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听了,倒觉得奇怪的很,即走到陈先生房里,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地说道:我在隔壁听得先生和小儿谈话,不由得我钦佩到十分。小儿糊涂荒谬,何足以知道先生的本领。承先生关心舍侄女的病,感情不浅。陈先生见我进房是这们说,却不装糊涂了,随口谦逊了两句,让我坐下说道:我住在这房里,因时常听得一种声音,仿佛小孩坐的摇篮,四个小轮盘在地板上滚着响。只是那声音,很沉重,推行得很迟缓,揣想必不是小孩。十九是残废的人,不能行走,才用这种推床。然这残废的人,若是男子终日在内室里推来推去,必然闷气难过。隔几日总得推到外面来一次,纵说此刻是冬天,推出来畏冷,但不在冬天必是要出来的。这旅馆的房屋,我知道是主人自己构造的。那么府上既有残废的男子,须用推床推着行走,这房屋建筑得不到十年,当建筑的时候,从内室到外面的门槛?(上户下艮),为甚么不做安得上拆得下的呢?像这样的高的门槛?(上户下艮),要把推床推过来,不是要几个健汉来扛抬吗?并且我听在内室推行的声响,可断定接连几间房,都是没有门度的,所以我能猜出是个女子。张先生你说,这位陈先生的心思,有多细密?”
我听得主人述这一段话,我心里也不由得很钦佩,并佩服那旅馆主人的心思目力也都不错。黄太太就在旁边插嘴说道:“这怎么算得是驱神役鬼的本领呢?这不过是现今最流行侦探小说当中的侦探本领罢了。”
张四爷笑道:“我的话还不曾说完,你就下起评判来了。”
自然尚有后文在下面。我当时问旅馆主人道:‘他说过了,你怎么说呢?’主人道:‘我说:陈先生的医道,想必是很高明。舍侄女从小就害筋骨痛,到于今已差不多满二十年了。不知还能治不能治?陈先生道:医道我虽略知道些儿,此刻不曾见着令侄女,能治不能治,却说不定。’我说:‘那是自然,我其所以说还能治不能治,是说已经二十年的老病了,又是最难治的筋骨痛,以为已是没有诊治的希望了。’
据先生说来,就是年代久远的,也有能治的希望吗?陈先生笑道:若绝没有能治的希望,我也不说要见面的话了呢。
我听了自是又惊疑,又欢喜。惊疑的是二十年来,不知诊过了多少名医,不曾诊好。并都说这种病,只要过了三年五载,便没有诊治的希望了。而这位陈先生居然说年代久远的能治,这话不但我惊疑,料想张先生初听了,也必是很惊疑的;欢喜更是常情,不必说了。
“‘我即时一面教人知照敝内,一面请陈先生同到舍侄女房里。他也不看脉,也不问甚么话,只要舍侄女提高嗓子,用力喊一个“歌”字。舍侄女害羞不肯喊。我和敝内劝喻了几遍,才轻轻地喊出来。陈先生听了道:喊低了不行,得尽着气力喊一声。我可立在隔壁房里听。舍侄女见说可以在隔壁房里听,觉得比立在跟前听的好些。我陪着陈先生到外面房里,听得舍侄女喊了几声,那声音都很高很长。陈先生向我点头道:还好,大概有八成能治的希望。’”
不过多年痼疾,须多费些时日。我问须多少日子,他低头思量了一会答道:计算至快也得半月二十工夫。我说只二十日工夫便能完全治好吗?他笑道:若是治不好,便二百日也是白费工夫。治得好,有二十日,纵相差也不远了。我当时心里也不免有点儿不相信的念头,只是他既说的这般容易,且看他怎生治法。敝内以为要开方子服药,拿出纸笔来,放在桌上。陈先生问我道:这纸笔是拿来开药方的么?我点头应是。陈先生道:若是开药方服药,只怕服到明年今日也难望治好。我治这病,一剂药也用不着吃。你只去油行里买一担桐油来,预备一口新锅一炉炭火,以外甚么也不要。我一听他这些话,登时又起了一种疑团,何以呢?去年有一个江湖上行术的人,在三马路这一带,给人治脸上的麻子。听说也是用铁锅,烧一锅油,行术的人却先擦了些药在锅上,锅里的油一辈子也烧不红。他伸下手去,一点儿也不烫。在旁边看的人,就以为了不得,相信他真能治麻子。是这们骗钱,也骗了不少。后来不知怎么被那请他的人家知道,有心算计无心的,乘行术的人不在意,换了一锅油,在火炉上炖着。油是一不滚,二不出气的,行术的人,哪里想到有人暗算呢?才伸下去五个手指,可怜痛得他大叫哎哟!旁边看的人都哄着笑起来。行术的人知道上了当,哪里还敢说甚么,一手捧着那烫去了皮的手,痛得泪眼婆娑地走了。我这时听得陈先生也说要锅要油,那治面麻的笑话,自然登时记忆起来了。禁不住一连望了陈先生几眼,一时不好怎么答应。忽转念一想,那行术的是讲定了价钱,不过借着这玩意儿好行骗的,并且骗钱到手就走。这位陈先生在我旅馆里,果是治的好,我自应重谢他;若治不好,料他也不好开口问我要钱。他既不是骗钱,倘没有真实本领,又何必丢人哩?我看他是个很精明的人,决不肯干这种无意识的事。我有这们一转念,遂问道:用得着一担桐油吗?陈先生点头道:一担还不知道够不够咧。我又问道:要盛得下一担油的新锅么?他说不要,只要盛得下十多斤油的就行了。我说不要旁的东西了么?他说甚么也不要。我说一担油作一次用吗?他说一日用一锅,用过的不能再用,若是半个月治得好,一担油就够用;治不好,再每日去零买也不要紧。这一但是不能少的。我口里答应了。心里计算,且买十多斤来,看他治的效验怎样。他既说半月可望治好,当然一次应有一次的功效。新锅火炉,家里都有现成的。
