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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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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准备在这本书里阐述一切可能做到的事情,以便让每一个人按他的理解在我所说的好事情中去加以选择。一开始,我就曾经想到从早就对爱弥儿的伴侣进行培养,要为爱弥儿培养她,同时也要为她而培养爱弥儿,而且还打算把他们两个人放在一块儿培养。不过,一加考虑之后,我就发现这样过早地安排是不好的,而且,在没有弄清楚他们的结合是不是合乎自然的秩序,没有弄清楚他们之间是不是有适合于结合的条件之前,就预先确定这两个小孩将来要匹配成婚,那是十分荒唐的。我们不能把在野蛮的状态下是自然的事情,和在文明的状态下是自然的事情混为一谈。在前一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妇女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适合的,因为男人和女人都只是具有原始的和共同的个性;而在后一种情况下,由于每一个人的性格受各种社会制度影响而得到发展,由于每一个人的思想不仅是因为他所受的教育,而且还因为天性和教育之间正确的或错误的配合,使人形成了特有的个性,因此,男女双方要进行选择的话,便只有把他们互相介绍,让他们自己看一看在各方面是不是彼此相宜,或者,至少让他们作出对彼此都最为适合的选择。

不幸的是,社会生活一方面发展了人的性格,另一方面也使人分成了等级;由于性格的发展和等级的划分是不一致的,所以等级的划分愈细,不同等级的人便愈容易混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产生了许多不相配称的婚姻和败坏秩序的事情;很显然,人们愈不平等,自然的情感就愈容易败坏;等级的差距愈大,婚姻的联系便愈松弛;贫富愈悬殊,父亲和丈夫便愈是没有恩情。不论是主人或奴隶,他们都不再爱他们的家了,他们所看重的是他们的等级。

如果你想防止这些弊病和获得美满的婚姻,你就必须摒弃偏见,必须把人类的社会制度忘得一干二净,而只按照大自然的意思去做。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是相配的话,那他们是不能结婚的,因为将来条件一变,他们彼此就不再相配了;但是,如果两个人不论是处在什么环境,不论是住在什么地方,不论是占居什么社会地位,都是彼此相配的话,那他们就可以结成夫妻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在婚姻问题上可以不考虑社会关系,我的意思是说自然关系的影响比社会关系的影响要大得多,它甚至可以决定我们一生的命运,而且在爱好、脾气、感情和性格方面是如此严格地要求双方相配,所以一个贤明的父亲(即使他是国王或君主)不应当有丝毫的犹豫,必须为他的儿子要一个在这些方面相配的女子,尽管那个女子是出生在一个不良的人家,尽管她是一个刽子手的女儿。是的,我认为,这样一对彼此相配的夫妇是经得起一切可能发生的灾难的袭击的,当他们一块儿过着穷困的日子的时候,他们比一对占有全世界的财产的离心离德的夫妻还幸福得多。

因此,我没有在爱弥儿幼小的时候就给他选定一个妻子,我等待着,要为他找一个同他相配的人。其实,根本就不是我这样主张,而是大自然这样主张的;我的任务只是去发现大自然替他选择的配偶罢了。我之所以说是我的任务而不说是他的父亲的任务,是因为他的父亲在把他交给我的时候,就同时把父亲的地位让给我了,并且把父亲的权利也交给我了,爱弥儿的真正的父亲是我,是我把他教养成人的。如果我不能按照自然的选择,也就是说按照我的选择为他主持婚事的话,我也许已经拒绝担任培养他的工作了。我感到快乐的是:我使他成了一个幸福的人,这种快乐可以补偿我为了使他成为这样一个人而花费的许多心血。

但是,不要以为我在替爱弥儿寻找配偶这件事情上一直是很拖延的,不要以为我会拖延到叫他自己去寻找她。我之所以要这样叫他去寻找一番,只不过是借此机会使他对妇女有所认识,以便他能够了解同他相配的那个女人有哪些优点。苏菲早就是找到了的,也许爱弥儿已经看见过她了;不过,只有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他才能够认识她。

尽管在婚姻问题上并不是非要双方的社会地位相等不可,但是,如果双方的社会地位相等,再加上他们在其他方面也相配,那么,平等的社会地位就可以使其他相配的因素具有更多的价值;相等的社会地位是不能抵消任何一个相配的因素的,但是,如果双方在各个方面都是相等的话,那他们之是否适于结婚,就要看他们的社会地位是否相等了。

即使一个人是君主,他也是不能想要什么等级的女人就要什么等级的女人的,因为,尽管他没有偏见,但别人有偏见,所以,虽然一个女子同他是相配的,他也将碍于人们的偏见而不娶她的。因此,一个贤明的父亲在为他的儿子选择女人的时候要采取谨慎的作法,要受到限制。他不要想为他的儿子攀一门门第比他们高的亲事,因为这是不能由他作主的。即使可能的话,他也不应当去高攀;因为高贵的门第对年轻人,特别是对我所培养的这个年轻人来说,有什么好处呢?如果这个年轻人果真高攀了一门亲事,则他本身将遭遇千百种痛苦,终其生都将受害的。我特别要提到的是,象高贵的地位和金钱这样一些性质不同的事,是不可能弥补他的损失的,因为它们给他带来的好处,还不如他从它们当中受到的害处多;而且,即使你想使好处和害处两相平衡也是不可能的,何况每一个人都为自己打算,结果势必给两个家庭,甚至给两夫妻埋下倾轧不和的伏机。

