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窝阔台因一人寂寞无味,向颐养殿的阶下走来。恰巧夏公主在成吉思汗榻前侍疾,因为更衣回到自己的香宫里面,略加梳洗,重又走出宫来,正与窝阔台劈面相逢。窝阔台见了夏公主,不禁笑逐颜开,忙上前请安,低声下气地问道:“公主何刻回宫?俺父皇的病势可好些么?”夏公主道:“主子春秋已高,精神不继,并无什么大病,只要静养数日,便可安痊,皇子尽可放心。”窝阔台又凑一上步,逼近了身子,低低问道:“俺父皇这几日身体欠安,无人陪伴母后,母后可觉得寂寞么?”夏公主听了这话,知道必无好意,正色说道:“这话岂是皇子所宜出口,倘为人传扬出去,成何事体?”窝阔台笑着,将手在公主肩上一拍道:“深宫里面,有谁知道?公主尽管放大了胆,不要害怕,凡事有俺在此,还怕承当不下么?”夏公主大吃一惊,忙将窝阔台的手推去,跌跌撞撞,向成吉思汗寝宫奔去。
窝阔台还不肯放手,在后追来。幸香寝宫距此不远,夏公主慌慌张张跑将入去,脚步甚重,把成吉思汗惊醒转来。抬头一看,见夏公主粉面红晕,娇喘微微,便问道:“你因何事故,如此慌张?”夏公主深恐成吉思汗知道此事心中生气,要添出病来,不敢实说,便支吾道:“妾因皇子前来问候,先来通报,不期在地毯上一绊,几乎跌倒,以致有惊主子,望乞恕罪!”
成吉思汗听了,便道:“皇子在哪里?”这时窝阔台也追了夏公主前来,听得成吉思汗惊醒,唯恐夏公主从实说出,心内老大着急。后来听得夏公主托词支吾,方才放心,还疑夏公主有情于己,十分庆幸。后来又闻得成吉思汗问皇子在哪里,便乘势走进请过了安,成吉思汗垂询了几桩国事,便告退出外。那成吉思汗果然没有什么大病,因为酒色淘虚了身子,精神不继,所以不快,在寝殿内屏除一切,静养数日,仍复强健如故。他的身体既已强健,便不肯休息,又起了人马,去灭西夏。虽将西夏灭了,却不能生还故国,没于军中。
窝阔台即位之后,一心记念着夏公主,当办理成吉思汗丧事的时候,两人也常常见面。窝阔台便陪尽小心,要想感动了她的芳心,成就好事。无如夏公主总是正颜厉色地对待他,绝不与以可乘之机。窝阔台很不甘心,但因诸王和各部长都在和林,恐怕闹出事来不当稳便,只得忍耐住了。到得丧礼已毕,将成吉思汗安葬于起辇谷内,诸王和各部长归去的归去,回镇的回镇,均已陆续启行。窝阔台暗想道:“俺现在身为大汗,不比得父皇在日了。蒙古的风俗,本有以母为妻的例子,我何妨直接封夏公主为妃,命她来侍寝呢?”当下打定主意,便命个内监,先去通知夏公主,说是主子于今天晚间,前来临幸,所以先来通报,好预备接驾,免得临时匆迫。夏公主听了这话,不禁玉容变色道:“岂有此理!论名分,我是他的庶母,如何可以作此禽兽行为!”内监笑道:“公主原来不曾知道。这父死妻母,乃是俺们的风俗,主子按照俗例而行,早就可以召公主前往侍寝。只因心内敬重公主,不肯出此逼迫。迟至今日,又不肯率然从事,命俺先来通知公主。况公主年轻守寡,正在寂寞无欢,得主子前来俯就,何等荣幸!旁的后妃,还求之不得呢。俺劝公主不要执性,还是预备接驾,且图目前的富贵荣华罢。”夏公主怒道:“我原知蒙古有以子妻母的兽行,但我非蒙古妇女,乃是西夏人氏,自幼读诗书,知大义,沐浴圣人之教,岂肯贪一时之富贵,遗万年之羞辱!你可去对窝阔台说,他既身为人主,要想平金灭宋,继父之志,须要除去蒙古陋俗,遵奉圣人之教,以礼义廉耻为重,万不可再作禽兽的行为。况我国亡家破,现在又做了未亡之人,生在世间,已觉十分觍颜,他若加以逼迫,唯有一死而已。现在我恐你无以回命,可带一个信去与他。”说着,立起身来,将壁上悬的一柄宝剑取在手中道:“这柄剑,乃是他父亲常佩之物,我便把来表示此心。”讲到这里,举起剑来,向左臂奋力一砍。左右随侍的宫女和传命的太监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夺剑,哪里还来得及。夏公主的左臂已经砍断,鲜血淋漓,夏公主早已倒在地上,花容惨淡,星眼紧闭,痛晕了过去。宫女们忙上前扶她起来,送往榻中卧下。那个内监见了这般情形,忙忙地飞奔而去,把夏公主的言语和砍断左臂的事情,绝不隐瞒,一一告知窝阔台。窝阔台听了这一席话,也觉内愧,又闻得夏公主已砍了左臂,心内也敬重她的节烈,忙传命召医官入宫,替她医治;又令那内监重复去安慰夏公主,叫她安心治伤。主子已自知己过,决不敢再有侵犯,万勿另萌他意。夏公主听了,默默无言,唯有伏枕流泪,自伤命运罢了。
