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幕剧）

登场人物

贾正经——稽查长，年约五十。

贾世杰——正经的儿子，年约十九。

贾晓琴——正经的四太太，年约二十二。

贾正纬——正经的胞弟，年约四十。

魏 禄——贾仆，年约二十五。

景 儿——晓琴的丫环。

巡 警——一人或两人。

时代

一九二二年

地址

一个繁华的大城

布景

贾正经的会客室。中壁为一椭圆形的门，外有过道，左通正经的书斋，右通世杰的寝室，并有过道通东院，台左有屏风，旁有一钢琴。更旁为一躺椅，琴之三面有西式小椅。靠左壁有一长桌，上置电话机、花瓶、笔、墨、纸、砚、朱红印匣及烟罐、洋火等物。台右有一圆桌，围有椅子四把。壁上挂的是正经父母的遗容和几张小像片。

开幕时，景儿正在擦圆桌上的麻雀牌，魏禄含着半头烟卷，带着很有心事的样儿坐在躺椅上。

景　为什么事情叹气？又输了吗？

魏　（无精打采）唉！帮人家干事情总是难！

景　可不是吗？俗话说得好：“端了人家的碗，要服人家管。”在别人家里当差，哪有在自己家里做少爷舒服呢？（稍顿）我劝你就不要再赌了吧！我昨天听着老爷对四太太说，倘若你再整天的赌钱，他就要辞退你！（把擦好了的牌装在盒子里）

魏　（冷笑）哼哼！他要辞退我？谅他不敢！

景　（微笑）嗳哟！你不要在我面前摆这些穷架子罢！倘若他辞掉了你，你还敢把他怎样吗？（将牌装盖好了，用手巾向身上拂拭了一番）

魏　（很有决意的样儿走近景儿）景儿——不要紧！老爷不辞退我则罢了，如果他辞了我，自然我有法子对付他，总可以使咱们俩决不至离开。（双手抚着景儿的肩，两眼呆望着她的脸，显出一种媚态）

景　你别要来这套吧！（把魏禄的手推开，转过脸去）

魏　（急状）唉！谁又骗你呢！

景　（回过脸来）那么我倒要问你：昨天晚上你上哪儿去了？

魏　（踌躇状）昨天晚上？我……我回家去了……

景　你不说过你的媳妇早死了吗？

魏　我的媳妇死了，我的父母没有死呵！（媚笑）

景　（怒状）你不要瞒我了！昨天你上小金香那儿去了，是不是？哼！

魏　你实在太多心了。自从上月到现在，谁又到她那儿去了呢！（景儿低着头，魏禄做出安慰她的样儿）你放心罢，我决不是那种见好爱好的东西，你何必这样地生气呢？

景　（命令状）从今日起，晚上不准再出去！

魏　从明天起，好不好？因为我今天还要去翻本啦。你还有没有钱？再给我两块！

景　（反抗状）我没有钱！老爷说过不准你赌了。

魏　（瞪眼）他不准我赌？他自己干吗整天整夜的赌？

景　他是八字生得好，你还不是八字生坏了；倘若你有他这样的八字，现在你还不是可以坐在家里“耀武扬威”地赌，谁敢说你一字半句吗？

魏　得啦得啦！这些零零碎碎的话，你也不要说罢。赶紧给我两块钱。我赌了这次之后，决不再赌了。

景　（不耐烦状）你这一套话我实在听够了。（转身欲下）

魏　（跟着）哪个再骗你……是……

景　你是发惯了“哑叭誓”的！

景　（接电话）喂！你们哪儿？……贾宅……哦……你是吴老爷吗？……要请我们老爷讲话吗？请您稍微停一会儿……

经　（接电话）喂！你是老吴吗？……我是正经吓……什么？……你与老张今天不能来吗？……不成不成！咱们只来八圈完事，好不好？……哦……哦……我知道了……你们要去替小玉凤捧场吗？……既是这样，那么明天来罢。……喂！我说，老张昨天真岂有此理，他明明知道我单吊“发财”，硬要打了“东风”出来，闹得庄家和个三翻，弄给我那一盘输了四百多块，你看糟不糟呀？……我走了之后，你们又来了八圈吗？……谁输？……你输呀！……哈……哈哈……哈……哈哈……你也应该输输吧，你在这几天也赢太多了！……我的手气可是糟极了……什么？……他们想开办剧场吗？……没有来……你放心罢，倘若他们不先来运动我是决不成的！……还有什么话吗？……好……好……是……是……回头见。（放下耳机）