一个男人同比自己高贵或比自己低微的家庭联姻,对婚姻之是否美满是有很大的关系的。同比自己的等级高的女人结婚,是完全不合道理的;同比自己等级低的女人结婚是比较合理的。既然一个家庭只能通过它的家长和社会发生联系,所以家长的社会地位是可以决定全家人的社会地位的。当他同一个等级比他低的女人结婚的时候,一方面他既没有降低自己的身分,另一方面又提高了他的妻子的身分;反之,如果同等级比他高的女人结婚,他既降低了他的妻子的身分,而自己的身分也一点都没有得到提高。所以,同等级比自己低的女人结婚有好处而无坏处,同等级比自己高的女人结婚有坏处而无好处。再说,按照自然的秩序来看,妇女也是应当服从男子的。因此,如果他娶一个等级比他低的女人的话,自然的秩序和社会的秩序便彼此吻合,万事都很顺利。但是,如果他娶了一个等级比他高的女人,情况就恰恰相反了;他就必须在后面这两种情况之间选择其一:不损害他的权利就损害他的恩情,不做负义的人就做受轻贱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女人必然要觊觎男人的权威,必然要作威作福地对待男人;这样一来,家长反而变成了奴隶,变成了人类当中最可笑和最可轻的人。同亚洲国家的皇帝的女儿结亲的人,就是这样一付可怜相:他一方面因同皇家联姻而感到光荣,另一方面也因此而受到种种的折磨,据说,他们去同妻子睡觉的时候,也只能够从床脚那一边上床的。

我想,有许多读者一回忆起我曾经说过女人天生就是有一种驾驭男人的才能,就会责备我在这里又说出自相矛盾的话了;他们把我的意思完全弄错了。拥有指挥的权利和管束指挥的人,这两件事情是完全不同的。女人管束男人的方法是用温情去管束,是用巧妙的手腕和殷勤的态度去管束;她是采取关心男人的方式去命令男人做事的,她是采取哭泣的方式去吓唬男人的。她应当象一位大臣那样统治他的家,从而才可以想做什么就命令男人去做什么。从这一点上说,我可以担保,凡是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家,也就是女人最有权威的家。但是,如果她不理解她的男人的思想,如果她想窃取他的权利,想对他发号施令的话,就会把一个家庭弄得乱七八糟,造成许许多多痛苦和可羞可耻的事情的。

所以,要选择的话,就只能够在同自己的等级相等和低于自己的等级的人之间加以选择;我认为,在选择后者的时候,还需要受到某些限制,因为在下层社会的人群中是很难找到一个能够使诚实的男人得到快乐和幸福的女人的。其所以如此,并不是由于下层社会的女人比上层社会的女人坏,而是由于她们没有善和美的观念,是由于上层社会的人做了许多不正不义的事情,从而使她们竟把她们的种种恶习也看作是正当的行为。

人类本来是不大用脑筋思想的,正如他学会了其他的艺术一样,用脑筋思想也是他后来才学会的,不过是经过了一番困难才学会的。无论就男性或女性来说,我认为实际上只能划分为两类人:有思想的人和没有思想的人;其所以有这种区别,差不多完全要归因于教育。有思想的男人是不应当同没有思想的女人结婚的,因为,如果他娶了这样一个女人的话,他就只好一个人单独去用他的思想,从而便缺少那种共同生活中的最大的乐趣。成天为生活劳碌的人,他们心中所想的完全是他们的工作和利益,他们的精神似乎全都灌注在他们的两只胳臂上了。这种无知的状态是无碍于他们的诚实和道德的,反而常常还有助于他们的诚实和道德;我们对于我们的天职往往是想得多,但结果只是说了一番空话而不实行。良心是哲学家当中最明智的哲学家,为了要做一个忠厚的人,倒不一定先要把西塞罗的《论职分》这本书研究一番;世界上最诚实的妇女也许是最不明白什么叫诚实的。千真万确的是:只有同有教养的人交往才有乐趣;一个做父亲的人即使很喜欢他的家,但如果在家里的时候只有他自己才了解他自己,如果他心里的事情谁也不明白的话,这确实是大煞风景的。

此外,一个女人如果没有运用思想的习惯,她又怎能培养她的孩子呢?她怎能判断什么事情是适合于她的孩子去做呢?连她自己都不懂得什么是美德,她又怎能教她的孩子去爱美德呢?她只会宠爱或吓唬孩子,不把孩子们养成专横的人便会把孩子们养成胆怯的人,不把孩子们养成摹仿大人的猴子便会把他们养成鲁莽的顽皮儿童,在她手里是不可能养出聪明可爱的儿童的。

因此,一个受过教育的男人是不宜于娶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的,他不应该到没有受教育机会的阶层中去选他的妻子。不过,我倒是十分喜欢朴实和受过粗浅教育的女子,而不喜欢满肚皮学问和很有才华的女子的,因为她将把我的家变成一个由她主持的谈论文学的讲坛。对丈夫、孩子、朋友、仆人以及所有其他的人来说,有才华的女人都是灾祸。由于她认为她有很高的才情,所以她看不起妇女们应尽的天职,并且硬要照德朗克洛小姐那样把自己变成一个男人。她一到社会上去,就会做出许多可笑的事情,使自己受到人家理所应当的批评,因为,一方面只要她不守她的本分,她就一定要变成一个可笑的和受人家批评的人,另一方面她想学男人的样子也是学不会的。一个有大才的女人是只能够吓唬傻瓜的。我们知道当她们作画或作文章的时候,实际上是有另外一个男画家或男朋友在替她们执笔的,有一个不露面的文学家在暗中指点她们的。一个诚实的妇女才不屑于搞这种吹牛的骗人的花招咧。即使她有一些真正的才能,但要是她自负不凡的话,那也是有害于她的才能的。她的尊严在于不为人知,她的光荣在于她的丈夫对她的敬重,她的快乐在于她一家人的幸福。读者诸君,我要请你们自己去判断,请你们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当你们走进一个女人的房间的时候,是什么东西使你们对她作出更高的评价,是什么东西使你们怀着敬意走到她的身边;是看见她忙于针线活儿,忙于料理家务,周围摆满了孩子的衣服,还是看见她在梳妆台上做诗,周围是各种各样的小书和五颜六色的小纸片,更使你们对她心怀敬意?要是地球上的男人个个都是头脑很清醒的话,这样一种满肚皮学问的女子也许会终其身都是一个处女咧:

