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克西曼卡瑞也把纳里纳克夏找来,告诉他她已经为他提出了求婚的事,并已得到对方的同意了。
纳里纳克夏笑了一笑。“现在就已完全谈定了吗?”他问道。“可真叫快!”
克西曼卡瑞:“当然得快。你知道,我决不能老不死掉呀。你也明白,我对汉娜丽妮一直都非常喜欢。她是一个极不平凡的女孩子。当然,要说到她的外貌——她的肤色可不算很好,但——”
纳里纳克夏:“求求你吧,妈妈!我现在心里想的还不是她的肤色的问题,而是我决不可能和汉娜丽妮结婚。我实在不能那样做。”
克西曼卡瑞:“不要胡说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的。”
要让纳里纳克夏公开说出他为什么反对的道理来,那的确是一件难事,但他心里的未便明言的思想实际是这样的:自从他和汉娜丽妮交往以来,他一直明确地对她以教父的身分自居;现在忽然转过头来向她求婚,这实在似乎是一种无理之极的事。
误以纳里纳克夏的沉默为默许,他妈妈接着又说:“现在不管你有什么反对的理由,我都不要听。你似乎为了我的缘故已决心和整个人世隔离,真正要在贝拿勒斯做一个隐士了。像你这么大年岁,要那样做去,可真叫荒唐,我决不能再任你这样胡闹下去了。现在你可注意,不要再错过了这个机会。
尽快挑定吉期,把这事儿给办了。”
纳里纳克夏听到这话,不禁一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有一件事情,我现在必须说出来了,妈妈,”他最后终于开口说,“但首先我得求你千万不要因此感到难过。我现在所要讲的这件不幸的事是十来个月以前发生的,现在再来为它悲伤那可实在太没有必要了。可是我知道你的性情就是这样,妈妈,一件可悲的事哪怕早已无法挽回,早已成为过去,你听到后也仍会万分不安。就因为这个缘故,我虽然好几次预备和你谈,却总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现在你可以采用任何方法来禳除我命中带来的灾星,但千万可不要因这个已无法挽救的事徒自悲伤。”
但克西曼卡瑞立刻就感到非常不安起来。
“我不知道你要对我讲的是什么事,孩子,”她说,“但你这一段开场白先就使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我可永远也不会有办法压住自己的感情。尽量避开尘世的纷扰也完全是徒劳。你用不着到处去寻找不幸的遭遇;不幸的遭遇却自会落到你头上来。现在马上把你说的那件事告诉我,先不要管我听到后会觉得是幸还是不幸。”
“今年二月,”纳里纳克夏于是就开始讲道,“我到润波耳去把我的房地产卖掉,找好了一个看守花园的人,就动身到加尔各答去。走到赛拉附近过河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何不放弃火车,走一段水路哩;因此我就在赛拉雇下了一条大木船,接着又向前进发。在水上走了两天之后,船在一个沙滩边停下来,我那时上岸去洗澡,却忽然碰到我们的老朋友布邦背着一支枪从远处走来了。他一看见我,就一步跳过来高兴地大叫着说,‘小鸟没找着,想不到竟遇见了你这只大鸟!’看样子他是在那里做代理县长,那时正在他所管辖的那个区域里巡回视察。我们已经多年没见面了,他说什么也不放我走,一定要我陪他到各处来看一看。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名叫都巴拍克尔的村子里搭起营帐住了下来,天晚的时候,我们走出去在附近散散步。那个村子非常小。在我们信步闲走着的时候,布邦忽然把我领进了一个有围墙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所瓦房,这房子是建筑在一溜水田旁边。这家的主人立刻搬出两把藤椅来,请我们坐。那时廓子底下有一班学生在上课。一位村塾教师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脚蹬着廓子上的一很柱子,学童们就都蹲在地上,手里拿着石板,一起念诵着老师教给他们的功课。屋主人的名字叫塔瑞尼·卡杜瑞亚。他一再向布邦打听我的事情,直到他把我的历史完全弄得清清楚楚之后才罢休。在我们回到营帐里去的时候,布邦却对我说,‘你今天运气可不坏;马上就会有人来向你求亲了。’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就对我说:‘塔瑞尼·卡杜瑞亚那家伙是一个专门靠放债为生的人,同时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守财奴。在一个新县长到任的时候,他为了急于表示自己非常热心公益,因此就答应把自己的房子分一点出来办学校。事实上,他除了给教师预备两餐饭,其他什么事都不管,而可怜的教师因为吃了他家的饭食,每天就得给塔瑞尼算帐,一直要干到夜晚十点;教员的薪水还是靠学生的学费和政府的津贴支付。塔瑞尼有一个寡妇姐姐,她丈夫死的时候一个钱也没有留下,他因此只得把她弄到家里来住。他姐姐那时已经有身孕了,不久生下了一个女孩子,而她自己却在生产的时候死去。她的死完全是由于缺乏适当的医药照顾造成的。他另外还有一个寡妇姐姐也住在他家,全部家务事都由她担任,因此倒替他省下了一笔雇佣人的花销。这个可怜的寡妇只好负责来喂养那个孤儿,但没有几年她也死去了。自那以后,那女孩子就一直过着非人的生活,整天像奴隶一样替她的舅父舅母做活,但她所得到的报答却只有责骂。