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偽吏政府,著长班搜捉官员,且一家容隐,九家连坐,除却死路,别无躲避之法。因是这般在京大小文武官,却有三四千名,尽数报名汇送。今番一网打尽,分明是瓮中的鱉,釜中之鱼,死活由不得自家主张。次早各官,都穿了破损,囚车待罪,在吏政府前。忽传偽旨,押到牛丞相府裡,并刘将军、李将军二府,分头拷讯。唬得这班官员,人人面如土色,个个胆战心惊。每一人用两个贼兵,手执钢刀利斧,把绳索牢拴头项,口裡说要押到西角头四柱牌坊下斩首。听了这话,人人做了断线的木偶,手是板传,拖抵不动。正恍惚间,只见一匹飞骑,从后边追赶上来,大叫道:「且饶他一死,可押到权将军那边去审问。」 那班狗官,又似死去还魂。这三四千人,连那押赴的贼兵,共有万餘人,挨挨挤挤,拖拖拽拽,到三个偽府裡来。贼将牛金星、刘崇文、李岩等席地而坐,把犯官逐一唱名点进,就是个活阎罗,也没有这般利害。犯官跪下,不问情由,便把夹棍施行起来,要他招赃充餉,也有夹一二夹的,也有四五夹的,也有上脑箍的,炮烙炙肤,棍棒打腿,种种不一,总是要追缴银两。一大学士夹三四夹,招赃甚多,用铁链穿了手,拽去起赃,起出银四万八千两,金三千两,珍珠数斗。一皇亲夹三夹棍,偿缴二十万。一状元夹两夹棍,追出银一万七千两,惨凄两次,儿子夹两次,那人受刑不起,拿了一碗水,顷刻即死。一国公登时斩首,一国公卖国献门,李贼恐他后来不测,一同处斩。有两个翰林官,贼党怪他為僧,夹二夹棍,一吏部官,夹四夹棍。一员外郎,不肯报名,被贼兵捉拿到偽衙裡来,贼喝教跪下,那官终不肯屈膝,被贼乱棍戳死,有一家人跪哭,情愿替死,贼见他有些义气,释放而去。有去个工部官,夹二次不屈死。有二部官,不肯报名。长班出首,被夹损足,监在牢中,同监的一夜死了百十人。这个官也在死数里边。明早贼教每一死尸,重打五棍,如不知疼痛,乃是真死,方许发出监外。那工部的死尸,也吃了五棍,家人抬到下处,只见咽喉底下,翕翕的跳动。连忙打一口气,灌下薑汤一盏,不觉喊一声,便活转来。家人问道:「老爷方才打五棍,怎麼挨得过去。」那官道:「我本死去,打时全然不痛,只有尾一棍,似有物著身。」 一太僕卿许银四百两,夹伤而死,有两个中书官,三个行人官,各夹两夹棍。这个遭到许多名公巨卿不幸而遇此酷刑,正是:
金玉不如茅草贵,锦衣何似布衣荣。
自圣驾既崩,各官死节的死节,受刑的受刑。宫中大乱,诸宫娥奔逃出外,却被贼兵拦阻。当时有魏宫人,前后奔走,大叫道:「贼入大内,必要净宫,奴等必要遭他的毒手。尔们有志气的,须要早寻门路,免得受辱。」 哭叫起来,俱各投入内河而死。顷刻间,诸宫娥同跳入内河而死的,共计有四五十个人。有诗叹曰:
恐遭污辱丧清泉,留播芳名忆万年。
烈魄岂随流水去,从教地窟作波仙。