"嘉拉,你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娶你吗?因为你说话太斯文了。"

谈了以上几点之后,就应该谈一谈女人的相貌了。首先引起我们注目的是相貌,然而我们应当放到最后才考虑的也是相貌,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说相貌好不好是不要紧的。我觉得,不仅不应当追求而且还应当避免讨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做妻子。当你一占有了一个女人的时候,你不久就会觉得她的姿色是不美的;六个星期之后,尽管在你看来她的姿色不过如此,但只要她这个人还存在,她就会给你带来许多的危险。除非一个美丽的女人是天使,否则她的丈夫将成为人类当中最痛苦的人;再说,即使她是一个天使,她怎能不使他时时刻刻都处在敌人的包围之中呢?如果说极其丑陋的相貌不是那么令人厌恶的话,我倒是宁可选极其丑陋的女人而不选极其美丽的女人的;因为,用不着过多久的时间,丈夫就会觉得美或丑是无所谓的,美人会招来麻烦,而丑陋的人反而会带来好处。不过,如果丑得令人讨厌的话,那就最糟糕不过了;讨厌的感觉不仅不会消失,而且会不断地增加,以至最后会变成怨恨的。这样的婚姻无异乎是地狱,娶了这样的女人,还不如死了的好。

对一切事物,都求它一个中等;就拿美色来说,也不例外。清秀而楚楚可人的容貌,虽然不能引起你的爱恋,但能讨得你的喜欢,所以我们应当选择这种容貌;这种容貌的女人一方面对丈夫既没有什么损害,另一方面对双方都有好处。温雅的风度是不象姿色那样很快就消失的,它是有生命的,它可以不断地得到更新;一个风度温雅的女人在结婚三十年之后,仍能象新婚那天一样使她的丈夫感到喜悦。

正是因为考虑到这几个方面,所以我才选择了苏菲。她也象爱弥儿那样是一个大自然的学生,她长得比任何一个女子都更配得上他,她就是他将来的妻子。她在出身和各种长处方面同他是相等的,而在财产方面则比他略逊一筹。乍看起来她并不漂亮,但你愈看就愈觉得喜欢。她巨大的魅力是逐渐地发生作用的,而且是要同她亲密相处才能看得出来的,在世界上只有她的丈夫才能最深刻地体会这一点。她所受的教育既不深也不浅,她有一些无一定目的的爱好,有一些缺乏技巧的才艺,有一定的判断能力,但她的知识还不够多。她心中没有什么学问,但是她受过研究学问的训练,好比一块经过仔细耕耘的土地,只要你播下种子,就一定有收成的。除了巴勒姆做的算术书和偶然落在她手中的《太累马库斯奇遇记》以外,她就没有读过其他的书;但是,一个能对太累马库斯表示深情厚爱的女孩子,难道还会具有一颗无情的心和缺乏智力的头脑么?啊,可爱的天真的姑娘!将来要担任她的教师的人是多么幸福!她不是她的丈夫的老师,而是他的学生,她不仅不硬要他按照她的兴趣去做,而且自己还愿意照他的兴趣去做。要是她是一个女学士的话,她还不如她现在这个样子对他更有用处,他将来是很愿意教导她的。他们见面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我们赶快设法使他们相会吧。

我们怀着忧郁和沉思的心情离开巴黎。这个乱哄哄的城市不是我们活动的中心。爱弥儿对这个大城市轻蔑地瞟了一眼,以愤懑的语气说:"我们在这里枉自寻找了好些日子!啊!我称心的妻子是不会在这里的。我的朋友,这一切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可是你对我的时间一点也不爱惜,你对我的痛苦一点也不动心。"我两只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很冷静地对他说:"爱弥儿,你想一想你说的这些话对不对?"他一下子就蹦过来抱着我的脖子,表现很难过的样子,紧紧地搂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当他发现他做错了事情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表白他的心的。

我们走过原野,真是象两个游侠,不过,我们并不是象他们那样为的是去闯江湖、历奇险;恰恰相反,我们是采取离开巴黎的办法,避免遇到那些奇怪的事情;然而我们还是要仿照他们那样东游西荡,飘忽不定,时而快速前进,时而缓步慢行。由于他是按照我的办法培养的,所以他能够领略这当中的旨趣,我想,没有哪一个读者会那么呆板,以为我们两个人会在一辆门窗紧闭的舒适的驿车中打盹,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瞧,从起点到终点这一段路等于白过,在趱程前进中反而浪费了我们本来想节省的时间。

