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后妃来至万岁山前,看那百兽时,见虎豹等类一齐俯伏在地,好似人臣朝见主子一般,连头也不敢抬将起来,平时的勇猛之气,已不知到哪里去了。众后妃不胜诧异道:“狮子原来有这般威力,能够慑伏群兽的。”再看那狮子时,更加纳罕道:“我们只说狮子是怎样伟大魁梧的巨兽,却和人家的金毛小犬一般,不知百兽见了它为何如此惧怕。”诺尔布笑道:“众位不知,这狮子乃是百兽之王,看它躯干虽小,发起威来很是厉害。譬如人王帝主,端拱在上,臣子见了他,没有不伏地泥首、惶惧战栗的。所以百兽见了狮子,也和人臣见了皇帝一般,任是如何勇将猛帅,天威咫尺,也要诚惶诚恐,不敢仰视了。”诺尔布在那里讲话,那声音好似黄莺百啭一般,清脆异常。世祖坐在殿中,众后妃来时,他早已看得清楚,见有诺尔布在内,已是心内跳动不已。现在又听得她的娇喉在那里议论百兽,如何还按捺得住?便抬头向万岁山洞府凝视了片刻,忽然计上心来,立刻命皇太子真金:“陪着诸王饮宴,朕因精神疲倦,意去休息。”皇太子真金遵奉谕旨,自与诸王饮酒。世祖出席,屏退侍从,只带了个内监李邦宁,竟向万岁山洞中而去。这李邦宁原是故宋的小黄门,帝顯入燕,邦宁相随偕行。
世祖见他聪明机警,命给侍内庭,并令习国书及诸番语,邦宁略一学习,遂即通晓,且侍候左右,能够先意承顺,因此世祖深加信任。当下命他随至万岁山洞府里面,轻轻地吩咐他一番,邦宁连称遵旨,遂即出洞而去。
世祖独自在内守候,不上片刻,邦宁已同了诺尔布袅袅婷婷地走入洞内。见过世祖,命她在膝前坐下,诺尔布含羞带愧地挨身而坐。邦宁此时即便退出,自去预备盥具等物。停了半日,方才听得世祖在内传呼,邦宁忙将手巾盥具献上。只见诺尔布衣襟散乱,云鬓蓬松,含着一脸春色,待世祖净过了手,也将衣襟整理停妥,云鬓过加熨帖。世祖仍令邦宁引退她前去,临行之时,世祖嘱咐道:“朕明日仍在此候卿,当令邦宁前来宣召,卿勿爽约。”诺尔布连连点首,随定邦宁出了石洞,自去找寻众妃去了。从此世祖同诺尔布,便把这万岁山的洞府作为阳台,每日偷偷地在那里相会,除了内监李邦宁以外,竟无一人得知。未几,皇后因病薨逝,世祖遂下旨,纳诺尔布为后,承继前后守正宫。
这位诺尔布皇后,虽也聪明机警,与前后相同,但贤淑之性,温厚之德,相去甚远。又值世祖年老倦勤,诺尔布皇后遂乘机干预朝政,廷臣均不得面见世祖,只得向皇后奏事。所以皇后的权柄愈重,气焰益张了。世祖每日除了临幸妃嫔,饮酒取乐以外,便与西僧谈论释典。对于帝师八思巴,备极尊崇,世祖且向帝师座下膜拜顶礼,皈依受戒。因此八思巴的气焰高过人主。看官,元世祖也是个不可一世的雄主,为何对于佛教这样的尊信呢?原来世祖灭宋之后,尝向太保刘秉忠问道:“朕起沙漠,奄有中夏,海外诸国,莫不臣服,可谓千载一时了。
不知朕的国运,千载后谁为继者?太保占未来之事,若合符节,朕所深知,可无隐讳。“秉忠对道:”自古龙漦乌火,洛龟无书;纳甲飞符,河图无法。又况鸟鹊知来而不知往。猩猩知往而不知来,天运国祐,安可预知?然据臣推测,以属西方之人。“世祖听了这一席话,暗中想道:”现惟帝师八思巴乃是西方之人,朕虽不能逆命于天挽回气运,但使天下极其祟奉,生列上公,死葬王礼,殁后更立一人,定为家法,或可以暗损西人之福。“主意既定,即下诏以八思巴为推诚翊运保戴大国师,官上柱国,班宰相上,朝臣凡一品以下,莫与抗礼,世职罔替。
其桑门满利班只授大司徒,嗣古妙高为枢密副使,弟子等概授五品职衔。旨意下来,满朝文武,皆为愕然。于是翰林承旨李迪、左庶子赞善大夫王晏,上疏切谏,其大略道:朝廷名器,不可妄借于缁流;且国家景运初开,一言一动,皆宜慎重举止,以为天下后世法。西僧等,至假以国师之名,业已过矣,不可滥授极品,紊乱典章。乞停此诏,则臣等幸甚,天下幸甚。