景　老爷！二老爷来了。

经　请！（景儿转身欲下）喂！景儿——你少和魏禄鬼鬼祟祟地胡闹！听见没？

纬　哥哥没有上稽查处吗？

经　没有去。你从家里来的吗？（两人坐下）

纬　不是。我从学校里来的。

经　（去掉烟灰）怎么世杰今朝还没有回？

纬　想必是他与几位女同学上公园去了罢。

经　（不乐意状）我说你现在也太让他们胡闹了，从前的学校办得非常的好，凭空现在要来实行什么男女同学，对那些无识无知的青年们，讲些“自由恋爱”——这些事情是很危险的呀！你是学校的校长，倘若将来闹出什么事情来了，你是要负完全责任的呀！（恳切状）现在社会上不满意你的很多，这都是因为你的女儿世贞与那个高丽人结婚的反响。（略顿）这种事情也难怪他们要反对，就是我也非常的不满意。你想，文赞多氏是一个高丽人，你怎能使你的女儿与他结婚呢？”

纬　这婚姻的事，完全是世贞自己的自由，我怎能干预呢？

经　（皱眉）在你们这般新人物看起来，似乎不错；但是她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中国人倒也不要紧，为什么你独独让她嫁给一个高丽人？这不但是有害家风，而且是有碍国体啦！

纬　（微笑）我倒要请问哥哥：高丽人是哪一样不好？请问！

经　唉——枉费你还是留学生的出身，难道高丽人是亡国奴你也不知道吗？

纬　哥哥这话又错了。难道亡了国的人就不是“人”吗？亡了国的人就不能与别人结婚吗？不见得罢？

经　（不耐烦状）与你这种脑筋不清楚的人说话，简直要气死我！（抽烟）

纬　（笑容）请哥哥别动气！“爱情”这件东西是不能与别的东西相比的；它是没有国界种界的；它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它照耀在世界似太阳一样的公平；它好比天上的雨，降在哪儿就落在哪儿的。总之，无论社会上怎样地批评我，怎样地骂我，但我始终认为我的女儿与高丽人结婚是对的；况且这是他们俩的事情，别人是不能干涉的。

经　（起立欲走）请你不要说这些新名词罢，我实在不愿听了。老实说，我的世杰下学期是不准他跟你去受这种可怕的教育，倘若他将来爱上了一个印度婆子，那还了得吗？你简直不会做父亲嚜！（叹气不已）

纬　（起立作强笑）请哥哥不要走，亦别动气，我不再谈说得啦！“木已成舟，米已成饭”，也用不着再说了，我另外还有别的事情要与哥哥商量啦！

晓　（笑容）叔父刚来吗？世杰今天怎么还没有回？

纬　我来了一会儿。世杰也想必快要回了。四嫂看的什么书？

晓　（着正经睨了一眼，支吾半晌）看的是《红楼梦》。

经　（凶猛状）什么！你又在看《红楼梦》？我前天教你不要看这种书，你又看起来了！你见哪个女人敢看这种淫书？

纬　哥哥，这书看看无妨，是极有价值的文学书。我预备下学期在文学系必修科里要选这本书做课本啦！

经　嗳！（音拉长）那是决计干不得的呀！（略顿，皱眉）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与我商量，赶快都说罢。我还要去约人来打牌啦！