人们说生命是很短促的,我认为是他们自己使生命那样短促的。由于他们不善于利用生命,所以他们反过来抱怨说时间过得太快;可是我认为,就他们那种生活来说,时间倒是过得太慢了。由于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想望一个目标,所以他们常常是那样伤心地看到他们和目标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这个人希望明天怎样生活,那个人希望下个月怎样生活,另一个人又希望十年以后怎样生活,其中就没有哪一个人在那里考虑今天怎样生活,没有哪一个人满足于当前这一小时的情景,所以大家都觉得这一小时实在是过得太慢了。他们抱怨说时间过得太快,这完全是胡说;他们是自己愿意花钱去促使时间加速流过的,他们是自己愿意用他们的财产去消耗他们的生命的;其实,如果一个人能够随意消除他所感到的烦恼,能够随意消除他那种使他急切等待他所想望的时刻尽快到来的心情,如果能够做到这些的话,也许大家都是愿意把寿数缩短成几个小时的。从巴黎跑到凡尔赛,从凡尔赛又跑到巴黎,从城市走到乡村,从乡村又回到城市,从这个区走到那个区,他一生的一半的时间就是这样消磨的,要是他没有这么一套浪费时间的秘诀,特地把自己的事情放下来,然后又忙忙碌碌地去找事情做,也许他还拿着他的时间发愁哩。他认为这样是争取时间,不这样,就不知道怎样做才好;恰恰相反,他是为了奔波而奔波,坐驿车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照样跑回去。世人啊,难道说你们硬要不断地毁谤自然么?既然人生不可能按照你们的心意尽量缩短,你们为什么又要抱怨它太短促呢?如果在你们当中有一个能节制欲望的人,不希望时光赶快流过的话,那他是一点也不觉得人生太短促的;在他看来,生活和享乐是同一回事情;即使他年纪很轻就死去了,他也是活够了他的五年才死的。

即使说我的方法只有这么一点好处,我也愿意单单因为这点好处而采取我的方法,不采取其他的方法。我之所以培养爱弥儿,并不是为了叫他希望或等待什么未来,而是为了使他享受现在;当他的希望超过了现在的时候,他的心情也没有那么着急,决不会抱怨说时间过得太慢了。他不仅要享受希望的乐趣,而且还要享受去寻求他所希望的目标的乐趣;而他的欲望是这样的有节制,以至他享受现在的乐趣都享受不完,哪里还会再想望什么未来。

因此,我们在路上不是象驿夫那样追赶路程,而是象旅行家似地沿途观赏。我们心中不只是想到一个起点和终点,而且还想到起点和终点之间相隔的距离。对我们来说,旅行的本身就是一种乐趣。我们沿途并不象两个囚犯那样忧忧郁郁地坐在一辆关得严实的小笼子里。我们也不象女人那样舒舒服服地走一阵歇一阵。我们要冒着大风,要观赏周围的景物,爱看什么就看什么。爱弥儿从来不到驿站上去坐下休息,而且,除非是为了赶路,他也决不坐驿车。不过,爱弥儿怎么会有赶路的理由呢?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享受生活。除此以外,我还可以补充这样一个理由,即只要可能,是不是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是的,因为做有意义的事情,其本身就是对生活的享受。

就我所知,只有一个办法比骑马旅行还要愉快,这个办法就是步行。我要走就走,要停就停,爱走多少路就走多少路。我可以观察各地的风土人情,我爱向左走就向左走,爱向右走就向右走;我觉得什么东西有趣味就去看什么东西,凡是风景优美的地方我就停下来欣赏欣赏。遇到小溪,我就沿着它的岸边漫步;遇到茂密的森林,我就到树荫下去乘凉;遇到岩洞,我就进去看一看;遇到矿场,我就去研究它含的是什么矿物。我觉得哪个地方好,我就在哪个地方歇息。歇息够了,我就继续前进。我既不依靠马匹,也不依靠马夫。我用不着非走大道不可,也用不着硬要选平坦的小路;只要一个人能够走过去,我就可以从那里走;凡是一个人能够看的东西,我就可以去看,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完全的自由。如果天气不好,不能前进,或者,如果我走累了,我就骑马。如果我太疲乏了可是爱弥儿是永远也不觉得累的,他的身体很壮,所以,他怎么会感到疲乏呢?他是一点也不着急的。即使他停了下来,哪里就能说他感到厌腻了呢?他到处都能找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他可以走进一个手工匠人的家,去为他干活,他可以借这个锻炼胳臂的机会歇一歇他的脚。

要徒步旅行,就必须仿照塞利斯、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那样去旅行。我很难想象一个哲学家会采取另外一种旅行的方式,不去研究摆在他脚下和眼前的琳琅满目的东西。凡是对农业有一点兴趣的人,谁不想研究一下他所经过的地方有哪些特产和哪些耕作的方法?喜欢自然科学的人,见到一块土地哪有不去研究的?见到一块岩石哪有不去敲它几下的?见到丛山哪有不去采集植物的?见到乱石哪有不去寻找化石的?呆在城市里的博物学家在研究室里研究自然科学,他们也收集了一些标本,知道那些东西的名称,可是就是不了解它们的性质。爱弥儿的研究室里的东西比国王的研究室里的东西还丰富得多,他的研究室就是整个的地球,每一种东西在那里都安排得恰到好处,主管这个研究室的自然科学家把一切东西都摆得很有条理,即使是多邦通也不见得能比他做得更好。

用这样一种美好的办法旅行,真是其乐无穷!何况它还能增进健康,使人心情愉快哩。我经常发现那些坐着舒服的马车旅行的人,在车子里沉思梦想,忧忧郁郁,满腹牢骚,受了许多的罪;而徒步旅行的人反而轻松愉快,觉得一切都是很如意的。当我们快要走到过夜住宿的地点时,我们的心里是多么痛快!一顿简单的晚餐吃起来是多么有味!进餐的时候心里是多么快乐!在一张木板床上睡觉是多么香甜!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想到某一个地方去,你当然可以坐驿车,但是,如果是为了旅行游历,那就要步行了。

如果照着我所说的这个办法旅行了五十哩,爱弥儿还没有忘掉苏菲的话,那就表明:也许是我的做法不够巧妙,否则就是他没有一点儿好奇心;因为,由于他已经有了许多的基本知识,所以他是不会不把他的心用去追求更多的知识的。一个人的好奇心同他所受的教育是成比例的;爱弥儿受教育恰恰已达到希望学习更多的东西的时候了。

我们看了一个地方又想看另外一个地方,我们继续不断地前进。我把我们第一次行程的终点定得很远。要把终点定得很远,是很容易找一个借口的,因为我们之所以从巴黎出来,就是为了到远方去寻找一个妻子。

