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里诺:我相信要是他不能按约
偿还借款,你一定不会
要他的肉的;那有什么
用处呢?
夏洛克:拿来钓鱼也好;即使他的
肉不中吃,至少也可以出
出我这一口气。
——莎士比亚1
1《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一场。
当他们几个人来到威廉·亨利堡的废墟上时,黑暗的夜幕已经降下,使这儿显得更加阴森可怕。侦察员和他的两个同伴,立即进行在这儿过夜的各种准备;他们的态度是那样认真严肃,这说明,即使他们在情感方面训练有素,但对刚才见到的那一片非比寻常的恐怖景象,也不能无动于衷。他们找来几根烧剩下来的椽木,把它们架在一堵烧得乌黑的墙上,恩卡斯又稀稀拉拉地在上面盖了一些树枝;这样,一个暂时安身的地方就算是有了。年轻的印第安人做完这一切以后,就朝这简陋的窝棚指了指;海沃德明白他的意思,转身劝孟罗一起进去。可是进了窝棚,他让那老人独自留下去自悲自叹,自己立刻又走到外面,因为他实在焦急得无法安顿下来。
趁着鹰眼和两个印第安人生起篝火吃那粗陋的晚饭——一些干熊肉——时,年轻军官走到被毁坏的堡垒的一处断墙残壁旁,从那儿眺望着霍里肯湖的湖面。这时,风势已经减弱,湖水有节奏地轻拂着他脚下的沙滩。乌云仿佛已对那种飞速追逐感到厌倦,各自四方星散了;一些较厚的云块,在天边聚成黑糊糊的一团团,而轻轻的薄云则仍然飘浮在天空,或者是缭绕在群峰之间,就像一些在窝旁翱翔盘旋的小鸟。不时地,有一两颗星星从飘浮的薄云中透出金黄色的光芒,为这阴暗的天空增添一点明亮的光彩。在这群山环绕的腹地里,一切都已笼罩在不可穿透的黑暗之中,平静的原野仿佛是一座巨大的阴森森的停尸所,没有一丝声息来惊扰长眠于此的无数不幸的死者。
海沃德站在这儿,面对着这一番与不久前的可怕往事如此一致的凄惨景色,出神地看了几分钟。他的目光从那几个森林居民围着熊熊火光坐着的土丘,转到了残留在天际的微光,然后又转向那片死尸纵横的荒野,不安地朝那黑暗中张望着。不一会,他突然感到有一种什么声音从那儿传过来,但它是那么模糊难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声音,甚至很难断定是不是有声音。年轻人为自己这样疑神疑鬼感到害臊,便把目光转到了湖面上,看着映在水波中那闪闪发亮的星星。可是,过于紧张的耳朵却仍在谛听那微弱的声音,仿佛在警告他,某种潜在的危险即将发生。最后,他似乎听到一种轻捷的脚步声,正在黑暗中朝自己这边迅速过来。海沃德再也按捺不住,便低声招呼侦察员,要他到自己站着的小丘上来。鹰眼把枪往肩上一搭,走了过来,但他的表情镇静自若,这说明他对这儿的安全很有把握。
“你听,”等对方从容不迫地来到身旁,海沃德便说,“平原上有硬抑制着不让人听见的声音,说不定蒙卡姆的人还没有全撤走哩。”
“这么说,耳朵要比眼睛灵哩。”侦察员不慌不忙地回答说,他刚往嘴里塞进一大块熊肉,说起话来又慢又含糊,叽里咕啃的。“我亲眼看到他带着全部人马进了提康德罗加堡啦。这班法国佬,干了一件得意的事,总是喜欢回去跳跳舞,或者和女人们寻欢作乐庆贺一番的。”
“这我不知道,不过印第安人在战争时是很少睡觉的。也许有那么个把休伦人同伙走后还留在这儿想抢点什么的。我看,还是先把这篝火灭了的好,加强戒备——听!你听到我说的声音没有?”
“不过印第安人是很少埋伏在坟墓边的。虽然他们杀人不眨眼,而且不太讲究手段,但除非是热血沸腾或者是火气上来的时候,一般只要剥到头皮就心满意足。一到敌人的灵魂完全出了窍,他们也就忘了敌意,乐意让死者安静地在那儿长眠了。讲到灵魂,少校,照你的看法,红人和我们白人的天堂是不是同一个呢?”