略停半晌,自成同诸贼将数十餘人,来到宫裡,搜集诸宫人,只拣姿色美丽的,每贼首各占三十人。有宫女费氏,年方二八,见贼搜捉,连忙投井,不料井水枯竭,卒急裡不能向乱溺。贼眾听得井中动响,忙唤贼兵捞起。贼眾见他生得标緻,互相争夺。那宫人心生一计,对眾贼道:「我乃是长公主,尔们不得乱动,必报知闯王,但凭闯王发落,然后相从。」宫人的意思,却是乘此机会,要暗图闯贼,以雪大恨。谁知报了闯贼,闯贼即教来面审讯,那李自成把费宫人仔细一看,便道:「我看尔姿容艳丽,动止幽閒,态度虽出常流,但非真正公主。」 那宫人终是深宫女子,那裡辨白得这狡贼,连来口裡支吾,却被自成赏与罗姓。贼将大喜,便呼手下取轿一乘,把宫人抬到偽府裡去成亲,宫人对罗贼哄道:「妾年尚幼,实為玉叶金枝,岂可苟简成礼。望将军择吉而行,那时任将军所命。」 罗贼欢喜,果然选下吉期,宰猪杀羊,乐人、鼓人,叮叮咚咚响,备起筵宴。眾贼齐来贺喜赴席,宾主吃得饱酣大醉,眾贼辞去。罗贼刚进房帷,正要与宫人成亲,被宫人暗藏利刃,向罗贼咽喉狠刺一刀。翻手来自刎其颈,两个一齐死在房裡,闯贼也怜其贞节,教手下抬尸埋葬。后人有诗赞叹曰:
哄贼拼生贞烈姬,心如铁石岂能移。
恨难灭贼回天日,剥尽奸雄万个皮。
诸女出宫诗十四首
天边比翼地连枝,一旦恩情结所思。
曾记沉香亭北语,至今空说并肩时。
满殿如花东及西,队分左右諳闻鼙。
堪恰武子教成后,偏舍姑苏入会稽。
新样宫花巧自裁,娇嬈名宇莫疑猜。
殿前供奉新恩重,羞认温家旧镜台。
玉色娥眉望后尘,锦袍新占六宫春。
可怜别殿陈恩宠,犹是长生月下人。
紫苑深春锁落花,馆娃宫禁属谁家。
君恩轻逐东流逝,还说当年未破瓜。
恩私深浅不须疑,别有相如心自宜。
悦已可容随遇是,征袍红叶总情痴。
团扇行吟事已陈,长门不复赋佳人。
旧家姊妹休相忆,珍重恩波又一新。
莫叹关山别恨多,离宫移植亦恩波。
纵然乞得新人宠,不似平台笑语和。
蛾眉一夕染征尘,惭说君恩别处新。
马上暗将残镜照,漂流羞见旧宫人。
六宫宠爱亦徒然,君自看花花自研。
拜别昭阳埋玉镜,恩波一盼一回鲜。
云间翡翠一双飞,水剪双眸雾剪衣。
一笑阳城人便惑,不须重唱旧宫词。
笑倚东窗白玉牀,驪歌重换舞衣裳。
西施不及烧残蜡,犹為君王泣数行。
倚槛繁花带露开,承恩先赐夜明苔。
含情一向春风笑,魏帝休夸薛夜来。
汉国明妃去不还,朝朝马策与刀环。
篋中虽有菱花镜,羞对单于照旧顏。
后人有美女叹二首:
数年以来,朱门娇爱,穷巷幽姿,尽為流寇所掠;即玉碎香消,花残月缺,亦被强暴所污。诚世乱人横,欲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裡。紫玉成烟,白花飞蝶。时惟静夜,听远笛以哀秋;独坐清霄,对孤灯而泣雨。為惜冷翠之摧残,牵情异域;更恨怨红之零落,失节终天。聊兴叹乎翰墨,遂致叹於咏歌。
其一
画栏豆蔻红珠掌,深闺蕙质藏银幌。
煮麝煎膏尽日閒,等閒不受春光攘。
阿母工夫事事宜,儿家门户软帘垂。
玉镜时开云母锁,雕龙戏画雪儿眉。
长廊跳脱看年命,沉香供奉花情性。
鸞带原随碧玉簫,縑丝谱出娇羞政。
一自梳妆青漆楼,深深似海不知愁。
帐外更阑银箭咽,天光星晓篆烟浮。
丫环偷唱鶯声低,欲透春情惜罗綺。
明月千金一寸心,绣牀颠倒无心理。
谁知挝鼓起风尘,燕子花阡泣鬼神。
赤眉定夺蛾眉案,惊破谁家蝶梦人。
萧娘齐去泪如雨,可怜吒利谁相语。
顏色从来误妾身,旧时甲第苍凉处。
半疑半讶系金鞍,玉肢野外不胜寒。
关山潦倒蝉鬟乱,半夜由他趋所欢。
此生薄命长已矣,往事依稀恨如此。
笳度清霄泪暗流,泪流尽是良家子。
犹记当时养凤凰,须臾结髮从犬羊。
侍儿后骑离前骑,姊妹他乡念故乡。
