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哈梅西叫着说,“你预备到什么地方去呢,乌梅希?”
“我决定跟着妈妈去。”
哈梅西:“我给你买的船票是一直买到贝拿勒斯的,现在才只到加希波尔。我们不预备到贝拿勒斯去了。”
乌梅希:“那我也不到贝拿勒斯去了。”
哈梅西原没想到要让乌梅希经常呆在他们家,因此那孩子的那种毫不犹豫的神情倒使他颇为惊奇。
“那么我们预备让乌梅希老跟着我们吗?”他向卡玛娜问道。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哈梅西:“贝拿勒斯有他的亲戚们住着。”
卡玛娜;“但他愿意同我们一道去。现在你可得记住,乌梅希,我们要到一个从没到过的生地方去,你必须紧跟着大叔,要不然街上人一挤,我们就没法找到你了。”
很显然,这一群人现在已完全得听从卡玛娜的指挥,他们此后的行止也完全得由她负责决定了。过去她总是顺从地接受哈梅西的命令,但现在那个阶段已经告结束。因此并没发生任何争论,乌梅希手臂底下挟着一个包袱跟在他们后面,就这样同他们一道下船了。
大叔住在市区和欧洲人居住区域之间的一所小平房里。房子前面是一口用石头砌过的水井,后面是一个檬果树园。房子和大路之间隔着一堵矮墙,墙里面是一片小菜园子,井里的水也就是专供灌溉菜园之用。哈梅西和卡玛娜在自己没找到一所住房之前就将一直住在这里了。
大叔的太太,哈瑞巴比尼,尽管她丈夫常说她是一个娇弱不堪的人,看外表实在没有任何不健康的样子。她虽已过中年,从脸上的颜色看仍显得非常精神,样子也很能干,只有太阳穴边的头发略露出一点灰白的颜色。我们或许可以说,年岁已经接到了对她下手的命令,但现在还没有执行。
事实是在卡克拉巴蒂刚和她结婚不久以后,她常常犯疟疾,她丈夫的意思,治疗这种病最有效的办法是改换环境,因此他就在加希波尔谋到一个小学校长的职位,一家人一起搬到这里来了。
哈瑞巴比尼的健康老早就已经恢复了,但她的丈夫却仍一直和过去一样担心她的身体不好。
卡克拉巴蒂把他的客人们请到外屋坐定以后,就到里屋去找他的太太;他看到她正在后面院子里,搬出一些坛坛罐罐在太阳里晒着,并拿风箱在风着麦子。
“你在这儿!”卡克拉巴蒂叫着说。“今天天气相当冷。你不该戴上头巾吗?”
哈瑞巴比尼:“你这是怎么回事?冷!我的背都快叫太阳烤焦了。”
卡克拉巴蒂:“那可不行。我们家还不至于买不起一把阳伞啊。”
哈瑞巴比尼:“得啦,我回头找一把伞来吧。现在你且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卡克拉巴蒂:“说来话长。我带了几个客人回来啦,我们现在先得去招待招待他们,其它任何事且暂时放下吧,”接着他简单地把新来到的那几个客人对她描写了一番。
在卡克拉巴蒂家招待陌生客人,这本不是第一次,但现在要招待一对夫妇,哈瑞巴比尼却无此准备。“天哪,我们没有地方安置他们呀!”她叫着说。
“你最好先去见见他们吧,”她丈夫说,“那时我们再决定如何安置他们。我的赛娜佳哪儿去了?”
“她正在给孩子洗澡哩。”
于是卡克拉巴蒂就把卡玛娜领来见他的太太。
卡玛娜按照一般的礼节向哈瑞巴比尼行过了礼。老太太在卡玛娜的下巴上抚摸了一下,接着一边吻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对她丈夫说:“你不觉得她很像我们的碧都么?”——碧都是他们的大女儿,现在和她的丈夫一起住在阿拉哈巴德。
她这话使卡克拉巴蒂心里颇觉得高兴。事实上碧都和卡玛娜并无任何相似之处,但哈瑞巴比尼是从来不肯承认,有任何一个女孩子比她自己的女儿更美或更能干的。他们的另一个女儿赛娜佳和她的父母在一起,要比起美来显然很容易被卡玛娜比下去,因此老妈妈为不肯示弱,就只好暂时拿另外那个不在这里的女儿来蒙混。
“我们非常高兴能留你们在我们家住些日子,”哈瑞巴比尼说,“但我只怕你们在这里会感到很不舒服。我们的新房子现在正在修理,所以我们只能让你们和我们一起挤着住在这里。”这话倒也不假,卡克拉巴蒂在市场那边确有一所小房子,现在也的确正在修整;但那地方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拿来作为住宅用,他们从来也没有那样想过!