纬　我今天来，就是要请哥哥给我一点“陈肉桂”。

经　你要“陈肉桂”干吗？

纬　因为我们间壁有个寡妇害“气痛”病已经好几天了，据大夫说，他这种病是很特别的，非要吃廿年前的陈肉桂，否则是不能好的，所以我特地来请哥哥送一点给她。

经　（摇头）这可不成！我那肉桂留了廿多年，我自己尚且舍不得吃，还肯送给别人去糟蹋吗？

纬　（恳切状）请哥哥就送一点给她罢，这是做好事啦！

经　（疑惑状）这件事情与你有什么好处？

纬　哥哥，话不能这样的讲，凡是一件事情与别人有好处的，就是与自己有好处啦——救人即是救己。肉桂在什么地方，请哥哥费神找一点给我罢。

晓　（表同情状）是。您就去找一点给叔父罢。（一边说着，一边催着正经往里走）

经　（不耐烦状）肉桂还在东院楼上啦，这多麻烦。（思索片刻）好，你（指正纬）就跟我一块儿上东院去取罢。

景　四太太，昨天听说老爷想辞退魏禄，究竟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晓　（停住琴声，稍露微笑）奇怪！老爷要辞退魏禄与你有什么妨碍？何必你要打听呢？难道他与你还有什么关系吗？（喝茶）

景　（颊红，作强笑）我说，四太太说话真有点意思，魏禄是男人，我是女人，我们俩既是道不相同，还有什么关系吗！（稍顿）不过魏禄在咱们家里干了多年的事，的确是我们的一个好“帮手”；倘若老爷辞了他，我岂不是少了一个好“帮手”吗？

晓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以为你和他还有别的关系咧。放心罢，原先老爷是有辞退魏禄的意思，后来经我从中劝解了一番，才把原意打消了。

景　（笑容）照这样地说来，魏禄倒应该重重地谢谢四太太啦。

晓　（微笑）不但他应该谢谢我，只怕你也要感激我吧！（景儿一笑欲走）喂！景儿——你上门口去候着少爷，如果他回了，叫他先上我这儿来。快去！

杰　（惊慌的低声）四姨！爸爸上稽查处去了吗？

晓　没有。他与你叔父刚才上东院去了。你今天干吗才回？（显出一种很疼爱的样儿）

杰　因为我上公园去逛了一会儿，我爸爸问了我吗？

晓　（愁眉）可不是吗？昨天晚上你睡了之后，你爸爸上我房里来，指牛骂马地骂了我一大顿，说什么“现在世杰大了，人大心大，你总算是他的长辈，不要时常对着他嬉嬉笑笑，教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哩”！

杰　（恐怖状）咱……咱们俩的事情，恐怕被他看破了罢？

晓　我当初听着他说这些冷腔冷调的时候，我心里只是怦怦乱跳，亦是疑心他知道了，但是到末了，他愈说愈不对了，才放了心。

杰　（恳切状）他到后还说了些什么？

晓　……教我对你说：晚上不要出去，现在外面风声不好，听说不久就有战事发生。在晚上你就不要出去罢，免得他说些闲话，无事在家里看看书，我每天替你预备一点水果，好不好？

杰　水果？好的！（乐不可言）

晓　（一面拭，一面说）你看，你在哪儿闹来这一身的土？

杰　刚才外面刮了一阵狂风，公园里吹掉了好些树叶子啦！

晓　（有所感状）我们人在世上，亦好似那些树叶一样，一朝遇着狂风，就难免没有危险。（歔欷半晌）我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四面睨视了一周，以口对着世杰耳中密语半晌）

杰　（惊慌状）那……那……怎……怎样地办呢？

晓　世杰——我们俩的事情，我想，迟早总会使他们看破的，魏禄虽是买通了，但是他们这些无知识的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呀，倒不如从今日起，割断这束烦恼免得将来牵累了你罢。（似乎流泪）

晓　（正色）景儿！你找什么东西？

景　不找什么！

晓　没有事，就上去东院，看看老爷在那儿干什么！

景　是。

杰　（以手抚胸）嗳呀——吓坏我了！

晓　这个鬼丫头现在也变得讨厌了。

杰　（疑惑状）她知不知道咱们俩的事情？

晓　她知道了，也是没有法的。总之，从今日起，咱们俩不要在一块儿为最稳当，免得后来闹出了意外的事情误了你。

杰　（两眼呆看着地，摇头）不……不成……不……我……我宁可死，决不情愿……（说到此处，又想突入晓琴怀中，晓琴力止之）

晓　（正色）世杰！你不要太这样罢，免得又被别人碰见了！（呆了片刻）我的身世你也是知道的；如果我的父母不死在土匪的手里，我也不至被亲戚骗来卖给你的父亲。在未知道我是被骗以前，实指望到此地来升学的，谁知反陷到火坑里来了。唉！（说到此处流下泪来，世杰一面替晓琴拭泪，一面自己饮泣）世杰——如果没有你，我……我早就离开这世界了，就算不，我亦早……你想，我并不是做人玩物的人，怎能忍受你的爸爸的那种……（不能成声）