斜插小釵鬆黑猘,玉手纤纤执雕麕。
含羞蓄愤被风霜,马上回身时欲陨。
昔日荣华称莫当,腥风一入断人肠。
纵然速作荒磷鬼,犹带餘腥向北邙。
一朝红粉同时尽,秦楚燕齐香玉殞。
岂无阿阁理青尘,亦有卧房同幻蜃。
落魄佳人复奈何,我闻此事动悲歌。
江南儿女多情思,笑傍王孙拭翠蛾。
其二
幽巷年年惜顏色,织花竹叶长相忆。
远山澹扫宜不宜,夜夜荆釵愁叹息。
可怜十五未嫁人,玉顏寂寂低敛顰。
春树彩桑溪水曲,宵灯织素凿东邻。
荡子结婚重名姓,豪家几遍明珠聘。
但见西施住若耶,岂有郎君轻玉镜。
蹉跎爱惜度年光,眉黛何如怨恨长。
蝴蝶飞来娇不语,鸳鸯独宿夜偏凉。
裁紈贴胜心情倦,荆榛门户羞歌扇。
家对寒塘裊碧丝,爱游僻径看花面。
何处鸣金动地来,一齐驰向马虺犵。
锦营贼帅相思梦,□帐贤王合巹杯。
蔡琰声声十八曲,家少黄金谁见赎。
丁香枝上不禁春,血泪明眸空断续。
回思往事更伤心,欲觅徵鸿寄信音。
妾生不望生还好,传语家中漫狫砧。
晨闻异乐心长断,当风塞上瞻星汉。
数尽江边春燕归,看遍绝域秋鸿乱。
故乡人遇意慇懃,為说家园两地分。
父母荒郊何处别,长兄闻道又从军。
生嗟薄命随流水,玉门关外何时死。
艳妆莫保遭乱离,梦魂惊颤胡如此。
為惜名香為惜花,鸞书鼠笔泪交加。
佳人莫怨无情种,且抱琵琶营裡挝。
铁菱鹿角香魂堑,阴山借作定婚店。
落叶浮萍去不回,雕鞍生把红儿殮。
惆悵曾去古押衙,劫取园陵小内家。
止餘老抹含糊眼,哭遍胡城百万花。
再说一妇人张氏,却是长班吴奎的妻子,生得美貌,且是贞烈。被贼党杀到家裡,丈夫又值往外,妇人心下慌张,便向屋后池中浅处藏身。贼见绝无人跡,只劫财物出门去了。张氏即向池中出头,往寻丈夫,恰好中途相遇。还未曾诉说因由,又被一队贼人衝散,张氏只得仍走归家,被一贼拿住,至晚被他奸污,贼人熟睡去了。张氏心中恼恨,只听得丈夫在门外叫声开门,张氏悄地起来,开了门,便低声对丈夫道知,有贼在内。两人寻把利刃,向牀上乱砍,将那贼登时砍做肉酱。看贼被铺裡,有许多金银宝贝,便拿来放在包袱裡头,就弃了房屋逃避。走到半路,见有一口井在路旁,张氏付丈夫道:「 妾闻烈女不更夫而事,昨偷生苟活,惟恐丈夫不知下落,今得见面,又得财宝,死亦心安矣。」说罢即欲投井,吴奎连忙劝阻,张氏道:「君虽不罪妾,妾亦何面苟且生於人世乎?」 竟投井而死。生药店主潘鹏,家资数万,妻子徐氏,是宛平县举人的女儿。又讨一个偏房杨氏,是个临青妓女,一妻一妾,如花似玉,快活过日。那杨氏或亡朝月裡,或酒席之间,弹动冰弦合人神思飞越。不期灾祸来临,京城一破,潘鹏无可奈何,只是大哭,徐氏道:「贼兵姦淫日甚,妾等只是有死而已。」 便买砒霜和入酒中,两妇相约道:「若是有变,我们一齐饮下。」 忽地裡两贼杀进来,潘鹏吓得无处躲避,便向天花板上去,扒进闪过。两妇正要把酒来饮,被贼乱砍,不及举杯,贼见两妇大好。便千方百计,要求劝合。徐氏一个转身,把酒饮下一杯,贼见壶中有酒,案上有肴,不胜喜欣,便酌一杯劝徐氏,徐氏正要求死。又押了一口气,不觉面上发红,腹中疼痛,倒身而睡。那贼道:「想是娘子量不胜酒,一杯便醉了。」 口中是这等说,心下想道:「 这是瓮中之鱼了。」 反劝杨氏饮酒,杨氏道:「索性不饮便了,若承二位将军,多情眷念,不弃村妇,请酌满此杯。」