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丽妮在逃开哈梅西后,就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关起门坐下来,让自己先宁了宁神。在一阵激动的感情过去之后,她不禁感到非常羞愧。“我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去和哈梅西先生相见呢?”她想道。“实在说起来,当那最意外的事发生的时候,我不也并没有现出现在的这种窘态吗?这简直使我对自己控制感情的能力完全失去信心了。此后决不能再现出这种毫无毅力的神情。”她于是鼓足勇气,站起身,打开门,准备再一次出去和哈梅西先生见面,她同时对自己说,“这一次我决不再逃跑;我一定要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接着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立刻又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她从箱子里把克西曼卡瑞送给她的一对手镯拿出来戴上;这样武装起来以后,她鼓足了应战的勇气,扬着头大踏步地向花园里走去。
她所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她的父亲。“你要上哪里去,汉娜?”他问道。
“怎么,哈梅西先生不是到这里来了吗?卓健不是回来了吗?”她问道。
“是的,但他们都已经走了。”
汉娜丽妮立刻松了一口气,她的自制能力终不致真正受到考验了。
“那么现在——”安那达先生接着说。
“对,爹,我马上同你一道儿走,”汉娜丽妮说。“我很快就可以洗完澡。你现在就可以派人叫马车去。”
汉娜丽妮的态度的忽然改变和她恨不得立刻上克西曼卡瑞家去的那种过于急切的心情,安那达先生当然不会不注意到,而这些却只更增加了他心中的不安。
汉娜丽妮匆匆洗完澡。穿好衣服之后,就跑出来问马车来了没有。
“还没有来,”她父亲告诉她说,于是汉娜丽妮就不停步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留下安那达先生独自坐在阳台上无可奈何地抓着头皮。
才不过十点半的时候,他们就到纳里纳克夏家来了,这时纳里纳克夏大夫出去看病还没有回来,克西曼卡瑞只好自己来招待客人。她一边滔滔不绝地和安那达先生谈讲着他的健康情况,和他家里的一些事,一边却不时拿眼睛看着汉娜丽妮。她感到非常奇怪,那女孩子并没有显得比平常更高兴一些。眼看这么一件大喜事即将来临了,论说她的脸应该像旭日将升的天边一样闪耀着红光;而现在那里却倒像遮上了一片愁云。
克西曼卡瑞本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汉娜丽妮的这种不愉快的表情使她立刻感到很不舒服。“一般的女孩子,”她想道,“如果能找到像纳里纳这样一个丈夫,一定会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但显然这位受教育过多的姑娘却并不这样想,她大概认为他根本配不上她;要不是这样,我对她这一副满怀忧虑、心不在焉的神情就没法解释了。这完全是我的错;自己年岁大了一些,遇事就不免急躁;我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自己的愿望立刻得到实现。我只想到让纳里纳娶一个年纪不是太小的姑娘,就完全忽略了对她的性格多做一些观察。最不幸的是,我实在没有很多时间去慢慢和她相处呀;啊!要我尽快了结尘世间这些俗务的警钟早已响了。”克西曼卡瑞和安那达先生说着话的时候,这些思想不停地扰乱着她的心,她愈来愈感觉到没法再和他谈下去了。直到最后,她心里的话终于从她嘴里吐露出来。“话说回来,”她说,“婚礼倒也不必太忙。他们两人都已经成年了,应该有他们自己的主见;我们强迫他们也是没有用的。当然我并不知道汉娜对这件事心里怎么想,但纳里纳的情形我是知道的,他到现在对这件事也还并不十分热心。”她这话主要是对汉娜丽妮说的;这姑娘既然显出三心二意的样子,克西曼卡瑞也就不愿她的客人们得到一个印象,认为她的儿子一定因这件婚事高兴得不得了。
汉娜丽妮那天早晨出来的时候,原准备强打起精神,作出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来,而不料结果却适得其反。她的显露未久的欢欣立刻就变成了难堪的悲愁。她一走进克西曼卡瑞的屋子,就立刻感到一种恐怖,在自己的想象中,她看到自己即将踏上的那条新的生活道路竟是那样地坎坷、陡峻和漫长无边。在两个老人还正彼此寒暄着的时候,汉娜丽妮便已开始为自己是否缺乏忠贞的问题所苦恼;因此克西曼卡瑞对这亲事所表现的冷淡态度立刻就使得两种不同的感情在她心中冲突起来。一方面,如果很快结婚她就可以及早脱出目前这种犹豫徘徊的苦境,于是她也就希望这件亲事能够立刻确定下来;但另一方面,老太太意欲放弃这头亲事的暗示又使她不禁感到能暂时松一口气也好。
克西曼卡瑞在说完上面那一段语气强硬的话之后,立刻拿眼睛瞟着汉娜丽妮的脸,要看她对她的话有什么反应。结果却发现那女孩子的脸色似乎反更安详了一些,她止不住立时对汉娜丽妮产生了一种怨恨之心。“我真是准备把我的纳里纳廉价打发掉哩,”她想道,同时很高兴纳里纳克夏迟迟没有回来。
“他从来总是这样的!”她接着对汉娜丽妮说。“他完全知道你们两人今天要来,可直到现在还连影子都不见。不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也应该先放下回来才对呀。每逢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放下看病的事呆在家里——不管那样对他有多大经济上的损失,他也全不在意!”