杰　（泣）你……你别要哭了吧，照拂景儿又来了哩！（稍顿）总之，你死我亦死，你活我亦活！

晓　（拭自己的泪）世杰！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是一个打到廊檐下的废人，是毫无希望的；你正如清晨的太阳，刚要开的花一样，将来的希望还大着啦，怎能与我这种薄命人相比呢？你应当知道你的责任是什么。（略顿）我盼望你还是专心求学，将来娶一个情投意合的……一同替社会办点轰轰烈烈的事业，也不辜负我的一片期望，你我相爱……

经　（凶猛状）晓琴！你知道魏禄、景儿刚才在里面干的什么事吗？

晓　（神色慌乱）不……不知道，他们俩又闹出什么事情来了？

经　（怒气冲冲）岂……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们竟敢干出这种无人格的事情来了！

杰　爸爸，他们究竟干了什么事情？

经　你少管闲事！上里面去！

杰　是。

晓　您凭空着这些冤枉急是没用的，他们干了什么犯法的事情，请对我说吧，让我来规劝他们一番，教他们下次别再干就得啦。

经　（怒目视晓琴）你还规劝？规劝什么！倘若你不放纵他们，谅他们也不敢干出这种无人格的事情！

晓　（低头半晌）好，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不是；他们究竟干了什么无人格的事情，请您赶快说罢，让我来收拾他们。

经　你瞧，他们竟敢青天白日在门角后面亲嘴，你看他们的胆子大不大？倘若传给外人知道了，岂不教他们耻笑咱们家里没家规吗？

晓　（半信半疑）我想，他们不至干出这种事情来罢？

经　我刚才亲眼瞧着的还会错吗？归你这个懒管闲事的人，就是他们白天去睡觉了，你也莫名其妙啦！

晓　（诧异）奇怪。魏禄、景儿平素共同干事的时候，倒是很规规矩矩的，今天怎么干出这种玩意儿哩？

经　（思索片刻）他们既然有了这种不规矩的事情，非要把魏禄这混帐东西辞掉不可，如果再让他们这样翻天覆地的闹下去，恐怕我的祖宗牌子也会被他们闹翻了啦！你把这个混帐东西叫出来，赶快叫他替我滚蛋！

晓　照我看，还是开只眼，闭只眼，模模糊糊算了罢，警诫他们再不准有下次就得啦。

经　（起立）什么！模模糊糊算了？这种没有人格的人还能使吗？（稍顿）我早就有意思要辞退他，但是你总对我说不会闹出什么坏事情来，现在呢，你瞧呀，亏你现在又要替他作保啦！他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晓　（稍露不耐烦状）好，随你的便罢！你爱怎样地办，就怎样地办，我也懒管你这种闲事了！

经　（大声向内喊）魏禄……魏禄！你还不替我滚出来！

景　（战战兢兢）老爷——您……您是唤我吗？

经　（两只眼睛横望着景儿）你……你这个鬼丫头，简直气坏老子了，老子花了四十块钱是买你来服侍老子的，谁教你来偷人的！……

晓　（向正经）得啦得啦！你要辞退魏禄，就辞退魏禄，何必打她呢？

经　（气喘喘的）我今天非要打死这鬼丫头不可，老子犹如把那四十块钱抛到水里去了……（一面说，一面怒冲冲欲上）

晓　（推着正经往外走）好啦好啦！您少说几句罢！请进去休息一会儿，何必这样地劳神呢？魏禄的事情也交给我来办吧。

晓　（怜恤状）你也不要哭了吧，老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我早就教你们当心一点，你们总是不听，现在既是闹到这种地步了，你哭也枉然吓！（稍顿）哼，为你们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受了老爷多少的冤枉气！（叹气不已）

晓　魏禄！现在老爷决意要辞退你，我看你还是赶快走罢，免得后来闹出别的大事来了反倒不好。老爷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坏起来比什么人都还要坏。