“决没有错——决没有错,我觉得我又听到那声音了!要不然还是那株小山毛榉顶上的叶子在沙沙作响呢?”
“依我看来,”鹰眼转脸朝海沃德指的方向看了看,但还是心不在焉地带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接着说,“我相信天堂是为幸福而设的,人们可以按照各自的意愿和天赋,在那儿尽量享受。因此,我认为,红人相信能在那儿找到他们传统中说的幸福猎场1,那是没有什么大错的;至于说到白人想在天堂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认为那也没有什么不对……”
1北美印第安人认为战士和猎人死后,灵魂都去幸福猎场(犹如天堂),在那儿打猎行乐。
“你听见了吗?那声音又在响了!”海沃德打断了他的话。
“是啊,是啊!不管是食物太少了,还是食物太多了,一条狼都会变得大胆冒失起来的,”侦察员还是不动声色地说,“要是有亮光,而且又有时间打猎的话,我们倒很可以捞它几张这鬼东西的皮哩。可是讲到有关来世的事,少校,我在殖民区里听那些传教士说过:天堂是个休息的地方。不过人们对享乐的看法是不一样的。以我来说——我是对大命满怀敬意说这话的——要是把我老关在传教士说的那些高楼大厦里,我是不会太快活的,因为我生性好动,喜欢打猎。”
海沃德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他听到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因而也就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侦察员提出来讨论的问题上去了。他说:
“在最后一次大变化时可能会有的感觉,那是很难说明的。”
“对一个在野外过惯一辈子的人来说,对一个经常在赫德森河的源头吃早饭、而晚上在莫霍克人的喊声中睡觉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一大变化,”专心致志的侦察员答道,“虽然我们都是按照主的旨意行事的,而且我们之间还隔着一大片荒野,但当知道我们是在为一位仁慈的主服务时,我们就得到了安慰……这是什么?”
“这不是你说的狼在奔跑吗?”
鹰眼缓缓地摇了摇头,又向海沃德招招手,把他领到一处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等采取了这一预防措施后,侦察员又对这种使他感到意外吃惊的、反复出现的轻微声音,全神贯注地倾听了许久。可是,看来他的努力毫无结果,过了一会之后,他又低声对海沃德说:
“咱们得把恩卡斯叫来,那孩子有印第安人的灵敏感觉,咱们听不到的声音他能听到;我是个白人,我得承认,我可没有这种本领。”
那年轻的莫希干人正在和他父亲低声谈着话,忽然听到一声猫头鹰叫,不禁吓了一跳,他急忙跳起身来,朝黑糊糊的小丘张望着,仿佛在寻找这声音的来源。侦察员又叫了一声,于是,过不一会,海沃德就看见恩卡斯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朝他们站立的地方过来了。
鹰眼用特拉华语简要地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意图。恩卡斯弄清了他们要他过来的原因后,便扑下身子,平伏在地;在海沃德看来,他此时像是已经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由于对这位年轻战士伏着不动的姿势感到奇怪,同时也想看看,他到底在用什么方法探明他们想要知道的情况,海沃德朝前迈了几步,俯下身子察看他一直盯着的那堆黑糊糊的东西。可是他发现恩卡斯已经不在了,他所看到的只是堤岸上的一处高墩而已。
“那莫希干人怎么啦?”他吃惊得后退几步,对侦察员问道,“我看他在那儿扑下身子去的,而且我可以发誓,他一直躺在那儿没动过!”