疏上,世祖大怒道:“尊崇释典,敬礼国师,乃朕祖宗家法。小子何得要君罔上,讪谤朝廷?立命押赴市曹斩首!”文武大臣见世祖怒发如雷,谁敢谏阻?眼看着两人推出朝门,不上片刻,两颗血淋淋的首级,已是悬杆示众。
世祖退御殿,八思巴等入见谢恩。世祖大喜,命各赐座,向他们说道:“朕推崇释教,凡有国政,皆与国师等商度而行。
国师等亦宜评其是非,议其得失,尽言无隐,勿负朕推崇之意,无令彼书生辈借口饶舌。“八思巴等再拜起谢道:”陛下皈依释门,崇奉吾教,我佛有灵,必默佑大元国运永垂无疆。臣等敢不竭尽愚忱,翊戴圣明么?“世祖闻言,连声称善。八思巴遂乘机进言道:”陛下尊奉吾教,不弃臣等苾蒭猥厕朝右,陛下的意思,固已诚挚达于极点。但在廷文武与天下之人,必有不服。“世祖怒道:”朕为天下主,独不能操其权么?“八思巴道:”自三教并列,与吾教最为水火的,以道教为魁。从来的帝王,重道则毁释,崇释则毁道,释、道两教,其势固不能并立。除道教之外,与释门为仇敌的,尤莫甚于儒。即如当今士大夫,多宋末衣冠之旧,口口声声说是周孔之教,礼乐文章,足以治国平天下,实行儒教之中,奸宄百出,机械迭生,误人国家,觅祸非浅。岂如吾教,清净宁一,与世无争,足以护国保民,易臻上理呢?陛下祟佛,天下的儒者皆谤佛,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各有所尚,各有所崇,未归一致,天下之大,惟陛下一人崇佛,其余臣民都遵奉儒教,哪里能够挽回末俗,救正人心呢?为今之计,欲天下之人皆崇佛法,归于一致,惟有禁绝儒、道两教,非特不使其与释教并行,且焚其书,火其庐,灭其法,夺其所奉,贬其所尊,则其权操自陛下,天下之人,自不敢有违上意,我释教乃独尊于世界了。伏乞陛下圣裁。“
世祖恍然大悟道:“非国师言,朕几为群儒所误。朕思天地间,既推朕为至尊,何得又奉上帝,又祟至圣?朕几乎貌焉中处,不能管辖覆载了,来日必下诏敕,辨明尊祟,以表朕心。”八思巴等谢恩而退,次日早朝,世祖下手谕道:朕今混一土宇,中外臣民,宜定所尚,以各遵于荡平之路。
尚忠尚质,三代惟然;是道是儒,累朝皆谬。朕前已崇奉释教,皈依西方,二三臣工,罔敢异志。其儒宗至圣孔子,可降为中贤,免行释尊之礼;学宫改为兰若招,提科学校,一律停止。
上帝天翁,坐拥虚器,懵懵无识,全无降鉴之灵,宜更其位,圜邱郊祀,俱罢典礼;其道门书籍,概用焚毁,惟《道德经》不在此数。有私藏天文图谶,《太乙雷公式》、《七曜历》、《推背图》、《苗太监历》等书者,杀无赦,知而不举者,连坐。
这道手谕传下,又分天下人民为十等,是哪十等呢?乃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满朝文武,见世祖这样施为,莫不骇异。翰林学士王磐出班欲谏,太傅伯颜忙牵其裾道:“先生不见李迪、王晏么?
两颗首级,还悬在竿上呢。“王磐不听,大言道:”老夫今日得死所了。“左拾遗吴潜、给事中刘元礼、集贤大学士许衡、工部郎中郭守敬、昭文馆学士张文谦,都齐声说道:”王翰林能死,我辈断不令你一人独死的。“王磐发指眦裂,奋臂向前,正要毁去白麻。忽西南角上,豁喇一声,有如天崩地裂,众臣皆惊惶失色。早有内侍传言道:”太极殿被雷震毁一解,霎时间天昏地暗,雨雹并至。“世祖此时也不免吃了一惊,遂即退朝。桑门国师等吓得无处逃窜,随了众官仓皇而出,方才走到正阳门,忽然一个暴雷,从空击下,将瓦叫、没的里两个西僧同时震死。王磐执了许衡的手说道:”灭天毁圣,亘古未有,谁谓苍苍者没有显应呢?“两人叹息而去。
次日,接连报来,大同路地震;江淮等处大水,淹死诸民二十余万。太庙中鬼哭有声。群臣以为天变猝至,可回上意。
