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平章政事张珪邀请诸臣会衔入奏,谏阻泰定帝游幸上都。诸大臣听了张珪的话,一齐默默无言。停了半晌,方有一人越众言道:“老平章一片忠心,欲谏阻皇上巡幸上都,我等极为佩服,理应与老平章会衔入奏的。”张珪听得此言,心内好生欢喜,举目看那说话的人时,不是他人,却是左丞相倒刺沙,又不禁惊诧道:“这个奸臣向来逢迎恐后,近日听说他与中宫串通一气,卖官鬻爵,公行贿赂。皇后的气焰和罪恶都是他一人助成的。今天如何赞成老夫的建议,竟肯会衔入奏,谏阻皇上巡幸上都呢?这不令人可疑吗?”张珪正在心内疑惑之际,早又听得倒刺沙接续说道:“但是皇上这次驾幸上都,乃是很有决心的,恐非语言所能挽回。我想老平章世代勋戚,又复历事三朝,皇上十分敬重。只有老平章的言语,皇上虽然不以为然,也不能公然拒绝。若像我与各位大人,虽然蒙皇上的天恩,备位卿贰,资格甚浅,纵有奏章,唯恐难生效力,所以这个章疏,还要请老平章领衔才是。我们只可以随同着签个名,附和附和罢了。”
张珪不等倒刺沙说毕,早就哈哈大笑道:“老丞相也太轻视人了。老夫既首先发起,邀请众位前来,领衔的人自然应由老夫担任。倘若皇上见了奏疏天威振怒,或有不测的祸患,也应由老夫一人承当,岂敢贻害他人?莫说诸位大人看得起老夫,竟肯会衔列奏,就是诸位大人防患未然,不允老夫之请,老夫独自一人也要具疏谏诤的。今天所以请诸位大人来此会议,不过因在廷之臣都是世受国恩,人人皆有报国之念、致君之心。老夫即要入谏,理合通知一声,并不是一定要诸位俯允老夫所请。倘有不愿列名的,尽可声明,并不强迫的。”张珪说罢此言,倒刺沙倒觉有些不好意思。员外郎宋文瓒恐他一时下不来台,反把事情弄僵,便从旁说道:“今天在都堂议事的人,哪一个不是身受皇恩,理应报效的。左丞相要推张老平章领衔并无他意,不过因老平章既为功勋之裔,又是历事三朝的元老,勋业资望冠于百僚;皇上在平日对于老平章又十分敬重,奏章上去,自然容易俯允。现在左丞相既推张老平章领衔,若论爵位的尊卑,第二位自然要推左丞相了,其余诸人愿列名的,就依照职分品级的高下,挨次排入,方才允当。”宋文瓒之言未毕,那御史台、翰林院、集贤院一班大臣,都连声称赞道:“宋大人所言有理,我们就请张老平章做个领衔之人。其余诸人都按着官职的大小,挨次列名,倘有胆小怕祸之人,不愿会衔的,竟可听其自由,不必勉强。”张珪见诸大臣都肯会衔入谏,心内很是欢喜,便传中书省的吏员,将今日在座诸人的职衔依次录下,预备签名。
吏员奉命一一录毕。宋文瓒又当众言道:“今天这个奏疏关系着社稷安危,既要切中时弊,又要语语动听,使皇上披览之下矍然省悟,将来载在史册上,也可以令后来之人知所敬仰,奉为圭臬。这主稿的人,非大手笔不可。倘若草率落笔,冒昧从事,不但不能有所挽回,还恐传之后世,贻笑将来。所以主稿的人,也要由大众公推方好。”众人听了,不约而同地说道:“宋大人所言极为有理,这篇大文章非张老平章主稿,恐怕没有他人可以担此重任了。”张珪连忙谦逊道:“老夫年迈才竭,久疏笔墨,难以当此大任。翰苑诸公,衮衮大才,锦心绣口,自应一舒词藻,主拟文稿,还请众位大人另行推举罢。”诸大臣齐道:“老平章不容推辞,我等都拭以俟捧读妙文的人。”
张珪见众人一口同音要他主搞,知道推却不得,只得说道:“既蒙诸位抬爱,令老夫拟这道奏章,当然不能固却,致负雅意。
但是,这道奏章果然不能轻率,须要细细揣摩一番,才能落笔,大约在三日之后始可告竣。我们预先约定,到三日后仍旧在都堂齐集,会衔签名,再行入奏。诸位以为如何?“众人都道:”老平章所言有理,我们三日后齐集于此,拜读大作就是了。“商议既定,一齐散去。