有一天,我们比平常多赶了些路程,走入了不辨路径的群山和幽谷之中,迷失了前进的道路。没有关系,随便走哪一条路都可以,只要能达到终点就行了;不过,我们的肚子饿了,总得找一个地方吃东西呀。幸运得很,我们找到了一个农民,他把我们带进了他的茅屋;我们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他给我们做的那一顿简便的晚餐。当他发现我们这样疲劳和这样饥饿的时候,他对我们说:"如果上帝把你们引到了山那边的话,你们也许还可以受到更好的招待咧你们将找到一个忠厚的人家将找到乐善好施的人找到极其善良的人!这并不是说他们的心比我的心更好,而是说他们比我更富裕,而且据人家说,他们在从前比现在还要富裕哩谢谢上帝,他们现在也不算穷,这一乡的人都领受到了他们剩下来的那一点财产的好处。"

一听说有善良的人,爱弥儿的心就高兴起来了。他望着我说道:"我的朋友,我们到那里去吧;这附近的人都因为有这一家人而得了福,我很乐意去拜访这一家的主人,也许他们也是很喜欢看到我们的。我相信,他们会很好地接待我们,如果他们把我们当一家人看待,我们也将把他们当成我们的亲人。"

这个农民清楚地向我们讲明了那一家人的房子在什么方向以后,我们就出发了,我们在树林中左弯右转地前进,我们在半路上遇到了一场大雨,大雨可以延迟我们到达的时间,但不能够阻止我们前进。我们终于走出了树林,在黄昏的时候到达了那个家。它的四周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它的建筑尽管简单,但样子也颇别致。我们走进屋去,要求主人留宿我们。仆人领我们去告诉主人,主人问了我们一些问题,但态度是很礼貌的。我们没有把我们旅行的目的告诉他,但是把我们绕道的原因向他讲了。由于他从前曾经是一度富有,所以很容易从来客的风度看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见过大市面的人,对这一点是不会弄错的,一看我们的这个"护照",他就留我们住在他家了。

主人让我们住在一个非常之小、然而是十分清洁和舒服的房间里,房间里生着火,还给我们预备了一些洗换衣服和各种需用的东西。"啊!"爱弥儿吃惊地说道:"他们对我们真是殷勤,那个农民说的话确实不错!真是周到!真是一片诚意!对陌生人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简直觉得我们是生活在荷马的时代似的。""你体会到了这一点,"我向爱弥儿说道:"不过,你用不着感到奇怪;凡是外乡人很少去的地方,外乡人一去就是很受欢迎的。正是因为客人少,所以主人才这样殷勤好客。客人常常去,主人就不那么好客了。在荷马的时代,人们是很少到外地去旅行的,所以旅行的人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也许,我们是他们今年所见到的唯一的过路人咧。""不要紧,"他接着说道:"他们虽然难得见到客人,可是客人来了又招待得这样好,这本身就是很值得称赞的。"

我们擦干身子和换好衣服之后,就去见我们的居停主人;他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妻子,她对我们不仅十分客气,而且还很关心。她的两只眼睛注视着爱弥儿。作为一个母亲,而且又处在她现在这样的环境,看见这样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她的家,是不能不心情激动的,或者,至少也会感到稀奇的。

他们赶快为我们做好了晚餐。在走进饭厅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五份餐具;我们都坐好了,可是还剩下一个空位子。一个年轻的姑娘走进来,向我们深深地行了一个礼,然后一言不发地端端正正地坐着。爱弥儿一方面忙着进餐,一方面忙着回答主人的问题,所以在向她还了一个礼之后,便继续谈他的话,吃他的东西。由于他以为他现在距离行程的终点还很遥远,所以他当时根本就没有联想到他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话题谈到了我们迷路的情形。"先生,"我们的主人向他说道:"我认为你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年轻人,这使我想起你们,你和你的老师,雨淋淋地拖着困乏的身子到达这里,其情形就好象太累马库斯和门特到达卡利普索的岛上一样。""是的,"爱弥儿回答道:"我们在这里也受到了卡利普索的款待。"他的门特跟着就补上一句:"还看到了欧夏丽的美妙的风姿。"不过,爱弥儿只读过《奥德赛》,但没有读过《太累马库斯奇遇记》,所以他不知道欧夏丽是什么人。至于那个女孩子,我看见她的脸儿一直红到了耳根,埋着头看她的菜盘子,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她的母亲看出了她这种难为情的样子,便向她的父亲使了一个眼色,于是他就变换了话题。在谈到他目前这种隐居生活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便谈到了使他过这种生活的缘由,谈到了他的生活中的痛苦和他的妻子的忠贞,谈到了他们共同生活中的安慰,谈到了他们隐居生活中的安闲的情景,但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谈到那个年轻的姑娘;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美丽的动人的故事,使人听了不能不感到兴趣。爱弥儿听入了迷,竟连东西都不吃了。最后,当这位最诚实的男人高高兴兴地谈到最端庄的女人的爱情时,我们这位年轻的旅行家竟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抓着男主人的手,伸出另一只手抓着女主人的手,一边激动地吻着,一边还流着眼泪。这种年轻人的天真的热情,使大家都深为感动;可是那个女孩子比任何人都更加敏锐地感到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因此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为菲洛克提提斯的痛苦而感到悲哀的太累马库斯。她偷偷地观察他面部的表情,发现所有一切都说明把他同太累马库斯相比是比得很恰当的。他的态度潇洒而不傲慢,他的举止灵活而不粗笨,他神采奕奕,眼光柔和,相貌很讨人喜欢。这个年轻的姑娘看见他流眼泪的时候,几几乎自己也同他一起流出眼泪了。尽管是可以找一个很好的借口流几滴眼泪,但毕竟害羞的心制止了她。她责备她的眼泪流到了眼皮边,因为为自己家里的事情哭泣是不对的。