接着她借故说要去看看饭预备得怎样了,走了出去。但她主要的目的是想要把汉娜丽妮交托给卡玛娜,以便她能单独和安那达老先生密谈一阵。
她走进厨房去看到饭菜已经都预备好,放在小火上温着,卡玛娜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沉思;克西曼卡瑞忽然走进来使她不禁一惊,她匆忙地站起身来,满脸带着微露惶惑神情的微笑迎了过来。
“啊,亲爱的,你可真像是专心一意地在做饭哩,”老太太说。
“什么全都准备好了,奶奶,”卡玛娜回答说。
“那,你为什么这么安静地一个人坐在这里呢,亲爱的?安那达先生年纪已经那么大了,你有什么不好见得他的。汉娜也来了,我想你可以把她带到你的房间里去闲谈一会儿。我可没有意思硬要她和我这么一个老婆子谈话,叫她感到厌烦。”
汉娜丽妮明露着的冷淡态度只使得克西曼卡瑞对卡玛娜的爱更为加强了。
“我可没法和她谈话,”卡玛娜带着央求的口气说。“人家是一肚子的学问,我可什么也不懂。”
“你这是什么话!”克西曼卡瑞说,“你比谁也不差什么。别管她们怎么卖弄自己的学问,她们中有几个能像你这么漂亮可爱!什么人都可以从书本上学到一点儿知识,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生得这么温柔恬静。快来吧,亲爱的。不过你先还得打扮一番。今天我得拿出几件最漂亮的衣服来让你穿上。”
克西曼卡瑞已决心要拿这个未受教育的女孩子鲜花般的娇艳去压下汉娜丽妮的已渐凋谢的美;她要从各个方面去打下汉娜丽妮的倔傲的态度。
卡玛娜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克西曼卡瑞立刻用她的灵巧的手给她打扮起来。她让她穿上一身乳红色的丝绸袍子,并给她把头发梳成一种最时兴的式样。她从各个角度对着卡玛娜的脸端详了好一阵。最后她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高兴地叫着说,“凭你这漂亮已可以进宫做得皇后了。”
打扮的时候,卡玛娜曾不断叫着说:“妈妈,前面就他们两人坐着;时间也已经不早了。”
“不管时间多晚,”克西曼卡瑞回答说。“我也一定要给你打扮好才出去。”
给卡玛娜完全收拾停当以后,克西曼卡瑞说,“来,同我一道儿出去,亲爱的,你必须大方一些。那个受过大学教育的美人儿见到了你,是只会感到羞愧的。你在他们那些人面前决用不着低头,”说着她就把卡玛娜拖到她安顿客人的那个房间里去;纳里纳克夏这时已经回来,正陪着他们闲谈着。
卡玛娜一看见他就转身预备逃跑,但克西曼卡瑞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亲爱的,”她说,“这里全都不是外人。”
女孩子的天生的美,和她穿着这一身借来的盛装而显露出的出色的光彩都使克西曼卡瑞感到十分骄傲,她更希望所有其他的人全都会为之一惊。因感到汉娜丽妮似乎全不以她的纳里纳克夏为意,她心中的母性的感情已被激发起来,因此她现在唯愿纳里纳克夏会感到自己的未婚妻在相形之下远不如人。
卡玛娜的仪容的确使在场的人大为惊异。汉娜丽妮在克西曼卡瑞的床边遇到卡玛娜的时候,卡玛娜没有穿漂亮的衣服;她那时总露着一副不敢见人的寒伧相,躲在屋子的角落里,而且每在汉娜丽妮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面容以前,她就又已经退出去了。现在她在目眩口呆地愣了一阵之后,就拉着还想逃避的卡玛娜的手,让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
克西曼卡瑞感到自己是完全胜利了;任何人看到这个在她家寄养的姑娘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她这种美是很少人能从上天得到的一种特殊的礼物。她对卡玛娜说,“把汉娜领到你的房间里去,你们在一块儿谈一会儿去吧,亲爱的。安排早饭的事等我去弄。”
卡玛娜因弄不清汉娜丽妮对她的印象究竟怎样,最初心里颇有些不安。不要很久,汉娜丽妮就将以纳里纳克夏的新娘子的身份到这里来了,那时她就是这家子的女主人,因此卡玛娜是不能不关心她对她的看法的。她自己当然从来也不肯想到她就是这屋子里的主人。她已决心不容自己怀有丝毫嫉妒之心,更不预备要求任何权利了。
她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四肢都已在发抖了。
“关于你的一切我从妈妈那里都听说到了,”汉娜丽妮温和地说。“你一定得拿我当姊妹看待,亲爱的。你自己有亲姊妹吗?”