这件事情,传到成吉思汗各后妃的耳中,她们也深敬夏公主的志气,又因为自己顺从了窝阔台汗,做了灭伦之事,大家都觉惭。第一个是也遂皇后,她平日与夏公主最为莫逆,又因年纪已长,身份尊严,窝阔台在她跟前,不敢无礼,并未有甚暖昧事情。因此心怀坦然。闻得夏公主断臂拒幸,连忙赶至香宫,前往探视。只见夏公主身卧牙床,拥着锦被,静悄悄的一无声息,也没宫女在旁侍候。也遂皇后来至床前,夏公主方才知道,慌要坐起身来。也遂皇后忙按住了她的玉体,说道:“伤痕未愈,万勿劳动,恐触了风,疼痛又要加剧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在床上坐下,细问窝阔台相迫的情形,夏公主将前后情由一一告知。也遂皇后不觉长叹道:“嗣君的所为,简直不顾人伦,幸得贤妹有此一举,可以使他略知敛迹。这件事情,非但保全了贞节,并且大有造于蒙古哩。”夏公主也叹道:“先皇在日,威震寰中,灭国四十,但西北余孽未尽,札兰丁时时觊觎,倘若稍有间隙,便要死灰复燃。东南金、宋犹存,自鲁国王木华黎殁后,将帅无人,深为可虑!先皇若在,原足以慑服金、宋,使之不敢妄生他念,现在赉志以殁,嗣君若不大加振作,非但不能平金灭宋,承继先皇的遗志,恐怕金、宋二国,养足气力,生聚教训,还要报复前恨哩。此时宫中除了皇后以外,恐无一人可以训导嗣君,令他觉悟。还望皇后把此中的利害,为嗣君开陈一番,使他奋起精神,以竟先皇未竟之功,方不负当日恩眷一场。就是将来死后,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对先皇了。”也遂皇后听罢此言,连连点头道:“贤妹之言,使我茅塞顿开。当即宣召嗣君,加以训饬,令其奋发有为。”遂即辞别夏公主回到正宫,传宣窝阔台进见。
原来成吉思汗在日,因孛儿帖死后,正宫虚席,内政无人主持,便将也遂皇后升为正宫。也遂皇后处事明敏,驭下又复宽严得宜。内廷之中,上自妃嫔,下至宫人内监,莫不敬惮。
成吉思汗见她处置阃政井井有条,心下甚喜。就是诸皇子见了也遂皇后,亦十分敬重,视同生母一般,因此窝阔台即位之后,秽乱宫闱,凡是成吉思汗的嫔御,悉皆烝淫,唯对于也遂皇后深加敬礼,奉为太后,朔望朝谒,颇尽孝道。现在忽闻宣召,不知有何事故,便匆匆地来到宫中,行礼已毕,向也遂皇后问道:“未知母后宣召,有何慈谕?”也遂皇后劈口问道:“你可知先皇弃了长子,命你继统的意思么?”窝阔台陡经此问,一时回答不来。也遂皇后又接着说道:“你在兄弟之中,排行第三,揆以立长之义,如何轮得到你呢?只因先皇见你小心谨慎,处理事情,颇有见识,所以撇去你两个哥哥,命你继统。
乃是要你能够继志述事,混一寰宇的意思。自即位以来,不闻施一善政行一美举。所作所为,大悖伦理,如此下去,怎样能够振作呢?“窝阔台经此一番训责,羞惭满面,坐在那里,连一句话也回答不来。也遂皇后又道:”现在宋、金两国尚未灭亡,我们的敌人很是不少,先皇在日,立意要灭亡金国,所以在弥留的时候,还嘱咐大臣,传语嗣君,要灭金国,须得借道南宋,由唐邓直捣汴梁,使他不及救援,方能得手。那时我随侍军中,亲自听得先皇谆谆嘱咐,群臣想已对你说过,怎样即位许久,还不问继续先皇的志愿呢?“窝阔台不俟言毕,即拱身说道:”先皇遗命,俺也日日在心,所以金国遣使吊丧,并赠赗仪,俺都原使发回,以示决意绝好。本要立即进兵征伐金国,只因先皇在日频年战伐,府库空虚,毫无储蓄,不得不略事筹备,并非敢违先皇遗命。今日既蒙慈谕,当与诸大臣商议出兵的计图,以竟先皇之志。“