上章进谏,交疏劾奏西僧。无如世祖刚愎自用,不肯承认错误,总算天变迭至,心内有些惊惧,没有诛戮谏臣,但将奏章,留中不发,亦不停止前诏。许衡私自叹道:“先圣德与天齐,其圣自在天壤,原不是人力所能褒贬。但衡读其书,服其教,得以身名俱显。今年已老,目睹欺天灭圣之事,不能挽救,有何面目立于朝堂?”遂连章乞休而去。王磐亦以年老,乞病归里,稍有风节的大臣,羞与西僧为伍,皆致仕而去。朝堂上面,只剩了一班佞体之人,与国师桑门等,挑唆世祖,为非作恶。一日,世祖设宴偏殿,由一班佞体之臣与国师等侍晏,世祖同了诸王妃嫔,错杂列坐,全无伦次,耳听谀词,目视美色,不觉心怀大乐,对众人说道:“今日须要痛饮尽醉,如不醉者,以违旨论罢。”一时君臣之间,丧德失仪,谑言嫚语,全无顾忌。
饮至半醉,世祖科头箕踞,大呼左右,取龙头钵盂来。须臾,内侍捧至。众人视之,不识何物。世祖对国师八思巴道:“此饮器也,用人头琢成,但必须国王之头方妙。此物乃是乃蛮国王太阳汗之头所制成。凡我漠北诸部长,伐人之国,得国王之头为饮器者,最为吉利。朕在漠北之时,毫无拘束,常以龙头钵盂,轰饮至醉。自混一中原之后,一班迂儒,定朝仪,制礼节,君上晏饮,不得过三爵。便是一举一动,也有台谏监察,不能妄行一步,如有千万道麻绳,把朕捆缚住了,一些不得自由。今得国师一言,将朕提醒,贬了孔子,一班迂儒无颜在朝,纷纷自去,朕方得与诸卿在此畅饮,无人谏阻,所以取出龙头钵盂,以谋一醉。”说毕,命左右斟满了酒,一饮而尽。
嗣古妙高向前言道:“陛下的饮器,自以为妙,据臣观之,尚未尽善!”世祖闻言,若有愠色。嗣古妙高又顿首说道:“陛下言此饮器,须以国王头为之始妙,然不过国王之头,尚非天子之头,若得天子之头为之,岂不更妙么?”世祖回嗔作喜道:“果然更妙!但安得天子之头琢为饮器?”嗣古妙高奏道:“今宋帝诸陵皆在会稽,何不遣使伐掘陵寝,取头以献。且陵中必定藏有珍宝,既可制饮器,又可得珍玩,岂非一举两得之事么?”世祖以手抚嗣古妙高之肩大笑道:“枢密真可人也!朕昔日平国数十有余,所得珍异金宝,不可胜计。惟张弘范灭宋归来,绝无所有,只得一死不失节之文天祥。朕深以为异!岂知金宝藏于陵中,枢密不言,朕几失之交臂了。权擢少傅,他日更有升赏。”嗣古妙高叩首谢恩。即日下诏,命侍郎卢世荣、内侍咬住前往,会同浙江省平章哈马黎、江南掌教西僧杨琏真珈伐掘诸帝陵寝。
这道诏书下去,早已惊动了故宋的几个遗民,要想保护宋朝诸帝的尸骨了。那会稽地方狮山屃湖之间有一个老人,操舟往来江上,自言姓朱,江上之人皆呼之为朱叟,与村中父老极为相得,花晨月夕,划舟而来,酌酒共饮,抵掌谈心,终日不倦。一日,正饮酒饮得十分欢畅,朱叟忽然停杯大哭。众人皆为愕然,齐问为何如此悲伤。朱叟哽咽答道:“我世外闲人,一无可恋,有何可悲之事。所悲者,宋朝三百二十年天下,一旦亡于胡元,使生民涂炭,沉沦于孽海之中,万劫不能超生,不禁悲从中来,所以放声一哭,并无他意。”众人皆用言相劝道:“宋室之亡,虽可悲伤,但事已如此,无可挽回,叟亦何必自寻苦恼?”朱叟道:“老夫世居淮西,服畴食德,代受国恩。自夏贵以淮右降元,举家逃窜十年之久,并无确耗。老夫浪迹两浙,往来江上,茫茫家国,何堪设想,我乃故宋之遗民也,安得不悲?”说至此,更涕泗横流,悲不可遏。众人听了这一席话,也不禁为之感泣。朱叟手举酒杯,酬于江中,朗声高吟道:黄犬东门事已非,华亭鹤唳慢思归。
直须死后方回首,谁肯生前便拂衣?
此日区区求适志,他年往往见知机。
不须更说莼鲈美,但在江南水亦肥。
吟罢了时,浮一大白,又续成一绝道:烟凝楚岫愁千点,雨洒吴江泪万行。
飘泊京湖逾十载,不堪回首细思量。
朱叟慷慨悲歌,亡国之泪继续而下,向众人说道:“老夫幼读诗书,长知礼义,身为故宋之人,死作故宋之鬼,岂肯奴颜卑膝,屈身以事鞑奴?我辈身为平民,犹知励节,所可恨者,堂堂宋室,亦应诏出仕。故宋之状元宰相,亦屈膝虏廷。老夫所咏之诗,正为这两人而发。”此言未毕,众人问道:“叟所言的宗室与状元宰相,究是何人?可以明示我等么?”朱叟迭着两指,慢慢地道将出来。未知这二人究系谁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