她的母亲从晚餐一开始就不断地注意着她,发现她这种局促不安的样子,便借口叫她去办一件事情,使她摆脱这种难为情的境地。过了一会儿,这个女孩子又回到饭厅来了,但她还是没有恢复平静,慌乱的样子大家都看出来了。她的母亲很温柔地对她说:"苏菲,坐下来,为什么要为你的父母的菲洛克提提斯,希腊神话中参加特洛伊战争的希腊勇士之一。不幸的遭遇而哭个不停呢?你是安慰你父母的人,所以不应当比你的父母对那些痛苦更感到伤心。"

一听见"苏菲"这个名字,你可以想象爱弥儿是多么吃惊。这个多么亲切的名字使他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清醒过来,以急切的目光去看那个竟敢取这个名字的人。苏菲,啊,苏菲!我一心寻找的人就是你吗?我心中所爱的人就是你吗?他观察她,他以一种又害羞又不相信的目光仔细地端详她。他所看见的脸儿并不恰恰就是他所想象的那个样子,他也说不出他所看到的这个女孩子要比他所想象的那个女孩子好一点还是差一点。他详详细细地看她的每一个特征,他窥察她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姿势,他觉得对她的一切可以作千百种不同的解释;只要她愿意开口说一句话,叫他付出半个生命的代价他也是情愿的。他慌乱不安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既好象是在问我,又好象是在责备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好象是在说:"在这紧要关头你要指导我,万一我的心入了迷和走了错路,我这一生就无法挽回了。"

在这个世界上,爱弥儿这个人可说是最不善于弄虚作假的了。他旁边有四个人在详详细细地看他,而且其中有一个人在表面上满不在乎而实际上对他是十分注意的。在他这一生中最感到狼狈的时刻,他怎么能掩饰自己的情感呢?苏菲的锐利的眼睛把他这种慌乱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目光正好向她说明她就是他注视的对象。她认为这种不安的样子还不能表示他是爱她,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在注意地瞧她就够了;如果他在看她的时候显得无所谓似的,那她才感到难过咧。

做妈妈的人和她的女儿的眼力是差不多的,不过妈妈的经验要比女儿的经验多些。苏菲的母亲因为我们的计划成功而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她看出了两个年轻人的心,她认为现在是到了应该使这位新太累马库斯下定决心的时候,因此,她设法使她的女儿开口说话了。她的女儿现出了一副天然的温柔神情,以一种使人不能不感动的羞怯的声音回答她。一听到这种声音,爱弥儿便投降了;这个女孩子就是苏菲,他现在对这一点已没有什么怀疑了。即使说她不是苏菲,现在也来不及说不是了。

这时候,那位迷人的女子的魅力象洪流似地冲进了他的心,而他也开始大口大口地吞下她用来迷醉他的毒汁。他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了,别人问他的话他也不回答了;他的两眼只看着苏菲,他的两耳也只听着苏菲;她一开口说话,他也跟着说起来;她一埋着头,他也埋着头;他看见她叹息,他也叹息。看来,苏菲的灵魂已经在指挥他了。他的灵魂在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起了多么大的变化啊!现在,不是苏菲而是爱弥儿在那里战栗了。自由、天真和坦率,全都没有了。他慌慌张张,局促不安,不敢正眼看他周围的人,以免瞧见别人在看他。他生怕大家看穿了他的心,他希望大家都看不见他,以便让他仔仔细细地端详她,同时又不让他被她所看见。苏菲则相反,害怕爱弥儿的心已经消失,她发现她已经取得了胜利,她享受着胜利的滋味。

尽管她心里暗中欢喜,但她并不形之于言表。

她的脸色一点也没有改变;但是,尽管她看起来是那样羞羞答答、两眼低垂的样子,但她温柔的心是乐得蹦蹦直跳,并告诉她说太累马库斯已经找到了。

我在这里所描写的他们天真无邪的爱情产生的经过,当然是太简单和太朴素了,但如果因此就把我所描写的这些情节看作是茶余酒后说来开心的笑话,那就完全错误了。大家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初次见面时候的情形给予他们两个人一生的影响,是认识不足的。大家不知道,双方初次见面的印象,同爱情的印象以及驱使他谈爱的心情的印象,是同样很深刻的;它将产生深远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一直延续到人死了以后,它的作用才能停止。有些人在论述教育的著作中,板着一付学究面孔啰啰嗦嗦、空话连篇地大谈那些莫名其妙的所谓孩子们的本分,可是对教育工作中最重要和最困难的那一部分——从童年到成人这一阶段中的紧要关头却只字不提。我之所以能够使我的这一部教育论文有几分用处,其原因特别是在于我在这部著作中不害怕人家的挑剔和文字表达上的困难,决心对其他著述家所略而未提的这一重要的部分作很详细的阐述。如果我把应当采取的作法都讲清楚了,那我也就把我应该讲的话都说出来了,即使说我把这本书写成了小说,那也没有关系。描写人类天性的小说,是一本很有意义的小说。如果说只是在这本著作中才看到过这种小说的话,那能怪我吗?它可以说是我们人类的历史。只有你们这些使人类趋于堕落的人才把我这本书看成小说。

另外还有一个使这第一次感受特别强烈的原因,那就是我们在这里所讲的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从小就是那么胆怯、贪婪、妒忌和骄傲的,并不是具有可以供一般的老师在施行教育时用来控制其学生的种种欲念的;这个年轻人不仅在这里是第一次产生爱情,而且还是在这里才开始产生种种欲念中的第一个欲念的;这个欲念也许将是他这一生当中唯一感觉得最强烈的欲念,因此,他最终会形成怎样一种性格,也将取决于这种欲念。他的思想方法,他的感情和他的爱好都将因一种持久的欲念而形成一定的形式,不再改变。