卡克拉巴蒂听到他太太的这一番面子话,不禁暗暗好笑,但他自然也不便泄她的底。“如果你们怕不舒服,那我就根本不该把你们带到这地方来了,”他对卡玛娜说,接着他又转过身对他太太说道:“不过,你最好别老站在这里吧。你很不适宜老在秋天的太阳底下晒着,”说着,他就走出去陪哈梅西去了。
现在只剩下卡玛娜和哈瑞巴比尼在一起了,她开始问这女孩子关于她的许多事。
“你丈夫是律师,对么?他做律师做了多久了?做律师很赚钱吧?啊,他还没有正式开业?那你们现在靠什么生活呢?你公公留给他很多钱吗?你不知道?你这姑娘真奇怪!你丈夫家里人的事你全都不知道吗?你丈夫每个月给你多少钱作为家用?像你这么大年岁的姑娘,既然又没有婆婆,你就应该自己经管家里的一切事情!我女儿碧都的丈夫就把他自己所赚到的钱全都交给她的。”
老太太用她的这一连串的问题和议论立刻就使卡玛娜看清了自己的无能;那女孩子更清楚地感觉到,她对她丈夫的身世和家庭历史如此隔膜的情况,在别人眼里一定显得是多么奇怪、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她现在才意识到,她一直还没有一个机会和哈梅西尽情地谈过关于他的一切,对于作为她的丈夫的这个人,她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她现在才第一次感觉到她是正处在一个非常奇特的地位,自己完全不被人重视的感觉使她顿时心烦意乱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脚镯好吧,亲爱的?”哈瑞尼比尼过了一会又说:“这金子不很好,你说是不是?你结婚的时候,你父亲没有给你一些首饰吗?唔,你没有父亲?那你也总应该得到一些东西呀。你丈夫没有给你什么东西吗?碧都的丈夫每隔两三个月就总会要给她买一对耳环啦什么的。”
最后赛娜佳领着她的刚满两岁的女儿乌米进来,才算打断了她对卡玛娜的盘问。赛娜佳皮肤很黑,鼻子眼睛也都很小,但因为她神采动人,额头饱满,见到她的人立刻就会觉得她心地明白,生性温柔。
赛娜佳的小女儿对卡玛娜看了几眼之后立刻就拉着她叫“姨”——这并不真是因为她看到她和碧都有什么相像的地方,而是因为她把一切她所喜欢的成年女人都看作是她的“姨”。卡玛娜立刻把那个小女孩子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头上。
哈瑞巴比尼对赛娜佳介绍卡玛娜说:“这位太太的丈夫是一个律师;他到西部来经营律师业的。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你父亲,你父亲就把他们接到这里来了。”
这两个姑娘只彼此对看了一眼,立刻就变成了极要好的朋友。
哈瑞巴比尼现在去为她的客人们安排饭食和住处去了,赛娜佳立刻拉住卡玛娜的手,把她请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没有好久她们就发现彼此谈得非常投机。两人年岁上的差别在她们的心里几乎根本不存在。
卡玛娜的见识之广和见事之明都远远超过了她的年岁的限制。这也许是因为她从没受到过婆婆的严格教训,自己的个性能得到充分发展的缘故。像“不要胡说!”“我告诉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年轻的姑娘不作兴老说‘不’的!”这一类的话,她从来也没有听到过。因此她始终是直着身子、扬着头面对着世界上的一切,她是一株枝干强劲而又娇艳异常的鲜花。
尽管那小姑娘乌米一再嚷嚷着要她们陪着她玩,这两个新结识的朋友仍只顾自己热烈地谈讲着。卡玛娜没法不感觉到在谈话方面她是远不及赛娜佳的。赛娜佳有很多话要说,而她自己却几乎什么话都没有。卡玛娜对她婚后生活所作的一番描写只不过是用铅笔勾出的一个轮廓,既不全面又完全没有鲜明的色彩。
在这以前她还从没有一个机会让自己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婚后的生活是如何贫乏。她也曾本能地感到似乎缺少什么东西,有时甚至觉得那情况使她不能忍耐,但她始终也没有完全弄清楚她生活里所缺乏的究竟是什么。
她们的谈话刚刚开始不久,赛娜佳就谈到了她自己的丈夫;谁只要在她的生活的那根主弦上碰一下,它就肯定会弹出一套曲子来;但卡玛娜却知道她的那一根弦是不能弹的;关于她的丈夫她根本没有什么话可说;因此这一类的谈话,她是既无材料也无兴趣。
当赛娜佳的船满载着幸福欣欣然沿江而下的时候,卡玛娜的空虚的船只却可怜地搁在浅滩上了。
赛娜佳的丈夫比宾在加希波尔一个鸦片烟厂里工作。卡克拉巴蒂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和她丈夫家的人住在一起。老头不愿又和小女儿分开,因此特意挑了一个没有什么财产的年轻人和他小女儿结了婚;这年轻人也就很乐意接受了卡克拉巴蒂用正当的方法为他营谋到的一个职位,和他太太的父母们在一起生活。
谈话中间赛娜佳忽然站起身来说:“对不起,亲爱的,我要出去一会,马上就回来。”接着她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她丈夫已经洗完了澡,她得去给他预备早饭,让他吃了好上班去。
“你怎么知道他洗完澡了?”卡玛娜天真地问。
“别和我开玩笑了,”赛娜佳回答说。“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自己丈夫的脚步声,你会听不出来么?”
她大笑着,在卡玛娜的脸上拧了一下,把她的拴着一串钥匙的长衣服的下摆撩在肩上,抱起乌米就走了出去。
卡玛娜一直还不知道人的脚步声是一种那样容易学会的语言。她不禁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
窗户外面有一棵蕃石榴,在那缀满花朵的树枝中,有许多采花贼——蜜蜂,在那里飞来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