魏　（垂头丧气）我看这件事情，总还要请四太太格外的栽培。

晓　魏禄，我老实对你说，这一次可是绝对不成了；因为我刚才已经对老爷说了一大段的好话，他不但不答允，反将我大骂了一顿。实在对不住你，请你还是赶快离开这儿罢。

杰　四姨！爸爸请您赶快叫魏禄走啦！（转向魏禄）你们今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闹得老爷这样地生气？

魏　（哀求状）四太太，我个人倒不要紧，就是出了贾府的门，我还可以上别处去混一碗饭吃，但是我家里还有六十多岁的父母，一个媳妇，两个小孩……

景　（诧疑）你不是对我说过，你的媳妇早死了吗？干吗现在又对四太太说你家里还有媳妇呢？

魏　（支吾半晌）是……是！我的媳妇早死了……请四太太和少爷替我想想，倘若离开了这贾府，教我怎能养活他们？

晓　你的景况自然是很可怜的，但是你须知道，我在这儿不过是一件死物罢了，是毫无主权的；老爷今天欢喜我，就叫我在这儿，如果明天不欢喜我，还不是要与你一样吗？在这个年头，各人心里有各人的痛苦、各人的悲哀，我自己的烦闷，实在比你的还要厉害得多呀！你们都知道我的出身是四百块钱卖给老爷的——我的身体是不能自由的，你们虽然没有钱，倒有个自由的身体呀！——请你替我想想，我的这种境遇不比你的更苦吗？唉！（叹气不已）

魏　四太太的这篇话固然不错，无论怎样，总还是求您上老爷面前再替我讲个情面。

杰　（向晓琴）照魏禄说得这样地可怜，请四姨再去替他讲个情面罢。

晓　（不耐烦状）你只知道用嘴说，难道你爸爸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思索片刻）既是这样，咱们俩一块儿去说着试试罢。

景　（对魏禄显出一种埋怨的态度）我叫你在青天白日不要太亲热了，免得给别人碰见了难为情，现在好呀，老爷决定要辞你，从此以后咱们俩恐怕难……（似欲流泪）

魏　事到如今，你也不要埋怨我，我也不要怨恨你，总之，你放心罢！这老爷不辞退我则罢了，如果他还是像从前那样的坚决，不肯给我一个脸儿，那么我自有最后的手段对付他。你……你放心罢！（做出很有主意的样儿）

景　他是主，你是仆，他要辞退你，是他的本分，你还有什么手段对付他呢？

魏　（得意状）你看，我这种法子好不好？他们俩既有了那一件东西在我手里，还怕他们不肯给钱我吗？咱们俩有了钱，在外面租一间讲究的屋子，雇两个当差的，你岂不是太太，我岂不是老爷吗？哈……哈哈，你看好不好？

景　（怀疑状）这……这件事情太对不住四太太，我想是决计不能干的；况且她平素待我们总算好到极点了。

魏　嗳！（音拉长）你又傻起来了！世界上良心好的人有几个？有饭吃的人可以讲良心，没有饭吃的人实在难讲良心；况且现在那些可以讲良心的大人老爷们，尚且不讲良心，我们这些没有饭吃的穷鬼，还有什么良心可讲呢？不要紧！咱们就这样干罢！

景　（半疑半信）就算照你说的办得到，我也不能与你一块儿走吓！

魏　我到外面把房子租好了，百事都筹备妥当了，再来引你逃走吓！

景　（惊状）逃走？这……这……是……干不得的！决计不能！

魏　（急状）你的胆子真太小了，这不能干，那不能干，究竟哪能干呢？（稍顿）我劝你不要疑疑惑惑，还是决定这个主意罢！

晓　（皱眉）魏禄！现在的确是无法可想了，刚才我与少爷已经对老爷说了好半天，但终归无效，我劝你还是赶快离开这儿为最好，不然……

魏　（翻着眼）……不然，怎样？难道把我枪毙不成！

杰　（正色）魏禄！你现在怎么啦！你须要知道，这次并不是四太太与我要辞退你，实在是老爷个人的主见，你为什么对我们要发脾气呢？我们平素待你总算不错罢？

魏　（怒状）我不知道什么叫“老爷太太”，从前我吃了你们家里的饭，你们就是我的“老爷太太”，我现在既不想在你们家里吃饭，什么“老爷太太”我一概不知道了。（愈说愈高声）我现在干脆对你们说：赶快筹一千块钱给我就罢了，不然，我马上宣布你们俩的事情！