你可以想象得到,爱弥儿和我经过了那样一顿晚餐之后,是不会一觉就睡到天亮的。怎么!单单是因为一个人的名字同我们所设想的名字相符合,竟使一个聪明的人如此吃惊吗?难道说世界上就只有一个苏菲吗?难道说她们的灵魂也象她们的名字一样是完全相同的吗?难道说凡是名叫苏菲的女孩子都是他的吗?对一个从来没有交谈过的陌生人竟这样大动感情,是不是发了疯呢?"等一等,年轻人,你要仔细地观察观察和研究研究。你甚至连我们的主人是怎样一个人都还不知道哩;一听你所说的这些话,人家还以为你是在你自己的家里咧。"

现在不是给他上课进行教育的时候,给他上课他是听不进去的。如果你对他讲应该这样或那样的话,反而会使这个年轻人更加对苏菲发生兴趣,因为他现在是急于想证明他的倾向是正确的。由于名字的符合,由于他认为他见到她是一种幸运的巧遇,由于我采取了一种慎重的态度,因此愈加使他心情激动,苏菲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可爱了,所以他深深相信我也不会不喜欢她。

第二天早晨,我猜想爱弥儿尽管还是穿他那一身旧的旅行装,但总会细心地穿得整齐一点的。果然不出我的预料;不过,我觉得好笑的是,他赶忙把主人给我们预备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我看出了他的心意,我高兴地发现,他是打算借换衣服和还衣服的机会建立一种联系,以便在正大光明地去还主人的衣服时,再一次见到他们的面。

我希望看到苏菲也打扮得更加漂亮一点,可我的想法完全错了。那种庸俗的搔首弄姿的做法,是只适合于那些想取得人家喜欢的女人的。真正的爱情的娇艳是更加微妙的,打扮的方法是完全不同的。苏菲穿得比昨天还要简单,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的随便,当然,她一身的衣服还是极其清洁的。我在她这种随随便便的穿扮上也看出了她在卖弄风情,因为我发现这当中有一些忸忸怩怩的样子。苏菲知道浓装艳抹是求爱的一种方式,但是她不知道过分随便也是一种求爱的表示,那就是说,她不愿意以穿扮而要以她的人品求得对方的欢心。唉!只要一个情人知道她在想他,那她穿哪种衣服,有什么要紧呢?苏菲了解到她已经掌握了他的心,因此她不仅要以她的媚态去刺激爱弥儿的眼睛,而且还要刺激他的心去猜想她是多么动人;她不仅希望他看她的姿色,而且还希望他在心里想象她有哪些美。难道说他还没有看个仔细,还猜想不出她有其他的美么?

可以肯定的是,在昨天晚上我同爱弥儿谈话的时候,苏菲和她的母亲也是在那里议论的。她的母亲探出了她的心事,而且还给了她一些指导。第二天,我们见面的时候,大家都是有准备的。这两个年轻人见面将近十二个小时,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交谈过,但他们已经互相了解了。他们打招呼的时候态度很拘谨;他显得有点难为情,有点害羞;他们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埋着头,好象是为了避免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种做法的本身就向我们说明了情况;他们互相躲避,但步调是一致的。他们已经感觉到,在没有把事情说出来以前,是需要保持秘密的。当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我们要求主人允许我们亲自来送还我们带走的东西。爱弥儿的话是向着她的父母说的,但他的焦急的眼光却望着苏菲,硬要她表示答应。苏菲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什么表情,好象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但是她的脸上却泛出了红晕,这红红的脸儿比她父母回答的话还能说明问题。他们虽然没有留我们住下去,但请我们以后再去看他们,这是做得很恰当的;你可以留宿找不到住处的旅客,但让一个情人住在情妇的家里,那就不对了。

我们刚刚走出那可爱的房屋,爱弥儿就打算在附近找一个住处,离得最近的那间茅屋,他也觉得是太远了,情愿睡在屋子外面的那条濠沟里。"你真是一个小傻瓜,"我用一种同情的语气向他说:"怎么!你已经被情欲弄迷糊了!你连规矩和理智全都忘记啦!你这可怜的人啊!你以为你是在爱你的情人,其实是在损伤她的名声!如果人家知道从她家里走出来的那个年轻人睡在附近,人家将怎样说呢?亏你还说爱她咧!你这样做岂不是败坏她的名誉么?这就是她的父母殷勤地款待了你之后得到的报酬么?难道说你想糟踏那个关系到你的幸福的女子的名声吗?""啊!"他激动地回答道:"别人将说些什么废话和胡乱的猜疑,那打什么紧?你不是教导过我别把他人的议论看在眼里吗?哪一个人能够比我自己更清楚我是多么地尊敬苏菲,我是多么地想向她表示敬意?我对她的爱不仅不会使她遭到羞辱,而且还会使她感到光荣,我是配得上爱她的。既然我的心和我的行为处处都使她受到应得的尊敬,我怎么会损害她的名声呢?""亲爱的爱弥儿,"我一边拥抱他,一边说道:"你为自己着想,同时也要为她着想。男性的荣誉同女性的荣誉是不能相比的,它们的依据是完全不同的。这些依据都是确确实实、合乎情理的,因为它们都同样是来之于自然的;你把别人说长道短的话视同等闲,但你不能不为了你的情人而重视别人的议论。你的荣誉只是在于你的自身,而她的荣誉则有赖于别人的评价。你如果采取毫不顾忌的做法,就连你自己的荣誉也会受到损害的;如果是因为你,别人就不对她表示她应得的尊敬,那么,你自己应得的尊敬也是得不到的。"

我一面向他解释这些道理,一面就使他意识到,如果把别人的议论不当成一回事,那是很不对的。她有哪些性情,他不知道;她的心是不是早有所属,他的父母是不是早已给她订了婚,他对她一点也不了解,也许他和她之间根本就不具有结成美满婚姻的条件,所以谁能向他担保他将来一定要娶苏菲为妻呢?难道说他不知道丢人的事情将给一个女孩子造成不可磨灭的污点?难道说他不知道即使她同那个使她丢人的男子结了婚,这个污点也是洗不清的?一个人如果竟想使他所喜爱的人丢失名誉,这哪里是聪明的人?如果他想使一个不幸的女孩子因讨得了他一时的欢心而永远为这件事情所招来的痛苦哭泣,这哪里是一个诚实的人?