她差不多已经超过了应结婚的年龄,但要为一个从不和人交往的孤儿找一个丈夫,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更何况村子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她的父母究竟是谁。因为她是一个遗腹子,村子里的那些爱说闲话的人还整天在那里议论她的出身如何可疑。塔瑞尼·卡杜瑞亚是一个爱钱如命的大财主,因此他们也就故意把那女孩子说得很不堪,希望谁要讨她的时候,可以从他手里挤出一大笔嫁资来。在最近四年中,他一直说她还只十岁,就照他的那个说法来算,她现在至少已经是十四岁了。但是你知道,她确是一个我从来也没见到过的,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卡玛娜,这是随着女神拉克西米叫的,而她在任何方面也真是都和那位女神近似。每逢有一个年轻的婆罗门阶级的生客来到这里的时候,塔瑞尼总恨不得跪下来求他把他的外甥女娶去,但是,就是那个年轻人愿意讨她,村子里的人也会设法把他吓跑,拆散她的婚姻。现在毫无疑问是轮到你头上了。’但你知道,妈妈,那时我因为心里感到非常愤怒,立刻就毫不思索地对他说,‘好的,我一定和这姑娘结婚。’过去我一直都想给你领一个信奉正统印度教的年轻儿媳妇回来,好让你大吃一惊——我完全知道,如果我和一个已成年的梵社姑娘结婚,我们两人是谁都不会快乐的。布邦一听到我的话可惊呆了。‘你可别这么说!’他大声嚷嚷着。‘我真要和她结婚,’我说,‘我的主意已经定了。’‘你是说真话吗?’布邦问我。我向他保证我说的完全是真话。塔瑞尼·卡杜瑞亚当天晚上就到我们营帐里来了,他双手握着他那根表示婆罗门身分的圣线,向我提出了他的请求。‘我求你救救我的命,’他说。‘你自己去看看那姑娘,如果你根本不喜欢她——那,这事当然也就算完了,但无论如何请你千万别相信我的仇人们任意栽诬她的那些话。’我当时就回答说,‘我根本不要去看,你现在赶快挑定一个结婚的日子就得了。’‘后天就很好,’塔瑞尼说,‘让我们就在后天办这件事吧。’当然我们很容易理解他究竟为什么那样热切地恳求,并且要那样违反常情地匆忙;他希望免除结婚时请客的那一大笔花销。不管怎样吧,婚礼是终于按期举行了。”
“举行了婚礼!”克西曼卡瑞惊愕地问道,“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纳里纳?”
纳里纳克夏:“一点不开玩笑,妈妈。我和我的新娘子坐上了一条船。那天下午我们就动身了——你得记住,那时才是三月,谁都有理由相信天气一定会很好的——但就在那天晚上,在我们上船不过两三个钟头之后,忽然一阵火热的狂风向我们吹过来,我们的船就那么莫名其妙地被它吹翻并完全打乱了。”
“我的天啊!”克西曼卡瑞惊恐万状地叫喊着说。
纳里纳克夏:“过了一阵,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在深水中挣扎,河上已看不见那条船的影子,也找不见任何其他同船的人了。我通知警察局代为寻找,但至今也没有任何结果。”
克西曼卡瑞的脸立刻完全失色了。
“求上天保佑吧,”她说:“过去的事我们是已经没有办法了,但你从此再也别对我提起这件事。我想一想都感到心惊肉跳。”
纳里纳克夏:“要不是你现在这样坚持着一定让我结婚,妈妈,我永远也不会对你谈起这件事的。”
克西曼卡瑞:“怎么,那个不幸事件就将永远阻止你再和别人结婚吗?”
纳里纳克夏:“问题是那个女孩子也可能并没有死。这就是我对再结婚的问题为什么踌躇的原因。”
克西曼卡瑞:“你这不是瞎胡说吗?如果她还活着,你一定早就会听到她的信了。”
纳里纳克夏:“她对我的情况完全不了解。她和我差不多和任何两个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一样陌生。我甚至不敢说她曾经看见过我的脸。来到贝拿勒斯以后,我给塔瑞尼·卡杜瑞亚写过一封信,但显然他并没有见到,因为那封信邮局注明无法投递又给退回来了。”
克西曼卡瑞:“那又怎样呢?”
纳里纳克夏:“我已经决定,至少等上一年,我才能真相信她是死了。”
克西曼卡瑞:“你一向总是顾虑太多!为什么要等上一年呢?”
纳里纳克夏:“这眼看也就快过去了,妈妈。现在是十二月;下个月是不适宜举行婚礼的。剩下的就是一个二月,到三月一年就满期了。”
克西曼卡瑞:“那也好。但你一定得记住你是已经正式和人订婚了。我已经和汉娜丽妮的父亲把这件亲事谈定。”
纳里纳克夏:“谋事在人,成事还在天哩;这件事我只能留给上天去决定吧。”
克西曼卡瑞:“确实是这样;可是,亲爱的孩子,你刚才讲的那件事实在太可怕了!我现在一想起来还禁不住浑身发抖。”
纳里纳克夏:“那正是我所担心的事,妈妈。我真怕你的心境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慢慢安定下来。你每次受到一点惊恐,往往很久不容易使自己的精神恢复常态。现在你总了解我为什么始终不愿把那件事告诉你的原因了。”
克西曼卡瑞:“你做得很好,我的孩子。近年来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每一听到一点不幸的事,心里就老不能忘掉那可怕的情景。我常常因为怕听到什么不幸的消息,别人寄给我的信我几乎都没有勇气拆开。所以你也知道,我甚至曾告诉过你有许多事不要对我讲。我怕我已经是活得太久,超过我应活的年龄了,要不然我怎么会老遇着这些可怕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