,便对姓李的说道:“你们用不着这么横吵直闹,就是打死了人,照国家的律例,也不过要凶手偿命,只这么吵闹是不能了事的。如今凭你们一方面说,这孩子是和唐奎官在一块儿玩耍,被奎官打成了这个模样,此刻奎官不在家里,不能当面问他,究竟是不是他打伤的还不能定。”
小孩的父亲不待吴二爷说下去,即吼起来截住说道:“不是他打伤的,难道我们来诬赖他?我们东家不下马,西家不泊船,单单扛到这里来,不是唐奎官打伤的是谁打伤的?此刻他自己知道打伤了人,畏罪潜逃了,我们只知道问他的父兄要抵命。”
吴二爷点头道:“不错,他们小孩在一块儿玩耍的时候,我不在跟前,我本不能断定不是唐奎官打的。我只问你:还是亲眼看见唐奎官还是听得这孩子说的呢?”
李家的人说道:“有许多同玩的小孩看见,他受伤的也是这般说,若是我们大人在旁边看见,就由那小子动手打吗,打了就放他逃跑吗?”
吴二爷道:“打伤了什么地方?我也略知道一点儿伤科的药方,且待我看看这伤势有救无救!”
说时,走近门板跟前,只一伸手握小孩的脉腕,便不由得大笑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好好的一个人,就只出了几滴鼻血,此外毫无伤损,怎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扛尸一般的扛到这里来,把人家小孩吓的逃跑不知去向,这是何苦!”
几句话说得李家的人恼羞成怒,群起指着吴二爷骂道:“你是哪里来的?我们与唐家理论,和你什么相干?你不要在这里神气十足。唐奎官这小子,专一在外面欺负人家小儿女。这一带几里路以内的小孩,谁没被他打过?这回大胆打到我们李家来了,你去外边打听打听,看我李家可是容易受人欺负的?现在我家的人已经被他唐奎官打伤到这般模样,有目共见,难道能由你一个人说毫无伤损就罢了不成!”
吴二爷仍是和颜悦色的说道:“有伤的果然不能由我一个人说无伤,但是本没有受伤的,又何能由你们硬赖有伤呢?”
旋说旋向唐奎官的父亲道:“老弟不要着急,这些东西分明是一种无赖敲竹杠的行为,我担保这小孩除了几滴鼻血之外,毫无伤损,且听凭他们吵闹,不用理会。
第一要紧的是奎官这孩子,被他们这般其势汹汹的一来,吓得逃跑的不知去向,须赶紧派人四处寻找,提防真个弄出乱子来。次之,就得打发人拿老弟的名片,去将本地方明理的绅士多请几位到这里来,凭他们判断,能了结便了结,倘不能了结,哪怕告到官府,就和他姓李的打一场官司,事到临头也说不得了!”
唐奎官父亲素知道吴二爷是个老成谨慎的人,见他这么说,料知他必有把握,当下也就把勇气鼓起些儿来了,加以自己心爱的儿子奎官被吓得逃跑了,经吴二爷一提醒,越发着急,也不与李家的人争论,即依着吴二爷的话,派人分头照办。李家的人因为历来知道唐家的人都老实可欺,才有这种欺诈的举动,以为唐家看了这鲜血模糊、奄奄一息的小孩,又有同去的人一号哭吵闹,必然吓慌了手脚,托人出来求和,赔偿若干医药费了事,决无人能看出是装伤诈索的举动。想不到偏巧遇着吴二爷来了,这种举动,如果认真打起官司来,自是李家理屈,并且装伤诈索的声名,传扬出去也不好听。暗忖唐家既有吴二爷作主,这番十九讨不了便宜,与其等到本地方绅士来了,说出公道话来,弄得面子上难看,不如趁那些绅士还不曾来的时候,想法子先站稳脚步。粗人的思想究竟有限,以为这事是坏在吴二爷手上,若没有吴二爷,唐家的人是好对付的。本来李家的人,多是野蛮性质,心里既痛恨吴二爷,就想动手且把吴二爷打走了再说。
吴二爷此时的年纪,已将近六十了,专从表面上,如何看得出是身怀绝艺的来,故意与吴二爷辩论,骂出许多粗恶不堪的话来,打算激怒吴二爷先动手。吴二爷虽然年老,却是忍耐不住,这边既存心要打吴二爷,当然三言两语不合,便动起手来了。吴二爷手中拿着一根尺来长的旱烟管,哪里把这些人看在眼里!每人手腕上敲一旱烟管,受着的就痛的不敢上前了,只有十多个男子,不过一霎眼工夫,都被敲的抱着手腕跑了。跟来的老弱妇孺,见男子被打跑,也都随着跑出去,仅剩了躺在门板上装伤的这个小孩,不跑心里害怕,要跑却又记着父母吩咐装伤的话。正在为难的时候,吴二爷忽然凑近他身边,举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笑嘻嘻的说道:“你这小子还在这里装什么假,你瞧他们不是都跑回去了吗?”
小孩子果然容易上当,真个一蹶劣爬起来,跳下地就待往外跑。吴二爷一把拉住笑道:“这门板是你家的,并没有多重,你自己肩回去吧!”