晓　（温和的态度）魏禄，请你轻一点声音吧，停一会把老爷闹来了，恐怕你也不能下台罢？

魏　（强硬状）我现在怕什么？

晓　（哀求状）你要原谅我们俩的苦衷呀！

魏　（不耐烦）干脆你们马上给我一千块钱了事，你用不着来这一套吧！

杰　请你想想，叫我们上哪儿去筹这一千块钱？

魏　兴顺银行就在间壁不远，你们可以出一张支票给我自己去兑呀！

晓　你说的是办不到的，因为在支票上非要有老爷的图章，否则银行里是不肯兑款的！

魏　这亦不难，只要你们把老爷的图章拿来盖一个就得了；况且你们在这个银行里兑款的手续是很简单的——只要你们写一张条就可以兑现款的。

杰　（摆头）这……这可不成……不成！

魏　（咬牙切齿）不成？真的不成吗？

晓　（向魏）请你不要性急，让我们在这儿商量一会，你上外面去候着罢。

魏　（稍温和）请你们快一点罢，我是不能久候的！

晓　（着急）世……世杰！你……你看这……这怎得了？

杰　（垂头沉思）唉！我决没有想着他还是这样一个不识好歹的东西。（稍顿）事到如今，只好照他所说的去办，不然，他一味胡闹起来，弄给我爸爸知道了，岂不是更糟吗？

晓　你的意思是开支票给他吗？

杰　（点头）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法子。

晓　（思索片刻）难道以后你的爸爸与银行里结账的时候查不出来吗？

杰　这倒无妨，咱们以后再慢慢地想法子对付就得了，最困难的，就是现在不容易把我爸爸的图章拿出来。

晓　（回忆状）图章？我记得……

杰　他的图章放在外面吗？

晓　我记得仿佛是在我的寝室里有一个他的图章，倘若他现在不在那儿，我倒可以去拿来。

杰　那么你赶快想法子去拿来，我马上就写支票，免得停一会有别人来了，倒不好办啦。

杰　（低声）拿来了没有？

晓　（点头）拿来了。

杰　你瞧瞧这样地写对不对？（支票递给晓琴）

晓　（念支票）“见条祈付来人大洋壹仟元整，此致兴顺银行照兑，贾正经条。”不错，是这样地写的。倘若拿上别家银行去，决不能像这样简单的；兴顺不要紧，一定可以兑到现款，因为你的爸爸是里面的股东老板啦。

魏　（凶猛状）怎么样了？你……你们商量好了么？

晓　（强露笑容）好……好了……好了，你……你拿去吧！

杰　（强露笑容）好……好了……好了，你……你拿去吧！

魏　（抱歉状）四太太，少爷！今天实在对不住您俩，因为我有我的困难，还要求您俩不要见怪。

晓　这倒不要紧，只是我们俩的事情，请你务必要保守秘密，决不要告诉别人，千万千万！

杰　这是很要紧的！

魏　（笑容）这请您俩放一百廿个心，我既然受了您这一千块钱的恩典，还能对别人谈这些闲话吗？放心放心！我决不是这样的人，我现在要走了，少陪少陪！

经　（怒气冲冲望着魏禄）你这个东西干吗还不替我滚蛋！（上前欲踢）

晓　（拦着正经）得啦得啦，他立刻就要走的！

经　（命令状）世杰！你去监督这“忘八蛋”，别要让他偷了咱们的东西走。

杰　是。

经　（向正纬）这种东西不叫他滚蛋，那还了得！

纬　（支支吾吾）……

晓　叔父还没有回去吗？我以为您早回去了。

纬　（微笑）没有。我在东院与黄先生讨论了许久的废娼问题。

经　（反抗状）你这不又是好管闲事？在各大商埠，娼妓是万万不能少的；倘若此地没有娼妓，我们这些人还是闷死的啦！

纬　那倒不见得。我们一面废掉娼妓，当然一面应该建设别的正当娱乐场来代替——例如不纳费的民众剧场……不过最困难的就是，这些可怜娼妓的生活问题。

晓　（对于正纬很表同情的样儿）是，是！叔父对于社会上一切的公益事情，可算真正热心了。

经　（冷笑）热心？他不过是欢喜做傻子罢了！（稍顿，转向正纬）我说，你这么大的年纪，也应该自己放稳重些才好，不要今天提倡这，明天创办那，惹得社会上“怨声载道”。并不是我这个人好说话，差错你是我的兄弟，我不能不尽力地忠告你，如果是别人，我真懒管闲事啦！（一边说着，一边吸着烟在室内踱来踱去）