“嘘!说话轻点声!说不定有人在偷听哩,明果人可机灵呢。说到恩卡斯,他此刻已经在平原上了。要是咱们附近还有麦柯亚人的话,他们可就碰上个对手啦。”
“这么说,你认为蒙卡姆并没有把他的印第安人全都带走?那我们得赶紧结伙伴们发个警报,让大家可以准备好武器。我们有五个人,对付敌人也不是没有经验。”
“要是你想活命,那就对谁也别吭声。你瞧那位酋长,坐在篝火旁,多像个印第安人的大首领。要是在四周的黑暗中有什么坏蛋的话,从他的脸上,他们是决不可能看出咱们已经发现危险就在眼前的。”
“不过他们看得到他,这一来他的生命可就危险啦。在这样的火光旁,他的身子是一清二楚的,他一定会成为第一个牺牲者。”
“不错,你说得很对,”侦察员回答说,露出异常焦急的神色,“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稍有一点可疑的样子,没等我们做好应战准备,就会引起敌人的攻击。他从我叫唤恩卡斯的声音中,知道我们一定发现敌情啦!好吧,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他,我们已经在搜索明果人了,他的印第安人的机智,会告诉他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的。”
侦察员把手指伸进嘴里,发出一种轻微的嘶嘶声,一开始,这声音吓得海沃德急忙跳到一旁,他还以为听到的是条蛇哩!这时,钦加哥正用一只手支着头,坐在那儿独自沉思;但是一听到这种和他浑名相同的动物的声音,他立刻抬起了头,乌黑的眼睛敏锐地朝周围迅速扫了一眼。不过随着这一突然的,也许是无意识的动作,一切感到意外和吃惊的样子也就都过去了。他也没去动自己那枝枪,看上去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它就近在手边。那柄战斧,由于要舒畅一下,松开了腰带,此时甚至已不插在往常的位置而落到地上了。他的身子仿佛斜倚着,就像一个人所有的神经和肌肉都已进入休息状态时一样。他机灵地使身子恢复到原先的姿势,尽管换了一只手支着头,但看起来仿佛完全为了让那只手休息一下似的。这种镇静地耐心等待着事态发展的功夫,是只有印第安人战士才有的。
在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人看来,这位莫希干酋长像是在打瞌睡,但海沃德却看出他的鼻孔张得老大,他的头稍微侧向一边,似乎是为了有助于他的听觉。他的敏捷的眼光不断地向他目力所及的一切转来转去。
“瞧那位大酋长多了不起!”鹰眼碰了碰海沃德的胳臂,低声说,“他知道,只要他看一眼或者动一动,都会破坏咱们的计划,使咱们落到那班小魔鬼的手中……”
突然,他的话被火光一闪和一声枪响打断了。在他刚才还满怀惊诧和敬意注视着的地方,但见一片火光。待到他再仔细看时,钦加哥已经不在那儿了。就在这当儿,侦察员已经朝前举着枪,做好射击准备,急不可耐地等着敌人出现了。但是,在那想要打死钦加哥,而结果未能如愿的惟一的一枪之后,敌人的进攻好像也就停止了。有一两次,他们觉得听到远处的灌木林在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动物从那儿奔跑通过。鹰眼也很快就指出,那是“豺狼在奔跑”,因为有外来者闯入了它们的领地,所以它们在仓猝逃窜。他们焦急不安地屏息过了一会后,突然听到有东西跳进水中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一声枪响。
“这是恩卡斯的枪声!”侦察员说,“这孩子手里有校好枪!这声音我太熟了,就像父亲听自己的孩子说话一样,因为这枪原先是我用的,后来我有了一枝更好的,才给了他。”
“这一情况有可能说明什么呢?”海沃德问,“说明我们一直受到监视,看来我们得挨一顿揍了。”
“那边那块打得四散的烧着的木头,可以证明来者不善。不过从这位印第安人来看,咱们并未受到任何损失。”侦察员收起枪,跟着重新出现在火光中的钦加哥,走到墙脚边,一面说,“大酋长,怎么回事?是不是那班明果人还在死死盯着咱们?还是只有个把匪徒故意逗留在战场上,想从死人头上剥几张头皮,好带回去向他们的婆娘们大吹一通,说自己如何如何英勇,如何打败白脸孔?”
钦加哥非常镇静地重又坐了下来,直到仔细地研究过被那颗几乎使他丧命的子弹打中的烧着的木头后,他才愿意做出回答;他伸出一个指头,用英语说了一个词:
“一个。”
“我也这么想哩,”鹰眼也坐了下来,回答说,“不过那家伙没等恩卡斯开枪就跳进湖里,那就更可以回去大吹一通啦,会吹牛说,他一直钉住了两个莫希干人和一个白种猎人不放——至于那个军官嘛,在这种场合中就算不了什么啦。好吧,让他去吹吧!让他去吹吧!每个部落里总会有几个正直的人,瞧不起这种胡说八道的牛皮客的,尽管老天爷知道,在麦柯亚人中,这样的好人是不多的。大酋长,这坏蛋的一枪,可就打在你耳朵边哩!”