这小孩已有十四、五岁了,乡间十四、五岁的小孩,挑动几十斤的担子是极平常的事,一片门板没有肩不起的,听了吴二爷的话,哪里顾得自己是装伤的人,当即将门板顶在头上,急匆匆的去了。吴二爷忍不住哈哈大笑。
唐家的人也多以为这一场骇人的祸事,就此不成问题了,请来了本地几位绅士,听说这种情形,大家笑谈了一阵,各自回家去了。唐奎官也找寻了回来,经他父亲责罚一顿,便是吴二爷也没把这回事放在心里了。谁知才过了一夜,次日绝早,吴二爷还睡着没有起床,唐家的人就到他床前将他推醒,说道:“不得了,门外来了许多李家的人,指名要你出去见个高下。”
吴二爷毫不在意的答道:“要见高下就见高下,我去会他们便了!”
说着正待起来,他表兄弟慌里慌张的跑进来说道:“二哥,这事怎么办?李家那些混帐东西,简直象要来找你拚命的样子。我刚才出去瞧了一下,都是金刚一般的汉子,至少也有百十个。二哥这么大年纪了,怎好去与他们动手呢?”
吴二爷已披衣坐起来说道:“岂有此理!难道这里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吗?老弟刚才出去,他们对老弟怎么说?”
他表兄弟道:“他们倒没说旁的话,只说知道二哥是北京有名的好手,昨夜已显得好本领,今日特来见个高下。”
吴二爷问道:“他们手上都带了家伙没有?”
他表弟道:“好象多是空手,不见有带了兵器的。”
吴二爷道:“他们昨夜已和我动过手的,如今又来找我,可知是存心要与我为难。我活到六十岁,不曾被人家吃住过,若今日被他们一吓便不敢出头,也没面目再回北京见人了。只可恨我平日不肯收徒弟,这回又不曾带鉴泉同来,少了一个帮手,不免吃亏些。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方法可想了。老弟快去弄些儿点心给我吃了充充饥,免得斗久了疲乏。”
他表弟着急道:“二哥难道真个出去与他们打吗?常言:“好汉难敌三双手‘,尽管二哥的武艺了得,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头了,如何能敌得过百多个凶汉?并且昨夜是为我家奎儿的事,打了他们,万一二哥出去,有个一差二错,教我良心上怎么对得起二哥!”
吴二爷连连摆手道:“此时岂是说这类客气话的时候,他们既指名和我见个高下,我不出去,难道你出去能行吗?”
他表弟道:“我出去有什么不行?这地方谁也知道我不会武艺,他们决不至动手打我,只要二哥赶紧从后门去避开一时半刻,我就去向他们说,二哥昨夜已经回北京去了。”
吴二爷听了不由生气道:“快收起你这些不象汉子说的话。我宁可伸着脖子把头给他们断了,也不肯从后门逃跑。休得再多说闲话,耽误时刻,使他们疑心我畏惧,快去弄点心来!”
他表弟知不能劝阻,只得跑出去一面弄点心,一面打发人从后门飞奔去北京,给吴鉴泉送信。吴二爷在里面用点心,大门外已和反了一般的吆喝起来了。吴二爷也不理会,从容用过了点心,结束了身上衣服,依旧提了那根尺来长的旱烟管,缓缓的踱出大门。
唐家大门外是一块很大的草坪,只见无数的健汉,坐的坐,立的立,将这草坪团团围困了数重,只有四五个象把式装束的大汉,在草坪中来回的走动,仿佛是等待厮杀的样子,各人手中果然多没有兵器,不过每人的腰间都凸出来,却看不出是缠了什么?吴二爷看了这情形,明知这些凶汉存心要和他久斗,使他疲乏,但他既不屑偷逃,就只得死中求活,打算仗着生平本领,冲出重围。当下走到大门外,便含笑向围住的人说道:“你们就是因昨夜诈索不遂,反被我打跑了,不服这口气,此时特地邀齐了帮手来图报复的么?”
在坪中走动的五个大汉,见吴二爷出来,连忙分做四方立着,中间一个边向吴二爷打量边回答道:“不差,不差!难得你这种好汉到我们这地方来,我们是要领教领教的。”
这大汉答话,周围坐在地下的,都立了起来,一个个准备抵敌的神气。吴二爷并不与坪中五个大汉交手,大踏步向围住的人跟前冲去,五个汉子哪里肯放呢,一齐打过来。只见吴二爷两条胳膀一动,先近身的三个同时都跌倒一丈开外,后两个忙低下身体抢过去,以为不至远跌,谁知才一靠近吴二爷的大腿,就身不由己的腾空又抛去一丈多远近,只跌得头晕眼花,险些儿挣扎不起。吴二爷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直向重围外走去。那跌倒在地的五人齐声喊道:“这老鬼近身不得,你们快拿灰袋撒去,打瞎他两眼,看他如何走?”
吴二爷万分想不到五人这般一喊,四围的人登时各从腰间取出一个白色布袋来,石灰即弥空而下。吴二爷的两眼,因年老已不如少年时明亮,加以眯了石灰,顿时痛的热泪直流,睁眼不得,既不能睁眼,便不能举步,只得立住不动。众人见吴二爷紧闭双目,呆立不动,那敢怠慢,蜂拥上前,拳足交下。不知吴二爷被众人打得怎样,且俟第五十二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