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当时我能想象,遭遇到那一切不幸以后,我还会活下去,而且有朝一日会平心静气地回想它们吗?……
追忆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想象不出会落个什么结局;但是我模糊地预感到,我算是无可挽救地完蛋了。
起初楼下和我的四周笼罩着一片寂静,至少说,由于我内心过分激动,使我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逐渐能分辨出各种声音来了。瓦西里走上楼来,往窗台上扔了一件什么东西,像是一把笤帚,他打着呵欠,躺在大木柜上。楼下传来奥古斯特·安东内奇的声音(他一定是在议论我),随后是孩子们的谈笑声、奔跑声,几分钟以后,家里一切如常,仿佛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关心我坐在漆黑的贮藏室里。
我没有哭,但是心口压着像石头那样沉重的东西。各种思绪和幻影,越来越快地从我的混乱的头脑中掠过;但是,关于我所遭受的不幸的回忆,不住地打断它们的离奇古怪的锁链,我又陷入没有出路的绝境:不知我的命运如何,又是绝望,又是恐惧。
有时我想,大家都不喜欢我,甚至憎恨我,一定有些不明究竟的道理(当时我确信,所有的人,从外祖母起,一直到车夫菲利普,都憎恨我,对我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我一定不是我父母的儿子,不是沃洛佳的弟弟,而是一个不幸的孤儿,出于善心收养的弃婴,我自言自语地说;这种荒唐想法不仅使我得到一些悲惨的安慰,甚至完全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我很高兴地想到:我所以不幸,不是因为我犯了错误,而是我生来就命该如此,我的命运同不幸的卡尔·伊万内奇的很相似。
“我自己已经识破了这个秘密,何必还把它隐瞒着呢?”我自言自语地说,“明天我就到爸爸跟前,对他说:‘爸爸,用不着隐瞒我的身世的秘密了;我已经知道了。’他一定说:‘没有办法,我的孩子,这事迟早你总会知道的,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但是我收养了你,如果你不辜负我的爱,我永远不会遗弃你。’于是我对他说:‘爸爸!虽然我没有权利这样称呼你,但是现在我最后再叫你一声,我一向爱你,将来也会爱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是我的恩人,但是我再也不能在你家里待下去了。这里谁都不爱我,st.-jérômc发誓要毁掉我。不是他走,就是我走,因为我管束不住自己,我恨他恨到极点,因而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会杀死他。’是的,我就这么说:‘爸爸,我会杀死他。’”于是爸爸就开始恳求我,但是我只摆摆手,对他说:“不,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我们不能一同生活,放我走吧。”于是我拥抱他,对他说(不知为什么说的是法语):“oh mon père,oh mon bienfaiteur,donne moi pour la dernière fois ta bénédiction et que la volonté de dieu soit faite!”[56]我坐在漆黑的贮藏室里的大箱子上,想到这里就大哭起来。但是我猛然回想起等待着我的可耻的处罚,现实便露出它的真面目,幻想转瞬间都消逝了。
有时我想象自己已经自由了,不是在我们家里。我加入了骠骑兵团,前去打仗。敌人从四面八方向我冲来,我挥舞着佩刀,杀死一个,又挥一下,又杀死一个,接着又是一个。最后,由于受伤和疲劳,我没有一点力气,就倒在地上,喊道:“胜利啦!”将军走到我跟前,问道:“我们的救星,他在哪儿?”人们指着我,他就扑过来拥抱我,含着欢喜的眼泪喊道:“胜利啦!”我逐渐恢复健康,胳膊上绑着黑色吊腕带,在特维尔林阴路上散步。我当了将军!那时皇帝遇见我,问道:“那个负了伤的年轻人是谁?”人们对他说,这就是那位著名的英雄尼古拉。皇帝走到我跟前,说:“谢谢你。无论你要求什么,我都照办。”我恭恭敬敬地行个礼,倚着佩刀,说:“我很高兴,伟大的皇帝,能够为祖国流血,我愿意为祖国牺牲;但是,如果承您的恩宠,许我要求什么,我只要求一件事,允许我消灭我的仇人,那个外国鬼子st.-jérôme。我渴望消灭我的仇人st.-jérôme。”我威风凛凛地站在st.-jérôme面前,对他说:“你造成我的不幸,à genoux[57]!”但是我猛然想起,真的st.-jérôme随时会拿着树条进来,于是我就觉得自己不是拯救祖国的将军,而是一个最可怜、最悲惨的人了。
有时我想到上帝,我大胆地询问他,他为什么惩罚我?“我觉得早晚并没有忘记祷告;那么,我为什么要受苦呢?”可以肯定地说,在少年时期使我不安的对宗教的怀疑,现在我已经走出了第一步。我怀疑,并不是因为我遭到不幸,因而产生抱怨和不信神的心情,而是因为在我完全神经错乱和整日孤寂的这个时候,天道不公的思想涌上了我的心头,像一颗不好的种子雨后落在松软的土地上,迅速生根发芽一样。有时我想象我一定会死掉,我便生动地想象着当st.-jérôme在贮藏室找到的不是我,而是一具死尸时,他所表现的惊异神情。我回想起纳塔利娅·萨维什娜讲的故事,说死人的阴魂不散,四十天不离开自己的家,我想象自己死后,就变成隐身人,在外祖母家所有的房间里游荡,偷听柳博奇卡真心真意的哭泣、外祖母的叹息、爸爸同奥古斯特·安东内奇的谈话。“他是一个可爱的孩子!”爸爸会眼中含着泪水说。“是的,”st.-jérôme说,“不过淘气极了!”“您应当尊重死者!”爸爸就会说,“是您把他置于死地;您把他吓坏了,他忍受不了您给他准备下的那份侮辱……滚吧,恶棍!”
于是st.-jérôme就跪倒在地,哭着求饶。四十天以后,我的灵魂就飞到天堂去;在那儿我会看到一样美妙得惊人的、洁白透明的、长长的东西,感到那就是我母亲。那个白白的东西一直围绕着我,爱抚我;但是我觉得心神不定,好像辨认不出她来。“如果真的是你,”我说,“那就把身形显得更好一些,好让我能拥抱你!”于是她的声音回答我说:“我们这儿全都这样,我无法更好地拥抱你。难道这样你不高兴吗?”“不,我非常高兴,但是你不能给我搔痒,我也不能吻你的手……”“不必这样,在这儿,这样就好极了。”她说,于是我觉得真的美好极了,我同她一起越飞越高。这当儿我仿佛醒过来,又发现自己坐在漆黑的贮藏室里的大箱子上,泪流满面,毫无意义地重复一句话:“我们越飞越高。”我费了好半天的气力来弄清自己的处境;但是现在,我的心目中呈现出一幅阴惨透顶、难以测知的远景。我极力想再唤回那些被现实的意识打断了的、慰藉人心的快乐梦想,但是使我惊异的是,我刚一进入先前那些幻想的境界,就看出它们不可能接续下去,而最使人惊奇的是,它们已经不能使我得到丝毫的乐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