钦加哥漠不关心地扭头朝被子弹打中的地方看了一眼,接着就回复到原来的姿势,那沉着镇静的样子,仿佛说,这种区区小事,根本无扰于他似的。就在这时候,恩卡斯悄悄地溜回到他们身边,在篝火旁坐了下来,他也像他父亲一样,流露出一种若无其事的表情。
所有这些动作,海沃德都看在眼里,对此大为惊讶,而且也颇感兴趣。他觉得这几个森林居民之间似乎有着一种奥秘的沟通思想的方法,可是,他的官能和才智却怎么也捕捉不到它。刚才发生在这漆黑一团的草原上的一幕,要是换上一个白人青年,一定会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没了,说不定还会大大地渲染一番,可是这个年轻的战士,却似乎只愿让事实本身来为他说明这一切。说实在的,对一个印第安人来说,现在也的确不是夸耀自己功绩的时候;要是海沃德不问,有关这件事,也真的有可能一句都不再谈及了。
“恩卡斯,那个敌人怎么样了?”海沃德问道,“我们听到了你的枪声,还盼望这一枪没白放呢!”
那年轻的酋长默不作声地掀起自己的猎装,露出挂在里面的一块带发的头皮——胜利的标志。钦加哥把手按在那头皮上,仔细地看了一会,接着他放开了手,露出一脸厌恶的神情,大声说:
“奥奈达人!”
“奥奈达人?”侦察员重复了一句。他本来对四周的情形已经不再感兴趣,几乎已同他的红人伙伴一样一声不响了,此时却又异常认真地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那血淋淋的胜利标志,说:
“老天爷,要是奥奈达人也来暗算我们,那我们真要四面受敌了!瞧,在一个白人看来,这一小块头皮和别的任何一个印第安人的头皮,并没有两样,可是这位大酋长却能认出,这是从明果人头上剥下来的。不,他甚至还能说出这可怜的家伙是属哪个部落的。在他的眼里,这块头皮就像一页书,每一根头发就像一个字母一样容易哩!一个印第安人能懂得最聪明的白人所不懂的一种语言,还有哪一个白人有权利来夸耀自己的学识渊博呢!孩子,你说说,这混蛋是什么人?”
恩卡斯抬头看着侦察员的脸,轻声说:
“奥奈达人。”
“也是奥奈达人!一个印第安人一旦话说出口,通常都不会错;而当他得到他的族人拥护时,他的话便成了真理了。”
“这可怜的家伙把我们错当成法国人了,”海沃德说,“要不,他不会来伤害一个朋友的性命的。”
“把一个有战斗花纹的莫希干人错当成休伦人?那就等于你们把蒙卡姆的穿白制服的警卫队也错当成穿红制服的英国皇家军队了。”侦察员答道,“不,不,毒蛇对自己的目标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是不会有什么大错误的。因为明果人和特拉华人之间并不友好,而巨他们还随便地听任他们的部落去参加白人的战争,自相残杀;从今天这件事来看,即使奥奈达人真的也为我们的皇上服务,但要是这个恶鬼碰巧落到我手里,我也用不着多加考虑,会亲手用我的鹿见愁朝他开火的。”
“那就会破坏我们的条约,而且也有损于你的人格哩!”