便斟两大碗劝贼,二贼见壁上琵琶弦子,又见杨氏丰姿瀟洒,料必风月中人。便道:「承娘子厚情,必求妙音,可能劝我一觴。」杨氏道:「拙技恐污清听,但将军尊命,贱妾怎敢固辞。」 便把琵琶拿来,按金徽,调玉軫,弹一曲凤求凰,果然曲韵悠扬,歌声宛转。喜得二贼眼花意乱,乐不可言,便把那碗酒吃得罄尽。正觉酒酣兴到,要做没廉耻的勾当,忽然腹中大痛,顷刻间面青唇紫,七窍流血,直条条呜呼哀哉了。那潘鹏在天花板内看见了,即跳下来,到后边羊牢裡,索一隻羊来,杀取鲜血,灌入徐氏口中。徐氏腹痛即止,渐渐甦醒,向丈夫说道:「一般毒酒,我得不死,想是天意有救。」 潘鹏道:「 一来是天佑善人,二来砒石性重沉底,娘子先饮,饮亦不多,更得羊血之力,是以无恙。那二贼天使其亡,不由人巧。」 遂急急命妻妾换衣服,扮作男装,同避他处。后来吴将军兵到,方得逃出京城。又一烈妇王氏,丈夫吴姓,住京城齐化门外,开杂货店。王氏生得标緻,性子刚烈,被贼兵杀进门来,将吴姓绑缚拷打,要银一千两,遍身酷打,叫声不绝。王氏已知不免淫污,紧闭房门悬梁自尽,一贼斩门而入,急忙解下,贼见王氏姿色,便将温柔言语劝慰道:「娘子何必如此,若肯从我,在尔要怎麼样富贵,不愁不遂心愿。」 王氏心中恼恨,默默无言,痴痴如醉。贼即强姦,咨其淫污,把舌尖伸入王氏口中,王氏只得任凭丑态,贼把舌头伸缩无数,王氏恨极,咬下一口,把贼人的舌头,齐根咬断。贼负痛已极,心中大怒,把刀对**刺入,直破胸膛而死。贼口含鲜血奔出,拷打吴信的贼头,逼迫索未休,见贼口喷血,问道:「為甚缘故?」 那贼言语,一个字儿也说得不明白。眾贼疑是神鬼作祸,尽散而去。吴信方得解脱,入房见妻被杀死,晓得是神鬼之故,哀号收殮。其断舌头贼,喷血如注,头胀如斗,逾时而死。又有一贼骑一匹马,哨至一村,村中的人家,尽数逃走。只有李家婆媳两人,是个寡妇,不曾走动,贼杀进门来,讨酒饭吃,便戏弄少妇,少妇道:「 将军远来,料已飢渴,妾当整治酒食。」 即拿一壶酒并肉,摆在桌上,叫声「将军请坐。」贼想这寡妇人家,没有男子,今夜必得咨我之乐。因是把酒来儘量而饮,不觉酣睡如泥。婆媳二人商议停当,烧下一锅百滚汤来,先嗽喇几声,试那醉贼的动静,那贼全然不觉。婆媳两人又放心不下,把一个铜盆向地上一丢,响声大振,醉贼睡熟如故。那时婆媳两人,把条麻索拿来,将贼人的两手两足扎住。然后将百滚汤,扳入桶裡,老妇捧著,向贼人头上乱泼,直泼到胸腹小肚,少妇提著钢刀戳入,登时烫得那贼遍身稀烂,跳跃而死。又一富户汪箕,徽州人氏,在京开店多年,家财数十万。闻贼入城,箕自思家室难保,便上一个条陈,到闯贼那裡,却是下江南计策,自己愿做先锋,领兵前进,以效犬马之劳。自成大喜,问军师宋矮子道:「汪箕可遣他去否?」矮子道:「这人家财数十万,典铺十间,婢妾颇多,今借言领兵前往,恐是金蝉退壳之计。」 自成醒悟,教发偽刑官处,追赃十万,夹了三夹棍,上脑箍一箍,箕熬痛不过,饮水三碗而死。贼党自破城以来,杀掠姦淫,日甚一日,人民大恨。一日象房中群象,声如泣哭,大喊不已,泪下如注,天昏地暗,灾异重重。只因这番有分教:
从逆之徒,一纸章封剴切;
败名之士,数言对答支离。
后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