“我自己没有姊妹,只有一个堂姐——我叔父的女儿,”听到汉娜丽妮的声调很和蔼,卡玛娜鼓起勇气来回答说。
“我也没有姊妹,亲爱的,”另外那个女孩子说,“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就死去了。好多次我都想,‘我虽没有妈妈,要是有一个可以和我共心事的姊妹那也要好得多了啊!’每逢我感到非常快乐或非常悲伤的时候,我都免不了会有那种痴想。从我极小的时候起,自己的事总一直是闷在心里,现在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我简直不能对任何人讲述自己的心事了。大家都以为我非常看不起人,但我希望你千万别那么想,亲爱的。麻烦的只是我真没有办法对人讲出我心里的话。”
卡玛娜的保留态度现在是完全被打破了。“难道你真是完全和我一样吗,大姐?”她问道。“我原是一个无知无识的人。”
汉娜丽妮微笑了。“你慢慢和我熟悉以后,就会发现我也是非常愚蠢无知的。除了从书本上学来的一点东西之外,我是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如果我将来到这边来了,我希望你能永远和我在一起。想到我一个人要来承担这一家的事务,我简直感到害怕极了。”
“一切都让我来做,”卡玛娜说,天真得像小孩子一样。
“从我还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做着这种工作。这一类的事我是不害怕的。让我们像两姊妹一样一同来料理家务。你尽力使他幸福,我尽我的力量照顾你们两人。”
“告诉我,亲爱的,”汉娜丽妮说,“你当然从没有仔细看过你丈夫的脸,但你完全不记得他究竟是怎么个样子吗?”
对这个问题卡玛娜没有直接回答。“我那时并没有想到我应该记住他的面容,大姐。从我到我叔叔家住下以后,我的堂姐赛娜就和我变成了极要好的朋友。我亲眼看到她那样爱她的丈夫,这才慢慢打开了我的眼界。你也可以说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我的丈夫,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却是以我的全部心意在崇拜着他。上天可也并没有让我的这种热情完全落空,因为现在,在我的心中,我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体态颜容了。他从没有真把我当作妻子看待,但我却觉得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丈夫。”
卡玛娜的这一段矢志忠贞的谈话在汉娜丽妮的心中引起了共鸣。“我完全了解你这话的意思,”她在略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通过那样的方式获得一件东西才正是真正的获得。非如此得来的东西全都是空幻的、不能持久的。”
很难说卡玛娜是否完全了解了汉娜丽妮这句话的意思。她呆呆地对汉娜丽妮望了一眼之后说,“你既然这样说,大姐,那就当然一定真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让自己为这件事悲伤过;我心里一直都快乐极了。我已经得到的东西就足够作为我的报酬了。”
汉娜丽妮握住了卡玛娜的手。“我的老师曾对我说,一个人到了忘怀得失的时候,他实际是已真有所得。真是不假,亲爱的,如果我能从不顾一切的自我牺牲中得到和你一样丰富的收获,那我就会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听到这话,卡玛娜不禁呆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大姐?你的一切事全都称心如意;你自己决不会有什么不满意的事吧?”
“得到我所应该得到的东西,”汉娜丽妮说,“我就感到十分满意了。超过了那个限度只会使人感到厌倦、感到悲伤。你听到我讲这些话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但我感到的确是由于上天的启示我才这样说的。你知道,亲爱的,我今天来的时候心头原非常沉重,但自见你以后,立刻就轻松了,我并且觉得自己的精力忽然增强了许多。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讲上这么一大堆话的原因。从前我一直是极不善于讲话的。你是用什么办法引得我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呢,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