“一个人和另一个民族的人相处久了,”鹰眼继续说,“只要他们是正直的,而他又不是个坏蛋的话,他们之间是会产生感情的。实际上,是狡猾的白人有意在这些部落中制造大混乱,混淆了敌友关系,所以弄得原来说同一种语言——或者可以叫做同样语言——的休伦人和奥奈达人,也相互剥起对方的头皮来;而同是特拉华人,也被分成了两派,一小部分留在自己大河边的部落原来住地一带,和明果人一鼻孔出气,大部分则出于对麦柯亚人天生的仇恨,而居住在加拿大——这一来就把一切都搅乱了,把战争的和谐也给破坏了。可是,红人的天性,不可能随着政策的改变而改变,因此,莫希干人和明果人之间的感情,也就很像一个白人和一条毒蛇的关系了。”
“我听了感到很遗憾,因为我原来一直以为,住在我们境内的土人,都会认为我们正直宽大,战争中会完全站在我们一边的。”
“哦,把自己的战争看得比外人的战争更重要,我相信这原是人类的天性。可是,以我来说,我爱的是正义,因此我不愿说我恨明果人——因为那不符合我的肤色和宗教。不过,我还要重复一句,要不是因为天黑看不见,我的鹿见愁是决不会放过那个鬼鬼祟祟打冷枪的奥奈达人的。”
接着,这位诚实而固执的森林居民,看来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理由充分,也不管这些理由对于争辩的对方有什么效果,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篝火,不再争论下去了。海沃德也起身走到护墙边,他觉得自己太不习惯这种森林中的战斗了,心中一直提心吊胆,在这种有可能遭到暗算的情况下,一直不能保持镇定自若,不像侦察员和那两个莫希干人那样。他们那敏锐的、经过长期实践的感觉,其本领,往往使常人难以置信,既能察觉危险,还能使它们弄清危险的程度和持续的时间。他们三人中,看来没有一个人对眼下处境的安全可靠再有怀疑了,因而他们准备立即开会商讨今后将要采取的步骤。
关于刚才鹰眼提到的各族之间,甚至是部落之间的混乱状态,在当时是非常严重的。那种语言上的,当然还有血统上的联系,在许多地方都被割断了;其后果之一是,特拉华人和明果人(六个联盟部落的人的总称)站在同一支队伍中作战,而明果人虽然深信自己和休伦人同族,但还是要去剥他们的头皮。就连特拉华人本身也分成了两派。虽然那位莫希干族大酋长由于热爱祖先传下的这片土地,所以还带着一小批追随者留在爱德华堡,在英王的麾下服役,但是大家都知道,他这一族的大部分人,都是作为蒙卡姆的同盟者出现在战场上的。即使我们的故事中讲得还不够清楚,读者大概都知道,特拉华人,也就是莱那泼人,他们自称是一个人数众多的民族的祖先,这个民族曾经是现为美国东北部大多数州的那片土地的主人。而莫希干族,是其中的一个历史悠久、深受尊敬的成员。
当然,侦察员和他的伙伴们,在这儿仔细研究今后将要采取什么方法,在如此众多敌对而野蛮的种族中行动时,对于那种使得朋友间互相残杀,而生来的仇敌并肩战斗的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是有着充分了解的。现在,篝火添足了木柴,那几位战士——连同鹰眼在内——都在维绕的烟雾中正襟危坐,样子显得如此严肃、庄重;海沃德深知印第安人的习惯,他懂得为什么要这样的原因。于是他就靠在一个墙角上,在这儿,他既可以做一个会议的旁观者,又可以观察到来自外部的任何危险。他以最大的耐心,等待着他们讨论的结果。
经过了一阵短短的,但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静默之后,钦加哥点燃了烟斗,开始吸起烟来。他的这个烟斗,杆儿是用木头做的,烟锅是用本地产的一种软石细心地雕凿成的。当他把那烟斗怡情的芳香吸够之后,又把烟斗递到了侦察员的手中。这只烟斗就这样递来递去,来回传了三次;在这段时间里,大家都沉默着一语不发。最后还是由年龄最大、地位最高的大酋长先开口,他稳重严肃地说了几句,提出了要讨论的问题。接着便是侦察员发言,当他发表了相反的意见时,钦加哥又进行反驳。可是年轻的恩卡斯却一直恭恭敬敬地静静坐着,直到鹰眼恳切地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才开口。从各人发言的姿态看,海沃德看出,父子俩的意见是一致的,而那白人则持有不同意见。双方的辩论变得愈来愈激烈,最后,显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辩论上去了。
