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正坐在客厅里斟茶。她一只手轻轻扶着茶壶,另一只手按着茶炊的龙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漫过茶壶口,溢到托盘里。她虽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却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也没有注意到我们进来。
当你努力追忆一个亲人的容貌时,总有许许多多往事一齐涌上心头,要透过这些回忆来看它,就像透过泪眼看它一样,总是模糊不清。这是想象的眼泪。因此在我极力回忆妈妈当年的音容笑貌时,我只能想象出她那流露着始终如一的慈爱的棕色眼睛,她那颗长在短短的鬈发下面的脖子上的黑痣,她那雪白的绣花衣领和那常常爱抚我、常常让我亲吻的、细嫩纤瘦的手,但是她的整个神态却总是从我的记忆里滑掉。
沙发左边摆着一架古老的英国大钢琴,大钢琴前面坐着我的黑头发、黑皮肤的小姐姐柳博奇卡[12],她用刚在冷水里洗过的玫瑰色手指显然很紧张地在弹克莱曼蒂[13]的练习曲。她十一岁了,穿着一件麻布短衣,一条雪白的、镶花边的衬裤,只能用arpeggio[14]弹八度音。她旁边侧身坐着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玛丽亚·伊万诺夫娜戴着有红缎带的包发帽,身穿天蓝色敞胸短上衣,脸色通红,怒气冲冲;卡尔·伊万内奇一进来,她更加板起脸来了。她威严地望一望他,也不答礼,用脚踏着拍子,继续数着:“un,deux,trois,un,deux,trois”,[15]声音比以前更响,更专横。
卡尔·伊万内奇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点,还是按照德国的敬礼方式,一直走到我母亲跟前,吻她的小手。她醒悟过来了,摇摇头,仿佛想借此驱散忧思。她把手伸给卡尔·伊万内奇,当他吻她的手的时候,她吻了吻他那布满皱纹的鬓角。
“ich danke,lieber[16]卡尔·伊万内奇!”她仍旧用德语问道,“孩子们睡得好吗?”
卡尔·伊万内奇本来一只耳朵就聋,现在由于钢琴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弯下腰,更靠近沙发一些,一只手扶着桌子,单腿站着,带着一种当时我觉得是最文雅的笑容,把小帽往头上稍微一举,说:
“您原谅我吗,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
卡尔·伊万内奇怕他的秃头着凉,从来不摘掉他那顶小红帽,但是每次走进客厅里来,他都请求人家许他这样。
“戴上吧,卡尔·伊万内奇……我在问您,孩子们睡得好不好?”maman向他稍微靠近一些说,声音相当响亮。
但是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用小红帽盖上秃头,笑得更和蔼了。
“你停一下,米米[17]!”maman笑着对玛丽亚·伊万诺夫娜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妈妈的容貌本来就非常俊秀,她微笑的时候,就更加美丽无比,周围的一切也仿佛喜气洋溢了。如果我在自己一生中痛苦的时刻能看一眼这种笑容,我就会不晓得什么是悲哀了。我觉得人的美貌就在于一笑:如果这一笑增加了脸上的魅力,这脸就是美的;如果这一笑不使它发生变化,它就是平平常常的;如果这一笑损害了它,它就是丑的。
妈妈同我打过招呼以后,就用双手抱着我的头,让它朝后仰,然后,聚精会神地看了我一眼说:
“你今天哭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吻吻我的眼睛,用德语问道:
“你为什么哭啊?”
当她同我们亲切交谈的时候,她总是用她熟谙的这种语言。
“我是在梦里哭的,maman。”我说。我回想起虚构的梦境的详情细节,不禁颤抖起来。
卡尔·伊万内奇证实了我的话,但是对于梦里的事只字未提。大家又谈到天气,米米也参加了谈话。然后,maman往托盘里放了六块糖给几个可敬的老家人,就站起身来,走近摆在窗口的刺绣架。
“喂,孩子们,现在到爸爸那里去吧,你们告诉他,他去打谷场以前,一定要到我这里来一趟。”
又是音乐、数拍子,又是严厉的目光。我们到爸爸那里去了。穿过从祖父的时代就保留着仆从室这个名称的房间,我们走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