说毕,告辞出外,召集群臣,会议伐金之事。耶律楚材首先言道:“用兵之事,第一要粮饷充足,三军始有恃无恐,克奏肤功。我国连年征伐,先皇攻城略地,所得财物,立即分赏于将士兵卒,并无丝毫积储。现在要伐金国,必须预筹军饷,要筹军饷,宜立十路课税之法,则军饷自能充足,不忧匮乏了。”窝阔台闻言,即命耶律楚材举行课税。耶律楚材遂将全国分为十路,每路派课税正使一员,副使一员,悉以文人担任。课税之法既立,耶律楚材因蒙古风俗弊陋,不可不加改革,欲加改革,非以周孔道德为治不可。又知窝阔台浊乱内廷,大受也遂皇后申斥,方才有些感悟。耶律楚材即乘此机会进言道:“古来人君,以马上得天下,断不能以马上治之。‘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管子之言,实为万古不易之常经。主子不欲不南图中原,混一天下,继承先皇之志则已;如欲承先启后,亡宋灭金,武备固不可不修,文治亦不可轻忽,宜将尚武轻文的旧俗加以改革,文武兼资,敦厚民俗,则郅治之隆,可以试目而俟了。”窝阔台闻言,深以为然。遂于武事之外,兼尚文治,因此蒙古风俗,渐渐改变。且后忽必烈统一中原之基,实在于此。然推其原故,乃是夏公主砍臂拒幸,触动窝阔台廉耻之心。耶律楚材始得乘机进言,改良政治,移风易俗。故元代的功臣,要推夏公主和耶律楚材为首了。
闲话休提,单说窝阔台整兵筹饷,秣马积刍,于即位的第二年春季,亲自伐金。与皇弟拖雷,及拖雷之子蒙哥,进兵陕西,连拔诸山砦六十余处,直逼凤翔,陕西大震。其时金主暻,业已病逝,其子守绪嗣位,闻得陕西警报,即遣平章完颜哈达及伊喇丰阿拉,领兵往救。哈达与丰阿拉,自知不是蒙古的敌手,欲思不去,又是奉旨的事情,不能推诿,只得领了人马,在中途观望。恰巧蒙古分兵攻打潼关。二人知道潼关有重兵驻守,蒙古未必攻打得下,便想了一个避难就易、趋安避危的法子,奏称潼关被围,倒比凤翔更为危急,不如先救潼关,俟潼关解围之后,再援凤翔。金主哪里知道内中的情由,准其所请。
哈达与丰阿拉便改道前往潼关,因此凤翔没有救应,遂为蒙古所破。拖雷督兵攻打潼关,虽然奋勇攻扑,无如关城十分坚固,又有精兵守御,攻打不下。窝阔台闻得潼关力攻不下,便道:“先皇遣命,曾言金之精兵,尽在潼关,命我等借道南宋,兵下唐邓,攻取汴京。俺且遣使往宋,向他借道,直捣汴京便了。”遂命绰布干为使,往南宋借道。行抵沔州,与统制张宣语言不合,遂为张宣所杀。窝阔台闻信大怒,立命拖雷领铁骑三万,径趋宝鸡,破大散关,下凤翔,屠洋州,出武休,围兴元军。
又令别将取道大安军,开鱼鳖山,拆屋作筏,渡嘉陵江,进取四川。四川乃系宋属,制置使桂如渊弃职而遁。蒙古兵势如破竹,连拔城寨四百四十所。拖雷的意思,还不肯绝宋,召使东旋,会兵陷饶凤关,飞渡汉江,大掠而东。
急报到了汴京,金主守绪召集群臣,会议退兵之计。众臣皆面面相觑,束手无策,迟疑了一会,没有什么办法。还是金主叹了口气道:“数十年来,国家竭尽府库,豢养兵士,原是望他杀敌御侮的,现在京城告急,还不肯出死力以卫国家,平日豢养兵士,有何用处呢?存亡虽由于命,亦须略尽人事,纵使敌不过蒙古,也要和他周旋一场的了。”当即召诸将出屯唐邓,又命哈达和丰阿拉,率兵还援。哈达、丰阿拉奉诏驰回。
闻得蒙古兵正在渡那汉江,部下诸将,皆要趁他半渡之际,前去击截。丰阿拉又不肯从,等到蒙古兵全队渡过汉江,他方在禹山列阵以待。谁知蒙古兵见了金兵,未曾交锋,便抽兵退去。
部将皆欲追杀,哈达不允道:“敌人不战而退,必有诈谋。我若追去,正中其计了。”遂即收军南返。刚才行得一里多路,忽见尘头大起,喊声不绝。哈达吃了一惊,登高瞭望,蒙古军已分为三队,飞奔杀来。哈达慌忙下山,打算带领人马,从道旁走避。无如蒙古兵已直逼将来,哪里还能躲避!哈达勉强麾军厮杀,被蒙古兵团团围将上来,把哈达、丰阿拉困在核心。
未知二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