尽管他们的友好争论愈来愈激烈,但是从这几个辩论者的耐心克制和彬彬有礼中,最谦恭有礼的基督教集会——甚至有虔诚的牧师出席的集会——都可以得到很多有关沉着自制方面的教益。恩卡斯的话,和他那位更为老练、更有才智的父亲说的,同样引人深切注意。没有一个人贸然作答,看来,都是在把对方的话默默地仔细考虑过一番之后,才做出回答。
两个莫希干人说话时的手势是这样直截了当,毫无做作,因此海沃德不难从此了解到他们争论的来龙去脉。而另一方面,侦察员的手势就显得模糊不清,因为在他身上还遗留着一些白人的傲慢,那种多少有些做作的冷淡表情,这是各个阶层的英美人在不太激动时的特征。从那两个印第安人不时比划着森林里的道路的样子来看,他们显然极力主张从陆地追踪敌人,但鹰眼却一再伸手指着霍里肯湖,这说明他是主张渡湖追踪的。
从各方面的迹象来判断,鹰眼的论点看来愈来愈站不住脚了,问题马上就要按照和他相反的意见决定下来,这时他突然站起身来,扔掉了原来的那种冷淡态度,突然采用印第安人的方式,以他们那样的口才辩论起来。他伸出一只胳臂,用手指着太阳,来回地比划着日出日落的样子,说明为了要达到他们的目的,还不知道需要过多少日子。接着,他又描述了一条得翻山涉水的漫长而艰苦的道路。他另一些手势,则显然指的是那个睡着的孟罗的年老体弱。海沃德发觉,就连他自己,也被他们提到了,侦察员摊开了手掌,说到了“大方的手”——这是海沃德以自己的豪爽,在各友好部落中赢得的雅号。接着他又比划出一只独木舟轻盈前进的样子,用来跟一个衰弱疲乏的老人的螨珊步履做强烈对比。最后,他又指了指那张奥奈达人的头皮,显然,这是他主张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儿,而且沿途还不能留下丝毫痕迹。
两个莫希干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流露出赞同的表情。鹰眼的见解渐渐产生了作用,在他的发言快要结束时,他的话博得了一阵阵常见的赞叹声。总之,此时恩卡斯和他父亲都已放弃自己原来的意见,转而相信侦察员的主张了。他们的态度是那么磊落大方,坦率真诚。而要是他们是个伟大文明国家的代表的话,他们的这种态度,肯定会导致自己政治上的垮台,因为他们出尔反尔,永远失去了信誉。
问题一经解决,除了记住最后的决定之外,对刚才的争论以及有关的一切,大家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鹰眼并没有得意忘形地环顾左右,在别人的赞扬目光中去欣赏自己的胜利,而是非常镇静自若地,在即将熄灭的篝火旁躺下他高大的身躯,闭上眼睛入睡了。
现在,只剩下两个莫希干人了,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已用于为别人服务,此刻总算留下一点时间,父子俩赶紧趁此叙一叙家常。钦加哥立刻抛开他那印第安酋长庄重严肃的态度,开始亲切、风趣地和儿子攀谈起来。恩卡斯也像他父亲那样高兴地应答着。没等侦察员鼾声大作,他们这父子俩的神情姿态就已完全变了样儿了。
要把他们那种音乐般的亲热的谈笑声描绘出来,使那些从未听到过这种美妙和谐声音的人也能理解,那是不可能的。这种声音的音域,特别是那青年人的音域,简直令人吃惊,他能从最低沉的低音,一直提高到为女性所特有的那种柔和的高音。父亲的眼睛充满喜悦地注视着儿子灵巧的一举一动,对于儿子那富有感染力的但是轻轻的笑声,他也总是报以微笑。由于这种慈祥的天然感情的流露,他那温柔的脸上,已经见不到凶暴的痕迹。他身上那象征死亡的花纹,看上去更像是一种闹着玩的化妆。而不像是希望带来毁灭和死亡的标志。
他们这样纵情地谈笑了一小时后,钦加哥突然说他想睡了,接着便用毯子蒙住头,在地上躺了下来。恩卡斯的欢乐情绪也就戛然而止;他小心地把篝火的余烬拨弄了一下,让他父亲的脚能更暖和一些。接着他自己便也在这废墟上躺下睡了。
海沃德见这些经验丰富的森林居民都已安心休息,自己便放了心,也学着他们的样入睡了。时间还不到半夜,这个废墟里的人们便都已睡熟,像周围平原上那些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那样,变得寂静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