纬　这倒请哥哥放心，只要是为大家谋幸福的事情，虽是有人反对，我也是决不怕的，并且我还特别欢迎，因为反对我的，就是我的“良师益友”。

杰　叔父！黄先生请您赶快上东院去啦。

纬　哦！大概是简章写好了。我去看看。

经　（自语）老吴欠我八百，我差老张三百，老刘欠我一千二，我又欠他七百，两下相抵，他还要欠我五百……

晓　（向世杰）景儿在后面干什么？

杰　我不知道。

经　（不耐烦）请你们不要说话罢，把我的牌账又闹掉了！（晓、杰俩不敢再作声了，正经还是唧唧咕咕闹了半晌，总是不能清楚）唉——我今是怎么啦，怎么越算越不对了？

晓　你最好是先用笔写下来，然后再算吧。

经　（点头）这个法儿倒不错。世杰！你坐上这儿来替我写一写，这儿有现成的纸笔。

杰　是！

经　（报牌账）吴明甫欠我八百……我差张新臣三百……写好了没有？

杰　写好了。还有呢？

经　（走近世杰旁，将纸拿起来看）不错。你的字倒有点进步了。我再报，你再接着写罢！

经　（接电话）喂！你们哪儿？……贾宅……对吓……有什么事？请说罢……什么！一千块钱的支票？（晓、杰两人立时变色，侧耳听之）……没……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我今天没有出支票……你没有兑吗？……那……那好……好极了……人还没有走吗？……喂！请你赶快派巡警把那个兑款的人抓上我这儿来，千万不要让他逃走了，这……这定归是假冒的……费心费心……好……好……回头见！

经　晓琴！你去我枕头底下把那个烟嘴儿取来。

晓　……

经　（自言自语）奇怪！还有人敢假造我的支票么？（沉思半晌）哼哼，我自有办法。（转向世杰）写到哪儿了，世杰？（世杰不理会）喂！你这孩子怎么啦？干吗呆着呀？你还是接着写呀！（起立走近世杰）

杰　（恍然）是！是！爸爸往下报罢。

经　（报账）刘吉德欠我一千二……写！

经　（怒状）嗳——（音拉长）我叫你去取烟嘴儿，你干吗把个“银折”拿来？你的心上哪儿了？（着世杰、晓琴脸上一瞅）看你们俩的神色全有点鬼里鬼气！你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

巡　贾老爷！这个人（指魏禄）就是刚才去兑这张支票的！（一边说，一边将支票递给正经）

经　他是刚才去兑款的吗？

巡　是，他是拿这张支票去的！

经　（又着支票呆看了半晌）好！你暂上这门口去站着，我唤你的时候，你就进来。

巡　（很恭敬的）着！

经　（凶猛状）魏禄！你现在老老实实地把这张支票的前因后果告诉我则罢了，倘若有半点隐瞒，我今天非枪毙你这东西不可！（咬牙切齿）

经　你……你究竟说不说？你不说吗，我马上就要你的狗命！

魏　（泣声）这……这件事情……

经　（厉声）怎么样？照直说！

魏　（吞吐半晌）这……这件事情老……老爷不能怪我……这完全是四……（又不敢说）

经　四？四什么！赶快说！

魏　（着世杰看了半晌）这是四太太和少爷送给我的！

经　（沉思半晌转向晓、杰）奇怪！你们俩为什么要送他这一千块钱的支票呢？这里面究竟是什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复将支票看了一遍）一点儿不错！这支票上的字明明是世杰写的！世杰！你为什么要写这张支票给他？快说！不说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东西不可！