这个年轻人一听我向他指出的这些后果便大吃一惊;由于他爱走极端,所以他现在觉得离开苏菲的家越远越好,他加快脚步,赶快走开;他向四周打量,看是不是有人在偷听我们;他愿意为了他所喜爱的人的荣誉而牺牲他自己的幸福一千次。他情愿终生不见她,也不愿意给她造成一次不愉快的事情。我从他的童年时候起就培养他有一颗懂得爱情的心,现在,我花费的这番苦心得到了第一次收成了。

因此,现在的问题是要找到一个距离远而又能够听到她的消息的住所。我们到处寻找,到处打听;我们打听到离这里八公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城,我们宁愿到那里去住而不愿住在附近的村子里,因为住在附近会引起人家的猜疑。这个初尝爱情滋味的人终于走到了那个城里,他心里充满着爱,充满着希望和欢乐,特别是充满着种种真挚的感情。我就是这样逐渐逐渐地把他日益增长的欲念引向善良和诚实的,我要在他不知不觉中使他的一切倾向都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我的事业即将完成,我早就看出完成的时间即将到来了。所有一切巨大的困难都克服了,所有一切巨大的障碍都越过了,现在要注意的是不要因急于求成而前功尽弃。在变化无常的人生中,我们要特别避免那种为了将来而牺牲现在的过于谨慎的畏首畏尾的做法;这种做法往往是为了将来根本就得不到的东西而牺牲现在能够得到的东西。我们应当使一个人在什么年龄就过什么年龄的快乐生活,以免花了许多心血之后,还没有过快乐的生活就死了。如果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享受生命的时候的话,那就是在少年时期结束的时候,因为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的身心的各个部分的发育最为健全,同时,在这个时候正是达到他一生的过程的中途,离开他觉得很短促的两端最远。如果说糊涂的年轻人的做法是很错误的话,那不错在他们贪玩,而是错在他们所寻求的不是他们目前即能享受的乐趣,错在他们由于希求暗淡的未来,而不知道利用他们当前就能享用的时间。

请你看一看我的爱弥儿:他现在已经年过二十,长得体态匀称,身心两健,肌肉结实,手脚灵巧;他富于感情,富于理智,心地是十分的仁慈和善良;他有很好的品德,有很好的审美能力,既爱美又乐于为善;他摆脱了种种酷烈的欲念的支配和偏见的束缚,他一切都服从于理智的法则,他一切都倾听友谊的声音;他具有许多有用的本领,而且还通晓几种艺术;他把金钱不看在眼里,他谋生的手段就是他的一双胳臂,不管他到什么地方去,都不愁没有面包。可是现在,他被一种日益增长的情欲弄得迷迷糊糊的,他的心燃起了第一道情火;他甜蜜的幻想给他打开了一个欢乐的新天地;他正在爱着一个可爱的人,而且从这个人的性格上看,比从她的样子上看还要可爱;他满怀希望,等待着他应得的报酬。由于他们心心相印,由于他们纯洁的感情互相投合,才产生了他们最初的爱情,这种爱情是能够持续长久的。凭着他的信心,尤其是凭着他的理智,他无所畏惧、无所悔恨地如醉如痴地爱着;他无所忧虑,他所考虑的只是他和她的不可分离的幸福。在他的幸福中还缺少什么东西呢?让我们看一看,找一找,想一想他还需要些什么,除了他已经有了的以外,我们还可以给他些什么?一个人可能获得的一切好东西他全都有了,你如果再给添加什么东西的话,就不能不使他在另外一方面损失一种东西;一个人能够多么快乐,他就有多么快乐。在这种时候,我会不会剥夺他这样美好的命运呢?我会不会干涉他这样纯洁的欢乐呢?啊!他所尝到的这种幸福,就是我辛勤一生的报酬。要是我使他有所损失的话,我拿什么东西去补偿他呢?即使我给他的幸福加上一顶王冠,我也会使它所包含的最令人神迷的乐趣遭到牺牲。在希望得到这种最大的幸福的时候,其乐趣比实际得到它的时候还甜蜜一百倍;在等待的时候,其滋味比尝到的时候还好得多。啊,可爱的爱弥儿,你爱她和为她所爱吧!在占有这种幸福以前,要把它好好地享受一个时期;既要享受爱情,也要享受天真;在你等待另外一个天堂的同时,要建筑你在地上的天堂。我决不剥夺你生命中这一段快乐的时光,我将为你选取其中令人销魂的东西,我将尽可能把它加以延长。唉!可惜它终归是要结束的,而且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要结束的;不过,我至低限度要使它保持在你的记忆里,使你不因享受过它而感到悔恨。

爱弥儿没有忘记我们要去送还主人的东西。当我们把这些东西准备好了以后,我们就骑着马赶快跑,因为这一次他巴不得一出发就立刻到达那里。当一个人的心有了情欲以后,它就对平常的生活感到乏味了。不过,只要我的时间没有白白地浪费,他就不会在百般无聊的状态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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