“‘备办好了,我就请问他,何时可以施行诊治。他说那锅油烧红了没有呢?我说因先生不曾吩咐要怎么烧,火炉新锅和桐油办齐了,只等先生吩咐。就这们把油倾在锅里,安在火炉上烧吗?他连连点头道:是。我问火炉应搁在甚么地方?他说自然是搁在病人房里。于是我教人照他的话办了,那锅油烧得出了黑烟,我二小儿顽皮,在厨房里切了一薄片萝葡丢入锅里,一转眼便焦枯了。’”
“‘我这时才邀着这位陈先生,同到病人房里。病人斜躺在一张沙发上,陈先生走拢去,和病人相离约有二尺来远近。睁开两眼望着病人,从顶至踵打量了一遍;又闭着两眼,口中像在那里念甚么咒语。好一会才张眼向我说道:请你的太太来,把侄小姐的四肢露出来,我方好治她的病。’”
我一听要把我侄女的四肢露出来,就很觉得为难。并不是我固执,这治病的事,原不能说害臊的话。不过我侄女的脾气,我是知道的,面皮最是嫩薄。她如何会肯当着面生男子,把自己的四肢露出来呢?就是敝内去动手,也是不中用的,因此踌躇,不好说行,也不好说不行。陈先生见我踌躇,就说道:你着虑侄小姐不肯么?我赶忙点头道:这孩子的脾气,古怪得厉害。陈先生不待我说完,用手指着病人道:此刻已不能由她不肯了。你只要你太太动手去脱就得哪!我低头看我侄女,已垂眉合目的,睡得十分酣美的样子。暗想怪呀,我进房的时候,我侄女分明光着眼望我,哪有一些儿睡意,并且这房里人多,又在白天,更明知道有男子进来替她治病,她怎的一会儿倒睡着了呢?这不待说是这位陈先生刚才闭了眼念咒的作用。我一时佩服这位陈先生的心思,陡增到十二分了。
正待开口叫敝内,敝内已在后房里听得明白,即走出来到我侄女面前,凑近耳根轻轻唤了两声,不见答应;在胳膊上推摇了两下,也不见醒。凡在旁边看见的人,没一个不惊奇道异。敝内见叫唤推摇都不醒,才放心将四肢脱露出来。陈先生左手握着病人的一只手,右手随意插入油锅里,还搅了几下,掬了一手热油,徐徐在病人手臂手腕上揉擦。擦一会,又到油锅里掬了一手油。看他嘴唇不住地颤动,好像仍在念咒。擦完了右手擦左手,两手擦完了,就擦两脚。足足擦了一点半钟才住手。向我要一杯冷水。我端了杯冷水给他,只见他用左手屈曲中指和无名指在茶杯底下,其余三个指头伸直,扶住了茶杯,右手伸直中指,余四指都拳曲,在水中画来画去,大约是画符。口里跟着念咒,这回念的声音,就比前两次大了,但是也听不出念的是些甚么话。很容易地念画都完了,即喝了一口冷水,向病人身上喷去。一连喷了几口,把水喷得没有了,匆忙拉了我出来。我不知为甚么这们慌急,倒吓了一跳。来到外面问道:先生有甚么事?他说并没有甚么事,我说怎的这们急地拉我出来哩?他笑道:不为旁的,因侄小姐即刻就要醒来,恐怕她见自己露着四肢,又见有男子在跟前,面子放不下。你去教你太太嘱咐她,若觉得四肢胀痛,可略略地伸缩几下,看能随着心想的动弹么?我点头应是。即叫敝内出来,照着话嘱咐了。敝内说陈先生才跨出门,病人就醒来了,一看自己的四肢都打出了,面上羞的了不得,两个眼眶儿都红了,几乎哭了出来。劝慰了多少话,才好了些。正说四肢胀痛的厉害。你这里就叫我出来了。我点头教敝内进去,依话嘱咐。我就陪陈先生,回到他住的房里,问他明日仍是如此治法么?他说是的。
“‘我心里急想看病人受治后是如何的情形,即辞出来到舍侄女房里。见房中的人都是喜形于色,已知道是很有效验了。敝内对我说,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知觉的手脚,此刻忽然能动,能缓缓地伸缩了。陈先生的本领,真神奇得骇人。我听了这话,自然欢喜得不知要如何敬仰这位陈先生才好。连今日已经治过了四次,舍侄女的手已经端碗拿筷子,自己吃饭了。陈先生说,看这情形,半月后包可全好。张先生你看,像这们神妙莫测的医道,怎能叫人不五体投地地佩服?’”
张四爷述到此处,立起身从桌上拈了一支香烟,拿自来火擦着,坐下来呼呼地吸。黄太太也起身斟了杯茶,递给张四爷,笑道:“你说了这们久,只怕口也说干了,喝口茶润润喉咙。”张四爷喝着茶笑道:“我这说的,不是我亲眼见的;我昨夜所见的,还要神奇几倍呢!”姓黄的朋友问道:“这人还住在你那旅馆里么?我们可不可以去看看他呢?”张四爷道:“我那旅馆主人的侄女,病未全好以前,这人是不会走的。二十多年的痼疾,好容易才遇着一个这们好的医生,恰又住在自己开的旅馆里,岂肯不待治好就放他走?”黄太太问道:“这人就只会治病,还有甚么别的本领咧?”张四爷笑道:“若只会治病,我也不这们佩服他了呢。我且把我昨夜亲眼所见希奇古怪的事,说给你们听。这人的本领,你们就更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