晓　（泣声）老爷！请您原谅我。这件事情实在是我一个人的错处，与世杰毫无关系的！

经　你又为什么要给他这张支票呢？

晓　因为您刚才决意要辞退魏禄的时候，他就对我苦苦地哀求，说他家里还有妻子儿女全靠他过日子，要我帮助他些钱……

经　你就给了他这一千块钱的支票么？

晓　是。

经　（沉思片刻，摆头）不对罢？你平常对于外人不是这样慷慨的；况且你每每用钱的时候，总要经过我的许可，你这一次为什么不问我呢？（略顿）越想越不对了，这里面定归有大玩意儿，（转向魏禄）魏禄！我倒要问你：他们为什么缘故要给你这张支票？老实说来，不然，你的狗命就难逃！

魏　（支吾半晌）这……这……我是……是不能说的……老……老爷……

经　（大怒向内唤）来吓！

经　（向巡）你……你将这东西先带上衙门里去，我随后就到，今天非枪毙这混蛋不可！

巡　着！（推着魏禄欲下）

魏　（跪下）老……老爷……请您老开恩……饶了小人这条狗命罢……我现在很情愿对您说实话；并且还有一个凭据给您老看，证明我所说的是实在的，不是骗您老的，只……只求您老开恩，饶了我这条狗命……

经　那么你……你赶快照直说吓！

魏　（一边拭着泪，一边着晓琴看看）在这……这儿……我……我……

经　你着他们看什么？尽管照直说！

魏　我……我在这儿实在不能说出口……

经　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好，你上门口去对我说罢！

晓　（泣）世……世杰……你……你现在赶快逃……逃走…… 走吧……我……我害……害了你……你……我惟有……

杰　（泣）说……说什么你害了我，我害了你，我们俩是心甘情愿的！要……要逃……咱们俩，要死，死在一块儿……鸟已关在笼里，要逃出去，除非用奋斗的精神来打破那万恶的牢笼；除非遇着了相当的机会才能逃出这个牢笼！照现在这种情形看来，叫我们哪能够逃走呢？……唉！自古至今，死在这笼里的鸟不知道有多少呀！……

晓　你……你……不要谈这些……赶快吧！不然，你我全会被……

杰　那……哪儿有机会逃走呀？况且已经……

晓　我倒不要紧，但……但是你……你……千万……万不能……

景　（惊慌状）四太……太太……不好了！老……老爷……手……手枪……赶快……快……走……走……

经　（在后台）不成不成……我……我今天非打死这两个禽兽不可……正纬……你……你千万不要拉……拉着……我 ……我……

纬　……这……这是千万……哥哥……使……使不得的……万万不能……（竭力将正经手中的手枪夺去）

经　（咬牙切齿）这种禽兽不……不打死……还……还了得……（推开正纬，将世杰踢倒在地，又想过来打晓琴，幸被正纬竭力拉着往内走）

纬　（一面推着正经往内走，一面吩咐景儿）景儿！你……你赶快扶着少爷上寝室里去躺着，赶快……快……

景　……

经　……不成……不……不成……今天非要打……打死……简直气死老子了……

杰　……你？……你？……你何必这样地……（不能成声）

晓　现在已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了，实在无路可走呀！……世……世杰！如果有隙可钻，我又何必做这种无聊的自杀呢？喔……喔……喔喔……世杰！你的身体要紧，还是想个法儿赶快逃走罢！

杰　难道你的身体就不要紧吗？我的，你的都是要紧的呵！照刚才的情形看起来，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无隙可钻的地步了！但是现在叔父已经将我爸爸拉出去了——这就是给我们一个逃走的好机会呀！我们有了这个机会，就不可自暴自弃呀！（拉着晓琴的手，慌慌张张就想向外走）走！走！景儿已经去替我们开后门去了……快……快……倘若错过了这个机会……

景　少爷！四太太……赶……赶快……赶快……我已经把后门开好了……请赶快……走……走吧！

晓　我们现在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杰　这倒不要担心，原来我们的生命在世界上就是自由的，好像自由鸟似的，喜欢飞到什么地方，就上什么地方；我们也是这样，喜欢走到什么地方，就上什么地方。难道这么大的一个地球，还没有我们安身立足的地方吗？！

景　……快一点吧！请你不要讲这些闲话！少爷！……

杰　（拉着晓琴的手向外走）走……走……走……我们既是有路可走，何必不走呢？

——完——

本剧第一、二次实演地点均在北京真光电影院。