张珪回至府邸,瞑目凝思,将当时的弊政,一条一条地列举出来,果然花了整整三天工夫,拟成了一通剀切详明、淋漓沉痛的奏疏。自己看了又看,改了又改,觉得语语妥当,字字动听,方才携了文稿到都堂来和诸臣相会,预备列名入奏,兴匆匆地到了都堂,只见御史台、翰林院、集贤院各位大臣皆已齐集在那里,见张珪到来,都起身迎接道:“张老平章已至,奏疏的底稿,想必拟就了,我们在此恭候多时,都要拜读老平章的奏疏,一开眼界。”张珪听了众官的言语,一面谦逊,一面从袖中取出奏稿。早由员外郎宋文瓒恭身接过,说道:“诸位大人都要拜读张平章的文章,一时哪里能够普遍观览,还是由下官捧读一过,大家静静地细听,比较彼此挤在一处争着观看,倒反可以省力一点。”众人齐道:“此言有理,便请宋大人朗读一遍罢。”宋文瓒果然将张珪的奏稿举得高高的,站立在正中,提起了高调,一字一句地诵读起来。
其时在都堂内的朝臣都以争观为快,早已如栲栳一般,打了个大圈儿,将宋文瓒围在中心,鸦雀无声地静听宣读。宋文瓒刚才读毕,已听一片掌声陆续不绝,大家不约而同地齐声说道:“好极!好极!近今的弊政,尽被张老平章一一说出,此奏上去,除非皇上不加披览,如果得邀圣鉴,定卜感动圣心,一一施行的。我们快快会衔,一同进呈罢。”
众大臣正要列名,却见一人微微冷笑道:“老平章的奏稿固然笔大如椽,只可惜迟了一日!若在昨日此时具奏入宫,还可仰邀圣览。无如到得今日方才拟就,皇上的御驾已于今日黎明时光启跸巡幸上都去了。若以程途计算,已是离京多远,空令诸位大人会衔签名,仍是徒多此举,劳而无功。我不但替张老平章可惜这篇锦绣文章,且代诸位大人可惜未能列名会奏,博得诤谏之名。”众人听得此言,不禁人人惊异,个个诧愕,一齐举目看那说话的人是谁。原来不是旁人,正是那左丞相倒刺沙。张珪见他语存讥讽,有意奚落,便愤然作色道:“左丞不愿会衔尽可自便,何必捏造事实,纷乱视听呢?”倒刺沙冷笑道:“我好意通知诸位大人,圣驾已于午夜之时召集御林军队和扈跸的文武,同正宫皇后、两位贵妃一同启行。因为要赶赴上都另有特别要务,所以匆匆登程,未曾宣示行期,满朝臣僚都不知道。我因蒙皇上特降密谕,留守京师,才有这个消息,但也在御驾临行之时,始能知道,并非早得消息有意隐瞒,不使诸位大人得知。”众大臣见倒剌沙正言厉色,侃侃而言,料想此事必非虚假,一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呆呆立着,不得主意。张珪此时也知倒刺沙并非戏言,只得陪笑说道:“老夫秉性粗率,刚才语言之间多有开罪,左丞万勿介意。只是皇上前日虽欲巡幸上都,圣意还在欲行不行之间,因何昨夜忽然启跸,并且携了正宫皇后和两位贵妃一同前往。左丞即奉谕旨留守京师,京必深悉内中的原因,何妨说于我们知道,免得大家狐疑不定哩。”倒刺沙道:“老平章何用疑心,我早就声明在前,皇上临行之际方得消息。至于圣驾何以忽然于夜间突赴上都,并携带皇后、贵妃同行的原故,实在毫无影响,绝非有意谨守秘密,知而不言。况且留守京师的人,也不止是我一人,还有旭迈住、燕帖木儿和老平章三人,也有旨意留守京师的。不过这道旨意乃是命内监密交于我,命我今日在都堂宣示的。刚才因老平章到来,诸位大人忙着要看奏稿,不及宣读上谕,此时已经空闲,待我宣读便了。”说着,请过泰定帝的手谕,一字无讹地宣读了一遍。果然是命倒刺沙、旭迈住、燕帖木儿、张珪等留守京师,并有一行附注道:“皇太子与正宫皇后及两贵妃皆随朕同赴上都,在京诸臣应小心谨慎,恪守尔职,俟朕回京之时自有升赏。”张珪和满朝大臣听了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一齐面面相视,不得主意。大家默默无言地停了半晌,还是张珪发言道:“圣驾虽赴上都,我们的奏章仍应会衔入奏,能邀圣恩俯允逐条施行,乃是国家之福,社稷之幸。即使圣上不允施行,或且有什么谴责罪戾,也是尽我们臣子之心。我打算就此追踪圣驾,赶往上都,亲自递呈。好在留守京师的责任还有倒刺沙等三位大人在此,可以无甚忧虑。”诸大臣闻得此言,尚未回答,宋文瓒早已从旁说道:“老平章此疏大为小人所忌,唯恐递将入去,被内臣等从中阻隔,倘若亲赴上都面陈此疏,那是最妙的了!晚生不才,愿随老平章一同前去。”张珪道:“得你同行,那是好及了!奏稿虽具,尚未缮写,誊清一事要费你的心了。”宋文瓒道:“誊写奏章,晚生理当效劳,只是此奏既由诸位大人会衔,须得在此写好由诸位大人签了名,携带前去,便可立即进呈。倘若到了上都再行誊写,还要送回此处签名,那就未免太费周折了。”张珪连连点头道:“此言甚是!便请大人速即誊清,到了明日请诸位大人签名,由老夫携往上都,面奏当今是了。”商议既定,百官各自散归,宋文瓒也回到寓内,连夜将奏章写好,并将会议各官的职衔一齐写上。到了次日,请众人署了名,便同张珪驰赴上都。
