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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COMME IL FA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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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本书所写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几次提到和这个法语标题相应的概念。现在我觉得有必要专章来阐明这个概念,因为在我的一生中,这是教育和社会灌输给我的一种最有害、最虚伪的概念。

人可以划分为好多类——穷的富的,善的恶的,文的武的,聪明的愚笨的等等;但是,每个人都一定有他自己所喜爱的主要分类,他不知不觉地把每个生人列在这一类里。在我描写的这个时期,我所喜爱的主要分类法就是把人分成comme il faut和 comme il ne faut pas[54]这样两种。第二种人又分成生来就不 comme il faut和普通人两类。我尊敬comme il faut的人,认为他们有资格和我发生平等的关系;而对于第二种人,我就装出轻视的神情,实际上是憎恶他们,对他们个人抱着一种侮辱的情绪;第三类人对我来说并不存在,我根本看不起他们。我所谓的 comme il faut,第一个主要条件是讲一口流利的法语,特别是发音准确。一个法语发音不准确的人,马上就在我心里唤起憎恶的情绪。“你既然不行,又何必想和我们讲得一样呢?”我怀着恶毒的讥讽在心里问道。comme il faut的第二个条件是要留着长长的、刷得干干净净的指甲。第三个条件是要知道怎样行礼、跳舞和应酬。第四个条件十分重要,就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经常露出一种优雅而傲慢的厌倦神情。除此以外,我还看得出一些普遍的特征,根据这些特征,不必交谈,我就判断得出他是属于哪一类。在这些特征中,除了布置房间、手套、字迹、马车以外,主要的是脚。我一看到靴子和裤子的关系,马上就能确定一个人的地位。不带后跟的方头靴子,窄裤脚上不系套带——这是个普通人。靴头又窄又圆,带后跟,裤脚很小,系着套带,裤腿紧裹着大腿,或者裤脚肥大,系着套带,像华盖一样罩在靴头上——这是一个mauvais genre[55]的人,诸如此类。

奇怪的是,我肯定不能成为comme il faut的人,却对这个概念感到极大兴趣。也许正因为我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做到这种comme il faut,它才牢牢地扎根在我心里。为了获得这种品质,我浪费了多少宝贵的、十六岁的美好光阴,回想起来都很可怕。我所模仿的一切人——沃洛佳、杜布科夫和我的大多数朋友,他们似乎都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这种品质。我怀着嫉妒的心情注视着他们,悄悄地学法语,学习行礼时不望着对方,学习应酬和跳舞,学习在心中培养一种不关心一切和厌倦一切的神情,学习修指甲,为了修指甲,我用剪子把手指上的肉都剪掉了,就是这样我还觉得,要达到目的,还要下很大的苦功。房间,写字台,四轮马车,这一切我怎么也不能布置得那么comme il faut,尽管我不喜欢实际事务,我还是尽量去做。在别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切搞得尽美尽善,好像不可能是另外的样子。我记得,有一次我修指甲费了那么大力气,仍然徒劳无益,我就问指甲好得出奇的杜布科夫,他的指甲是不是早就这样,他怎样做到这样的?杜布科夫回答说:“从我记事起,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努力使它们这样,我不懂一个体面人怎么会有别样的指甲。”这个回答使我伤心透了。当时我还不知道,comme il faut的主要条件之一是要隐瞒在达到comme il faut上所花的力气。对于我来说,comme il faut不但是很重要的美德,良好的品质,是我想达到的完善的境界,而且是一种必要的生活条件,少了它,世界上就没有幸福,没有荣誉,没有任何美好的东西。著名的艺术家也罢,学者也罢,或者人类的救世主也罢,如果他不 comme il faut,我就不尊敬他。一个comme il faut的人比他们高一筹,不能同他们相提并论;他让他们去画画,作曲,著书立说,行善;他甚至因此而称赞他们,不论谁有优点,为什么不加以称赞呢?但是,他不能同他们站在一个水平上,他是comme il faut,而他们不是——这就够了。我甚至觉得,假如我的兄弟,母亲或者父亲不comme il faut,我就要说这是一桩不幸的事,我和他们之间就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处。这种观念给我带来的最大害处,既不是为了经常关心去遵循对我很困难的comme il faut条件妨碍我做任何正事而浪费了黄金般的光阴,也不是对十分之九的人类的憎恶和轻视,更不是对comme il faut圈子以外的美德注意不够。最大的害处在于,我相信comme il faut在社会上占有独立地位,一个人如果是comme il faut,就不必努力去做官,去当车匠,去当兵,或者去做学者;他如果达到这种地位,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甚至比大部分人都崇高。

在青年时期的某一阶段,犯过许多错误,迷恋过许多事物以后,每个人通常都理解到必须积极参加社会生活,选择一个劳动部门为它献身;但是一个comme il faut的人却很少这样做。我过去认识,现在还认识许许多多年老的、高傲的、自以为是的、判断力很强的人,如果在阴间向他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是干什么的?你在阳世做了些什么?”他们只能这样回答:“je fus un homme très comme il faut.”[56]

这种命运等待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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