既抵上都,方才卸装,张珪已是急不能待,袖了奏疏,入觐泰定帝,当面递呈。泰定帝展览多时,心内似乎有些感动,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平章且退,待朕细阅之后,择要施行。”张珪闻谕,不便多言,只得告退出宫。待了两日,并不见泰定帝有甚旨意下来,心下很觉烦闷。却值宋文瓒前来谒见,张珪对他说道:“我们的奏议,共有数条,皇上看了之后,好似石沉大海,杳无信息,一条也不见施行,难道就此罢了不成?”宋文瓒道:“老平章何不再行觐见,请皇上宸衷酌行,以除弊政呢?”张珪点头称是。次日,又入宫见驾,泰定帝不待他开口,早已说道:“老平章的奏疏朕已阅过,此时朕在上都未便有甚表示,待返京师自有道理。”张珪不便再奏,只得退了出来,知道泰定帝无意用他的条陈,所以把言语来搪塞他的,心中十分不乐。
其时御史台臣秃忽鲁、纽泽等忽然上章奏称,灾异屡见,都是辅臣失职所致,宰相理合避位,以应天变,可否出自圣裁,命廷臣休致。并言臣等为陛下耳目,不能纠察奸吏,慢官失职,宜先退避,以让贤能,方足以禳天变而消**。泰定帝见了此奏,虽也是仍照老例,还他个留中不发。张珪早已知道是奸邪之臣因自己直言诤谏,触犯时忌,故借天变发生,相臣理应避位的故事来排挤自己。又因泰定帝不肯施行所上的条陈,早已心灰意懒。如今再经台臣一加排挤,料想时事万不可为,不如早些儿见机乞老引退,倒可以逍遥自在,过几年快乐日子。因此拿定主意,托称老病,上表辞官。泰定帝却下诏慰谕,命他入见之时免去跪拜,并赐小车,得乘至殿门之下。张珪见朝廷恩礼优渥,未便再乞休致,遂又上疏,请圣驾启跸还京。泰定帝仍是置之不理,并且叠下两道上谕:一道是禁言赦前之事,一道是将赦前藉没的家产一概给还。这两件事,都是张珪前日奏中所竭力排斥的,现在泰定帝非但不施行的条陈,倒反将他所反对的事情设施起来。张珪如何忍耐得住?便又上章辞职。
泰定帝还不肯允其所请,只命他在西山养病,并加封蔡国公,知经筵事,别刻蔡国公印,作为特赐。
张珪遵旨移住西山,见时事日非,重又上疏乞退,方蒙允准,始能解组归里,得遂初服。不料没有多少时候,泰定帝又思念及他,召他商议中书省事。张珪如何还肯应征,力陈疾病深沉,不能就道,恩准告免。直至泰定四年,卒于里第,遗命上蔡国公印。泰定帝得知张珪已死,也十分惋惜,赐祭赐葬,恩礼很是隆重。看官,你道泰定帝对于张珪,既不用他的言语,又为何叠加恩礼,做出那假惺惺的态度来呢?原是张珪是弘范的儿子,字公端。少年时候随其父弘范灭宋,宋礼部尚书邓光荐赴水殉难,为弘范所救,待以宾客之礼,命其就学。光荐乃以平生所学著成相业一书,授其诵读,因此成为文武全才,历事三朝,声名卓越,要算元代中业的一位纯臣。泰定帝因他勋业资望极为隆重,不得不加以恩礼,以示优异。其实张珪乞休离朝,泰定帝好似去了束缚一般,哪里还真个要他前来?那不准告退和屡次征召,不过是故意做作,遮掩耳目罢了。
闲话休提,单说朝廷之上,自张珪乞退之后,少了一个诤谏之臣,泰定帝更加一无顾忌,沉迷酒色。朝政皆为皇后巴巴罕一人所专擅,买卖官爵,公行贿赂,泰定帝好似木偶一般,朝罢无事,除征歌选色之外,又去佞佛端僧,弄到了身殁上都,连皇后、太子也不能还京。未知泰定帝怎样佞佛,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